第六章 楠堂

李清照嫁入赵府,受到所有人的青睐。公公婆婆对她好,三姑六姨待她亲。赵明诚的两个哥哥还在屮秋夜的家宴上唱她在济南写的词:“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赵挺之评价说:清照这首小词,不在小晏之下。

小晏是指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二晏”词名盛,堪比和他们同时代的柳永、欧阳修。

赵挺之六十多岁了,京师正传他即将做宰相。他在家里是不提朝政的。李格非携夫人来访,两家人连日聚千厅堂,一般只谈家事、赏心乐事。赵挺之对小他几岁的李格非礼数周到,言必称亲家。李清照听在耳中喜在心头。

赵府两个字,是蔡京题的。

蔡京到赵府却不走正门,他的轿子从南侧门人,直至府第深处的一个不挂牌匾的议事厅。据说他每隔两月要来赵府一次,而赵挺之一月之内定去拜谒两次。蔡京居相位已有多年。童贯、高惊、李邦彦这些政坛“大腕儿”,也和赵挺之礼尚往来。

李清照未见过这些大腕儿,只见过他们的车驾。那议事厅是赵府辟出来的一处地方,有矮墙、高树阻隔。厚厚的青石板路长达数百米,曲径几处通幽。李清照好奇,问过赵府管家。管家神秘地笑着说:那地方别说我,就是赵家的三位公子也不曾去过。

李清照转问丈夫,赵明诚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元老院啊,我可没兴趣。

元老院掩映在一片古楠树中,又称“捕堂”。

其实李清照对那些神秘来去的老头也没啥兴趣,只不过她在娘家习惯了,房子,园子,哪个角落没留下她的脚印?

她比较在乎公公。一开始并不拿青眼瞧他。但这位礼部侍郎同意并亲自主持她的婚事,她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公公弹劾苏轼,已是宋哲宗时代的陈年旧事了。人是会变的。赵挺之脸上挂着几分慈样,呢,中秋家宴,他哼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李清照回娘家时,把这事告诉广父亲,父亲捋须点头。李清照提到那怪神秘的“楠堂”,父亲默然。

那地方,李格非也不曾去过。

中秋过后秋高气爽,一天下午,李清照在园子里散步,欣赏菊花、桂花。园子好大,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界,园中园楼外楼,亭榭伴古木,曲水绕青山。比之李家有竹堂的五亩园,真不知大了多少倍。据说蔡京的宅子占地好几十里,是京师赫赫有名的“西园”、“东园”。汴梁高官的上等宅子,多为皇上赏赐,称“赐第”,豪华私家园林在御街这一带尤其多。京城民居拥挤,豪宅史显阔掉。

李清照并不觉得赵府的豪华园子压迫人,也不觉得嫁人这等人家有什么特殊的荣耀。园子梃好,夏日到处都是鲜花,入秋景色又不同,空旷处,天高云淡。她的宅院里还有几笼青幽的竹子。赵明诚心细,去年,就为她栽下了竹子和梧榈,书卷,瑶琴,围棋,酒器……一应俱全。

李清照为新房子命名:幽篁院。

贵族女孩子,嫁人更为窑贵的人家。

可是李清照的血液中另有一种高贵,不经意地给她支撑。

事实上,她看不见“豪华园子”,只知菊花黄桂花香,天空有彩云,草丛栖肥鸟。说不清的心情好……从历城柳絮泉到京师有竹堂,冉到这仙境般的赵家府第,所有美好的东西包围了她。女儿的快乐,女人的幸福,以常态的方式作用于她。

风是向她吹来的风……哦,她嫁了一个好老公!

蜜月连着蜜月,一晃便是三个多月了,她滋味太多,感受太稠,真是来不及细细品味呢。

赵明诚“贪吃”逃课哩,他竟然不去太学,躲在家里享受她,惹得先生发怒,亲自上门教训这位昔日的好学生。李清照协助太学先生将丈夫推出门去,早晨硬拽他起床……

亲爱的丈夫嘟嘟哝哝地背上书箱上学去了,李清照按捺情怀等他回家。

小别几个时辰,相拥胜过新婚。

太学亦在御街上,靠近大相国寺,李清照坐巾车去瞧赵明诚,看他在课堂上的傻样,夜里再描述给他听,揶揄取乐。

夏末的一天下着大雨,李清照也不跟管家打招呼,径自命车去了太学,一把将淋着雨冲过来的赵明诚拉上车,两口子一路上嘻嘻哈哈,伸手接雨珠,一次又一次泼向对方。赵明诚的同窗、街边的市民都有看不顺眼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也担心影响不好,可娘子乐成那样,也只好随她一起乐了。

这事传人赵府,管家告诉了郭夫人,郭夫人请示赵挺之,未来的宰相很大度地说:小两口子乐一乐,不碍门风。

为这事儿,李清照对公公又多了几分好感。

嫁入赵府后的这些日子,婆婆待她也不错……

这会儿,李清照在赵府的园林中闲逛,心思闲散。她已经十九岁了。上半年她还敏感着年龄,现在一点都不敏感了。十九岁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六个字:十九岁很享受。

确实很享受啊。做女人的快乐,和做女儿不一样的。小两口子没日没夜地打情骂俏,也赌气,也懊恼,均归干和好:半夜三更要吵,吵吵嚷嚷紧紧抱……

婚前孕育风情,婚后释放风情。而释放的同时又在生发。生命是个有趣的大谜团哩,活着真好。

李清照不知不觉地,踏上一块石头,跨过了半人高的矮墙,朝摘堂走去。也许她的潜意识驱使她探访神秘之所……

青石板路宽约四米,用的都是上等石材。单是修这条路,就得花上多少银子?那红墙青砖,荒璃瓦的议事厅有那么重要吗?

李清照越发添了好奇,步子加快了。赶巧她今太没带丫环。

那占地十余由的红墙院落外,看不见一个人影。

李清照想:平时这儿不住人么?

她看清楚了,这所房子靠近赵府高高的围墙。而在远处看,围墙掩映在大片古木中。古木多为楠树,也有一些银杏树,全都高大、笔直,树梢直指云霄。秋蝉鸣叫,秋风萧萧。

她想:好个神仙般的去处……

赵明诚称它元老院,莫非只有者头光顾?这地方在赵府中显然逛最好的,却被辟为不起眼的议亊厅。

好神秘啊。

楠堂的院门也是虚掩着,李清照蹑手蹑脚,闪身而入。

进了院门,她才发现房子的精美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并且,足有十几间呢!高大的柱子,精雕的窗户,左右两侧逐有椭圆彤的边门……

她嗅了嗅,空气中除了金桂的香味儿,似乎还有酒肴的残味儿。谁在这儿用过餐呢?吃饭的人好像还不少,不止三五个。

那西厢房,荐来就是接待朝廷大员的所谓议事厅,桌椅考究,金烛台摆在几个茶几上。李清照想:这些金烛台莫非是皇宫所赐?当年宣仁皇太后就以金烛台赏赐过司马光、苏东坡。

议事厅设干两厢房,那么正厅干嘛用呢?正厅的门上了一把金锁,不知是键金述是纯金,很蹊跷。佳会比进人这个议事厅的朝廷大臣更显赫?

李清照乡味:不会是皇上本人吧?

她退出大院,感到这楠堂真不该来。赵家三个公子都避忌之地,她还是离它远一点好。

日头已两沉。院落之外还有酒菜的残香。

李清照注回走,走出几步又停下了,转身回望这神秘的院落。她很想绕到房子后面去瞧瞧那些森林古木。

她犹豫着,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古木对她的诱惑大于这神秘的元老院。青石板路延伸到房子后面了,她悄悄绕了过去。

她看到了那些参差而列的千年古树,足有上百棵呢几,乎每一梁都其大无比,几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

古木下光线幽暗,秋风吹着树叶树干树洞,发出不同的秋声,一阵奇异的秋思涌上李清照的心头。她想起欧阳修着名的《秋声赋》,正欲发几句感慨,却听到十几步开外有人发出了笑声。她吓一跳:老树成精,鬼来了……

好在李清照自幼胆子大,她躲在树后,屏住呼吸。

那笑声又起:哈哈哈,嗬嗬嗬!

分明是个人。还笑得很开心。

李清照从大树后探头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公公赵挺之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独自站在通向府外的后门前。后门外有一条官道,似乎朝着传说中的皇家园林。

李清照想:公公平日居家从不穿官服的,莫非他今天真是接过驾、拜迎过皇上?皇上悄悄跑到赵府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徽宗赵佶的风流勾当,京师多有流传。皇帝九五之尊,居然挖地道去醉杏楼,幽会名妓李师师,以谋求宫中得不到的那种刺激……

正厅上金锁,公公着官服,以及院子里酒菜的香味儿,这几个现象被李清照眹系起来了,越想越感到“龙舆”来过这儿的可能性很大。这可是公公的大秘密,让她无意间给发现了!

李清照迅速移步走开,走出一段路才松了一口气,胸口犹自突突地跳。她拖着长长的秋捃呢,石板路上走不快,几百米倒像有几里长。

眼看要拐弯“逃脱”了,她的直觉却有些不妙。

她边走边扭头一瞧,不好,穿紫色官抱的公公摇着四方歩走出来了,夕阳照着他醒目的乌纱官帽。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李清照急中生智,转过身,迎面向他走去。

两人相距不足百米。

赵挺之看见她了,一愣。

李清照远远地向公公敛衽行礼。

赵挺之做个手势让她停下。他慢慢走近,不冷不热地对她说:滴照,你怎么到楠堂来了?

李清照笑道:我看这边风景好,闲步过来瞧瞧,请公公莫怪。

赵挺之说:你婆婆没告诉你,此地不能来吗?

李清照说:没有啊。媳妇不懂规矩,公公恕罪。

赵挺之这才含笑说:不知者不怪罪。以后注意便是。

李清照站在蜿蜒悠长的青石路上,袅娜身形裹在月白色的长裙中,秋风吹着,夕阳照着,鬂边有朵俏皮的小菊花。赵挺之眯眼瞧她,点点头,又扫了她的腰身一眼,笑着说:你去吧。

李清照去了。

身穿官服的赵挺之站在原地,望她远去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公公的目光,有些疑惑不解:

公公打量她的面容和背影,究竟含有什么意思呢?

夜里,李清照对赵明诚略略提起下午的事,赵明诚淡淡一笑,说:你无意间去了楠堂禁地,爹爹倒没有责怪你。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朝那儿跑,挨了一顿打。以后再不敢去了。

李清照笑道:我初来你家,公公对我比较客气罢了。楠堂那些古木怪诱人的,恐怕有好几百年的树龄。

赵明诚说:皇上赐的宅子,据说是汉朝梁王刘武的梁府旧地。

李清照很惊讶,脱口道:司马相如在梁土门下待过几年哪,李白盘桓,杜甫造访……怪不得那些古树一棵棵成了精似的,向人搔首弄姿。

赵明诚忙问:你转到楠堂后面去啦?

李清照自知失言,莞尔说: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赵明诚说:亲爱的娘子,你放心好了。你看见了什么?

李清照说:楠堂很大哩,元老们的议事堂只占了厢房。有个后门通向一条官道,挺神秘的。公公今日还穿着官服,我去时,他好像刚送走了什么人,自个儿发笑,听上去很高兴。

赵明诚愣住,不做声。

李清照问:谁来过呢?谁又能让公公这样的朝廷重臣穿着礼服迎送?

赵明城摇摇头:这种事我没见过,也未曾听说过。太师蔡京来,一般走正门。

李清照说:莫非皇上驾临?

赵明诚说:皇上到楠堂去做什么呢?召臣子议秘事?可是皇宫内有的是秘阁,他没理由跑到我们家来啊。

李清照提醒丈夫说:皇上风流成性……

赵明诚忙道:你是说他避开后宫里的皇妃,到臣子家中秘行风流事?

李清照笑道:我也不敢肯定。

赵明诚沉吟道:听说蔡京的东园有过秘密接驾的事情,蔡京把京城漂亮的命妇或民女献与皇上。难道爹爹效仿蔡京?

李清照开玩笑说:谁效仿谁还说不准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却说到了点子上。赵挺之和蔡京在宋徽宗的御座前争宠,京师早有传言。两个人既联合又斗争。赵挺之眼下尚未晋身宰辅,也巴结太师蔡京、“阉相”童贯……

夜深了。

年轻的夫妻,说了一会儿白天发生的事情,便将注意力收回来,放到对方的脸上、身上。

谁先收回来?不知道。

绣床边的红蜡烛,照着同一个枕头上的两张脸。谁先动作呢?通常是丈夫,他要替娘子卸罗裳解小衣,他要开始抚摸。而新娘子入洞房已过百日,却尚在羞涩期,接受郎君的爱抚要“打摆子”。

颤抖是一种享受。越颤抖越享受。

颠抖是什么意思呢?颜抖乃是浑挂上下每一个毛孔的持续期待。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少女时光那看不见的情怀酝酿。不用说,夫君手指下的颤抖乃是娘子幸福的标志之一。

李清照被羞涩所淹没。但羞涩会消耗自身的能量……

蜡烛灭了。李清照浮出“水面”,变被动为主动。

春宵苦短。夏夜秋夜也是不够长,仿佛眼一眨天就亮了,初升的太阳就照进洞房,赵明诚再是不情愿也得起床,离开那“内容丰富”的热被窝,匆匆洗漱,抓起厨娘送来的肉包子塞进嘴里,赶去上学。

娇媚娘子歪在枕头上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