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是一座孤城

大仙


灯火化渔图

我所有的花,都从梦里出来。我所有的梦,都从水里出来。

——顾城

2012年深秋,云南丽江古城束河古镇,亚洲青年艺术现场“诗家歌”行吟在这里举行。夜色降临,在“晒谷园”的演出舞台上,本次活动的发起者、著名演员李亚鹏一定要朗诵一首顾城的诗,于是我给他选了一首当年我最喜欢的顾城的《来临》。在乐队强势伴奏下,李亚鹏用罕见的激情,辅以摇滚乐的节奏,在束河古镇的疏星淡月下,以激越的、蓬勃的、清朗而又有些杀伤的力量,吟唱着顾城三十年前的《来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刻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这是顾城1982年写的诗,当年人们疯狂膜拜他的《一代人》和《远和近》,而我独喜欢他这首,因为这首诗里有一种灵魂在细小地走动着,神秘而舒适,却又低缓而强大。以至于1985年我与顾城相识时,验证了他在诗歌中给我留下的印象,果然——他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随着演出结束,人们四散而去,我却意犹未尽,拎着一罐大理风花雪月啤酒,于青龙桥畔孤坐闷思。眼前,那些被岁月扫荡而又毅然摇曳的青稞,残留在历史的风骨中,像片片诗歌中遗留的断章残句,那么惊悸人心,撼动英灵。今夜的束河,像一个诗人的残梦,像顾城骸骨般的诗章。不行,我得浪诗!于是我冲进“完美生活”酒吧,跟驻店歌手说:哥们,给我伴奏,让我来首顾城。于是在民谣歌手的吉他伴奏中,我浪出顾城的《奠》——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1985年1月下旬,我在崇文区文化馆于白纸坊中学举办的诗歌夜校,第一次见到了顾城。当时我是798大山子地区比较少见的诗歌青年,就想把诗写成《今天》诗人那样、写成朦胧诗那样、写成现代派那样。顾城是我们诗歌夜校的授课老师,我也是直奔他而来,想问问他——水滴一剎那,怎么就放大了夕阳?这可是顾城当年在朦胧诗领域,用通感通吃天下的名句。

顾城出现,戴着一顶象征他个性气质的白色厨师帽。搁现在,叫行为艺术;搁过去,叫什么不知道。用当下最潮的话说就是:顾城当时那种旁若无人而人若无旁的状态就叫——高端大气走偏锋!

于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顿时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顾城的目光游离而空幻,闪现出与世隔绝的光芒,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黑眼睛无辜而透明,与世界之间,拉起一道长长的警戒线。他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看教室对面的墙壁和天花板,偶尔也看看窗外的夜色。他讲着讲着诗,就进入纯粹状态,陷入自我不能自拔。这时他的脸上,会泛起童话般的光泽,一种宁静而又不安的氛围向你逼近,仿佛要带着你一同去受伤。而当你被顾城的眼神气息以及他的精神惯性摄住心魄时,你绝对情愿跟他一同去受伤,甚至愿意替他受伤。

没错,初见顾城,感觉与我通过那首《来临》对他的判读基本一致,他的确是——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还有一个内在感觉就是——他貌似柔风吹拂的内心实际上早已坚壁清野,没有哪位心理高手能随便进入他的内心,当然,个别女人除外。于是沉寂的冬夜寂静的教室中,悄然响起顾城那愿望的歌声——

我承认
我承认
看见你在洗杯子
用最长的手指在洗
水奇怪地摸着玻璃
你从那边走向这边
你有衣服吗
我看不见杯子
我只看见圆形的水在摇动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镜子
你从这边走向那边
你避开了我的一生

顾城安之若素地念着诗,吐纳字句的感觉像是在木鱼声声禅咏袅袅。可是,浅浅字句突然就像扎了你一针,词语在寂静之中层层展开,就要迎来一个尖峰时刻,却又倏然转向底谷。顾城,将意象在刺出之际轻盈收回,让我们猝不及防,愣在半途。

念完诗,课就散,顾城准备撤,谢烨自然上前呵护,温情地将一条长围脖为她的男人围好,仿佛围住了顾城的一生。

白纸坊中学诗歌夜校的老师,还有一位朦胧诗悍将——杨炼。我跟杨炼一拍即合,认识了就混,后来他把我介绍给顾城,才有了我跟顾城在他万寿路总后大院府上的一段交往。

1985年10月,我来到位于海淀区翠微路小学里的《中国电子报》当记者,从此有了跟顾城接触的机会。顾城住的总后大院离我单位只有半站地,所以我可以经常去拜访这位诗歌天才。不管是《今天》诗派还是朦胧诗,我都差着辈分儿呢,所以见着这些“今天”派前辈,我一般都保持静默的崇敬。我是一个酒仙桥大山子混出来的蓝领,怎么跟诗歌有关系到现在也不清楚。现在大山子开发成艺术区了,三十年前就是碴架磕婆子吹牛逼耍流氓搞破鞋的那么一烂地儿。所以我起点比较低,进入诗歌圈,人生要低开一线,多听、多看、多认识人。这样一颗平常心,使我的人际关系相对不错。所以像顾城这么怪的人,我跟他处得还不错。

1985年12月的一天中午,顾城和谢烨包饺子请我吃饭,我利用单位午休时间第一次来到顾城的家。看见门上和墙上画的全是鱼,现在回想起来,比任贤齐的《我是一只鱼》要灵幻多了。顾城说这是他画的,画给老于的,老于于有泽就是朦胧诗的另一位卓越人物江河。江河将顾城视为弟,顾城把江河当成哥,当然,顾城当时还有一姐,叫舒婷。

顾城带着优雅自恋的白色厨师帽,给我讲房子、鸟儿、麦穗、湖水等一系列打动他的诗歌意象。他还特意给我讲了镜子,说镜子中的你,其实不是你,而是镜子,是镜子把你压迫成镜子。谢烨知道我爱喝酒,特意准备了“通化”红葡萄酒,我们吃着饺子,顾城、谢烨喝茶,我喝酒。我一边想象顾城说的镜子,一边喝着谢烨倒的红酒,在抽象与具体之间游离着,在困惑与明晰之间陷入空想。

冬日午后的万寿路暖阳高照,顾城和谢烨一路上送我,两人相依相偎,形影不离,那种感觉,现在一想起来,绝对是至善至纯。我离顾城、谢烨远去之际,猝然回首,谢烨正眼睁睁望着顾城,抚弄着顾城的鬓发,真像林忆莲后来唱的——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

后来当我得知“激流岛事件”之后,这一幕更加斩钉截铁地钉入我的记忆中!

而到了1986年夏天,北京作协在昌平举行新诗潮研讨会,我又遇到了顾城和谢烨,跟他们聊了会儿家长里短。就在这次会上,一位极左诗人疯狂叫板顾城,说他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而刚到《诗刊》参加工作的北大诗歌少女李英,后来变身为麦琪和英儿,以自己二十三岁的青春身躯,毅然站在顾城一边,奋勇抵抗“极左潮流”对现代派诗歌的绞杀。等到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出事之后,我才猛醒,“昌平笔会”竟然是“激流岛”的序曲。

我不喜欢把顾城之死变成道德上的责难和伦理上的非议,同样,也不爱把海子的卧轨视为对现实的激愤和对生命的反叛。实际上,我们都是——诗歌的难民!在成千上万的语言中只指定一种言辞——属于诗歌的言辞。我们都是语言上的不良者,修辞学上的叛将,我们蔑视语法上的操行,我们擅长在逻辑混乱中安居乐业,我们诗人还有一个特殊性,即——永恒之悖论!

我们在悖论中自大。当然,也许自大得掉了头颅,毁了人生。所以对顾城来说,他必是孤城!他生活在一种罕见而孤绝的寓言中,有着锐利的寓意锋芒,这锋芒用到极限,就会双向刺杀。他甚至是——孤城中的千古绝城,一世伤城。

顾城并不倾城,但他拔城,他是把生命连根拔向青天。

别跟顾城谈生命,别跟海子讲绝情——这是中国诗坛的座右铭。

曾记否,叫孤城的这座城,是怎样被顾城建立起来的,然后又怎样被击碎?

还记得当年在鹿特丹诗歌节,顾城用他并不擅长的左手书法,力贯千钧,一笔九鼎,写下——人可生可死!这幅书法中,斗大的人字孤悬,可生可死,卑微地侧立一旁。

顾城追求的,还是人。我们都是人,一样在追求本真的人,一种拥有绝望气息而独往独来的“真人”。

关键是——顾城把人,追求为城,令我们望而却步。我们永远在顾城的城外。

就像他在《阿曼》诗中写的——不能爱的人,里面有夜晚。

一座被风云气象山川氤氲饕餮鬼魅青虫彩蝶围绕的孤城,绝不是众志成城,而是孤家寡人。

当子夜,听顾城,听他在阴间温婉的歌声。顾城的断魂何等勾魂——

灯火化渔图乃临夜所作。时人美欲眠,光影瞳瞳。忽烛火爆响,蜡四溢,焰骤高盈尺,结得巨蕊。即剪,遂作此图。余笔曰:鱼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