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让-保尔·萨特的谈话(1974年8月—9月) 骄傲

波伏瓦:我愿意回到你的骄傲的问题上来。在我们的谈话中这一点表现得十分清楚:你很骄傲。你怎样解释你的骄傲?

萨特:我觉得这种骄傲不只是关涉到我自己,让-保尔·萨特这个个体,而宁可说它必定关涉到所有的人,是人具有的普遍特征。就我进行了写作活动、创作书的活动而言,我以实现了有始有终的活动、改变了世界的一部分的活动而骄傲——简言之,我引以为骄傲的是我的人的活动性。我不是认为它比任何别的活动性优越,但它是一个活动性。这是在一种活动的形式中扩展了的意识的骄傲。就它产生了思想和感觉而言,它无疑必定同作为主观性的意识有关。

这是事实:一个人存在着,他是一个已诞生和注定要死的生物,但在生死之间,他活动着并通过他的活动和思想——思想也是一种活动——以及通过他的感觉——这是通往活动世界的通道——让自己从世界的其余部分中分离出来。总之,我认为一个人的感觉和思想可以是无论什么东西,但他应该自己确定自己。别的人不是像我这样骄傲,我感到不可理解,因为在我看来,骄傲是一种很自然的性质,是意识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结构部分……

波伏瓦:实际上,他们通常是不骄傲的,而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萨特:我猜想,在大多数情况下,妨碍他们骄傲的是贫困和压迫。

波伏瓦:你觉得所有的人都有一种骄傲的倾向吗?

萨特:我正是这样想的。骄傲是同思想、活动这个事实有关。它展示了人的实在,它被人实现活动的意识所伴随,这活动使人愉快、使人骄傲。我认为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应该找得到这种骄傲。

波伏瓦:为什么有许多人完全不是骄傲的?

萨特:拿一个孩子来说,他的家庭贫穷,大人之间的关系不和,他没有受到教育,没有达到社会要求他的一个真正的人应具有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他到了十八九岁,他去寻找一个职业,那是沉重的低报酬的工作。这个孩子也许会以他的体力而骄傲,但这只是一种虚荣心。他并不具有严格地称作骄傲的东西,因为他总是被异化,总是达不到这种程度:他应该有能力同他人一起行动,并高喊,“我做过这事,我做过那事,我有权利说话。”

波伏瓦:这么说来,骄傲是一种特权?

萨特:不是!我没有这样说。我是说,在现在,对一个阶级、压迫阶级、资产阶级说来,骄傲要比另一个阶级、被压迫阶级、无产阶级更可能实现一些。但事实上,在我看来,任何人都可能被赋予骄傲这种特性。由于社会环境,一些资产者要比被侮辱、被压迫的无产者更容易具有骄傲的特性。这样,他们,无产阶级,就有某种与骄傲不同的东西,他们对骄傲有一种迫切的需要。他们感到他们本该具有的骄傲之缺乏,他们在革命中为人的骄傲而呐喊。你可以通过一些无产者和农民的词语和行动而看到他们保持着自己的骄傲。这些人将是革命者。如果他们的背朝着天,如果他们像人们说的那样弯下了腰,那么这是违反他们的意志的。

波伏瓦:你不认为家庭和教养在这儿是很重要的吗?如果属于不幸阶级的人们在他们的家中是幸运的,他们甚至在压迫和剥削之下也能保持自己的骄傲,而有些富裕的资产者正好相反,他们是被过分保护的童年给毁了。就这种情况而言,你的骄傲是怎样保持下来的?

萨特:我有一个童年,有许多情况都说了,我的外祖父错误地相信,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而我是他的外孙,我很聪明。这使我自认为是一个小名家。在我生活的这个小资产阶级的世界里,我已经是一个有特权的生物,而由于我的外祖父,我被看成具有某种无法估计的宝贵性质。这不是我说的骄傲,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具有一种无法估计的性质。我仅仅认为自己具有一些人的性质——我引以为骄傲的是在我身上的人的存在。但我第一次具有的骄傲感还不是这种骄傲,而是一种儿童的骄傲。

波伏瓦:你以作为一个人而骄傲的倾向在家中得到鼓励吗?

萨特:是的。我认为外祖父也具有它,但是以另一种形式……更多地是建立在个人的性质上,较多地同教学活动联系在一起——因此而减弱。但他确实是骄傲的。

波伏瓦:你写热内时,乐于引用他的话,“骄傲迟来”。你认为这对你也合用吗?

萨特:骄傲之被称为骄傲,是在后来作为骄傲被感受到的时候。我说的“后来”,是指我十二岁以后,在早期生活以后;在这以前骄傲也存在,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