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让-保尔·萨特的谈话(1974年8月—9月) 食物

波伏瓦:我们谈一个我们几乎没有涉及的主题,就是你对食物的态度。这个问题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萨特:说实在的,我喜欢吃的东西不多。有些东西我不吃,比如西红柿,我一生中几乎没吃过它,并不是觉得西红柿令人不快或味道使人厌恶。我不是很喜欢它,于是我决定不吃它,而一般说来,我熟识的人们是尊重我的愿望的。

波伏瓦:你知道这种没有的口味是怎么产生的?

萨特:我大概知道,因为我认为一切食物都是一种象征。一方面它是食物,在这意义上它不是象征性的——它给予营养,它可以吃。但它的味道和外观产生形象,象征一种物体。一种由食物改变了的物体,它被食物本身所象征。在《存在与虚无》中,我试图去分析某些口味,或者至少是事物的某些象征的方面。

波伏瓦:除了西红柿,你最不喜欢的东西还有什么?

萨特:甲壳动物、牡蛎、水生贝壳动物。

波伏瓦:水生贝壳动物和甲壳动物哪些地方使你觉得讨厌?

萨特:我觉得甲壳动物跟昆虫相似,它们之间有关系。昆虫生活在空气中,甲壳动物生活在水中,但它们亲等关系相同,而且都有那样让人厌烦的含糊不定的意识,最主要的是,它们有一种我们日常生活中完全缺乏的外壳——对我们的世界说来几乎是完全缺乏的——这使它们完全与众不同。我吃一个甲壳动物时我是在吃某种属于另一世界的东西。这白色的肉体不是为我们创造的,它是由另—个宇宙窃取而来。

波伏瓦:你吃蔬菜时也是从另一个宇宙窃取它们……

萨特:我不太注意蔬菜的问题。

波伏瓦:这有很大的不同。蔬菜是无意识的。而昆虫让我们不快的地方好像是,虽然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但它们又被赋予意识。

萨特:蔬菜大概是没有意识的,烹调蔬菜是把一种确定的没有意识的东西变成另一种同样是没有意识的东西。而人的世界接收了这东西。蔬菜被烹调时就不再是蔬菜而变成一盆汤或一堆弄好了的色拉。生蔬菜同我们有较大区别。

波伏瓦:但水生贝壳动物没有在甲壳动物身上可以看到的那种昆虫外表吧?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它?

萨特:这是因为这食物是深深地落在一个物体之中,你不得不把它撬出来。主要是撬出来这个想法让我厌恶,实际上这种生物的肉体是紧紧贴在它的壳中,你必须用刀具去取出来,而不是简单地割它。这使它看起来好像跟矿物同出一源。它提供的好像是矿物性的东西,这种矿物有壳,而壳中有些碎肉。

波伏瓦:它的肉体的性质是不是使你厌恶?它的粘液、粘滞和生命的低级形式使你望而却步吧?

萨特:确实如此。这确实是我不喜欢水生贝壳动物的缘故。它几乎是一种植物性的生存形式。它只具有一种原初的有机性;也许它只是在那令人厌恶的缓慢运动的肉体方面是有机体,它实质上是奇色异彩和一个裂开的洞。水生贝壳动物给我们的就是这些东西。

波伏瓦:你还厌恶别的东西吗?

萨特:有个东西是我不了解的,我已经说过,这就是西红柿。虽然我不吃它,但这只是我为自己定的一条规则,并不是真正的厌恶。在我出于礼貌或偶然的原因不得不吃它时,我觉得它的味道并不是那样坏。我不喜欢它那种酸味。

波伏瓦:在你不喜欢的食物中,还有你从来不吃的东西吗?

萨特:还有水果。如果我想吃甜东西,我宁可吃人造的东西,一块点心或一个果馅饼。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的外观、它们的构成甚至它们的味道都使我想到它们是人按照某种目的制造的,而水果的滋味却是一种偶然的情况。它在一棵树上——它在这地方,在这个草地上。它不是为我而在那儿的;它不是因我而来。是我决定把它选为一种食物。另一方面,一块糕点有一种整齐匀称的外观,例如类似一块巧克力或咖啡小蛋糕的外观。它是由糕饼师傅在炉中烘烤而成,等等。因此,这完全是一个人类的物体。

波伏瓦:换句话说,水果是太自然化了。

萨特:对。食物应该是人制作的结果。而面包就是这样的。我总是认为,面包是一个同别人的关系。

波伏瓦:你喜欢吃肉吗?

萨特:不怎么喜欢。有很长时间我吃肉,但我现在很少吃,我不太喜欢它,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吃一份很不错的后腿牛排,一份烤牛排,或一份羊大腿,但我后来不再吃了,因为这太让我意识到是在吃一些动物。

波伏瓦:那么你喜欢吃什么?

萨特:各种肉制品和一些蔬菜。蛋也喜欢。我过去非常喜欢吃熟肉店里的食品,现在不太喜欢了。在我看来,人们常常把肉做成某种全新的东西——例如香肠。这些都只有经由人的作用才存在。血被取了出来,然后以某种方式处理了。烹调是人以一种确定的方式进行的。香肠被人给了一种在我看来是很吸引人的形状,每一节后面系着一根细绳。

波伏瓦:换句话说,你喜欢香肠,是因为它比红色肉较少那种肉的形象?

萨特:在我看来它完全不再是肉。红色的肉,即使烹调过,仍然是肉。生熟之间有着一致性。同样渗透着血,用同样的方式切割,有同样的数量——一个人吃不了。一节香肠就不同。它有着白色斑点,有着粉红色的圆形体,它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波伏瓦:总之,你是只吃熟东西而不吃生东西的?

萨特:对。我愿意吃杏仁和胡桃,虽然它们损伤了我的舌头。菠萝也一样,因为一个菠萝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熟东西,我吃了不少罐装菠萝,而我在南美第一次吃生菠萝时,我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弄熟了的大东西。

波伏瓦:关于食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萨特:没有,没有更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