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与写作 4、平民的艺术

残雪

同我的书卷气相比,我的读者更能感到我作品中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那甚至是来自社会底层的生活气息。我想,这大概是因为30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吧。所以现在,尽管我探索的问题非常艰深,尽管我的所有小说都可以归结到人的本质或抽象的人性上去,我的故事和叙说依然带有浓郁的社会底层的气味。这,恐怕永远都改不了了。30岁,性格已成形,世界观也已基本确定,这些铸就了我的基本的文风。和某些人的看法相反,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入世的人,而且从未哪怕一刻有过出世的念头。我同世俗、同社会的矛盾是一个永恒的矛盾,一种从迷惑、痛苦、徘徊到冷静、坚定的争斗过程。我的作品大部分描写的就是这个矛盾,这个过程。所以,我又怎么能够出家,怎么能抛弃这令我魂牵梦萦的一切呢?

从小我就是个矛盾体,既孤独又不孤独,我同这世俗的世界有着很深的计较——所谓的恩怨情仇。老师在讲台上指着几个捣乱鬼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人,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受过苦。”我便将这句话记在日记本上,后来还记了一辈子。一般来说,家庭关系也好,玩伴之间也好,都不喜欢“较真”。说过的话就说过了,过一会儿就忘记了。所以虽然吵吵闹闹不断,却很少看到有真正的决裂。可我却不是这样,我常常同人决裂,动不动就较真,而自己的行为举止又并非无可挑剔。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乖张,并且是极端入世的乖张。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同自己喜欢的伙伴一起玩耍,可我又动不动与他们闹翻,闹翻了又难以和好,于是我就长期处于交流的饥渴之中。

我的青年时代深深地卷入世俗的矛盾,大部分日子都是在人际关系的焦虑中度过。我也曾反省过自己,企图扭曲自己的个性,挽回一些败局。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成为了社会所不容的人。后来成了作家,又一次卷进社会生活的乱旋涡,又一次为社会所不容。回忆我同我们那里的作家协会十多年的不友好关系,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不辞去这个官方给的职位呢?值得为此惹这么多麻烦吗?当然,他们发工资是一个原因,我需要钱。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则是,这种关系正好是我创作激情产生的根源。同世俗中人的明争暗斗越频繁,不由自主的自我反省就越深入,越有力度。很少有人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的。那时,我听说作家协会的领导说不想要我了(因为我不参加协会任何活动,难管理),也曾有过脱离的想法,但我从未打算主动回家,而是准备让他们来“开除”。回想起来,那几次差点被开除的遭遇所引起的心灵动荡,的确产生了我最重要的作品。什么叫社会磨练人呢?这就是吧,虽然有点黑色幽默。

我的艺术感觉渗透于我在世俗中的每一件小事,所以唯一的出路便是全盘否定世俗,“把生活变成艺术”。这种行为艺术导致了我的实验小说的诞生。我的出世和超脱则是在于我的批判力——对自我的批判和否定。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生活在平民阶层,所以我的思维也具有强烈的平民特征。士大夫那种飘逸文风同我是格格不入的,可以说我的每一触角都是“界入”的。我在世俗的内面,千丝万缕的联系使我无法动弹。这样,如果我要起飞,就只能依仗纯粹的灵魂的力量了。这也是我的小说为什么特别纯粹,不带一丝世俗杂质的原因。为了飞升,我将肉体抵押给世俗了。这同世外桃源似的飘逸正好相反。我关心什么?我每天关心的是世俗中的那些事和人,我对他们有无穷的兴趣和斩不断的牵挂,我永远是“他们”中的。我的小说也属于他们中那些想要有另外的一种生活的人。同时我在“他们”当中又很难受,很压抑,对自己的行为也很鄙视。就是这种种的情绪便积累了我在创作上要用到的潜意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