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疾病的体验 1、异质生存

残雪

我在两岁多时得了急病躺在医院里,家里要大姐来陪我。我吃了好多的苦药,所以一看见大粒的白色药丸就想吐。可是不吃药怎么行呢,大姐完不成任务要挨骂的。她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毛的钞票,对我说,要是吃了这几粒,这两毛钱就归我了。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还从未拥有过这么多钱呢。可是要拥有,我就必须忍。我就忍着恶心将那几粒药用开水送下去了。大姐又从口袋里掏出五毛的钞票,要我将瓶子里的白色药水吃了。那种药水是最难吃的。可是一想到有五毛钱(我已经认得钱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就将药水灌下去了。哈,钱就归我了,那么多,实实在在的票子!大姐帮我把钱放在枕头下面,她要我睡觉,说等我睡着了她再走。我做着金钱的美梦乖乖地睡了。当我醒来时,那些钱当然再也找不到了。那个事件可能是我第一次从理性出发尝试忍耐。

儿时我一直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因为营养不良,又不会保护,到了夜里双腿就痛得睡不着。起先,我在疼痛之际就总是想着缓解,有时就难免不耐烦而惊动了大人。大人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后来我读了一些书,我很羡慕书中那些英雄人物,只想向他们学。当疼痛再次袭来之际,我就决心忍耐到底了。我想,如果不抱着要马上缓解的念头,而是抱着一种与疼痛对峙的态度,最后疼痛总要在我的抵抗面前溃败下去的。于是我在睡觉时闭着眼一动不动,不论有多么痛,我始终在心里数着数字。我想缓解总是会到来的,不可能不缓解。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对抗。大部分时候,缓解突然就到来了。但也有小部分时候,半夜醒来腿还是痛,于是又开始第二轮的对峙,在对峙中坠入梦乡。还有小部分时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腿还是痛的,缓解始终未到来,可是我起床后腿就好多了,也算是一种缓解吧。经过很多次练习,我居然可以在疼痛中入睡了。我得出的结论是,不要躁,而要将疼痛当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可以战胜的对手,耐心耐烦地同它相持。因为我的态度的改变,夜晚果然没有那么难熬了。似乎,风湿病并没有影响我的生活,白天里,我仍然好奇而热情地度过每一刻时光。

我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发展起一种特殊的过敏症,我估计仍然是由家族的风湿病转化而来的。这种病的症状就是对空气中的湿度过敏。当湿度超过60%上升到70%时,全身的粘膜就开始发炎,腿也痛得不行,像患了重感冒一样。经过多年的发作之后,我终于摸索到了经验,我发觉,只要呆在干燥的地方,症状就会消失。为了生存,也为了不中断工作,我从平房搬到了7层楼,后来又搬到9层楼。9层楼仍然不行就使用抽湿机。南方的湿度有半年以上是超过60%的。于是我丈夫将我的卧室改成双层窗。平时我把窗户关得死死的,整个房里只留一个两厘米直径的洞供我换气。卧室里面放台抽湿机,客厅里再放一台,一天24小时不停地抽,让神经适应机器的轰鸣声。有时半夜醒来也会恐惧:万一电器疲劳过度失火,两秒钟之内房里的空气就会被烧完……然而这也是一种可以适应的生活,我必须同我体内的细菌相持下去,我不可能消灭它们,它们也不可能制服我,这又是一场持久战。我仍然每天跑步,写作,几乎没有耽误一天工作。

五年前,我终于下决心搬到了北京。这里干燥的气候让我舒服了两年。可是后来又不行了,由对湿度过敏转化为对温度过敏,以至于五六月份都要穿上厚毛衣毛裤。我是不太相信医院的,以前去过几次,从未得出任何结论。我知道我的病只能靠自己。也许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病,只是我特殊的异质的生存方式。于是我发明出一种“桑拿浴”,就是穿上厚衣服去跑步,跑得满头大汗回来呆在温暖的房里,还要再加几件衣捂着。半个小时之后再换衣。这样坚持了一年,很有成效。所以我的病基本上没有影响我的工作,我依然思维活跃,产量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