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关于父亲 3、冷静和勇气

残雪

风声越来越紧了,到处都在抓人。父亲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抓走,也没地方可躲,就整天在家看书。我从周围的紧张氛围里也预测到这件事了,虽然小小的心里还抱着侥幸的念头。不久邻家姐姐的父亲就被抓回监狱去了,他本来就是劳改政治犯。他从家里跑出去,躺在后院的树丛里,那些人当然更不会饶过他,说不定打了他一顿。似乎每个单位都要将自己单位的牛鬼蛇神抓起来,拷打,然后关起来。我每天惴惴地观察父亲,但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照旧每天看报、看书,做他该做的事。

他们大概是11点多钟来的,有辆大卡车停在街上,下来好多人。父亲放下书本,对我们说:“抓我的人来了。”接着他们就冲进来了,吵吵嚷嚷地,将父亲的手臂反扭着,揪着他上了大卡车,然后开到他劳教的地方去了——那是一所大学。

全家人都焦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母亲就带了我去学校找父亲,因为特别担心他被打伤。那时有好多人因为别人的举报就被打死了。问了革委会的好几个部门,终于打听到了,头头阴沉地垮着脸,说:“我们放他回去了。”于是我和母亲来到父亲住的单身宿舍里。父亲对我们讲述了夜里发生的事。原来是大学里搞“外调”的人在外面搜集到材料,有人举报父亲是“叛徒”。也许那个人是被打熬不过,瞎说一气。夜里他们几个人用扁担拷打父亲,逼他承认,还将一把匕首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问他还要不要命?父亲说,他看了匕首一眼,还是没承认。那几个人见榨不出什么油,就在天亮时放走了他。我完全相信父亲说的情况,他是在敌占区出生入死搞过地下工作的,当然不会怕那几个小流氓。大概他也估计到了那种情况下他们是不敢杀人的。就这样,皮肉受了些伤,一场祸暂时化险为夷了。

既然被抓到了学校,就不会让他回我们那个家了。母亲不放心,让我住在父亲的单身宿舍里。过了几天,就勒令父亲去游街。高音喇叭里头报了他的名字:“大右派邓钧洪”。那几个打手很快就来了,又是反扭他的双臂,从我们所住的高坡上推着他很快地往下走。我担忧极了,一边跑一边高声对他们说:“我爸爸有心脏病!我爸爸有心脏病!”那些打手嘿嘿地笑着说:“你不要挡我们的路,你也想挨打了吧!”我紧紧地跟着。在礼堂开完批斗会,父亲就同另外一些挂牌子的牛鬼蛇神一道被押上卡车游街。他的木牌很大,上面写着“大右派”。我一直站在车下,我一点都不怕,父亲和我坚定地对视着,我们仿佛在这深情的对视中达成了什么默契。

游完街就要他收拾东西去“牛棚”里住。“牛棚”在学生宿舍,是长长的走廊尽头的几间寝室。家属可以一星期探望一次。到了探监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挤在铁门外面。从铁门到父亲他们那里似乎有一百多米远,所有的家属都不准进去,要轮流隔着这一百多米喊自己亲人的名字,让他出来会见。这些打手想出了这个好主意,正翘着二郎腿在那里看我们受辱,自得其乐呢。我是一个非常非常腼腆的女孩子,平时我和生人讲一句话都是一脸通红,可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用很嘹亮的声音叫出父亲的大名——邓钧洪!因为我知道他耳朵不那么灵,反应也迟钝,不高声叫喊他就听不见。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回事,我叫了第一声父亲立刻就出来了,背有点驼,步子匆匆的,头上戴着那顶旧呢帽。我交给他换洗衣服,还有一包刚买的零食。他说,别的犯人都要每天出操,跑步,他呢,因为有医生证明就免了,可以站在场外活动活动。说到这里,他因为自己受到优待而笑起来。那一刻,我的心里真是无比的舒畅!是的,蔑视!我俩都蔑视这几个可怜的打手。

我拿着父亲换下的衣服往家里走,一路上,心中有过的疑虑烟消云散。天很蓝,岳麓山顶盘旋的那些鹰啊,飞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