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1、“好的故事”

残雪

关于童年记忆,也许很多人都有这种体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最经得起时间浪涛的冲刷的那些镜头,并不是某次狂欢,某次得到意外的礼物,某次获奖,某次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之类。而是相反,固执地沉淀在记忆河床里的,是那些冗长单调的镜头。越是无聊,越被压抑,那场面反而越永生难忘。

外婆是我儿时最依恋的老人,不管她上哪里,我都要跟着去。推算起来那一年我大约三岁。有一天,外婆到报社食堂去开家属会,我又毫无例外地要跟着去。我们来到食堂大饭厅里,那里有很多桌子椅子,很多人拿着扇子在那里说话。外婆让我坐在桌前不要乱动。一会儿,一个胖子发言了,人们都安静下来,只听到扇子在簌簌响。那是很炎热的夏天,让人发困的季节。但我一点也不困,只是感到极其无聊。然而又不敢动,怕那些大人骂我。啊,屁股都坐麻了!外婆让我在她面前站一站。好不容易胖子说完,又一个老婆婆开始说了。外婆捉住我的肩头不让我乱动,这时我感到自己像站在闷热的大澡堂里,说不出的难受、乏味。于是我开始来想一些奇怪的事。我想象自己爬上了一棵树,那棵树很高,风吹得树枝摇啊摇的,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稳树枝,就不会掉下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抓紧啊,我一定不能松手啊。我当然没有掉下去,那是非常有趣的游戏。这时老太婆说完了,又一个老头子开始说了,外婆让我坐到凳子上去。我这个囚徒无计可施,于是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上午同哥哥斗霸王草的事。我决心找到一根最最结实的霸王草,我要到院子后面去找,找到之后首先打败哥哥,然后再把所有的人打败!我啊,要到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找那种草!我想得兴奋起来,就把旁边的人忘了。突然听到掌声,原来是一个白胡子老者讲话了。我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难受死了,可外婆还叫我坐好。那么,我就来想一想那种“电丝”草吧。所谓“电丝”,其实是扎头发的塑料丝。有一种小草的草茎有两层,抹去外面那层皮,里面的茎如同绿色的“电丝”。我曾看见别的小孩采集到一大把“电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当时我羡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便日日想着这事。可是我家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丛“电丝”草,抽出来的丝也远不如那些小孩手里拿着的透明、美丽……我要让外婆带我去花园里采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总共想出了多少个“好的故事”,也不记得会议是如何开完的,只记得冗长的发言,扇子的声音,喝茶的声音,再有就是我那几个热昏了的白日梦里的热烈明朗的背景。这是囚笼里的“好的故事”,绝望中的发明,漆黑中的造光的尝试。在幼儿时期,或许很多人都有这类本能,但后来都被我们毫不珍惜地丢弃了。

多年之后,我才开始了真正的塑造灵魂的实验。我在小说中写到一个小孩子,被长辈蓄意放在险恶的森林里,独自一人熬过绝望的时光。那长辈每隔一两个小时回到他身边一下,以防止他的勇气被耗尽。尽管恐惧得不行,到了下一次,孩子仍要追随长辈去林子里砍柴。年复一年,森林中度过的漫长时光成了孩子永恒的记忆。当我在小说中写到这类情节时,并没有任何回忆掺杂其中。因为我的小说属于当今世界上存在的那种“自动写作”。如果我不在此刻写这篇文章之际回忆幼时的情景,我也不会将那种事同我的写作联系起来。我相信,我开始写作这件事虽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我的灵魂的成形,是由内在的必然性操控的。不论是童年还是青少年时期,自力更生地从漆黑中造光的冲动一直潜伏在我的内部,我保存了这种能力,一有机会就加以实践。这个实践起先并不一定是写作,但直到我开始写的那一天,我才深深感到,这是最最符合我本性的事业,我的能量,却原来是用来使自己获得新生的,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