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和里面 2、空房间

残雪

我们在城里住的房子是原来的老办公室改的,两层,没有单元,只有走廊两边一间一间的房间。沿着宽大的木楼梯上去,到了楼上,一阵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起先楼上住了三家人家,即我的朋友一家,还有另外两家。这样,楼上就有五六个空房间。夜里上楼去,总是胆战心惊的,因为走廊里又没有灯,我又害怕那些空房间。万一门突然打开,窜出鬼或“特务”来,将我抓了去可不得了!我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地响,我要赶快走到门缝里透亮的那一块地方,那个房间是芦儿家里住的,再过去两家,就是我朋友了。好了,到了朋友家了。我们一般不敲门,直接就去开门。耀眼的光线又把我吓了一大跳,灯光下面的母女三个人看起来像青面獠牙的鬼!幸亏她们说话了,这才恢复了人形。我回身关门时又打量了一下走廊尽头那三间没住人的房间的门,可是当我的目光扫向那里时,只有一团深深的黑暗。

楼上走廊尽头的那三间空房间是最为暧昧的。一般的时候总是房门紧闭,没有住人。但有一回我上楼去,居然看见其中的一间房门敞开了,一个戴旧呢帽的老头朝外探了探头,又缩进去了。我站在朋友家的门口打量那个房间的里面,看到木地板上有很多行李包。我不敢久看,怕房里的人见怪。我想,终于有人来住了,这样我上楼来也就没有那么怕了。我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问朋友的母亲,搬来的老头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那母亲干脆地回答,板着脸。那回答令我恐惧,我知道自己问错了,因为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问的。果然,过了没多久,那老头就不见了,房门又被锁上,好像从来就没住过人似的。后来呢,又住过一对新疆来的夫妇,但也只住了两三天就不见了。

由于是走道末尾的三间空房,又由于紧挨朋友的家,我对它们的印象就特别深。每次夜里去到那里都是屏住气,就是白天,也不敢多在那门口停留。那些门是深灰色的,油漆剥落,看上去闭得紧紧的,但又好像随时会打开。有一天,门边那扇朝外的窗子被吹开了,雨水飘进来,地板上湾起了一湾水,还从门缝流到屋里去了。隔了一天,就有人将窗子关紧了,于是空气又滞住了——一种烂木头和灰尘的混合的味道。“那里头的地板都沤坏了,要找人来修。”是朋友的母亲,她悄悄地站在了我后面,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里头像猫眼一样发光。我同她一道走进她家时,听到隔壁有“啪啪”的声音,像是一只大鸟撞到了墙上——巨大的鸟。我问我的朋友她听到了没有,她用力摇着头,说:“那是窗外晒的被单没有收进来。”

我总梦到那三间空房。在梦中,房门是敞开的,房里的桌上点着油灯。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人在房里清东西。那些行李包真多,大大小小的摆了一地,他(他们)在摸着黑清理。房间不知为什么那么长,大约有十一二米,当头只有一只很小很窄的窗户,外面很黑,里面也黑,小小的油灯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我在更黑的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另一间房。这一间房里地上也摆着行李,一个很瘦的女孩在就着油灯翻画册,她那赤裸的双腿盘在椅子里头,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我是这里的老住户啊。”她嘶哑着嗓子说。我闻到她的头发有淡水鱼的腥味,她长得有点像新疆人。“你看看地上这些包就知道了。”她又说。可是我一低头眼就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变得影影绰绰。我很害怕,赶快找了借口摸索着离开。

空房子,既吸引着我,又充满了不祥之兆。它们在我的梦中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