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城市场景 1、烈士塔

残雪

那个时候,烈士塔也许是城里最高的建筑了,因为它本身就建在高坡上。坡的两旁是生长茂盛,得到精心护理的两长行宝塔柏。我总喜欢反复抚摸,并用自己的脸去贴着那些鳞片状的、肥实的柏树叶子,我觉得那种叶子有点像人的肉体,它们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苦涩清香。一路慢慢抚摸着走过去,天色就暗下来了,叶片变得像婴儿的手,香气更浓……

父母已经走进烈士塔了,我和弟弟连忙跟上去。肃穆的大堂很高,一排垂着铁链的栏杆里面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圈。人们压低声音说话。我脑子里面的最大疑问是:烈士们的遗骸在塔里头吗?如果在的话,是在地下室里还是在塔顶上呢?有没有棺材?我细细打量,但从大堂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旁边的几张门都关得紧紧的。我估摸那秘密就在门的后面。一定有两张门通到地下室,另外两张通到塔顶。地下室里放棺材,塔顶放骨灰坛子。我的眼前出现骨灰坛,一排一排,密密麻麻,一直摆到高高的塔顶。

人们来了又去了,我们也是。出来时,外面全黑了,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问父亲,烈士们是不是在塔里面,父亲回答说不在那里,那个塔只是用来纪念他们的。我疑惑,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在那里头,他们在哪里呢?我看着高高的、黑黝黝的宝塔柏,我犹犹豫豫地伸手去触它的叶子,可刚一触到我就吓得缩回了手。我感到那不再是叶子,是一些胖乎乎的小手。它们给我的那种肉实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种夜晚,关于遗骸和鲜活肉体的想象交替在脑海里出现。某种东西离我越来越近了,不是吗?但我还小,我还可以忘记一会儿。我们走回了家,开开电灯,就真的忘记了。不,那种遗忘只是暂时的,我留下的,是最顽强的记忆。

我去过一些灵堂,不知为什么,那袅袅上升的香烟总令我想起婴儿小手般的柏树叶。我还想,如果我死了,可不能让人埋我。埋在深深的泥土中,比进焚化炉更可怕啊。

有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一个人摸到了烈士塔前门那儿,哈,门居然没关。我向前伸着两只胳膊往里走,进入了一张边门。我扶着螺旋形的梯子扶手上去了。但是并没有骨灰坛,也没有摆坛子的铁架,除了钢的阶梯和镀铬的扶手,黑暗中什么都触不到。爬上去却很不费力,不但不费力,还感到虚飘。走了一轮又一轮,怎么会这么高啊?怎么会没有尽头啊?我觉得自己起码上了二十层楼了,再往上走的话,会不会踏进虚空里头掉下去呢?我双手抓紧镀铬扶手不敢动了。扶手真冷啊,冷到了骨头里面。我用一只脚往下面探来探去,可我探不到阶梯……啊,啊?!

在白天的闲暇中,有一阵阵的恐惧袭来。

“狼牙山五壮士坠崖前想了些什么?”我将老师的提问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有时,那种浮夸的理想主义激情会冲破恐怖的阴云。但更多的时候,恐惧仍会占上风。

我站在远处,望着云端里的塔尖,南风在吹,空气里飘荡着宝塔柏的苦香。我知道夜一降临,柏树叶就会变成小手,通往塔顶的边门就会打开。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再次上到那无顶的塔顶,去领略那种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