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和自然 8、隐喻的王国

残雪

在这个迷雾重重的王国里头,一切事物都似是而非,很难看清它们的真实面貌。一般人说,童年是清纯的、善的乐园,这大概是一厢情愿的简单化的倾向吧。在我看来,童年既不善也不恶;既非乐园也非地狱,它是二者的中和物,一个混沌的王国,你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一切的起源。各种事物都戴着面具,各种事物都像要开口说话;面具后面还有面具,口张开着,话吐不出来。毫无疑问,这是最接近文学艺术的、充满了可能性的跃动的王国——当然她本身还不是艺术。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就得分离,而分离,往往是血腥的过程,丑陋的过程。

同亲人断绝,同爱人分离的,以及种种杀人不见血的阴谋的戏,在浑浑噩噩的王国里就已经在暗暗地上演,只不过人没有觉察到而已。面具掩盖了一切,我们不断看见的是一些另外的故事,匕首的刀尖在温文尔雅后面若隐若现。这种混杂的,背景复杂的,始终在幕后上演的戏,催生了一颗敏感的心。有很多画面含义不明,成为了永久的不解之谜——因为那个时候说不出,现在去说又早已变了味。但越是那些含义不明的事,越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它们隐匿在记忆的底层,以巨大的辐射力对你的生活发生作用。你无法解开它们的谜,是因为你的功力还没有到那一步。有时候,它们像一些死结,你在生活中绕开它们走,但它们的影响力绝不因此而减弱。那些黎明前在幽暗中晃动着的结啊,带着童年的熟悉的气息,在一闪念之间竟会忽然化为绞架上面的绳套。我开始了描绘,否则还能怎样呢?描绘并不能完全解开那些结,但可能性成为了生活中的永恒召唤。然而,也有一些属于“好的故事”范围的、最纯粹的形象,它们是通往永恒的入口。这就是我下面要写到的。

我常想,是什么激起了我对南方的骄阳的热爱呢?夏日炎炎,柏油马路都快融化了,人身上的汗液不断,娇嫩的、缺乏营养和护理的皮肤上长满了痱子,甚至疖子。唉,那毒日!!但我却喜欢,一种由衷的酷爱。我甚至天天打着赤脚在柏油路上走,试探自己的耐力。只要一想起外面的阳光,我的情绪就变好,就振奋。那些漫长的暑假里头,涌动着无数的闪光记忆。即使厚厚的纱布蚊帐里头闷得睡不着,即使汗液将密密的痱子沤得发火烧,我仍然在冥想中向往着耀眼的白天。郁闷不堪的、长而又长的淫雨季节已经过去了,白晃晃的夏天意味着行动。我是个做事的人,在阳光的刺激下,我会做出很多事来。我还不知道这些事的意义,也不知道它们会导致什么,它们扭在一起又会拧成什么样的命运的绳索,我只是充满了行动的欲望。我在阳光里萌生出秘密的希望,我朝着那希望拼命努力。我到底在做什么事?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像每个人一样,在冥冥之中做自己。有的人做出的“自己”被他意识到了,有的人从未意识到。这两种人的分界既取决于人的欲望也取决于某种理想的作用。

阳光在促使行动,驱走颓废的同时,便呈现出明朗清晰的、理想主义的庄严。有某种东西在前方召唤,我听到了。我的行动必须慢慢地转为自觉,这就是那种东西告诉我的。但是我怎能自觉?我只能挣扎,以肢体断裂的痛感来辩明方向。时常,在拼尽全力的挣扎过后,生活又默默地向前流动了。我不愿回味痛苦和羞辱,每次都盼望自己快快忘记,最好是睡一觉一切又重新开始,艳阳高照,罪恶隐迹……如果一个人不行动,如果在大千世界里同一切事物拉开距离,那会少了多少断裂的惨痛啊。而我却总在扮演,因为那阳光。我是太阳的女儿,我终将意识到自己做出的“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早年是不知道的。人们说那个小孩天生有点奇怪。

所有我居住过的地方的周围都有树,品种不同的、形状各异的树,人不断地迁移,树根却仅仅往下生长。这些垂直发展的植物,总被我默默地注视,直到有一天它们变为了我的镜子……它们是如何变为我的镜子的呢?是因为我反复的注视吗?深山里的树和平民们院子里的树也许是不一样的,但它们都同样从下面的黑暗王国里吸取生存的养料,那些探索的根须,扎得深而又深。当我爬到主干的最顶端时,我的瘦小的身体贴着它。我能够感到可依赖的力量正从下往上涌动。我长大了,学到了“根基”这样的词汇。什么叫“根基很深”呢?深得过这些老树吗?黑暗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

我是盐碱地上的树,我的根须具有比较高明的生存技巧,在下面,越深的处所越储藏着更多的养料。我的根凭着本能感觉到,最深的地方通向自由的海,而根子,在那里会化为深海的鱼。我在梦里去过了很多很多地方,而实际上,我始终留在故乡那片盐碱地上。盐碱地里没有鸟儿也没有花儿,连植物都很少见。傍晚,北风吹来了,我的那些根须在下面向我传达着海的欢乐。我感到了,这就是自由,这就是自由!

那么,是因为凝视才有了镜子?抑或镜子本就存在,它们不间断地向我们发射信号,我们终于被吸引过去?是时候了,要行动,要重返旧地。沉默着的会开口说话,面具会掉下,真实将同探索者接吻。

泉水是最为奇妙,也最难以捉摸的东西。我们在山里头玩着,忽然就发现了一眼新泉。有茅草遮着它,拨开茅草一看呀,那么清彻!里头往往有虾,也许虾是同清泉一同到来的。那个年月里,山里似乎到处都是泉眼。一转背又发现了一湾,是较大股的,哗哗地从上面流下来,各种水虫勇士在宽宽的水面竞技,高超惊险的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粮食缺乏,吃的东西少得可怜,我们整日饥肠辘辘。然而泉,总是不断出现,哪里都少不了这种自然的媒介。从山的深处冒出来的琼浆清而亮,口感微甜,唤起遐想。闲着没事的日子里,我脑子总出现那个计划:用竹管将山上的那湾清泉引到家里,那样就用不着挑水了。那种计划是不可能实行的,也没有人去做这种事。或许人们不理会泉水,是从心里认为泉水不是用来消费的。那么泉水可以用来干什么呢?当时没人管这种事。我却总为那些不断新发现又不断忘记的泉眼暗暗兴奋。

后来就搬进城了。城里没有泉,连公园里都没有。多么干燥的地方!我老是幻想我们后院那里出现一眼泉,幻想一直挖下去,挖下去,挖出泉水来。当时也做过这类梦,具体内容都忘记了,只记得挖的冲动。

在再后来的日子里,关于泉的想象是越来越丰富了,就如同天赐,我不断发现新的泉眼。我的嗅觉也日渐灵敏,夏日里,闻一闻南风就可以确定泉水的位置和走向。有好多次,从那渺无人烟的幽微处所聆听叮咚的水声,我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