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四七年,是大梅时来运转的一个年头。
一九四七年,也是中原解放军由被动防御转为主动进攻的一个年头。在这一年的年底,刘邓大军开始南下,战场上的局面一下子进入了“拉锯”状态。没有多久,中原解放军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于是,在隆隆的炮声中,国民党军队望风披靡,全面溃逃……
那时候,在京汉沿线的大路小路上,到处都有溃败的是国民党兵,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人们像羊群一样被赶来赶去,一时向东,一时又向西。大梅、黑头、瞎子刘等艺人们被夹裹在逃难的人流中,不时地互相喊着、招呼着,不知该往何处去。当他们重又逃回到漯河时,在一个码头上,一片混乱中,却突然被两个人拦住了。这两个人一高一矮,其中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的眼镜,这两个人很客气地对他们说:“你们是唱戏的吧?”
二梅嘴快,就说:“是啊。”
那人说:“有个叫‘铁喉咙’的,你们认识么?”
一个艺人手一指,说:“她,她就是。”
那人又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叫‘老桂红’的?谁是老桂红哇?”
有人赶忙叫道:“他,他就是。”
人群中,艺名叫“老桂红”的老艺人也赶忙从逃难的人群中站了起来,说:“啥事?”
这两个人看了看大梅,又看了看“老桂红”,高兴地说:“太好了。可找到你们了。各位愿意到部队去演出么?”
众人一听部队,一时面面相觑……
片刻,有的站起来说:“是中央军吧?不去。不去。”
有的说:“要是杂牌军?那就更不能去了。”
有的还说:“不光砸场子,还抢人……”
这时,那矮个子笑着说:“这一点请放心。不会。我实话告诉你们,我就是咱解放军派来的。解放军是人民的队伍,决不会欺压老百姓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里很快就要解放了。”
人们乱哄哄地议论着“解放”这两个字,一时都不知是什么意思……
大梅看了瞎子刘一眼,转过身来,迟迟疑疑地问:“你们……管饭么?”
那戴眼镜的很爽快地说:“管,当然管了。你放心,解放军纪律严明,决不会欺负你们。到了地方,你一看就知道了。”
瞎子刘说:“梅……?”
大梅走到他跟前,小声说:“刘师傅,我听说解放军纪律严明……再说,我看这人面善,不会坑咱。”
瞎子刘说:“那,你就拿主意吧。”
正是兵荒马乱、走投无路的时候,谁还有闲心看戏呢?没人看戏,这艺人就没有活路了。在这时候,只要有人管饭,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于是,大梅想了想,很干脆地说:“愿。我们愿。”
那戴眼镜的说:“好。那就跟我走吧。我介绍一下,我姓宋,这一位姓朱,我们就是咱解放军派来接你们去演戏的。”
于是,当天晚上,他们这些逃难的艺人就跟着两人来到了叶县,这时候叶县已经是解放军的驻地了。艺人们一踏入部队,看上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他们不光是说话和气,更重要是有饭吃了。头天晚上,他们就吃到了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
那锅是真大呀!锅里是烫乎乎的猪肉炖粉条;蒸馍在笼屉里敞开放着……
身上围着围裙的炊事班长笑呵呵地说:“吃,敞开肚子吃。吃好!”
立时,艺人们一个个手里端着碗,馋得眼都亮了……
吃过晚饭,大梅等艺人为了报答这顿多日没有吃过的饱饭,立马就准备了一场演出……当演出快开始时,他们看见台下整整齐齐地坐着一排一排的军人,军容整齐,歌声此起彼伏,好不威武!
周围,也有许多老百姓在看戏,军人和老百姓就像是一家人一样……这一切都让艺人们觉得无比亲切。
戏开演之后,大梅刚一出场,台下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当晚演出后,艺人们一边卸装一边围在后台上,纷纷议论说:
“不赖,不赖。这队伍不赖,咱别走了。”
“猪肉炖粉条子,我还是头一回吃上!”
“人家多和气呀!”
“别走了,咱不走了。”
“大梅,你找老朱他们说说,咱不走了。咱赖也要赖在这了!”
“不是老朱,可不敢喊人家老朱——朱同志,人家是朱同志。”
演员们一高兴,竟然模仿军人们的规矩,相互间鞠着躬,打起趣来:
“同志,你好。你好。”
“同志,你坐。你坐。”
“同志,让让。请让让。”
“同志,请你把脸扭过来。”
正在这时,朱同志和部队领导出现了,众人一下子把他围起来了,都说这队伍好,我们是坚决不走了……朱同志自然是满口答应,说:“太好了,部队正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哪。”此刻,在场的一位部队领导握着大梅的手说:“大梅同志,你演得好啊。演得好!”
不知怎的,大梅眼里的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第二天上午,朱同志单独把大梅约了出来。两人在河堤上走着,朱同志笑着对大梅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大梅一听,也笑了,忙说:“没有,没有。净好人,这回可遇上好人了!”
朱同志说:“大姐,你说,你过去唱戏是为了混饭吃。可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你是人民的演员了。”
大梅喃喃地说:“人民?”
朱同志就很严肃地说:“对。人民。”
是呀,那时候,她对“人民”的概念还是很模糊的。
从此,他们这些走乡串村、四处漂泊的民间艺人,一个个换上了不很合身的军装,正式成了人民解放军一员了。
在隆隆的炮声中,有一面大旗在空中飘扬,大旗上写着四个大字:胜利剧团。随风飘扬的大旗下,几辆牛车在乡村大道上行进着,坐在牛车上的大梅和艺人们都穿着一身的军装,一个个都有了“家”的感觉。大梅激动地说:“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了!”
第二年的夏天,漯河市解放了。“胜利剧团”也随着部队开进了漯河市区。当部队进城时,大街小巷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欢迎的人群,街面上,秧歌队、高跷队在锣鼓声中,一边扭一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好不热闹!
这一天,胜利剧团的艺人们虽然是坐着牛车进城的,但也觉得无比的骄傲。他们听见人群中有人喊:“唱戏的!唱戏的!看,快看,军队里也有唱戏的?!”一时,就纷纷向人群招手。大梅高兴地望着欢迎的人群,心里说,变化真快呀!
进城后的第十天,在一个万人的公审大会上,大土匪张黑吞、老八等人头上插着“亡命旗”被人押着带上了审判台……
这天,台下万头攒动,骂声不绝!大梅二梅都身穿新换的“列宁装”喜气洋洋地在人群中站着,二梅对大梅说:“姐,你看,那人就是张黑吞?中间那个,他就是罪恶滔天的张黑吞?!”
大梅气恨恨地说:“不是他是谁!”
二梅诧异地说:“个儿也不高呀?”
大梅说:“咦,那时候,他势海着呢,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小孩一听他的名字,吓得哭都不敢哭!”
二梅说:“这会儿,你看那头低的,不就是个一般人么?”
大梅由衷地说:“解放了,这是解放了。”
二梅手一指说:“姐,看,王三,那是王三。王三尿裤子了!”
这一天应该说是大梅最高兴、最解气的一天了。她亲眼看着昔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土匪张黑吞被人押上了审判台,亲眼看着王三被人插上了“亡命旗”,亲眼看着他们这些无恶不作的人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可是,不久之后,部队开始整编了。胜利剧团也由部队下放到了地方。那一天,在剧团驻地的一个院子里,艺人们全都集中在院子里站着开会。那会开得极其严肃。当年的文化干事老朱,如今成了新任的剧团支部书记,这位个子不高的山东汉子,身上仍穿着一身旧军装,就那么站在一个小凳上,给大家训话。他夹着腰说:
“同志们,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已经不再是走乡串店的旧艺人了,你们是人民的演员!所以,要扫除身上的旧‘垃圾’,干干净净地进入新社会!什么是旧‘垃圾’呢?——黄、赌、毒!什么是黄、赌、毒哪?啊,这个这个这个,像那种什么什么‘十八摸’啦,像那种……啊?都什么玩意儿?!低级趣味么,不能再唱了!听人反映,艺人中,还有不少吸毒的。现在,还有吸‘老海’的没有?有吸‘老海’(毒品)的站出来!”
在旧戏班的艺人中,自然有不少吸“老海”的主儿。这会儿,他们一下子就懵了!人群中,他们一个个傻呆呆地立在那儿,你看我,我看你……顷刻间都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一刻就像是过了很多年一样。凡是吸过“老海”的,心里就像是揣着个小兔一样,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的!他们也都看见了,在城墙门口,只要是抓住卖“老海”的,二话不说,拉出去就“崩”了!那么,他们的下场又如何呢?真不敢想啊!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个人来,这人竟是买官!这时的买官还不到二十岁,瘦得猴样,就那么缩脖袖手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兴奋得脸都歪了,他的身子往前一蹿,高声叫道:“报告,我揭发!我知道是谁……”说着,他跑出队列,从头到尾,前前后后的,一个个点着说:“……他!……他!他!他!他、他!……还有他!”当他从头到尾点出一些人之后,最后仍是很不满足地又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补充道:“刘瞎子,你不也吸两口么?出来吧,你也出来吧。”
立时,那些被他点了名的,再也不敢在队列里站下去了,一个个勾着头走出队列,也有的嘟囔着,想解释点什么,可终于还是不敢不站出来。
朱书记当即就对买官的行为作了表扬,并号召艺人们向他学习。可不知怎的,他心里并不喜欢买官这个人。
就这样,那些有过吸毒行为的艺人全都关在了一个大户人家的旧戏楼上,接受强制戒毒的改造!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院内的墙上,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干干净净进入新社会!
这些被关起来的旧艺人,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不杀他们了。于是,他们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被带进了一间屋子,而后,在那间屋子里依次脱去了身上穿着的旧衣裳,于是,又有人惊恐地小声说:“不会抓人吧?”有人跟着说:“难说,这可难说。”结果,他们一个个排着队,又一律换上了带有号码的戒毒服,到了这时,艺人们才彻底放心了。一个个说:戒就戒吧。
在戒毒的人群中,数“老桂红”的岁数最大,在戏班的资格也最老,他对众人说:“戒就戒。只要有猪肉炖粉条。”
于是,这群艺人就全被关在了这个在二层的小阁楼上。刚关起来时,他们也还能忍受,可两天后就不行了。那些真有瘾的人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强制手段,他们一个个流着鼻涕眼泪,趴在地上满地找烟头吸……也有人受不了时,就高声野唱:辕门外,三声炮!……一向托大的“老桂红”,这一回更是彻底蔫了!烟瘾发作的时候,他竟然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用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他一边撞一边哭喊着:“老天爷呀,崩了我吧!我要死了,让我死了吧!……”一会工夫,“老桂红”竟口吐白沫,在地上像蛇一样扭动了一阵,昏过去了!
这时,瞎子刘趴在小阁楼的窗口,焦急地朝外喊道:“喂,来人哪!有人么?!……”
这一天,大梅手里端着一盆水,刚好从楼前边走过……她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有点诧异地问:“……刘师傅?”
瞎子刘听出来了,忙说:“梅?是梅吧?”
大梅说:“是我。刘师傅,你咋样?没事吧?”
瞎子刘说:“我没事。我是间或吸两口,没事。就是老桂红,老桂红快不行了!他三天水米不进,你,能不能去给上头说说……”
大梅有点为难地说:“刘师傅,这吸‘老海’可不是别的事,我……”
瞎子刘说:“我也知道这事让你作难。可老桂红说起来也是名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太可惜了么?你给上头说说,能不能让他慢慢戒。”
大梅迟疑了一下,说:“我去试试。”
于是,大梅一口气跑到了办公室,把情况对朱书记说了一番。可她没想到,这位身穿发白旧军装、斜挎匣子枪的书记竟然暴跳如雷!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不行!胡——闹——台!”说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踱步,一边踱一边发脾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罪么?杀头的罪!掉脑袋的罪!你去大街上看看,这会儿,就这会儿,只要查出来有带毒品的,哪怕搜出来这么一小点点(他说着,用小指比划了一下),没二话,拉出去就地枪决!”
大梅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知道。”
老朱竟粗暴地说:“你知道个屁!新社会,必须扫除这些污泥浊水!”
大梅央求说:“朱书记,你听我说。老桂红是个名演员。那吸老海的毛病也是旧社会落下的,不是一天半天。戒是该戒……”
老朱插话说:“必须戒!”
大梅接着说:“要是一下子戒得太猛,会死人的。朱书记,这这……影响也不好啊。”
老朱愣了一下,说:“会死人?有那么严重吗?”
大梅说:“真有戒死的,我亲眼见过……”
老朱摆了摆手,打断她说:“你不要再说了。不行,我看不行,名角也不行!”说着,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起步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老桂红,这个狗日的老桂红……”走着,走着,他又停下来,说:“组织上对文艺人才一向是爱惜的。可这个事我做不了主……这是犯罪,犯罪你懂么?!”
大梅望着他,看他心有所动,就说:“朱书记,老桂红是我师傅辈的名演员,咱也不能眼看着……?”
这时,老朱慢慢地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严肃地说:“凤梅同志……”
大梅一听他这样叫她,竟吓了一跳!她口不择言地说:“不,不,我可称不起……”
老朱却缓声说:“你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这个,这个,你说的虽然情况特殊,可这个、这个、这个……”说着,他沉吟了片刻,竟拉开一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两包烟来,又小心翼翼地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纸蛋儿,纸蛋里包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黑丸,他很严肃地说:“这是刚交上来的。你给他拿去吧,让给他在烟上抹一点儿,暂时缓解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从爱护人才的角度考虑,我就犯一回错误。你告诉他,戒是一定要戒!没有余地!另外,我再给军管会说一下,让他们多出来晒晒太阳,也给他们改善改善伙食。”
一时,大梅激动地说:“老朱,你真是个好领导!”
老朱沉着脸说:“好人做不得。我这是纵容犯罪!”
从此,由于大梅求情,对那些强制戒毒的艺人们管的就松了一点。每天,他们排着队到操场上去,让他们在阳光下排着队走步,一个军管人员在旁边喊操:“一、二、一;一、二、一!挺胸,抬头,往哪儿看?!向前看!一、二、一!……”
艺人们都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走起来显得很散漫,吊儿郎当的,有人不断地受到批评:
“走好!你,说你哪,怎么走的?!你,你,还有你,还像个人么?抬起头来!……”
也就是同一天,“老桂红”被人带进了一间接待室。在那间接待室里,当着大梅的面,已经年迈的“老桂红”连起码的廉耻都不顾了,他就那么蹲在地上,像疯子一样抓过那包烟,抖抖嗦嗦地点上连吸了几口,接着,又扑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着头说:“感谢共产党。感谢共产党!我戒,我死戒,我一定戒……”
老朱望着“老桂红”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就扭过身去,十分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出了门,老朱摇了摇头,对大梅说:“哼,还是个名角呢,一吸上毒,怎么不像个人哪?!”
大梅叹口气,由衷地说:“旧社会,没有人把唱戏的当人看。在那些有钱人眼里,你是‘戏子’。‘戏子’不是人,一当‘戏子’你就不是人了。又有谁把‘戏子’当人哪?唱戏的,说不好听的,那是巧要饭。活着让人瞧不起,就是死了,也不能人老坟。现在解放了,托了共产党的福,艺人才是个人了。”
老朱说:“这是新社会。艺人也要自重!”
大梅听了,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老朱突然说:“今晚上有一场演出,市领导要看。你回去让大家好好准备准备。”
大梅满口承当说:“你放心吧。”
大梅怎么也想不到,解放后,她在漯河的第一场演出就砸了!
既然是首场演出,大梅自然是要上场的。她是主角么。可是,这天晚上的演出是带有慰问性质的。在漯河这样的城市里,大凡名角出演,文化人是定然要看的。所以这天晚上,来看戏的大多是一些知识分子。
是呀,票早就卖完了,售票口也早两天就挂出了两个醒目的大字:客满。在戏开演之前,剧场门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了,那些卖水果、瓜子、等小吃的小摊站在戏院的台阶下,不时地大声叫卖……剧场内,自然座无虚席,可以看出,来看戏的大多是一些城市里知识文化界的人士。
铃声响了……戏一开始,大梅并不紧张,她已在各种台子上演了无数场了,还会在乎一个漯河么?可是,待她上场后,刚念了几句道白,台下便传出了哄堂大笑声!接下去,演着演着,台下仍不时响起哄然大笑!有时,刚唱两句,台下就传出了哄笑声,一时间,剧场里显得乱哄哄的!
由于是剧团进漯河后的第一场演出,黑头格外看重。于是,他怀里精心地揣着两只小茶壶(一个盛热茶,一个盛凉茶),早早地就站在了舞台角上的暗处……
片刻,剧场里又传来了哄笑声……
开初,黑头不知道台下为什么会笑?就趴在幕布后偷偷往下看……恰在这时,台下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黑头也终于看清了,观众拍的竟然是倒好!于是,黑头的脸立时沉下来了!
等到戏散场时,只见剧院大厅、过道里,到处都是议论声。
有的说:“都说唱的好,好啥?动不动就乱‘欧欧’,也不知‘欧’个啥?死难听!”
有的说:“唱的啥,净白字!”
有的说:“一听就知道,是走乡卖艺的,没一点文化!”
有的说:“可不,鄱阳湖吧,说成潘阳湖;马遂吧,说成马锤;梁虔吧,说成房山……你说说,这不是笑话么,大笑话?!”
有的说:“这个大梅不是挺有名么?”
有的说:“没有麦克风还好,一用麦克,啥也听不清了……”
有的说:“嗓门怪大,可喉咙喊的!那音儿都变了……”
有的说:“头几排还行,说实话,吐字还是蛮清的嘛。”
后台上,演员们全都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卸装,这是他们唱戏以来,第一次唱砸了!
在沉默中,卸了装的大梅一步步向黑头走去……
黑头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怀里的两只茶壶,只听“咚、叭”两声,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当天夜里,大梅刚进家门,只听得“忽咚!”一声,两块大砖头撂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大梅看了,默默地走进屋去,一句话也不说,脱了衣服,就在屋子中间的两块砖头上跪下了。
黑暗中,黑头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厉声喝道:“你是咋唱的?!越唱越差瓜!”
大梅不语,大梅抬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含泪,扬起手来,一下一下地在扇自己的脸!……
这一天晚上,大梅就那么整整地在砖上跪了一夜!
黑头自然没有想到,他会丢这么大的人。
他也没有想到,一大早就会有人去敲他家的门。听到敲门声时,他还正在床上打呼噜呢……不料,一群如花似玉的新学员,突然就拥了进来!
这是剧团刚刚招来的一群学生。学生一向是崇拜名演员的。他们来剧团的第二天就叽叽喳喳地拥到大梅家来了。
那会儿,一个叫玲玲的姑娘小声对同伴们说:“我问了,就是这家。这就是申老师家!大名鼎鼎的大梅老师就住在这儿!哎、哎,他爱人的艺名你们知道么?叫‘一声雷’!听听,多棒!‘一声雷’。”
于是,十几个姑娘、小伙围在门前,小声议论说:“进,进吧。敲门,快敲啊,咱就是来拜师的嘛。怕啥?”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个叫阿娟的姑娘说:“你敲。”玲玲说:“你敲,你敲……”就这么你推我、我推你,先是不敢叫门,后来推推搡搡的,不经意间竟然把门给撞开了……
突然,他们全都愣住了!只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演员,竟然在屋里地上的两块砖上跪着!
片刻,众学员惊叫着,一起围上去,拉的拉、拽的拽,一个个义愤填膺。
一个说:“新社会了,咋还能这样折磨人哪?!”
一个说:“看把人打的?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一个说:“新社会,男女平等!这也太欺负人了?!”
有的说:“哎呀,血,腿上有血!都跪出血来了……”
有人马上说:“打人犯法!叫警察,快去叫警察!”紧接着,就有人往派出所跑去……
在一片纷乱中,大梅在众人的搀扶下,有点尴尬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别,别,别叫……没事,我没事。”
这时,李黑头刚刚从里间探出半个身子,马上就被一片斥责声包围了……
“你算什么演员?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旧社会妇女受压迫,新社会还受压迫?!”
“你这是侵犯人权!打人不打脸,你还打人的脸?!太可恨了!”
“叫他自己说,叫他自己说!问他为啥打人?为啥罚跪?!……”
“走,把他扭到派出所去!看他还横……”
“简直是恶霸,大恶霸!”
“申老师,你别怕。你不用怕。现在是新社会。有说理的地方。告他!不行就跟他离婚!”
这时,大梅除了尴尬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在一群小学员的报告下,派出所果真就派来了一个民警,把黑头和大梅两人一起叫去了。
进了派出所,黑头被叫到了一间办公室里,一个民警便劈头盖脑地训斥起来。那民警看着黑头,严厉地问:“姓名?”
黑头勾头站在那里,嚅嚅地说:“李、姓李。”
民警问:“工作单位?”
黑头嚅嚅地说:“剧、剧团。”
民警说:“我知道你是剧团的。在剧团干啥?”
黑头嚅嚅地说:“演、演员。”
民警说:“噢,你还知道你是个演员?在台上人五人六的,下了台就不是个人了?!说说,为什么动手打人?!”
黑头不吭了。
窗外,一群学员趴在窗台上,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名演员会挨打?!
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派出所所长很和气地对大梅说:“大姐,坐,你坐。我娘最喜欢你的戏了。”
大梅默默地坐下了,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多丢人。净添麻烦。”
派出所所长望着大梅,试探着说:“大姐,你说句实话,是不是真想离婚?要是的话……”
大梅十分尴尬地说:“……都是这些学员们闹的。离啥婚哪。他是个好人,就是脾气暴。新社会了,他那麦秸火脾气也真得改改了。要不……”
派出所所长说:“那你的意思是……?”
大梅说:“吓吓他,吓吓他就是了。”
派出所所长说:“那就……吓吓他?”
大梅说:“吓吓他。”
派出所所长点点头,就往外走……这时,大梅忙站起身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地追上去说:“也别……太那个了,啊?……”
派出所所长笑了,说:“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所长悄没声地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喝道:“站好!说你呢!”
黑头正勾头站着,猛一怔,身子赶忙立得直了些。
所长问那个民警:“态度咋样啊?不行,就送局里,拘他!先让他喝半月稀饭再说!”接着,他使了个眼色,凑近那个民警,小声吩咐道:“吓吓他。”于是,那个民警就更大声地训斥起来……
这天,一直到天黑的时候,在黑头的保证下,大梅才把他领回家去。可是,一旦进了家门,黑头的脸立时就阴下来了,他就那么往床边上一坐,两腿盘着,像个黑刹神似的!
这时,大梅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前,她把水盆往黑头的腿跟前一放,轻声说:“洗吧。”
不料,黑头却“咚”的一声,犟犟地、硬硬地把两只大脚跺在了地上,反而踩了两脚土……
大梅蹲下身去,伸手去搬他的脚,可他硬是踩在地上不动……大梅说:“你看你……”
黑头气呼呼地说:“……你是大名人,本事大,让派出所抓我呀!把我捆走!”
大梅就蹲在他的跟前,说:“你看你,跟小孩儿样。”接着,她又柔声说:“戏唱砸了,你就是不埋怨,我心里就够难受了……可谁让咱没文化哪。戏词儿都是老辈艺人口传的,咱又不识几个字,过去都是这样唱的。这城里看戏的都是些文化人,咱一张嘴净错字,人家咋不笑话哪?朱书记不是说了,咱也得学文化,我明儿就参加扫盲班……”
黑头仍沉着脸一声不吭。
大梅看他不吭,接着说:“往后,你那脾气也真得改改了。新学员来了,你又是教武功的,对新学员,可再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了……”说着,大梅用力搬起黑头的脚,终于放进了水盆里,水花溅了大梅一脸!
经过这么一番闹腾,大梅真的就参加了“扫盲”班。从没上过一天学的大梅初上“扫盲班”时什么都不会,只好从学拼音开始。那时候,她每天晚上给黑头做完饭,就急急忙忙地跑去“扫盲”。“扫盲班”占用的是一个小学的教室,教师在讲台上教拼音,她就在下边跟着学,她心里说:真跟念经似的!
老师用一根竹竿点着黑板上写的拼音字母念道:“玻——波——摸——否。”
大梅与一些参加扫盲的学生就跟着念:“玻、波、摸、否……”
这时,教师用教鞭往下一指,说:“你,说你哪,发音不对。注意口形,是玻,不是剥。看我的口形!跟我念:玻,玻……”
大梅站起来,在众人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玻——玻——玻……”
大梅觉得自己脑子太笨,在回家的路上,也是一边走一边背:“得——特——呐——了。”
回到家里,做饭时,她也是一边做饭一边背诵:“Z——C——S。”
黑头常站在一旁笑话她,说她成天叽里咕噜的,跟放屁一样。有一天,他突然发怒了,说:“谁吃屎?你还喝尿哩!”
大梅一愣,吞声笑了。说:“谁说你吃屎了?我念的拼音!往下是J——Q——X——R……”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她终于摸索着会查字典了!那一天,她是多么高兴啊,高兴地差一点蹦起来。那天中午,当她把饭端上去的时候,大梅有点激动地对黑头说:“我会查字典了!”
黑头说:“啥?”
大梅说:“字典。我买了本字典。”
不料,黑头却“哼”了一声,说:“啥字典?戏才是你的字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在五十年代中后期,剧团一步步地走上了正规,成了国营单位了,对业务抓得很紧。那时候,每天早上,作为武功教练的黑头早早地就把那些年轻学员带出来,到河边上去练功。黑头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人,一脸的铁色,平时又不爱多说话,学员们都有点害怕他。
有一天,一个学员练功(扎马步)时不认真,嘻嘻哈哈地逗乐子,一会儿点这个一下,一会又戳那个一下……
黑头立时就火了,他飞一样地冲上去,扬起大巴掌就要打!可当他的手高高举起来时……却突然又慢慢、慢慢地放下了,嘴里喝道:“胡闹!”
那个小伙吓得脸都白了,再也不敢了。
黑头把学员们集合起来,说:“你们知道戏是啥?对于演员来说,戏,就是命!旧社会学戏,一是打,二是偷。现在,哼,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要再不好好学,情等着喝‘转磨水’了!”
女学员玲玲说:“报告老师,啥是‘转磨水’?”
黑头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玲玲问:“是不是驴?是驴吧?”
众人轰地笑了。
黑头厉声骂道:“笑啥笑?要是不想学你滚?!”
这一声,把玲玲吓得哭起来了。
收功时,学员们走后,黑头把一些练功用的器具一一收起来,重新摆好……而后,他见一个姑娘的衣服忘在了一棵树上,就蹲在那儿等着。
片刻,玲玲慌忙跑来了,她定眼一看,见老师竟然还蹲在那里给她看衣服,一时怯怯地站住了……
此时,他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说:“拿去吧。”
第二天早上,当学员们揉着眼跑出来时,只见黑头一个人独自在练功的地方直直地站着!在他身后不远处,大梅正在晨风中吊嗓……
学员们一下子被镇住了,脸上也有了肃穆之气,他们赶忙跑过去,一个个站好队……
这次,黑头一句话不说,一个剪步跑起来,一连打了十个车轮大空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黑头看玲玲扎的动作不对时,又是冲过去没头没脸地训斥道:“你是咋搞的?连个马车轱辘都打不好?!重来!”
玲玲觉得她在众学员面前丢了脸,眼里的泪便下来了。
黑头喝道:“哭什么?你还有脸哭?我看你那脸皮比那城墙还厚!去,做去!”
玲玲眼含热泪又做了一遍……
黑头却说:“这就行了?再来,连做五十个!”
最后,玲玲竟站在那儿哭起来了。
黑头说:“哭吧。好好哭。今天你哭死这儿也得给我做!要是解放前,哼,我打飞你!”
听他这么一说,玲玲哭得更厉害了,一直哭到了下课。
这天中午,在剧团大院里,大梅叫住了玲玲。大梅说:“玲,我听说,你李老师又熊你了?”
玲玲不语。
大梅说:“你不用怕他。他这个人,越是喜欢谁,越对谁要求严格。他对你严,是看你有出息。你别怕。”
玲玲说:“我一见他,就害怕。一怕就出错,老出错。我,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大梅说:“这样吧,晚上你到我家里去。吃了饭,我让他给你梳个头,他可会梳头了。”
玲玲吃惊地说:“真的?”
那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背影。
傍晚时分,买官得意洋洋地押着一个人向排练厅走去。他押着那个背影,一个扛着铺盖卷的背影往前走。那个背影显得孱弱、萎缩,那弯着的脊背像大虾似的。买官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呵斥道:“老实。老实点!”
两人来到排练厅门口,买官突然说:“站住!”
那人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买官喝道:“转过身来。”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子,露出了一张苍白的、戴着近视镜的脸;尤其是他脖子里围着的那条文文气气的、系法很独特的大围巾,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买官一时心血来潮,突然伸出手来,在门口比了一个高度:“进去吧。退着走!”
那人像虾一样躬身向前,眯着眼贴上去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买官比的高度,而后,他把腰弯成九十度,一步步退着进了排练厅……
进了排练厅后,买官仍不依不饶地说:“站好,站好!”
那人又重新躬身立在他面前。
买官说:“我再问你一遍,姓名?”
那人小声说:“苏,姓苏,苏小艺。”
买官说:“猪?”
那人说:“苏。姓苏。”
买官说:“噢,姓苏。我还以为你姓猪呢。姓苏的,知道你的身份吧?”
苏小艺勾着头说:“知道。我知道。”
买官说:“那好,我现在给你讲讲政策。这个这个,啊,毛主席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苏小艺突然说:“对不起,崔、崔——政府,我能方便一下么?”
买官正说到兴头上,被这么一打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操,我说我是政府了?你,就你,还想怎么‘方便’?你想‘方便’什么?!嚣张,你给我站好!”
苏小艺顿时不敢吭了。
这时,买官像是醒过神来,说:“尿就是尿。狗日的,还‘方便方便’?臭词不少!”
这天晚上,大梅家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些糖果、瓜子。学员们全都拥来了。特别是那些女学员,她们围在一起,一个个叽叽喳喳的,在看黑头给玲玲梳头……
大梅站在旁边说:“对于演员来说,梳头也是一门学问。在台上,你演啥角,就得梳什么样的头。在舞台上,头要是盘不好,唱着唱着头发散了,那可就丢大人了!”
黑头一声不吭,黑头只是经心经意地在给玲玲梳头、盘头。在镜子里,黑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玲玲那长长的乌发,在他的手下,那把梳子像是有了魔性一样,所到之处,陡然就有了乌亮的光泽。他的手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梳子轻的像羽毛一样,仿佛不经意间,一个头就梳好了,镜子里陡然走出了一个姑娘的别具一格的俏丽!
立时,女学员们“呀、呀”地叫着,一个个争着说:
“我梳一个。”
“李老师,我也梳一个!”
第二天上午,大梅是第一个来到排练场。她端着一大茶缸热腾腾的茶水,一边走一边吹着茶叶末子……进了排练厅后,她突然发现有一个人正蹲在台子角上匆匆忙忙地卷铺盖呢。
旁边,买官正乍乍呼呼地吆喝他:“快点!麻溜儿!咋搞的?!”
那人弓着腰慌忙应道:“好的。好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大梅一怔,问:“这人是干啥的?咋睡在这儿?”
买官跑过来,贴耳小声说:“昨个儿才押来的,朱书记让我多注意注意他……这人,反党分子,右派!”
正说着,只见那人夹着铺盖卷,低着头躬身从旁边走了过来……
大梅见这人连个招呼也不打,竟然是个“反党分子”!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扬起手里的茶缸,“哗”的一下,把满满一茶缸水全泼在了那人的脸上……顿时,那人一脸一身都是水,鼻梁上架的近视眼镜也掉了!
一身是水的“老右”(苏小艺)趴在地上四下里摸他的眼镜,他爬着摸来摸去,终于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眼镜。当他一声不吭重新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戴好时,参加排练的演员们差不多都到了,他们站在那里,像看“怪物”似的、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有人问:“怎么啦?怎么啦?这人是谁呀?”
然而,纵是这样,大梅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追上去质问道:“你为啥要反党?你给我说说,为啥要反党?!”
“老右”身子躬得像大虾一样,他连连点头说:“我有罪。我有罪。对不起,我有罪。”
接着,“老右”慢慢地躬着身子、夹着被褥向门口走去,每当他走到演员跟前时,他就躬身点着头说:“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有罪……对不起,我有罪。”
这时,朱书记匆匆进了排练场,他一看这阵势,就问:“干啥呢?这是干啥呢?新来个人,有啥看的?!”说着,他一把拽住了“老右”,说:“老苏,别走,你先别走。我给介绍一下……”
朱书记不让走,“老右”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了……于是,朱书记郑重地咳嗽了一声,对大家说:“这一位,姓苏,苏这个这个——苏小艺,啊,你们可以叫他老苏,啊……这个这个,啊,是从上边下来的,是下放。啊……对他的安置问题,上级部门有交待,啊,大致意思呢,就是说,政治上要监督,监督改造么。艺术上呢,要尊重。大家听清楚了吧,艺术上一定要尊重他!人家是学导演的,专家嘛……”
立时,演员们议论纷纷……
排完了戏,朱书记把大梅叫到了办公室里,私下里批评她说:“大梅,毛主席不是说了,对俘虏还要优待嘛。你怎么能用水泼人家哪?很不好嘛!”
大梅说:“我这人是麦秸火脾气。你说说,都是些有知识的人,他咋会反党哪?!”
朱书记说:“对于老苏嘛,上头的意思是要限制使用。从档案上看,他还不算是右派,名是后补的,叫我看,只能算是右倾……还是要团结的嘛。”
大梅怔了怔,说:“右倾?啥是右倾?”
朱书记说:“组织上的事,你也别打听了。”
大梅依旧说:“老朱,他究竟犯的啥错,你能不能给我透透风?”
朱书记说:“不管犯的啥错,你用水泼人家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