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在剧团为戏曲改革的事僵持不下的时候,演出的上座率却每况愈下。尤其是第三天晚上,看戏的人比往常又少了许多……竟还有人在高叫着退票:“谁要票?谁要票?大梅的戏!”

这一切黑头都看在了眼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剧院门口的黑影里蹲着,一声不吭地蹲着,只是暗暗地叹气!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导演苏小艺却被人打了!

晚上的时候,苏小艺本是独自一人坐在排练厅的舞台角上,正闷闷地在抽劣质香烟。就在这时,买官领着几个艺人走进来。苏小艺抬头看了看,仍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抽烟。

不料,买官进来后却大声喝道:“老右,你给我站起来!”

苏小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问道:“干什么?”

买官说:“站好,站好。”

苏小艺一惊,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买官说:“干啥?——‘王二十’!”

苏小艺张口结舌地说:“什么,什么意思?”

众人笑道:“……狗日的,连个‘王二十’都不明白,还当导演哪?!”

买官说:“我问你,你下来是干啥哩?”

苏小艺怔了怔,喃喃地说:“接受改造。我接受改造。”

买官质问说:“接受谁的改造?”

苏小艺怔了怔,说:“人、人民。”

买官说:“这就对了嘛。记住,你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来当大爷的。谁是人民哪?我们就是人民!”

立时,几个人围着苏小艺,指指点点地讥笑他说:

“洋学生,掉土窝里了吧?”

“咋不在大城市里日哄女学生呢?那多光彩呀,跑这儿干啥来了?”

“王八蛋,说说,谁是草台班子?!”

“狗日的,说说吧,草台班子咋你了?是吃你了,喝你了?”

“王八蛋!在越调,哪有你说话的份?要想说话,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功夫,你一边凉快去吧!”

苏小艺用手扶了扶眼镜,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姓王,也不姓狗,我姓苏,苏小艺。不要污辱人!”

买官笑了笑,说:“嗨,嗨,你不姓王,也不姓狗,你姓酥,对不对?姓酥的,你听好,今天我们哥几个就可以‘酥’了你!”

此刻,几个人一捋袖子,都往前凑了一步;苏小艺往后退着,说:“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买官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说:“我今天要好好改造改造你。我十几年的武功底子,一个指头就把你点倒了!”说着,他的指头一伸,突然发力,“咚”地点在了苏小艺的胸口处!苏小艺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蹲坐在了舞台上!

买官等人得意地望着他,只见苏小艺被弄得狼狈不堪!他从地上摸到了眼镜,慢慢地爬了起来……

没想到,苏小艺爬起后,却身子一挺,大声喝道:“草台班子!乌合之众!”

众人立马围上去,喝道:“狗日的,你说啥?!”

正在这时,青年演员王玲玲突然从门口处跑过来,她一下子护在了苏小艺身前,高声叫道:“打人犯法!”

就在这天深夜里,当黑头闷闷地推门回到家,却见大梅早已回来了,这次,她竟主动地在屋子中央的两块砖头上跪着!

大梅跪在砖头上,默默地说:“哥,你打我吧。今天晚上,只上了三成座……”

黑头站在那里,第一次破天荒的,没有动手打人。他站在那里,只是久久不语……

大梅说:“哥呀,再这样下去,戏就没人看了。我啥都想了,想来想去,我觉着人家导演说得对,咱得改呀,再不改就没有活路了……”

黑头仍是一声不吭。

大梅说:“今儿个,我也听见观众议论了,都说那‘欧’腔难听……”

黑头还是一言不发。

终于,大梅勇敢地站起来了。她站起身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在一盏路灯下,大梅找到了正在电线杆下闷头抽烟的苏小艺……

大梅看见他,就冲过来急切地说:“导演,我听你的,改。咱改!”

可是,苏小艺却默默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素质太低了。”

大梅说:“我知道,你是从大城市下来的,看不起俺这草台班子……”

苏小艺忙说:“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大梅说:“导演,你也不用解释。说实话,唱高台的,开初都是为了混顿饭吃,识字少,没有多少文化,也散漫惯了。兄弟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要想提高,不是一天半天的工夫,得慢慢来呀……”

苏小艺沉默不语。

片刻,苏小艺说:“我头上戴着‘帽子’呢。”

大梅说:“我知道。”

苏小艺摇摇头,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大姐,你听我的?”

大梅说:“听你的。”

苏小艺说:“一切都听我的?”

大梅坚定地说:“一切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咱就咋办。你不用怕,我找朱书记,让他坐镇!”

到了这时,苏小艺才说:“那好吧,为了艺术,我豁出来了!”

第二天,当演员们陆续来到排练厅时,一下子全怔住了!——

人们发现,那个昨天已蔫了的苏小艺,这会儿竟然又气宇轩昂地在舞台中央站着!他身上的衣服显然又重新熨过,连裤缝都笔挺笔挺的;胸前仍然很潇洒地垂着那条羊毛大围巾!他站在那里,两手背在后边,高昂着头,对到齐了的演员们说:

“我知道,在越调剧团,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也更不愿让我站在这里。这一点,我表示理解。但是,职责所在,我必须站在这里!我也要不客气地说,这个地方,也不是谁都能站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呢?是舞台,是出艺术的地方!艺术是讲究品位的!虽然有许多人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舞台,不等于撂摊卖艺。舞台艺术,是非常讲究的!这里的演出应该是高层次的,应该是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

当苏小艺在台上侃侃而谈时,王玲玲竟激动地鼓起掌来!可她鼓了几下后,看人们都在看她,脸一红,才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去了……

台上,苏小艺的话还未说完,突然,又见买官等一杆人气势汹汹地抬着一张椅子闯进来了!他们抬着的是一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罗圈椅,在罗圈椅上坐着的,正是旧日的越调名角“老桂红”!——后边,竟还有人扛着戏班里教训人时才用的长凳!几个人把“老桂红”抬到了排练厅的中心,往地上一放,横横地望着舞台上的苏小艺……

已经年迈的“老桂红”半躺半坐地靠在罗圈椅上,拿出一副老前辈的架式,哑着喉咙长声说:“是谁要改越调的玩意呀?是谁骂越调是草台班子啊?嗯?!”

买官伸手一指:“桂爷,就是他。这姓苏的!”

“老桂红”直了直身子,厉声喝道:“还反了?!来人——掌嘴!”

一听这话,几个中年艺人一捋袖子,就往台上冲去!

就在这时,大梅往前一站,说:“慢着。”说着,大梅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老桂红”的面前,说:“桂爷,要改戏的是我。这与人家导演无关。你要罚就罚我吧!”

“老桂红”的嘴唇动了动,说:“这是谁呀?大梅?红角呀!大梅,我问你,连你也看不上越调的玩意儿了?”

大梅解释说:“桂爷,不是我看不上,是要作些改动……”

没等她把话说完,“老桂红”就火了:“改?多少年的玩意,你说改就改了?你想把越调改到哪里去?!胡闹!”说着,他直了直身子,一下子端出了长辈的架势:“——给我跪下!”

当着众人的面,大梅刚要下跪,不料,却被黑头拉住了,黑头一把把大梅拽到身后,身子往前一沉,平身趴在了那条长凳上,说:“桂爷,你是长辈,要罚就罚我吧!”

到了这时,买官有些害怕了,他伸手拽了拽趴在凳子上的黑头,小声说:“大师哥,这又不是冲你来的。你这是何苦呢?”

黑头闷闷地说:“不用你管。”

“老桂红”怎么也没想到,黑头竟然也站出来了!他像气昏了似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指着他说:“黑头,你、你、你……也不要越调了?!”

黑头平身趴在那里,竟一声不吭。人们见趴下的是黑头,一时,谁也不敢动手了。

坐在罗圈椅上的“老桂红”一时脸面上下不来了,只好说:“班有班规,行有行矩,给我打!”

就在这时,站在台上的苏小艺突然说:“老先生,看起来你是越调的元老了。我有个问题向您请教一下?”

“老桂红”眯着眼往上看了看,细哑着嗓子说:“这又是哪块地里的葱啊?”

苏小艺从台上跳下来,几步走到他的面前,说:“老先生,我相信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请教您一个问题,越调真的不能改么?据我所知,所有的剧种都是相互浸染,相互学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提高的。为什么越调就不能改呢?我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不能改,‘江湖十二色’是从哪里来的?‘七行七科’是从哪里来的?‘四梁四柱’是从哪里来的?‘飞天十三响’又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艺这么一问,反道真把“老桂红”给问住了。他坐在那里,使劲咳嗽起来,一长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众人一会儿看看苏小艺,一会儿又看看“老桂红”……还有人悄声问:“啥是‘飞天十三响’?”

这时,站在一旁的买官喝道:“狗日的老右,哪有你说的话?!”

此时此刻,正当“老桂红”骑虎难下的时候,瞎子刘站起来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说:“老桂,桂爷,叫我说,你也不用在这儿倚老卖老了。我这人好说实话。在咱越调团,你说说,咱吃谁哪?不客气说,咱就吃人家大梅哪!不是人家大梅,咱指望啥哪?这就叫‘角’!不错,当年你也红过,可红过是红过,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就跟过了午的茄子一样……不说现在是新社会,就是旧社会的时候,咱唱戏的啥时候不是跟‘角’走?在咱越调团,人家大梅是‘角’,我就听大梅的!大梅只要说改,咱就改!再说了,老桂,你可别忘了,你戒毒时差点死了,人家大梅还救过你一条命哪!你说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出来当什么横啊?”

听瞎子刘这么一说,“老桂红”脸上着实挂不住了,只见他就势往地上一出溜,竟扑地大哭:“完了,越调完了!越调完了!……”

就在当天晚上,一些旧艺人指示徒弟们又一次报复了苏小艺!

在排练厅里,他的被褥整个被人用水浇了。苏小艺回到排练厅后,傻呆呆地抱着湿漉漉的被褥在舞台中央站着……舞台上全是水,被人泼上了一层水!

苏小艺苦苦地站在那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时,只见门口处有红影儿一闪,王玲玲闪身进来了。她快步走到苏小艺跟前,说:“苏老师,给我吧。”说着,她从苏小艺手里拿过被褥,从容地走到台下,放在了一张椅子上。而后,她在排练厅里扯起了一根绳子,把被褥什么的一一晾在了绳子上。而后,她扭过头,说:“这些人真坏,怎么能这样呢?!”

然而,一见有姑娘进来,苏小艺脸上陡然出现了一副神游万里的样子,只见他朗声背诵道: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路途也是很长的。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此刻,王玲玲像是听醉了似地,痴痴地问:“这是谁的诗?”

苏小艺随口说:“泰戈尔。”

王玲玲由衷地说:“真好!”

突然之间,苏小艺像是才发现玲玲一样,呆呆地望着她那俏丽的脸庞……片刻,他一下子就显得容光焕发,围巾一甩,在台子上走来走去,说:“你喜欢泰戈尔的诗?”

王玲玲红着脸说:“喜、喜欢。可我知道的太少了。”

苏小艺感慨地说:“知音哪,知音!那好,那好,我再给你朗诵一首!——”说着,他昂首在台上走了一个来回,突然转过身来,甩一下围巾,朗声背道:

讲个故事,讲个故事吧!

在这无尽的长夜里——

为什么只沉默地呆坐着呢?

讲个故事,讲个故事吧!

你并非麻木无情,

为什么不讲话呢?

我的灵魂听到了

你的脚步声,你心的跳动,

把你成年累月积蓄的传说

留在我的心底吧!

讲个故事,讲个故事吧!

……苏小艺在台上走来走去,在女学员的面前,一时显得神采飞扬!王玲玲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得如醉如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排练厅的窗外,还有一双窥视的眼睛……

听说瞎子刘病了,大梅专门去买了两包点心,提着看望他来了。

她刚一进来,虽背对着房门,正坐在那儿调弦的瞎子刘却已听出来了,他咳嗽了一声,说:“是梅吧?正困难的时候,还花那钱干啥?”

大梅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说着,她把点心放在了小桌上。

瞎子刘说:“啥叫病?一辈子了,我没害过病。就是这眼里的天,老也不亮。唉,伤个风,咳嗽几声就好了。”

大梅感激地说:“刘师傅,真想不到,你也支持导演修改唱腔……”

不料,瞎子刘却说:“我会支持他?哼!”

大梅一怔,不解地说:“那你……?”

瞎子刘说:“我有一定之规。多少年了,我就有一条,跟‘角’走!”

大梅说:“那你是支持我了?”

瞎子刘淡淡地说:“我说了,我跟‘角’走。你听明白了?”

大梅说:“明白了。”接着,她说:“刘师傅,我也难哪。不改不行,不改戏就没人看了。”

瞎子刘重复说:“还是那句话:要是‘角’,是坑是井我都跟着跳。要不是‘角’,别想让我说她一句好话!”接下去,瞎子刘又说:“不过,那戴围巾的主儿,烧是烧了点,他今天说的那几句,也还有些道理。你自己斟酌吧。”

中午时分,在院子里,朱书记叫住了苏小艺,说:“老苏,你的房子批下来了,虽然小了点,还能住,这是钥匙……”

苏小艺忙躬身说:“谢谢。谢谢。”

朱书记说:“你别谢我,这是大梅找了地委领导,才要来的。”接着,他又问,“家属调动的事办得咋样了?”

苏小艺说:“快了。快了。”

朱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改唱腔的事,我听大梅说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嘛,这跟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改吧,大胆工作。”

听了朱书记的话,苏小艺那颗提着的心才放在了肚里。

这天下午,在排练厅排戏时,苏小艺神气十足地站在舞台上,他先是捋了捋头发,展了展围巾,而后用力地拍了拍那叠写有曲谱的纸,大声说:“改是一定要改的!先照这段谱试试,不行再改!……”说着,他也不看人,就把手往前一伸:“发下去!——五十遍!”

台下,乐队的人仍是不理不睬的;演员们也都沉默不语……

青年演员王玲玲反倒很主动、很兴奋地跑上台去,接过了那叠子曲谱,一一地发到乐队的手上。

苏小艺站在台上,两眼一闭,片刻,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往上一举,说:“——开始!”

傍晚,苏小艺一边哼唱着曲谱一边往前走……

这时,青年演员王玲玲突然从一根电线杆后边闪出来,说:“苏老师,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苏小艺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视眼镜,探身向前,待看清是谁之后,才笑着说:“好哇,好哇。走一走,咱们边走边聊,好么?”

王玲玲用羡慕的口吻说:“苏老师,听说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学?”

苏小艺自豪地说:“是啊。中戏,我是中戏的!艺术类的院校,中国有两大名牌,一个是中戏,一个是上戏。我是中戏的,那时候,在学校的时候,我演过哈姆雷特……”

这边,排练厅里就剩下大梅和拉胡琴的老孙两个人了。大梅却仍在一遍遍地“靠弦”。

老孙拉了一遍又一遍,有点急了,说:“差不多了吧?”

大梅却说:“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老孙说:“说是五十遍,这二百遍都不止了!”

大梅清了清嗓子,哑着喉咙说:“再来一遍吧。”

老孙停住弦,说:“都唱了一天了,你累不累呀?就这吧。”

大梅说:“累。哪能不累?”

老孙说:“这不结了。这一遍一遍的,多少遍了?是蚰子你也得让歇歇庵吧?!”

大梅求告说:“唱腔改了,我心里没数,就再来一遍吧。”

终于,老孙气了,他把胡琴往地上一放,说:“你‘靠’起来没头没尾的!我饿了,我不拉了!”

大梅抬起头,看了看他:“饿了?”

老孙发牢骚说:“我就怕你‘靠弦’!你看你……要不是瞎子刘病了,我说啥——”

大梅突然扭头就走。她走了两步,又扭回头说:“你等着,你可不能走。”说着,她一溜小跑,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老孙摇摇头,说:“这人,都没看几点了?!”

片刻,大梅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她把两个夹肉的火烧,两包香烟和一缸茶水往老孙面前一放,说:“你饿了,先垫垫。等你吃好了,喝好了,咱再来一遍。”

老孙一怔,叹口气说:“我服了。我算真服你了!”

苏小艺把玲玲带到了颍河边上。在月光下,正在大谈戏剧的苏小艺突然不说话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王玲玲,片刻,他嘴里喃喃地说:“你真美。真的,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的姑娘!……”

王玲玲的脸立时就红了!她用双手捂着脸,转过身去,跺着脚,害羞地说:“苏老师,你看你……”

苏小艺说:“真的。我不骗你。年轻真好啊!你的脸形太好了,刚熟的苹果一样,那红是天然的。你的眼睛尤其好,真润哪,能把人融化了。真的,真的……”

王玲玲两手捂着脸,转着身子,跺着脚说:“苏老师,我不理你了,哪有这样夸人的。”

苏小艺一甩围巾,说:“美就是美,为什么不能赞扬呢?我们艺术工作者就是要大胆地去发现美,创造美。现在,美就立在我的面前,我怎么能不歌颂她呢?!”

王玲玲慢慢把手从脸上拿开,站在那里,轻声问:“我、真的很美么?”

苏小艺说:“美得就像女神。月光下的女神。”

王玲玲听了这句赞美的话,身子颤了一下,摇摇的,像是站不住了……她喘着气,靠在了树上,终于忍不住喃喃地说:“苏,你亲亲我吧。”

演出就要开始了。这是越调改革后的首场演出,后台上,大梅正在化装……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不准观众会有啥样的反应。这时,导演苏小艺走进化装间,他一进来就给大梅打气,他说:“大姐,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说着,他一低头,看大梅脚上穿着一双新靴子,马上又激动地说:“换了?早该换了!你终于迈出这一步了!太好了,太好了!”

大梅在导演面前,穿着靴子走起了“八字步”,她走了几步后,苏小艺说:“有丈夫气。这靴子一穿,戏味就出来了。”

大梅说:“唱腔改了,这是头一场,我心里不踏实。”

苏小艺说:“要有信心,一定能演好!”

大梅说:“要是演砸了呢?”

苏小艺说:“别怕,砸了咱再改!”

大梅咬咬牙说:“是好是坏,让观众检验吧。”

开演的铃声响了……在剧院大门旁,黑头一直在黑影里站着,他是在看观众多少呢;戏开演后,舞台的一角,幕布的后边,有一双焦虑的眼睛!那还是黑头,那是他在观察观众的反映……

夜半,天又下雨了,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在剧场内,等待已久的掌声终于响起来了,台下,掌声雷动!

演出结束时,观众一再鼓掌,大梅只好一次次地出来“谢幕”……这次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午夜时分,在剧院后门,在寒风中,黑头打着一把雨伞,怀里揣着两只小茶壶,静静地在后台处的一个小门旁立着……

当卸了装的大梅最后一个走出时,黑头立马迎了上去,说:“累了吧?先喝口水。”

大梅看见是他,站住了。而后,小声问:“咋样?”

黑头虽然仍然绷着脸,却说:“不错。”

大梅脸上一喜,说:“真的?”

黑头很难得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改得不错。”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只小茶壶,说:“先润润喉咙。喝热的,还是喝凉的?”

大梅嗔道:“我都吓死了。还等着挨你的大巴掌哪!”

当天夜里,待两人进屋后,黑头站在屋子中央,突然,他往地上一趴,身子弓成了马鞍形,而后往上扬着头说:“今天得奖励你。坐,你坐!”

大梅笑着说:“你呀,就认戏!”

黑头仍趴在那里不动,说:“叫你坐你就坐么。你坐上我爬一圈!”

几天后,剧团大院里突然贴出了一张“下放人员”的名单……

一些演员在围着看;榜上有名的买官,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晚上,有一个黑影在大梅家门前蹲着,他怀里抱着一把胡琴,那是瞎子刘。

片刻,大梅匆匆走回来,她看见门前蹲一黑影,就问:“谁呀?”

瞎子刘咳嗽了一声,说:“我。”

大梅一听,忙说:“是师傅啊,你,快进屋吧。”说着,忙去开门。

瞎子刘说:“我来给你靠靠弦。兴许是最后一回了……”

大梅心里一热,说:“师傅……”

瞎子刘说:“你也别劝我。没啥,下放就下放吧。一个没眼人,不全款,净耽误团里的事。不管咋说,上头还发了安置费……”

大梅安慰他说:“师傅,你放心,我会按月给你寄钱,我管你一辈子。”

瞎子刘说:“你负担也不轻。也别净操我的心。是人都有口饭吃。”

大梅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也得多注意身体才是。像被褥啊、四时的衣服啊,你都不用管,到时,我去给你送……”

瞎子刘说:“梅呀,我知道你仁义。我虽眼瞎,也算是拉了一辈子弦了。那时候,我送过多少名角啊!现今,虽然是新社会了,有句话我还得说。虽说你是‘角’了,可无论你名气有多大,无论你走到哪一步,戏都不能丢!你要牢牢记住,你天生就是唱戏的,你是个‘戏’!你唱一天,人家会记住你一天。‘戏’有多大,你就有多大;‘戏’有多红火,你就有多红火。要是不唱戏,你可就啥都不是了!”

大梅郑重地说:“师傅,我记住了。”

瞎子刘不再说什么了,他操起弦子,动情地拉起来……

在剧团大院里,买官一脸愁容,无精打采地袖手在院里走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也被“下放”了!

这时,二梅嘴里嗑着瓜子从西边走过来,她一看见买官,就打招呼说:“老买,老买,会计让你去领安置费哪,你怎么不去呀?”

买官翻眼看了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二梅走到他跟前,说:“老买,你聋了?”

买官突然跳将起来,一连翻了两个空心跟头,恶狠狠地说:“哼,还不定谁走哪!”

第二天一早,大梅身上背着瞎子刘的铺盖卷,一手还牵着他,在公路边上拦车……

瞎子刘说:“梅,回吧,你回吧。”

大梅说:“我得把你送上车,跟人家交待好再说……”

瞎子刘问:“不去站上,行么?”

大梅说:“行。你就放心吧。站上十点才发车呢,我在这儿给你拦一辆。”

瞎子刘心里不踏实,说:“人家要不停哪?”

大梅说:“停。咋会不停哪。”

这时,有一辆“解放牌”汽车“呜”的一声,开过来了。大梅一招手,那车在大梅跟前“嘎”地停下,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惊喜地问:“是大梅吧?”

大梅说:“是啊。师傅,往哪儿去呀?”

司机大咧咧地说:“许昌。我老远就看着像你,果真是你呀?!你那一出《李天保吊孝》我都看了五遍了!……哎,有啥事没有?有事你说。”

大梅说:“我送师傅回家。就是在这儿等车呢。你能不能捎个脚?”

司机大腔大口地说:“你怎么不早说?上来,上来!”

大梅说:“车钱我拿。可有一样,我师傅眼不济事,你可得把他送到家。”

司机说:“别提钱。你这是打我的脸哪!放心吧,我一准把老先生送到地方。上来吧。”

说着,司机跳下车来,和大梅一起把瞎子刘扶上司机楼……待老人坐好后,大梅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悄悄地塞在了瞎子刘的上衣兜里,瞎子刘抓住了她的手,说:“梅,你……?”

大梅松开手,说:“师傅,装着吧。我就怕你不要。”说着,她又从提包里掏出两包香烟,放在了车窗前……

司机忙去抓烟,说:“干啥?这是干啥?”

大梅说:“一包烟。你要是不要,不坐你的车了……”

司机只好说:“好,好。我吸,我吸。”

大梅又一次叮嘱说:“送到家。”

司机一加油门,说:“放心吧!”

大梅刚送走了瞎子刘,不料,已列入下放名单的买官,胳肢窝里夹着铺盖卷,头顶着一张席子,苦丧着脸就在大梅家门前蹲着呢!

大梅有点诧异地问:“买官,你这是……?”

买官苦着脸说:“嫂子,我无处可去了……”说着,他眼里的泪掉下来了。

大梅同情地望着他:“别哭,一个大男人,你哭个啥?”

买官说:“我亏呀,我老亏呀!我九岁学戏,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说裁就给裁了!你说,叫我上哪儿去呢?”

大梅有点为难地说:“买官呀,你的嗓儿……不是倒了么?”

买官嗫嗫地说:“嗓儿是倒了,可我身上还有武功啊?!嫂子,你帮我说说吧,哪怕让我跑个龙套哪,哪怕让我看大门哪……家里早就没人了,我是无处可去呀!”

大梅说:“你家里……?”

买官流着泪说:“九岁就被卖出来了,哪儿还有家呀!”

大梅无奈地说:“来吧,进来吧。我让你师哥炒俩菜,你师兄俩先喝两盅。剩下的事,我去给你说说。”

买官说:“嫂子,我可是住下不走了……”

大梅安顿好了买官,就急忙去办公室里找朱书记。大梅对朱书记说:“老朱啊,买官怪可怜的。我看,别让他走了。他九岁就出来了,你让他往哪儿去呢?”

朱书记说:“那不行。现在剧团是国家正规的演出单位,不是旧戏班子。不养闲人。他嗓子倒了,留他干啥呢?再说了,现在是困难时期,各单位都在裁员,编制是死的,就这么多,他不走谁走?!”

大梅辩解说:“他也不能算是闲人哪?他身上有功,跑跑龙套,翻个跟头总还行吧?”

老朱说:“那也不行。名单已经公布出去了,要是这个走,那个不走,这个要留,那个也要留,往下工作咋做?”

大梅说:“老朱,你就行行好,让他留下吧。他实在是没地方去……他说了,就住我家了,你说咋办?!”

老朱批评说:“你呀,你呀,耳朵根子太软。退一万步说,就是我同意了,也不行。编制是上头定的,我说了不算。”

大梅想了想,突然说:“哎,你不是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么?这样吧,我有个法儿,让二梅走。许昌那边不是非要她么?我让她去。不就腾出一个指标么?”

老朱一怔,说:“这……?怕不合适吧?二梅也没这个要求。恁姐俩可别因为这事闹矛盾哪?”

第二天早上,当姊妹俩在颍河边上练功时,二梅竟与大梅吵起来了!

晨光里,大梅叫了一声:“小梅。”

二梅不理她。片刻,二梅气呼呼地说:“我不是你妹子了。从今天起,我就不是你妹子了。”

大梅说:“谁又咋你了?”

二梅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撵我走的么?!”

大梅说:“你听我说……”

二梅跺着脚说:“不听。不听!”

大梅走到她跟前,说:“小梅,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二梅“哼”了一声,说:“为我好?那我问你,我在咱团挡谁的路了?”

大梅说:“你谁也没挡。是我挡你的路了。”

二梅看了看大梅,小声嘟囔说:“我可没这么说。”

大梅说:“你不说,我心里明白。是我挡你的路了……”

二梅突然转过脸来,质问说:“姐,咱可是亲姊妹?!”

大梅说:“是。”

二梅说:“可是一母所生?”

大梅说:“是。”

二梅说:“那你为啥撵我走?我在团里丢你的人了?难道说我还不如他崔买官?!你究竟安的是啥心哪?!”

大梅说:“啥心?肉心。姐心。小梅呀,你想想,你在这儿,按说你也唱得不错,可你姐压着你哪,你只能唱配角……你姐心里不好受啊!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咱是唱戏的,离了舞台,咱就啥也不是了!你掂量掂量,这到底是对你好还是对你坏?再说了,我不想让你留下么?我是多想让你留下呀!你在这儿,咱姐俩早早晚晚的,还可以有个照应,你一走,谁还是姐的近人呢?可我,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唱配角呀?”

二梅沉默了一会儿,想了又想,嘴里还是嘟囔说:“老买那人,心术不正。背地里好横事,你为啥还帮他?”

大梅叹口气说:“一个戏班里出来的。他又无处可去,总还是个艺人吧。”

二梅说:“他算啥艺人?成天里混吃混喝,嗓儿没嗓儿,腔儿没腔儿,明明是个……”

大梅说:“嗓子倒了,他也没办法。看人还得往好处看……小梅,去吧,人家执意要你,你就去吧。咱是演员,谁不想唱主角哪?”

二梅迟疑一下,终于叫道:“姐……”

大梅动情地说:“其实,我是巴不得你留下……”

二梅还是说:“姐,你得防着那姓崔(买官)的!”

夜里,导演苏小艺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他背对着下面,“刷”的一下把围巾往后一甩,在台上走来走去地背诵道:

“……轻声!那边窗子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神圣的庙宇,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有恕……”

正在这时,只见青年演员王玲玲手里捧着一件新织的毛衣,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向舞台上走去,她像是走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仿佛都能听到她的心跳!突然,她紧走了两步,冲上去一下子抱住了苏小艺的腰!

苏小艺一怔,慢慢地转过脸来,那样子十分的紧张!他似要挣脱,却没有挣脱,嘴里喃喃地说:“这、这、这不好……”

王玲玲喃喃地偎在他的怀里,十分冲动地说:“苏老师,我……爱你!”

苏小艺惊慌着、迟疑着,四下看着,但他还是喃喃地说:“你,你、你……真是太美、太美了……”说着,他的头慢慢地勾下去,两个嘴唇终于贴在了一起!

排练厅外,只听门“咚!”的响了一声,一把大锁“咔”的一下锁在了大门上!……

这时,只见崔买官站在排练厅的大门外,得意洋洋地跳将起来,高声喊道:“都来看哪!都来看哪!抓贼呀!抓流氓啊!抓大流氓啊!……”

顿时,剧团的人全跑出来了!人们围在排练厅门前,乱纷纷地嚷道:

“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了?!”

“贼哪?贼在哪儿?!”

买官神气活现地高声说:“在里边哪!可让我捉住了!——一对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