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北京,袁世海这一次为越调剧团能赴京演出,可是花了大气力了。那时,老先生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可他仍是一趟一趟地跑文化部,跑北京市文化局,能找的人他都找了,能说的话他都说了,在文化部办公大楼内,袁世海老先生正在气喘吁吁地一层层爬楼梯,他只要见了管事的人,就给人家一遍遍地推荐申凤梅……

而后,他又来到北京市文化局,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敲门,仍是一遍一遍地给人们讲述着、推荐着……在北京市文化局艺术处里,连处长都不好意思了,感动地说:“袁老师,以您老的名气,专程跑来推荐剧团,这让我们感动啊!您老放心,我们一定考虑。”

袁世海一遍遍地说:“唱得真好。确实好!”

周口这边,在剧团排练厅里,那个写有“迟到者:申凤梅”字样的小黑板一直在舞台上挂着……可从此之后,不管刮风下雨,每次排练,申凤梅总是第一个到!

有一次,苏小艺来到排练厅,见又是申凤梅头一个先到……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快步走上舞台,拿起一块破抹布,想把那些字擦掉。可申凤梅忙拦住他说:“别擦,别擦。”

苏小艺一怔,摇了摇头,笑了:“大姐,我知道,你是为我撑腰呢。”

这天中午,那封盼望已久的电报终于来了,上边写着:一切事项均已联系妥当,欢迎越调剧团晋京演出!

立时,全团一片欢呼声!演员们奔走相告;一个个喜气洋洋!……

只有崔买官一人脸上带着醋溜溜的样子,含沙射影地说:“那可是首都,不是谁不谁都能去的!”

没过几天,这事倒真让崔买官说着了。谁也没有想到,在赴京演出的名单中,竟然没有导演的名字!那天,当接到通知后,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就紧张了!

朱书记沉默着,背手而立……

导演苏小艺则在地上蹲着,一脸的苦涩……

大梅却是一脸气愤,说:“这,这也太不像话了!谁告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朱书记沉默片刻,说:“大梅,你不要急。急也没用。这个事呢,本来嘛,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群众有反映……这个,这个,就不能不考虑了。”

大梅不平地说:“朱书记,你说说,这可是赴京演出啊!这么大的事,导演不去?不让人家导演去?行么?!”

朱书记解释说:“大梅,你清楚,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老苏也在,有些话,我本来不该说,可是呢……”

苏小艺蹲在地上喃喃地说:“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理解。理解……”

大梅仍在坚持:“朱书记,不管谁有意见,也不管是谁的意思,导演得去。导演不去还行?!”

朱书记缓缓地说:“本来,我也是从工作考虑的。可是,有人反映上去了,说老苏这个那个的……为此,我还专门请示了宣传部。我的意思呢,也是想再争取一下,最好让老苏去。可这个这个,有人往上一告,宣传部的态度一下子十分坚决,说正因为是进京演出,政审必须严格!这么一来,我就、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大梅说:“朱书记,为排进京演出的剧目,人家老苏没日没夜地干,花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光唱腔、剧本,人家收拾了多少遍哪?到了,不让人家去?这事说得过去么?!”

苏小艺勾着头,喃喃地说:“大姐,别争了,你别争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不去就不去吧。没事,真的,我没事。”说着,他取下眼镜片,用力擦着,他的眼湿了。

大梅说:“那不行,导演一定得去。咋能这样对待人家呢?!”说着,她快步走到桌前,毅然拿起了电话,说:“不让导演去不行?我现在就给部长打电话……”

朱书记猛地转过脸来,急忙说:“大梅,你要慎重!”

说话间,大梅已接通了电话,她对着话筒说:“……喂,徐部长么?是我呀,大梅。噢噢……部长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演出。喂,徐部长,有个事呀……你看,进京演出,导演不去行么?导演导演,一个剧团,全凭导演的!不让导演去,这戏还咋唱?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是党员,我担保行不行?我保了,我给老苏做担保,要是出了事,你拿我是问!……噢,朱书记?在,他在呢,他在……”说着,大梅用手捂着话筒,对朱书记说:“老朱,你保不保?”

朱书记站在那里,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说:“大梅呀,你……保!我保!”

大梅马上对着话筒说:“朱书记也保。我们两人联保!……好,太好了!你放心吧。”

苏小艺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满眼含泪,就那么弯下腰去,给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列火车在京广线上飞驰……

当剧团的演员们坐火车到达北京站的时候,谁也想不到,在站台上,袁世海及中国文联、文化部艺术局、北京市文化局的领导同志已等候多时了!

火车进了站台后,当大梅等演员从车上下来时,一下子怔住了,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接!片刻,她快步走上前去,紧握着袁世海的手说:“哎呀,袁老师,你怎么来了?!”

袁世海笑着说:“我举荐的,我不来行么?……”说着,又分别给她介绍前来迎接的各位领导;大梅跟他们一一握手致谢。

当天,他们的住处就安排好了,他们下榻在吉祥剧院后边的演员宿舍里。这时,演出的一切事项全都安排好了。当他们稍事休息了之后,就在当天下午三点半,申凤梅就头一个来到了后台上,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对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开始默戏了(这是她进京的首场演出啊!)……

这时候,剧院门口早就贴着一张巨大的戏报,上写着,剧目:《李天保吊孝》主演:申凤梅 时间:晚八时。

下午五点,当演员们来到后台时,却被导演苏小艺拦住了。苏小艺小声对他们说:“先别过去。谁也别过去。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说。”

演员们探头往里边一看,只见大梅凝神静气地在后台一角坐着,两手还比划着,很专注地在默戏……

片刻,台口上站的人越来越多了,却没有一个人走过去,也没人敢大声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梅终于站起来了。这时,演员们才各自归位,急火火地化装去了。

晚七点半,剧院门口熙熙攘攘,观众进场了……

演出开始后,剧场里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哭灵”那段唱腔,一下子征服了京城里的观众!

当掌声再一次响起时,导演苏小艺一个人在剧场外的空地上兴奋地踱来踱去。他嘴里喃喃地说:“打响了!打响了!一炮打响!……”而后,他脖里的围巾一甩,伸出两手,望着夜空,高声说:“星星真好!月亮真好!北京真好!真好哇,真好!”

这时,刚好有两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们诧异地望着苏小艺,一个说:“这人有病吧?”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说:“……莫明其妙!”

报纸……

报纸……

报纸……

第二天,由于首场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首都各大报纸都发了消息,对申凤梅的精湛表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这时,剧院门前戏报已经换了,剧目:《收姜维》主演:申凤梅

早晨的时候,演员们突然发现,售票口已排起了长队,队列中竟然有人披着被子……

然而,当申凤梅连演了几场之后,苏小艺却看出问题来了。夜半时分,戏早已散场了,在空荡荡的剧场里,苏小艺又是独自一人,表情癫狂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只见他神情怪异地在台子上踱着步,一边踱步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什么……片刻,他突然一展胸前的围巾,大步走下台子!

当他找到申凤梅时,他的两眼顿时放光!他一下子拉住申凤梅,激动地说:“大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有个很好的想法!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大想法!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这是首都,这是中国的心脏。这是中华民族的政治文化中心!这是……”

大梅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就说:“老苏,你慢慢说,慢慢说……”

苏小艺一挥手,说:“好,好,我慢点说。就一句话,我问你,在艺术上,你想不想独树一帜,登峰造极?!”

大梅不假思索地说:“想啊,怎么不想?!”

苏小艺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只要你想……”说着,他的话锋一转,语气变了,说:“我已经研究你很长时间了,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行!不行!……你要再往下走,说句不客气话,就毁了!”

大梅一怔,生气地说:“哎,你这个人,说着说着,这话味就变了?怎么又不行了?!你不是说……?”

苏小艺抬起两手,说:“且慢,且慢。你听我说,你的唱腔很独特,浑厚。戏呢,也不错,这是优点。但艺术上太粗。用三个字说:就是,粗,土,糠。这个‘糠’可能用得不准确,但就是这个意思。我的总体意思是‘品’低了。你明白么,品是品位,就是说……”

听他这么一说,大梅的脸色变了:“你,你这是骂我哪?!”

往下,苏小艺一甩围巾,恳切地说:“大姐,不瞒你说,在这几天里,我一连看了九场戏!九场!全是京城名角的戏。看了之后,我才发现问题了。我觉得大姐你确实具备了大演员的素质。——但是!你如果不提高的话,也是很难登上大雅之堂的!往下走,后果不堪设想!大姐,我再问你一句,你想不想一枝独秀,登峰造极?!”

大梅不吭了,她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她喃喃地说:“老苏,你,你说话真伤人哪!要不是,我……唉,你也是好意。你叫我想想。”

苏小艺再一次诚恳地说:“大姐,话说重了。我真是为你好。何去何从,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大梅沉思着,轻声说:“我初学戏时,老师送我了八个字……”

苏小艺问:“哪八个字?”

大梅说:“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苏小艺喃喃地说:“明白了。我明白了。那就是说,为了戏,你可以舍弃一切?!”

大梅果决地说:“只要是为了戏,有啥想法,你说吧!我舍命不舍戏。”

苏小艺说:“你的诸葛亮,可以说是一绝!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如果你想永葆艺术青春,如果你想走向艺术的最高峰,那你就得扬长避短!提高,提高,再提高!说白了,你的缺点,就是草台班子特有的共病:粗,土,俗!……现在,咱们是在京城,这里有多少大师级的演员哪!机会难得呀!……”

大梅说:“你让我再想想……”片刻,她突然说:“我想拜师,拜马连良先生为师!”

苏小艺头猛地一扬,很严肃地望着大梅,说:“太好了,你行。大姐,你记住我的话吧,你是大师的料!”

这天上午,袁世海又专程来剧团看望申凤梅……袁世海坐下后,激动地说:“昨天晚上,我又看了一遍《收姜维》。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这时,大梅突然说:“袁老师,我有个想法,不知你……?”

袁世海说:“你说,你说。”

大梅张了张嘴,说:“我想……哎,张不开嘴呀。”

袁世海说:“嗨,有啥不能说的?你说,尽管说。”

大梅说:“我想——拜师。”

袁世海怔了一下,说:“拜师?拜谁呀?用不着吧?用不着,用不着。”

大梅郑重地说:“我想拜马连良先生为师。他的诸葛亮演得太好了!我想跟先生好好学学。”

没等大梅说完,袁世海就笑着说:“我看算了吧?用不着,你的诸葛亮也不错嘛。叫我看,在艺术上是各有千秋。马先生的诸葛亮有仙气,你的呢,可以说有人气……我看可以切磋切磋,不一定非要拜师吧?”

大梅恳切地说:“袁先生,我这个心愿你一定要成全。马先生是京剧界的大师,我看过他的戏,非常钦佩。他的诸葛亮演得那么飘逸……我真是太想学了!袁先生,你可一定要成全我呀!”

袁世海迟疑了一下,说:“这个事么,听说,马先生已经关门了。不过,你有这个诚心,要是执意想拜师,我就舍下这张老脸,去做个说客吧。”

立时,大梅激动地站起身来,躬下身说:“袁先生,我……给你作揖了!”

袁世海忙说:“别,别,折煞我也。说客我做,至于成不成,这要看马先生的意思。这样,你等我的信儿吧,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说着,他站了起来。

六十年代的北京街头,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电车、公共汽车对外省人来说,显得十分新鲜。那时候,他们总是对车顶上驮着的一个大黑包包好奇,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干什么用的。曾在北京待过的苏小艺也说不明白,后来,转了好几道的嘴才打听清楚,那汽车上驮的东西叫着“煤气包”!听了解释后,他们才都笑了。

那天,在演员驻地门外的大街上,大梅一直在来来回回地踱步、张望,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焦急。等啊,等啊,终于,她等来了袁世海的身影……

远远的,大梅一见袁先生的身影,便急切地迎上前去,急切地问:“怎么样?马先生他……”

袁世海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很客气地说:“马先生说了,他要看看你的戏。”

大梅一听,沉吟了片刻,喃喃地说:“那就好,那说明还有希望……”

当晚,剧团在政协礼堂演出,这场演出,大梅是格外的用心。她知道。她心仪已久的马连良先生就在下边坐着呢。当演出结束时,站在舞台上的大梅在一次次“谢幕”的同时,终于忍不住往下瞅,可她却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她心想,可能是台下太暗的缘故吧。

卸装后,在后台上,当袁世海走近时,大梅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再问的样子……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先生,答应了么?”

这一次,袁世海仍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马先生看了你的戏,说你的功底还是很扎实的,演得很好……”

大梅望着袁世海,再一次焦急地问:“先生答应了么?”

袁世海沉吟了片刻,说:“马先生说,京剧和越调是两个不同的剧种,拜师,就不必了……”

大梅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她很失望地说:“是……是先生看不上我?还是……?”

袁世海赶忙说:“不,不。马先生他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大梅,我看你心这么诚,我就再去游说游说。你等我的信儿!”

听了袁先生的这番话,大梅心里非常难过。她是诚心诚意想拜师的,可人家不收她,她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算了?大梅还是不甘心,当晚,她把这件难堪的事给导演苏小艺讲了,苏小艺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字:“闯!”大梅一怔,说:“闯?怎么闯啊?”苏小艺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到他家去!”大梅怔怔地说:“行么?”苏小艺说:“管他行不行,闯!”

于是,第二天,苏小艺领着大梅,就直接到马连良家去了。晨光里,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苏小艺陪着大梅带着四色礼品来到了马连良家门前,而后,他们两人就恭身在门外站着。这时,大梅低声说:“先生要执意不见我们呢?”苏小艺连声说:“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大梅说:“那好,要是先生不见,我就在这儿一直站着!”

太阳慢慢地爬上了树梢,他们仍在门外站着……

十点钟的时候,袁世海匆匆走来,他一见大梅在马连良的门外立着,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袁世海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再去游说游说。这个老古板!”

大梅感动地说:“让先生为我受累了!”

袁世海摆了摆手,大步走上前去……

太阳慢慢地移到了头顶,可马家仍没有动静。一直等到了将近午时,门终于开了……

这时,马连良的夫人陈惠琏满脸带笑地迎了出来,说:“进来吧,快进来。”

两人进了客厅后,只见马连良先生正与袁世海躬手告别,袁世海给大梅递了个眼色,说:“你们谈吧。”说着,站起就走。

待送走了袁世海,大梅赶忙上前,深示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马老师,师娘,我大梅给二老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师娘赶忙拉住了她,说:“快起来,新社会,不兴这一套了。”

继尔,马连良先生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缓缓地说:“大梅,你的《收姜维》唱得不错。你唱一段,再让我听听。”

于是,大梅就站在客厅里唱起来……

马连良坐在那里,闭上两眼,凝神静气地认真倾听……

当大梅把“四千岁……”这个唱段唱完时,马连良两眼并没有睁开,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再来一遍。”

大梅又唱……

等大梅唱完后,马先生竟说:“再来一遍。”

大梅就再唱……

正在这时,有一个保姆从外边走进来,小声报告说:“马先生,上海的客人到了……”

马连良仍在闭着眼睛倾听,只随口说:“让到饭厅。”

保姆一愣,扭身走了。

片刻,待大梅唱完后……马连良久久没有睁眼,像是仍沉浸在唱腔里。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睁开眼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么?”

大梅怔怔地望马连良,终于她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马连良的脸严肃起来,他说:“你的功底的确不错。可有一样……”说着,马连良默默地摇了摇头,很直接地说:“你犯了一个大忌讳,串角!”

大梅愣愣地望着先生……

马连良严肃地说:“京剧最忌串角。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能唱,是什么好事。恰恰相反!不客气地说,地方戏,马虎就马虎在串角上!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演,什么都去演,生角、旦角都去串,串来串去,什么都演不好!”

大梅一下子傻了!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马连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马连良看了大梅一眼,突然说:“——你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来!”

大梅迟疑一下,默默地走出去了。

屋子里,马连良仍在那里端坐着。片刻,他略一怔,即刻起身,说:“哦,失礼了。”说着,这才匆忙赶往饭厅接待上海的客人去了……

这天夜里,大梅独自一人在昏黄的路灯下走来走去,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串角”这两个字一直坯一样在她的心头上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怎么办呢?

夜已很深了,心里乱麻麻的大梅走回房间,一下把黑头从床上拉起来,说:“老黑,我的哥,要是两样让你选一样,你要戏还是要人?”

黑头睡眼惺忪,却不假思索地说:“要戏。”

大梅说:“人呢?”

黑头说:“人就是戏,戏就是人!”说完,倒头又躺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梅再次来到了马连良家。她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先生起床后,她才上前敲了门,来到客厅后,大梅恭恭敬敬地站在马先生的跟前,小声叫道:“先生,我想过了。”

马连良坐在椅子上,很严肃地对站在他面前的大梅说:“你想好了么?”

大梅说:“想好了。”

马先生说:“那好,我问你,为了艺术,你能豁出来么?”

大梅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说:“好。我再问你,你看过梅先生的戏么?”

大梅说:“看过两场。”

马先生说:“那么,在你眼里,舞台上的梅先生是男还是女?”

大梅说:“在舞台上,梅先生实在是把女人演活了,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女人……”

马先生说:“这就对了。艺术就是艺术。艺术是需要献身的。你的唱功和做功都是不错的,基础也很扎实。但是,你要想把诸葛亮这个人物真正演活,就必须先把自己变成男人,至少在舞台上是个男人,彻头彻尾的男人!要做到这一点,你比我要困难得多,我本来就是男人,而你则是女人演男人,演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这就太难为你了。你能做到么?!”

大梅脑海里“炸”了一下,久久之后,她说:“……我能。”

马连良说:“你要想好?从今以后,我要你专攻生角,只要一踏上舞台,我要你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个男人。你能做到么?”

大梅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最后再问你一遍,从今以后,我要你学会养气,养男人的儒雅气,大儒!大度!大雅!这的确是太难为你了,你……能做到么?!”

大梅咬了咬牙,再一次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终于点了点头,说:“那好,你这个徒弟我收了!”

大梅听了这话,一时满脸都是泪水!

当天夜里,戏散场后,大梅趴在房间里大哭一场!……

导演苏小艺推门进来,见大梅在哭,一惊,忙问:“大姐,怎么了?你、你怎么了?!”

这时,大梅擦了擦脸上的泪,说:“没事,没事。我是高兴。”说着,她从一个提包里掂出了两瓶酒,“咚!”的往桌上一放,说:“喝酒,喝酒!——去,你把老胡他们也叫来,吆喝吆喝,咱也划划拳!”

苏小艺吓得一推眼镜,探着头说:“大、大姐,你,你真的没事?”

大梅说:“你看,我菜都买好了,没事!去,去喊老胡他们来!”

这天夜里,大梅邀了一些团里的人来喝酒。菜很简单,只有些花生米、酱牛肉什么的。可就在这个酒摊上,大梅一下子喝醉了,哇哇大哭!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哭什么。

第二天,大梅又如期来到马连良家。在马家内厅里,马先生亲自给大梅比划着说戏,算是上了拜师后的第一课。他说:“……比如说,诸葛亮这把扇子,它是用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在舞台上,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是不能胡乱扇的。这么一把折扇,它扇的不是风,是心绪,是气度,是儒雅。也可以说是智慧。有时候,它就是雄兵百万;有时候呢,它就是奇兵一支。诸葛亮的气度涵养,他的潇洒飘逸,可以说都在这把扇子上……”

说着,马先生一边给大梅做示范,一边让大梅自己练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夜里,大梅照常在舞台上演出,白天,只要有空,她一准到马家去,听马连良先生给她说戏。马先生说戏是极讲究,也是极严格的。给她“捏戏”更是一丝不苟!就这样,在马连良的亲自指导下,大梅的表演越来越精湛!在舞台上赢得的掌声也越来越热烈!

有一天清晨,大梅来得早了些,见门没有开,就一直站在门口候着。一直等到马先生的夫人出来开门时,见大梅在门外站着,就诧异地说:“梅,你怎么不叫门呢?进来,快进来。”

大梅说:“没事。我是怕打扰先生休息……”

来到内厅,马连良看了大梅一眼,说:“你的戏,昨晚我又看了一场,有进步。不过,有些地方,你还是得注意……”说着,他站起身来,“你跟我来。”于是,就把她带到了后边的一个花棚下,再一次给大梅说戏:

“……走台,是一个演员的基础。看似简单,但要走出内涵,走出变化中的人物感情,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戏曲,要边走边唱,这时候情绪在变化中,又要随着唱腔完全表达出来,这就全靠自己去体会琢磨了。比如你那句‘可喜将军把汉降’,这一句用流水板一连唱下去,表达不了诸葛亮此时此刻的心情,不如在‘可喜’后稍作停顿,而后再唱‘将军把汉降’……这样,诸葛亮的安慰、爱慕之意就完全表达出来了。再一个,在这出《收姜维》里,诸葛亮的步法要‘苍’。你想,他这时已五十多岁了,将死之年,身为相辅,身份不同,身体又不大好,心境也大不如以前了,一步一步,都带着一个‘忧’。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鞠躬尽瘁的老人了,所以,那个‘苍’味一定要带出来……”

马连良一边说着唱着一边示范着,大梅不时点头,认真地学着……她是心服口服啊!

这天下午,吃过饭,当大梅要走时,却又被师娘陈惠琏叫住了:“你等等。”

片刻,陈惠琏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过来,对大梅说:“梅,你师父即已答应收你,我就代你师父送你一件礼物吧。”

大梅赶忙说:“师娘,我也没给您带什么,您看……”

师娘说:“你知道我送你的是什么礼物么?”

大梅望着她……

师娘说:“你们唱戏的什么最金贵?”

大梅一怔,说:“嗓子?”

师娘点了点头,说:“对了。我送的就是保护嗓子的药。这药是你师父珍藏的,是好药。你收下吧。”

大梅双手接过来,十分感动地说:“谢谢师娘,我收下了。”

三天后,在中国剧协的一个大礼堂里,由中国剧协主席田汉亲自主持的“申凤梅拜师会”在首都北京隆重举行!那天,会场上熙熙攘攘,极其热闹。到会的大多是中国文学艺术界的各位名流、各大报刊记者等。其中有:老舍、田汉、曹禺、崔嵬、赵丹、汪洋、张梦庚、李準、裘盛戎、张君秋、凤子、陈怀皑、谭富英、袁世海、田方、于大申、于黑丁……一时,这个“拜师会”成了文艺界的一次盛会!

在会上,作家、艺术家们纷纷向大梅、马先生表示祝贺、连连地握手、问候、相互致意,有献花的、有题字的……一时,记者们忽地围到这边,又忽地围到那边,镁光灯闪闪烁烁!

作家老舍先生带病出席拜师会,见了申凤梅,说:“戏我看了,好哇。好!”当他来到题写贺词的桌旁时,老舍先生兴致勃勃地铺开宣纸,即席赋诗一首:

东风骀荡百花开

越调重新多俊才

香满春城梅不傲

更随桃李拜师来

一时,围观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接着,老舍先生意犹未尽,又在宣纸上添上了跋语:

“凤梅同志越调能手,生旦不挡,悲喜咸宜,一九六三年来京公演,内外行争誉成功而不自满,拜温如先生学艺因献小诗作贺,即乞正教适苦脑疾未事推敲文字为憾。”

顿时,又是镁光灯闪烁,众人一片称好!……大梅更是万分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会上,北影厂的大导演崔嵬走到申凤梅面前,自我介绍说:“我是崔嵬,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我看了你的戏,会后咱们好好聊聊!”

大梅感动地说:“谢谢。谢谢。”

这时,李凖先生也凑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凤梅,你可是为咱河南争光了!”

大梅忙说:“老大哥,你可要多帮忙我呀!”

……在这次会上,大梅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京城名人,见了这么多的专家学者,一时感慨万端!

当拜师会正式开始时,首先由田汉先生在会上致词。

他说:“……同志们,今天申凤梅同志的拜师会,可以说是文艺界的一次盛会。京剧演员收地方戏学徒,这是戏剧界的一件喜事!有特殊的意义。地方戏的好处是‘博’(唱词多,生活气息浓厚);京剧的好处是‘约’(精练,每唱一句都要找俏头),二者可以互相取长,共同繁荣我们的戏剧事业……”

顿时,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最后,由司仪高声宣布:现在行拜师大礼!

于是,大梅恭恭敬敬地向马先生三鞠躬!……一时,人们欢烈鼓掌,会议达到了高潮!

此刻,大梅眼里有了泪花,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大哭一场!

翌日,京城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出了题为“越调轰动京华”;“申凤梅拜师马连良”的文章……

报纸上,也陆续登出了大幅的剧照:申凤梅扮演的“诸葛亮”……

从此,售票口连连挂出了“客满”的字样!然而,在售票口,人们排队购票的队列却越来越长了……每到晚上,大梅在京城舞台上演出时,居然场场爆满,赢得了观众极为热烈的掌声!

这大约是申凤梅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期了。

在这两个多月里,她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关爱。自从拜师后,她一下子从一个来自民间的艺人成了整个社会都关注的名角。这是她从未想到的。有许多个夜晚,她常常夜不能寐。到了京城后,她才深切地体味到什么叫做“艺术”!于是,她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是马先生的教诲,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温马先生的教导,那话,在她的心海里一次次地浸泡:

马先生说:“……这把胡子,演的是男人的钢性、气概和经验。不是凭白要挂在那里的。捋,或是不捋,快捋和慢捋,都是有讲究的。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轻轻拂一下,都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反映,比如这样……”这些话,是多么的准确呀!

大梅怎么也想不到,好事还在后边哪!

突然有一天,剧团里传出了一片欢呼声,周总理要来看戏了!

那会儿,一得到消息,导演苏小艺马上就召集全体演员开会。在会上,他激动地对演员们说:“……周总理能来看我们的戏,这是对我们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鞭策!大家一定要演好……”

在会上,大梅虽然激动,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真是太激动了!可她一边激动着一边又担着一份心,她是生怕演不好哇!

散会后,演员们各自带着喜悦的心情,纷纷去做准备了……

不料,当会场上只剩下朱书记和苏小艺时,朱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对苏小艺说:“老苏,这些天你累了吧?”

苏小艺依然很兴奋地说:“不累,不累,一点也不累。”

朱书记看了看他,接下去,十分婉转地说:“我看你是累了,休息几天吧。”

苏小艺仍说:“不累,我真的不累。这场戏咱一定要唱好!”

朱书记再次暗示说:“老苏,你不要逞强。我看你脸色不好……你是熬夜太多了!这样吧,这两天你好好休息,演出由我顶着。”

苏小艺围巾一甩,竟然火了,他厉声质问说:“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这是干什么呀?我说过了,不累!”

一时,朱书记被弄得哭笑不得,他万般无奈,只好说:“老苏啊,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明天晚上……你,啊?就在(家)休息吧。好好,休息休息……”

此时此刻,苏小艺才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先是慢慢低下头去,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我明白了。”而后,他勾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他突然觉得心口很疼,像是什么地方断了似的!

下午,马连良派车到剧团接大梅来了。大梅坐着马先生的专车来到了马家。当大梅从车上下来时,只见马先生已迎到了门口,先生看见她,笑着说:“听说,周总理要去看戏?!”

大梅说:“总理要看《收姜维》……”

马先生说:“总理很喜欢诸葛亮的戏。要演好,一定要演得更好!来,来,快进来,我再给你说说戏。”

大梅望着老师,什么也没说,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第二天下午三点,马连良先生再次驱车赶往剧院。而后,先生不要任何人传话,独自一人来到了后台的化装间。

在后台化装间里,大梅早就来了,她又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坐着,在那里悄悄地默戏。在她身旁,黑头捧着一壶热茶、一壶凉茶默立着,不时小心翼翼地问一声:“喝一口?”

大梅总是摇摇头……

黑头把两只精致的小茶壶放到大梅跟前,说:“今晚不比常,你可要沉住气。”

大梅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黑头小声说:“万一有啥,我就在台角上站着呢。”

大梅再次点了点头……

最后,黑头脸一沉说:“那别演砸了!”

大梅心一寒,说:“你放心吧。”

黑头朝外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身说:“想想,你是个啥?”

大梅怔了一下,说:“我知道。”

黑头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走了。

黑头走后,大梅静了静心,又重新把戏在心里默了一遍,她坐坐,走走(八字步),拿起那把鹅毛扇扇一扇……

过了一会儿,当她刚刚拿起画笔,准备化装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叫道:“且慢。”

大梅扭头一看,只见马先生竟在化装间门口站着……她忙起身相迎,感动地说:“老师,您怎么来了?”

这时,跟在后边的司机托着马先生相赠的精致羽扇和一件诸葛亮衣双手捧着送到了大梅的面前,说:“这是马先生特意送给你的。”

大梅感激地叫了一声:“老师……”

马先生点点头默默地说:“收下吧。”说着,马先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说:“来,让我给你化装。”说着,马先生亲自拿起了画笔……

此刻,演员们全都拥了过来,看着这位有大师风范的马先生亲自给弟子化装……

当马先生一笔一笔给大梅化好装后,又亲自给她布衣,把帽子、髯口,一一给她戴好,扶正,最后又把那件新送的‘诸葛亮衣’给她穿在身上……而后,让她站起身看了看,默默地点点头说:“你知道么,在京剧里,讲究三白:衣领白,水袖白,靴底白。一个演员,外在服饰,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这就是艺术!”当他看到一切都满意时,才说:“好了,你好好演。”说完,扭头就走。

大梅刚要送他,他陡然停住身子,一摆手说:“不送。”

众人一时像看傻了一样,全都默默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