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个夜晚是申凤梅终生都不会忘怀的。

那天晚上,剧场里座无虚席,人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些青年演员多次从幕布的缝隙里往下看,希图能看到什么,可是,有那么一排座位仍然是空着的……就在演出临开始前的五分钟时,倏尔,剧场里突然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时,人们才发现,周恩来总理、邓颖超同志和一些中央领导人到剧院里看戏来了……掌声响起时,周恩来挥动着大手和蔼地向人们招手致意!

片刻,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幕徐徐拉开……

临上场之前,大梅的脑海里曾一度出现过空白。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忘记了她身在何处。是老黑的一脚把踢醒的!那时,黑头就在她的身后站着,当她发愣的那一刻,黑头二话不说,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脚!那一脚来的正是时候,就是那一脚,一下子就把她的演员意识踢出来了,她浑身上下陡然间就有了演出的激情,舌头上像是挂上了一连串的唱词,一字一句都历历在目,好了,她一下子就彻底地放松了,剩下的就是演出了。所以,当她一嗓子喊出去时,人未出场就先来了个满堂好!

当这么一场重要演出开始时,导演苏小艺反而被隔在了剧场的外边,成了剧团进京以来的唯一的一个闲人!

他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蹓跶了一会儿,而后,他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一家邮电局的门前,看见电话的时候,他的心一动,突然觉得非常孤独,于是就下意识地走了进去,交过钱之后,他进了一个玻璃隔起来的电话间,拿起了电话,他等了很久之后,电话终于接通了,苏小艺心里很苦,却笑着对着话筒说:“……李琼么?我小艺,小艺呀。你好么?孩子好么?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剧团晋京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知道么,周总理来看戏了!好多中央领导都来了。我……?见了,当然见了!我还跟总理握了手呢!总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姓苏,叫苏小艺,真的,真的……是呀,是呀……哭?我……我是高兴,太高兴了……”说着,苏小艺泪流满面!

出了邮电局的门,苏小艺心里才略微好受了一些。这时候,天已渐渐黑下来了,华灯初上,北京街头到处都闪烁着亮晶晶的路灯,苏小艺在路灯下缓缓地走着,突然之间,他很想去母校看看,于是,就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下等着,可是等了很久,车没有来,最后,他心里说,算了吧,算了。说着,他又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着,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你是谁?苏小艺。苏小艺是谁?导演。对了,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剧团的导演么?你也就是个导演……戏导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还争个什么?你有什么可争的?如果人家不用你,你是个屁!对了,你就屁也不是……你知足吧。”

剧场里,演出结束了,观众席上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梅等演员一次又一次地出来谢幕……这天晚上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片刻,周总理和一些中央领导人在掌声中走上舞台,跟演员们一一握手……当周总理走到大梅跟前时,他亲切地握住她的手说:“申凤梅同志,你演多少年戏了?”

申凤梅由于太激动,心一慌,竟回答说:“我演两年了……?”

总理笑着探身问:“两年?”

这时,申凤梅才明白她说错了,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赶忙纠正说:“总理,我演二十多年了。”

总理笑着问:“哦,你演的还有诸葛亮的戏吗?”

申凤梅说:“有,还有《空城计》、《诸葛亮吊孝》……”

周总理笑着点了点头,对申凤梅说:“好哇,你把诸葛亮演活了!”继尔,他又用赞赏的语气指着申凤梅对众人说:“河南的诸葛亮会做思想工作!”

一些中央领导同志都跟着笑了。接着,周总理笑着挥挥手对众人说:“大家合个影吧。”

一时,镁光灯闪闪烁烁,留下了美好的光辉瞬间……

合影后,演员们一个个激动地鼓起掌来!

当周总理临走下舞台时,却突然停住身子,又专门对交际处的一个处长招招手,小声说:“演员同志很辛苦,请河南剧团的同志到小餐厅去就餐。”

处长赶忙说:“总理,你放心吧。”

当夜,按照总理的吩咐,演员们全都坐车到中央直属机关的小餐厅去吃夜宵。这对演员来说,实在是不可想象的。坐上车的时候,她们一个个都激动地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藏着一句话,中央领导都吃些什么呢?!一直到进了小餐厅之后,一个个还都愣愣的,显得很拘谨……

午夜时分,当吃完夜餐的演员们登车返回时,有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追出来,非常有礼貌地说:“申凤梅同志,总理的电话。”

大梅听了,一下子怔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朱书记和一些演员,赶忙推了她一把:“快,快去呀!”

大梅在众人的簇拥下这才急忙跑回去接电话,她拿起话筒,激动地叫了一声:“总理——”只听总理在电话里说:“凤梅同志么?吃过饭了么?哦。中直有个舞会,我请剧团的同志们来跳舞吧?”

大梅一听,又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众人在一旁着急地小声说:“不会呀,咱不会跳呀……”这时,大梅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总理,我是凤梅,谢谢总理关怀。我们不会跳舞,也怕影响您老人家休息。我们,非常感谢总理的关怀!”

于是,周总理在电话里说:“那好,你们休息吧。我有空看你们演的‘李天保’!”

待电话挂了之后,大梅还紧紧地攥着话筒,攥了一手的汗……

当演员们坐车返回时,大家的心才彻底松下来了。于是车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我们见到总理了!我们见到总理了!”

天已是后半夜了,导演苏小艺仍然在桌前修改剧本,他心里苦辣辣的,实在是睡不着呀!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苏小艺怔怔地抬起头,问了一声:“谁呀?”说着,站起身来,把门拉开了——

这时,大梅和黑头双双在门口站着。黑头手里捧着一个大荷叶包,包里放着一包花生豆,一包猪头肉,一包酱牛肉,一条烟,一瓶北京二锅头……

苏小艺愣愣地说:“这么晚了,你们……?”

黑头爽快地说:“跟你喝二两!”

苏小艺默默地望着他夫妻二人,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可心意他是明白了。很快,桌子就拉开了,上边摆着摊在荷叶上的花生、猪头肉、酱牛肉和盛了酒的三个茶缸……

当他们端起酒杯的时候,苏小艺突然哭了,他流着泪说:“大姐,你放心吧,我没有怨言。真的。能让我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我知道,能让我来,是大姐你做了工作的。你放心,我不会有怨言。我只是觉得……惭愧。”

黑头说:“兄弟,喝,咱喝。你也是个直性人……”

大梅望着他说:“兄弟,你是幕后的,你一直站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可你出了多大力我知道,大姐从心里感激你呀!”

苏小艺眼里含着泪,再次端起茶缸说:“大姐,来,不说别的了,祝贺你演出成功!”

大梅说:“这也是你导演的成功!是你导得好……”喝着,说着,大梅哭了,大梅哭着说:“兄弟呀,我一个穷要饭的,要不是新社会,哪有我的今天哪?!我不但能拜马连良先生为师,连总理都见了呀!这是多大的荣誉呀!你说,咱会干啥?咱不就会唱两句么?……从今往后,更得好好唱,唱死在舞台上都没话说!”

黑头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他也醉了,他带着几分醉意说:“我知道你能红,我知道……”

大梅流着泪带笑说:“那时候,你没少打我……”

黑头乜斜着醉眼说:“噫,你是谁呀?不敢,可不敢了……”

大梅说:“我知道,你是个红头牛,该打还打。你是为我好,打的是戏。不过,这次进京,我算是开眼界了,咱是从唱地摊过来的,确实粗糙,要不是老苏提醒,越调哪会有今天哪……”

苏小艺已是半醉,他口吃地说:“不,不,大姐,大、大姐……你错了。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知道了什么叫大演员,什么叫百折不挠!自从你拜师后,提高得真快呀!真的,真的。其实,人生就是一台戏呀!”

大梅说:“是啊,我从先生那里学了很多东西。往后啊,咱好好演。不管别人说什么,心放正就是了。”

苏小艺又端起茶缸,说:“对。大姐说得对。深刻,深刻……”片刻,他喃喃地说:“大、大姐,总理好么?他身体好么?他老人家跟你握手了么?……”

大梅说:“总理好着呢。手也握了,还合了影,请我们吃了饭……咱一个地方剧种,做梦都想不到啊!”

苏小艺说:“让我握握你的手,这是总理握过的手啊!……”说着,他伸手去握,却抓空了……

大梅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老苏,兄弟,这次进京演出,你是呕心沥血……话就不多说了,来,我敬你一杯!”

苏小艺端起茶缸说:“都在心里,都在酒里……”说着,他又激动起来,“我醉了么?我没有醉!大姐,别看我戴着帽子,我也是人哪!我也是有上进心的。我也想进步啊!诸葛亮的戏,咱要系列化,要多排新戏!我都想好了……人家说,马连良的诸葛亮有仙气,你的诸葛亮有人气,我的体会是烟火气,女子演诸葛孔明,能演出男人的内涵,小女子演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不容易呀!我最服的,就是你这一点!”

喝着喝着,大梅也略有了两分醉意,她忽然伸出手,一捋袖子,竟比划起来(竟然还能双手出拳,‘左右开弓’),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你说这男女有啥差别?我演男人就是男人!兄弟,不瞒你说,我为了演戏,连男人们喝酒划拳都学了,你看……一枝令箭!——二马连环!——桃园结义!——四面埋伏!——五更造饭!——六出祁山!——七擒孟获!……”

苏小艺喊道:“好一个诸葛亮哇!”

忽然之间,全团进京演出的演员们全拥了过来……

大梅扭头一看,笑了:“咋,都睡不着了?!”

哄!一片说笑声……这是一个激动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首都各大报纸都登出了黑体大字:“河南的诸葛亮会做思想工作!”

于是,各种好消息接踵而来:全国各地邀请演出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飞来……紧接着,记者们蜂拥而至,几乎所有的摄像机、照相机、镁光灯都对准了身着演出服的申凤梅……北京电影制片厂;珠江电影制片厂,争相联系要把《收姜维》、《李天保吊孝》拍成电影!一时间,整个剧团天天都热闹非凡!

可是,谁也想不到,大梅却躲起来了。记者们一连几天都没有找到她。后来,经反复打听,他们才知道,申凤梅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去了。

是啊,大梅的确是到北影厂去了。她是给人送礼去了。

在北影厂的一间办公室里,大梅从提包里拿出了两条香烟,说:“吴导演,我都找了你三趟了。这是我们家乡的烟,你尝尝吧。”

吴导演一看,笑了,说:“好,我这人是个烟鬼,我也不客气,收下了!”接着,他又说:“上戏的事,你放心吧。”

不料,大梅却对吴导演说:“吴导演,有个事,我想给你商量商量,也不知道行不行?”

吴导演说:“你说,有啥事你尽管说。”

大梅说:“那两部戏,我能不能让出来一个?”

吴导演愣了,说:“让出一个?什么意思?”

大梅说:“演‘李天保’,我年龄偏大了。我想给你推荐一个年轻演员,我觉得她更合适。”

吴导演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才说:“申大姐,你没病吧?我当导演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让戏的?更别说上电影了……”

大梅恳切地说:“我有个学生,是个苗子,长得也好,让她上吧。她上更合适……”

吴导演却不客气地说:“大姐,不客气地说,电影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上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别说是你的学生,就是我的亲妹妹也不行!特别是戏曲片,必须是名角!”

大梅说:“导演,这样行不行,让她来试试镜?要是你相不中,就算了。咱培养个人不容易,你就让她试试吧?”

吴导演终于说:“你能说出这个‘让’字,就让我刮目相看了!好,就让她来试试吧。”

当天晚上,青年演员王玲玲匆匆走进了大梅住的房间,说:“申老师,你找我?”

大梅坐在床边上,看了她一眼,说:“你站好,让我看看。”

王玲玲怔了一会儿,说:“到底啥事呀?”

大梅望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王玲玲不好意思地说:“申老师,你看你……”

大梅笑着说:“不错,我没有看错。明天上午,你跟我到电影厂去一趟。”

王玲玲惊喜地说:“电影厂?”

大梅说:“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见个人。”

王玲玲一惊,问:“见谁?”

大梅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大梅把王玲玲领到了北影厂。接着,又把她带到了一个摄影棚内,说:“你去试试镜。”

王玲玲更吃惊了,说:“我?!”

大梅说:“不是你是谁?去吧,别怕。大方点。”说完,她就走了。

当王玲玲站在摄像机前的时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这时,那个年轻的摄像一边摆弄着镜头,一边随口问:“你就是申凤梅?”

王玲玲诧异地四下看了看,说:“我不是申凤梅。”

那人一怔,说:“不是你怎么来了?”

王玲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难堪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不料,那人竟不耐烦地说:“回去,回去,胡闹!”

就在这时,大梅过来了,她抢上一步,说:“是我让她来的。我跟导演说好了,让她来试试镜。”

那人看了大梅一眼,很勉强地说:“噢,好,好吧。”

当天下午,王玲玲要拍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在剧团里传开了!一时,剧团的一些青年演员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玲玲……有的忍不住问:“听说你去电影厂了?”

有的用不无嫉妒的语气说:“行啊,玲玲,你要上电影了?!”

有的说:“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有的说:“哼,那还不是申老师的劲……”

听了这些风凉话,王玲玲心里非常委屈,她一句话也不说,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出了门,径直就去找申老师去了。

在另一个房间里,大梅、苏小艺、朱书记三人正在商量拍电影的事情,三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十分严肃。

苏小艺说:“老申,你真要让?”

大梅说:“真让。”

苏小艺说:“大梅,人家可是请你的,你让玲玲上,这,这不好吧?”

朱书记也说:“是啊,这个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拍电影可不是个小事情,万一演砸了,咱剧团的名声……?”

大梅说:“让玲玲上吧,她是个苗子。两出戏,她演‘李天保’,我演‘诸葛亮’,人家导演都同意了。再说,也该让年轻人上了,这是个机会。”

这时,门突然开了,玲玲站在门口,含着泪默默地说:“申老师,还是你演吧。人家是专门请你演的……”

大梅说:“傻!多好的机会呀。多少人争着抢着要上哪!”

王玲玲说:“我怕演不好,砸了老师的牌子。再说,那么多演员,都眼巴巴的……”

大梅说:“你好好演,我不怕砸牌子。”

王玲玲说:“我太年轻,怕万一……”

大梅说:“年轻?你多大了?”

王玲玲说:“二十了。”

大梅说:“在戏班里,我十四登台,十六就挑大梁了。”

大梅接着说:“你能演好,我相信你能演好。”

王玲玲怔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扑到了大梅的怀里,哭起来了!

苏小艺心里一直藏着一句话。

他总是想找机会对玲玲说说,可他没有机会。有那么几次,趁着没人,他刚要凑上去,可王玲玲却有意无意地躲开了。自从玲玲从戏校毕业回来后,苏小艺发现,王玲玲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她不那么爱笑了,总是静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忧郁。这对苏小艺来说,就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愧疚之情。是的,他喜欢她,他是那样的喜欢她!可他……人哪!你一旦背上了什么,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单位,一架机器上的零件。所以,该埋没只好埋没了。可心里还是痛啊!所以,他总想找机会对她说点什么。

这天,化装间里就剩下王玲玲一个人了,趁没别人的时候,苏小艺快步走过来,叫住了王玲玲。他说:“玲玲……”

王玲玲离他有六七步远的样子,听到他的喊声,身子颤了一下,扭过脸来,有点害羞地、也有点吃惊地望着苏小艺,可她并没有迎上去。

苏小艺左右看了一下,有几分矜持地走过来,说:“玲玲,一定要好好演,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

王玲玲慢慢地勾下头去,轻声说:“谢谢。”

苏小艺小声问:“拍电影的事,事前,你找过申老师么?”

王玲玲摇摇头,说:“没有。”

苏小艺说:“你申老师肯让,那是一个演员的气度……大气呀!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王玲玲仍低着头说:“我知道。”

苏小艺迟疑了片刻,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又一次重复说:“要抓住机会!”

苏小艺还是没有说出口。

自从申凤梅在京城一炮走红之后,周口越调剧团一下子红遍了全国!各地邀请他们演出的函件像雪片一样飞来。于是,他们受文化部的委派,又开始了走向边疆的巡回慰问演出。

由于大梅的照片在各大报纸上都登载过,所以无论在火车还是汽车上,她常常被一些戏迷们认了出来,只要一看是她,人们大声喊:唱一段吧?唱一段!

大梅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唱……

一次,在车上,看大梅手扶着晃动的车座在唱,一位老人赞叹说:“看看人家,名演员,一点架子也没有!”

又有一次,在汽车上,大梅又被乘客认出来了。于是,在人们的呼唤下,她又站起身来,手扶着车上的栏杆说:“好,唱一段就唱一段吧。”顿时,车厢里掌声四起!

在新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大梅在唱……

在一座座军营里,大梅在唱……

在只有一个战士持枪站岗的雪山哨卡上,大梅喘着气在给他一个人唱……那持枪站岗的战士听着听着竟然落泪了……

大梅拍拍他说:“小兄弟,你保家卫国,比我辛苦啊!……”

战士郑重地给大梅行了一个军礼!说:“不苦。”

大梅说:“咦,听音儿,你是咱河南人?”

战士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梅高兴地说:“小老乡,你给咱河南人争光了!”说着,把一包香烟给他塞进了衣兜里……

在煤矿上,千米矿井下,掌子面上,大梅头戴矿灯,身穿工作服,在给井下当班的煤矿工人们清唱……那些挖煤的工人们,拼命给她鼓掌!高喊道:“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人家一喊,大梅就再唱一段……

夜半时分,大梅又特意走进了煤矿的食堂,对值夜班做饭的三位大师傅一人递上一包烟,说:“师傅们,你们辛苦了,你看,叨扰你们忙到现在,戏也没看成,我给各位师傅唱一段吧?……”

说着,她就站在厨房里唱起来了……

三将军哪,你莫要羞愧难当;

听山人把情由细说端详。

想当年,长坂坡你有名上将;

一杆枪,战曹兵无人可挡。

如今你,年纪迈发如霜降;

怎比那姜伯约血气方刚。

今日里,虽说你打回败仗;

怨山人用兵不当你莫放在心上……

整整一冬一春,千里大戈壁上,一根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都回荡着申凤梅的精彩唱段……

剧团终于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申凤梅一推开屋门,见家里空空荡荡,一些简单的家具上,已落满了灰尘……大梅进门就往地上一出溜,人像是瘫了一样,有气无力的对黑头说:“叫我先喘口气,然后做饭。”

黑头随手把包放在地上,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大梅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身上一点力也没有了。哥,给我点支烟。”

黑头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燃后递给坐在地上的大梅……

大梅接过来吸了两口,说:“待会儿咱吃芝麻叶面条吧?”

不料,此时,黑头竟然往地上一趴,说:“别坐地上,地上凉。坐这儿。”

大梅“吞儿”笑了,说:“你也别这样,只要少打我两次,就行了。”

黑头脸一沉,竟然说:“我打过你么?”

大梅嗔道:“好,好,你没打过我……”

黑头竟固执地说:“我说过多少遍了,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戏’!”

大梅说:“行,你打的不是我,是戏,你都是为我好。”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了。这是他们两人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不料,三天后,剧团的气氛抖然紧张起来!

这天,剧团的全体人员都接到通知集合在排练厅去开会,说是要传达上级的重要文件精神。会议开得非常严肃,在会上,朱书记传达了上级的文件,他念道:“……我们不能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长期占领舞台,要大力提倡演革命现代戏和样板戏,这是个态度问题,必须从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朱书记念完文件后,以征求意见的口气说:“省里马上就要搞现代戏调演了,咱团咋办?大家发言吧,都说说。”

一时,都不说话了,没有人说一句话。有人偷偷地看了大梅一眼,可大梅竟一声不吭。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在下边议论说:

“看来,这古装戏是不让演了!”

“可不,报上都公开批判了!”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面多宽哪!一下子都演不成了!”

苏小艺怔怔地站起身来,诧异地说:“哎呀?那咋办呢?咱已在上海订了古装戏的服装了呀?这,这可怎么办呀?!”

朱书记问:“还能退货不能?”

苏小艺说:“怕是不行了,合同已签过了,钱也付过了……”

朱书记说:“已经订过的,就算了。都说说吧,大家都说说。大梅你带个头……?”

大梅仍然愣愣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朱书记又叫了一声:“大梅……”

有人推了她一下,大梅急忙站起身来,她迟疑了一下,咬咬牙,终于表态说:“我没意见。党让演啥,我就演啥!”

这时,苏小艺也跟着说:“排完《红灯记》,咱马上就上三小戏:《红大娘》,《扒瓜园》,《卖箩筐》,保证不耽误参加调演。”

往下,崔买官竟然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一捋袖子,慷慨激昂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就在崔买官背语录的当儿,众人都侧目而视,紧接着都笑起来了。可崔买官却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笑?严肃点,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崔买官的话刚落音,不料,墙外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也播送起新华社述评文章来:“……长期以来,我们的舞台一直被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占领……”

崔买官立时趾高气扬地说:“听听!听听!”

往下,崔买官很主动地拿出一张报纸,高声地、阴阳怪气地在念起来:“……《海瑞罢官》并不是芳(芬)芳的鲜花,而是一那个(株)毒草!影响很大,流毒很广,听听!这个这个……在舞台上,银布(幕)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大量是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东西!……听听,听听!”

“哄”,这一次,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可这一次,崔买官却不知道人们究竟笑什么……

从此,剧团开始排练现代戏了。可是,从古装戏到演现代戏,对大梅来说,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

这天,在排练场上,导演苏小艺大发雷霆!他摔打着手里拿的一个夹子,气冲冲地跑上前对着大梅喊道:“停!停!你?!……你是张大妈。你要记清楚你的身份,我再说一遍,你是张大妈!张大妈咋走的?你是咋走的?你会走路不会?你连走路都不会了?荒唐!重来!”

正在排《红大娘》的大梅一下子傻了,她站在那里,脸红了又红……片刻,她喃喃地说:“我错了,我再来……”说着,她稳了稳情绪,又照着剧情一边表演着走上台来……可她越是怕出错,就越出错,走得就更不像样了……

站在一旁的演员们忍不住“哄”的笑了……

这时,苏小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把手里的夹子重重地拍在了放有水杯的桌子上……指着大梅,劈头盖脑地说:“咋回事?你到底是咋回事?!你,你怎么这么笨哪?!走路,你到底会不会走路?就是一般地走!平平常常地走!像一个农村老太太那样走,知道么?你拿个什么架?你见谁走路还端着个架子?你说说?!我再告诉你一次,这是现代戏!你演的是现代戏,你、是、张、大、妈!明白了没有?!”说着,他学着大梅走的姿势:“这,这这这、像什么样子?!”

“哄”的,人们又笑了!

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梅掉泪了,她流着泪说:“我再来,我再来……我一慌就、忘了。导演,你别生气,我我我……再来。”

苏小艺沉着脸,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再来一次吧。”

这次,大梅走得慢了些,力求走得像一个农村老太太……可是,她仍然走得很僵硬,就像腰里塞着块坯似的!

苏小艺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咚”的一声,把那个夹子摔在了地上,夹子里的十几页纸飞了一地……他跳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不排了!不排了!这戏没法排了!简直、简直是……对牛弹琴!还想拿奖呢?拿个屁!……”说着,他一甩围巾,扬长而去。

崔买官却故意大声说:“哼,有些人,就会演帝王将相!连个老太太都演不好……”

此刻,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黑头把揣在怀里的两个小茶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大梅立在那里,满脸都是泪水……片刻,大梅擦干了眼里的泪,又快步追了上去。

大梅跟在导演的身后,追着苏小艺的屁股说:“兄弟,你让我试试,你就再让我试试吧……”

苏小艺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大梅说:“我笨,我知道我笨,我这人就是有点笨……”

这时,苏小艺突然停住步子,扭过头,很认真地说:“大姐,算了。你别演了。你是名演员,想想,我不该那样对你,对不起了……”说着,苏小艺很认真地给大梅鞠了一躬!

大梅说:“兄弟,你这是打我的脸呢。你别这样,是我不对。你该吵吵么。你骂也行,不行就骂我两句,我不会计较。你是导演,你说咋咱就咋,你就让我再试试吧?”

苏小艺被感动了,他转过身说:“大姐,你还不明白么?你是演古装戏演习惯了。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在古装戏里泡得太久了,出不来了!大姐,这不能怪你呀……可演现代戏,你……?!”

大梅流着泪说:“我知道,兄弟,我知道啊。可是,上头……提倡的是现代戏。以后不让演古装戏了。你说,我要不演,我不成了废人了么?!兄弟呀,你帮帮我,帮帮你大姐吧!我学,再难我也学!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我不怕吃苦,我求你了,你就让我试试吧……”

苏小艺一下子怔住了,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大梅。片刻,他说:“大姐,你让我说实话么?”

大梅怔了怔,说:“你说,你说。”

苏小艺叹口气说:“我说一句实话。大姐,太难了,太困难了!你已经溶化到古装戏里了,回不来了。”

大梅说:“那按你说,我是没救了?”

苏小艺说:“大姐,我看,就算了吧。”

大梅哀求说:“照你说,我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苏小艺叹口气说:“也不能说一点希望没有,只是太难了!”

当天夜里,当黑头喝了几盅酒回到家时,一推门,却见屋子中央放着两块砖,大梅在那两块砖上跪着!……

黑头看了看她,默然地坐在小桌前,仍是一口一口地喝闷酒!

大梅跪在那里,哭着说:“哥呀,咋办呢?我完了,我不会演戏了,我成了废人了!”

这时,黑头拿起酒瓶,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大口酒!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大梅跟前,扬手给了她两个耳光!恶狠狠地说:“哭?哭哭就行了?你死吧!不会演戏你去死!”

片刻,黑头又吼道:“好好想想,你是个啥?!”

大梅在那两块砖上整整地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大梅心一横,推出一辆自行车,又上街买了两匣点心,而后骑车来到了瞎子刘的家。

月光下,院子里雾水白白,屋子里却显得很黑,大梅在院子里站着,她刚要叫,却见屋里闪了一下,忽的有了亮光,那是瞎子划着了火柴,顿时,油灯亮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是梅吧?”

大梅说:“刘师傅,是我。”

瞎子刘说:“我就知道是你。咋又花钱?”

大梅走进来,随手把两匣点心放在土桌上,说:“来看看你。”

瞎子刘说:“如今你名声大了,奔生活吧。我就这样了,队里待我也不赖……隔三差五的,你还总给钱。”

大梅不由地叹了一声……

瞎子刘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说:“咋?心里有屈?”

大梅默默地说:“师傅,我不会演戏了……”

瞎子刘沉默了一会儿,说:“坐院里吧,我闻出来了,院里好月亮。”

大梅演不好现代戏,苏小艺心里也不痛快。晚上,他来到剧团办公室,很无奈地对朱书记说:“……换人吧。我看,只有换人了。”

朱书记沉吟片刻,挠了挠头,说:“这个,这个,离省里戏曲大赛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来得及来不及呀?再说,人家别的团可都是上的名角呀……”

苏小艺说:“那你说咋办?她不会走路。一上场她就不会走路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她演古装戏时间太长了,一上台就是八字步,咋说都改不过来。她也不是不想改,就是改不过来,你说咋办?叫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换人!”

朱书记严肃地说:“我告诉你,部里说了,今年必须拿奖!咱可是要拿奖的。换了人,你能保证拿奖么?”

苏小艺沉默片刻,喃喃地说:“就剩一个多月了,时间太紧,这我不能保证。我可保证不了……”

朱书记说:“换人可以,你必须保证拿奖。”

苏小艺急了,说:“不换更糟糕。她不会走路,连走路都不会了,还咋上去演哪?”

朱书记无奈地说:“那,那就换吧。换谁呢?”

是啊,换谁哪?苏小艺也挠起头来。

在瞎子刘家,大梅和瞎子刘在院子里坐着。瞎子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在院子里拉起胡琴来。那琴声哑哑地传达着不尽的忧伤。

大梅坐在那儿,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流着泪说:“师傅呀,我完了,我成了废人了。我大梅演了一辈子戏,到了,我不会演戏了!我……”说着说着,她放声大哭!

瞎子刘坐在院中的树下,一声不吭,他闭着两只瞎眼,默默地、一板一眼地拉着胡琴……

片刻,大梅止住悲声,默默地含着泪说:“师傅呀,你说,我该咋办?我是无路可走了……”

瞎子刘仍不语,接着又拉了一曲……那琴声在不断地转换着,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一会儿激越,就像是一架转动中的老磨……

久久,大梅站起身来,说:“师傅,我走了。”

瞎子刘说:“听懂了么?”

大梅说:“听懂了。”

瞎子刘说:“啥是戏?戏就是一个字:活。活人的运道,生生死死,谓之戏。进了戏,你就不是人了。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三年不唱,人家就把你忘了!”

大梅说:“师傅,我记住了。”

瞎子刘又说:“当年,马先生要你主攻生角,是对的。那是‘大’。现今,还是先奔生路吧。这谓之‘小’。大大小小,小小大大,也是戏。活着,才有希望啊。话说回来,不管老戏、新戏,都是戏。戏是个乐子,是给百姓顺气的。就我这没眼人,村里人凭啥高看我呢?不就是一把胡琴儿么,间或给爷儿们拉拉,解个心焦罢了……”

大梅说:“我记住了,师傅。我走了。”

瞎子刘说:“夜重了,走吧。路上小心。”

然而,当大梅转过脸,推上车要走时,却见院墙外围着很多村人……村人们见她转过脸,一个个都亲热地跟她打招呼:

“梅回来了?”

“又看你师傅来了?”

“回来了?梅。”

“咱梅老仁义呀,隔三差五来看看,生怕老头受屈……”

有些老人说:“瞎子,你狗日的咋恁有福哩?!人家多大的名气呀,还一趟趟来看你。”

大梅望着众人,把车子一扎,擦干了泪,笑着说:“大伙是不是想听我唱两句?唱两句就唱两句吧。”

立时,掌声四起!

大梅就站在院子里唱了一段……

众人鼓掌后,有人又叫道:“再来一段!”不料,老支书在人群中说话了,他往一个石磙上一站,说:“算了,天晚了,别让大梅唱了。改天再唱。她又不是不来了……”说着,又吆喝他的儿子:“二怪,路黑,去送送你大姐!”

二怪还未应声,一些年轻人就抢着说:“我去!我去!……”

老支书说:“去恁多人干啥?又不是打狼哩。二怪去就行了。记住啊,送到家你再回来!”

二怪在人群中高兴地说:“放心吧!”

说着,众人簇拥着大梅往村外走去,老支书再一次恳切地说:“梅,不管啥时候,这都是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