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这一段时间里,大梅找不到自己了。
她熬了很多个夜,掉了很多头发,人几乎都要崩溃了!古装戏肯定是不让演了,现代戏呢,她……于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如果我不是‘戏’,那我是什么呢?!我还会什么?!我这一辈子不就完了么?!夜里,躺在床上,她大睁着两眼,想啊想啊,越想越觉得要是这样下去,她还不如死了哪!
她不想就这么“完了”,她也不能就这么认了。她从小学戏,也只能是个“戏”了!于是,一早起来,大梅又跑去找了朱书记。在办公室里,大梅决绝地对朱书记说:“……老朱,我只求你这一次,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下去深入生活。我就不信,我唱不了现代戏!”
朱书记说:“大梅,你是名人,要下去的话,生活上……?”
大梅说:“我不怕,我本就是苦出身,要饭出身,还有啥苦我不能吃?你就让我去吧。”
朱书记又说:“大梅,你想好,这一次参赛,地区可是要求拿奖啊?”
这时,大梅沉默了。上头是要拿奖的。可她能保证拿奖么?可要是不能拿奖,能证明你能演现代戏么?到了这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只有豁出来了。大梅咬了咬牙,一拍桌子,说:“我豁出去了,拿奖!”
朱书记再一次说:“大梅,咱可是一言为定啊?”
大梅说:“一言为定。”
朱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同意,你说你去哪儿?”
大梅想了想,说:“大营。”
这时,站在一旁的苏小艺也激动了,说:“朱书记,既然团长愿意下去深入生活,我陪她去!可有一条,要是还不行,咋办?!”
大梅又沉默了片刻,瞪着两眼说:“……要是再唱不好,我死。我宁肯死!”
就这样,大梅和导演苏小艺各推一辆自行车,车上捆着被褥,到市郊的大营村体验生活来了。
田野里,正在地里干农活的妇女们看见她,有眼尖的说:“那不是大梅么?”有人说:“噫,真是大梅!”于是,一下子围上来了,她们围住大梅,一个个叽叽喳喳地说:
“梅回来了!”
“真是梅呀,怪不得看着像哪!”
“住几天的吧?”
“这回可得多住几天……”
“中午上俺家吃饭!”
“上俺家!上俺家!”
“我知道,咱梅好吃芝麻叶面条,早上我就泡好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了。
有的说:“凭啥上你家?你家有啥好吃的?!”
有的说:“凭啥上你家,你家老好?!”
有的说:“你家有芝麻叶,俺家没有?芝麻叶有啥稀罕的?真是!”
这时,支书女人往田埂上一站,说:“你们谁也别争了!这回,我说啥也得强量一回,上俺家!烙馍、稀饭、香椿菜,煎鸡蛋!”
当大梅被乡亲们扯来拽去的时候,苏小艺就在一旁站着。他这个“眼镜”一下子成了一个局外人,没有一个人理他,他自己也显得很失落。但他对大梅是羡慕的。他觉得,一个演员能到这份上,也值了。
就在他们住下的第二天,大梅早早就起来了,她一起来就跟村里的人一样站在大钟下等着队里给她派活儿。队长说,刚来,歇两天再说吧。她说,歇啥,时间紧,我就是来学习的。说着,见有妇女被派去起粪,她跟着就去了。
在粪坑边上,见几个妇女跳下去了,她也跟着把裤腿一绾,鞋一脱,跟着便跳进了臭烘烘的粪池……
几个女人忙说:“大姐,呀呀,大姐,这活太脏!你……”
大梅笑着说:“没事,你们能下,我也能下。我就是来学习的。”说着,抄起粪叉便干了起来……
干了一上午,下工的时候,在村街上,大梅见一位胖大嫂正挑水呢,她就跟上去学胖大嫂挑水……立时就惹了一村人看!
这位大嫂是个热心人。在村街上,她担着两只水桶,身子一悠一颤的,胳膊甩得很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热心地教大梅,她笑着说:“大妹子,甩开,你把胳膊甩开!实话给你说吧,女人挑水就是浪哩,一浪一浪走,别低头看桶,要扬起脸儿,挺起胸……别怕看,就是让那些死男人看哩!看吧,看到眼里拔不出来……”正说着,却一下子跟对面来的一个挑担的人撞了个满怀!水桶里的水也撞洒了大半……胖大嫂骂道:“娘那脚!这是谁呀?没长眼?!”说着,竟又哈哈笑起来。
大梅担着半桶水,也学着把胳膊甩起来,一悠一悠地走,可她没挑过水,走着,身子仄歪着,显得很吃力……
站在一旁的苏小艺一听,赶忙掏本来记,他禁不住脱口说:“好!这个‘浪’字太好了!”
“哄”的一声,满街都是笑声!笑得苏小艺愣愣的,不知道人们到底笑些什么。
这天夜里,大梅因为干得太猛,累坏了,她就地躺在场里的一堆麦秸上,几次想翻身,都没有翻成。无奈,她在腰下边垫了一块砖,把疼痛难忍的腰一点一点支起来……这会儿,望着满天的星星,她心里却畅快了许多。
这时,苏小艺走过来问:“累坏了吧?”
大梅咬着牙说:“没事,我挺得住。”
苏小艺感慨地说:“啥叫脱胎换骨,这就叫脱胎换骨呀!我刚打成老右的时候,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你要是挺不住,就算了。你又没犯错误,犯不上受这份罪……”
大梅说:“我能挺住。”
在大营的这些日子里,大梅见什么就学什么。无论学什么她都十分认真。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学会演现代戏!
在田野里,大梅在跟老支书学犁地……
老支书说:“你要先学会使唤牲口。学会‘号头’。比如说,吁——就是停,你喊吁,它就站住了;喔——喔——是走;哨——哨——是往后退;让它往左,你手里的鞭子往右撩;你让它往右,你手里的鞭子往左撩,你看,最好是撩到它的耳朵根上,这样不伤牲口……”
大梅笑着说:“它还挺通人性哪。”
老支书说:“别看它是牲口,通人性,可知道好歹。”说着,老支书把鞭子交给大梅说:“你试试?”
大梅从老支书手里接过鞭杆,又用手扶住犁柄,说:“大伯,你松手,让我试试……”说着,就一个人赶着牲口犁起来……
支书小跑着跟在后边,嘱咐说:“慢点,慢点。”
开始还行,可当她快要犁到地头时,大梅就有点慌了,说:“这,这咋说呀?……”说着,就一迭声地乱喊起来:“……吁——吁——喔——喔——哨——哨……”可那牲口不听她的,径直往前走,一下子窜到了田埂上,大梅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带倒在地上!
身后,几个人高叫着:“吁,吁!……”追了上来,拽住了缰绳,赶忙把大梅扶起来。大梅笑笑说:“没事。没事。”
众人都笑起来!
这天傍晚,大梅趁歇工的时候跟二怪学拉车……
二怪对大梅说:“大姐,这拉车没啥学,是下死力的。要领就是两手扶杆,头往前拱,脚往后蹬……”
大梅就说:“光说不行,兄弟,你叫我试试!”说着,就从二怪手里接过了车杆,用力往前拉……
二怪马上对那些往车上装粪的农民说:“哎,少装点。少装点。”
大梅由于用力太大,二怪也没注意,拉车的襟带也没挂好,大梅一使劲,竟然拉空了,她一跟头踉踉跄跄地栽出去七八步远,一头栽在了地上,这回比上次跌的重,头上竟磕出血来了!
众人立马围上来,乱纷纷地说:“血!血!大姐,要紧么?”
大梅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说:“没事。没事。擦破点皮。”说着,又走回到架子车前,说:“叫我再试试。”
旁边有人说:“梅,是那回事就行了,你又不是要上山拉煤的,出那力干啥?”
大梅说:“既学就得学会。学会了才能琢磨出味来,光比划还不行……”就这样,她整整拉了三天的粪车。
这天,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大梅看见一个老太太抓鸡。她觉得老太太太有意思了。鸡往东跑,老太太往东撵;鸡往西跑,老太太往西撵;而后,老太太虚虚的往西边一晃,身子却往东边扭,这一下子逮个正着!……
看着看着,大梅上心了,她一边看一边在模仿她的动作……
这时,老太太抱着鸡扭过头来,笑着说:“哟,是梅呀,你看这鸡子,老费手!……”
跟在后边的苏小艺一听,忙凑上来说:“你听听,这语言多生动!抓鸡,她不说鸡淘气,说是‘费手’,精彩!精彩!编都编不来的。”
在大营,隔三差五的,农民们就要求大梅给唱一段。大梅呢,只要有人让唱,她就唱,从来不拿架子。常常是在中午的时候,人们都蹲在饭场上,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下,地上蹲一片人,摆一片老海碗……
大凡这会儿,大梅一准要给乡亲们散烟,她散过烟后,见众人都看着她,光张嘴,不说话……就明白意思了,不等人们要求,就说:“……我给老少爷们唱一段。”这么说着,就站在饭场中央唱起来……
众人自然是热烈地鼓掌!
老支书感慨地大声说:“看看人家大梅,恁大的演员!给周总理都唱过,请都请不来的大名角!给你们狗日的唱地摊?!给我再拍拍,手拍烂都不亏呀!”
众人一放碗,死拍,接下去的掌声就更热烈!
老支书又说:“梅,不管你啥时候来咱大营,见门就进,见饭就吃!这里就是你的家!哪个狗日的敢不认,我砸他的锅台!”
众人齐声说:“对!谁敢不认,砸他狗日的锅台!”
大梅就连声说:“谢谢,谢谢。”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未来的日子里,她这一个“谢”字,竟救了她的命!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烧一炉香。大梅为了学好农家人走路的姿态,可说是花了大气力了,她甚至连命都泼上了。在大营,她是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几乎是每时每刻,她都关注着乡下人的每一个生活姿态,而后认真地去体会琢磨。在田野里,大梅跟一群媳妇们学着打花权。她一边干活,一边还关注着她们的姿势、动作:她偷偷地观察媳妇们给孩子喂奶的情景;她偷偷地观察媳妇们在田埂上走路的模样,哪个膀子先甩,哪只胳膊后甩;她观察媳妇们擦汗的各种姿势;她观察孕妇走路的笨拙、弯腰捡东西的一态一势……
她甚至跑到村路上,去观察挑担人换肩的动作……
这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一个媳妇笑着对大梅说:“大姐,你再来就住到二斗家。二斗家媳妇最怕见你了……”
大梅一怔,十分诧异地说:“二斗家为啥怕见我?”
另一个快嘴媳妇说:“二斗家媳妇不孝顺。她……不说了。”
旁边的又有一个媳妇说:“她怕看戏,戏是劝人的。她抠。待她婆子不好。赶明儿,你专门给她唱一出《墙头记》……”
众媳妇笑着说:“对。就给她唱一出《墙头记》!”
有人说:“可不,要是谁嫌贫爱富,就给她唱一出《王金豆借粮》!”
有人说:“小赖才不是东西哪!才进城没几天,就闹着要退婚哩。连名也改了,叫个啥、啥子李文彬。鳖形!小赖就小赖,还‘闻’个啥子彬,闻(文)你娘那个脚!”
顿时,田野里响起了一片大笑声!
有人接着说:“那就给他唱一出‘陈世美’(意为《秦香莲》)!看他那脸往哪儿放?!”
有人说:“再不学好,铡他个小舅!”
立时,田野里又是一片朗声大笑……这时,大梅才明白了这些媳妇们话里的意思。她心里说,倒是应该去见识见识这个“斗家媳妇”。
于是,傍晚的时候,大梅和导演苏小艺一块来到了二斗家。
当他们站在院门口的时候,就见支书和村里的妇女主任正坐在二斗家院子里断“官司”呢。几个年轻的媳妇在院外指指点点地对大梅说:“……这家,就是这家。”
大梅好奇地说:“叫我去看看。”
导演苏小艺说:“好,太好了。我也要看看。”
大梅笑了:“……你这人,人家吵架,你好个啥?”
苏小艺觉得失口了,忙不迭地解释说:“我,我,我……不是这意思。”
几个年轻媳妇都捂着嘴笑起来……见他们真要进去,忙往后退了退身子,说:“恁去吧。俺不去了,二斗家老厉害……”
二人一进院子,便听见那个漂亮的小媳妇高声说:“……一把疙针捋不到头。啥事都是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去年会上,点心封了十二匣!今年,才封两匣?这算啥呢?只要人一骗过来,啥都不说了!车拉的,轿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来的!……”
苏小艺用手掩着嘴小声说:“听听,多生动!”跟着用手指头点数着、又喃喃地小声重复着:“车、拉、的,轿、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来的。”大梅忙扯了他一下,意思是让他小声点。苏小艺立时不吭了。
两人一进院子,老支书忙站了起来,先给大梅使了个眼色,说:“你看看,就这点事,连市里领导都惊动了!坐,坐,快,灯家,看座!”
于是,二斗家爹娘赶忙搬凳子让座……
待两人坐下后,老支书说:“咋弄?我要是说不下,我就不说了?大梅不用说了,你们都认识。这位苏领导可是从市里来的!……”
二斗娘灰着脸小声问支书:“老天爷,大干部?”
老支书故意说:“大干部。”
二斗家媳妇见市里“领导”来了,还是“大干部”!偷偷地瞅了一眼,低低地勾着头去,就再也不吭了。
大梅望着这个村里人说起来人人怕的“斗家媳妇”,觉得这个小媳妇倒看上去蛮利索的,穿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长着一张耐看瓜子脸,不像是一个恶人,于是她就笑着说:“这小媳妇就是斗家吧?看长得多齐整!人家都说漂亮的女子面善,心事好。斗,你可不能欺负人家呀?”
二斗看样子粗粗憨憨的,就在地上蹲着,也不敢吭,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老支书笑着说:“斗?媳妇好不容易才娶过来,手捧着怕牙挂着,他哪敢呢?”
大梅笑了,故意问:“是吗?”
老支书接着批评说:“……咋说也不能对老人这样。不能在娘家一个样,来婆家又一个样。斗家,你说是不是?要不,让大梅给你唱段《墙头记》?”
新媳妇低着头红着脸小声说:“宽叔,你别再说了。我改,我改还不行么?”
老支书一拍腿说:“这不结了!”往下,他又问:“斗,你说说。”
二斗蹲在那里,用眼瞥了瞥媳妇,再瞥瞥……不敢说,又想说,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那这……俺娘这……俺爹这……她只要这……那,我也、没啥说了。”
这时,二斗娘也借机会说:“……可不能再骂那树了,那树又没惹你?那树长歪了,我也没法,我也不想叫它歪呀……”
老支书问:“啥树?”
二斗娘说:“院里的,槐树。”
新媳妇侧脸瞪了男人一眼,低着头说:“我也不是那……主要是那……他家要是那了,我也会那……前头有车,后头有辙;东边有风,西边有雨;南边是晚虹,北边是早晴……”
二斗娘就接着说:“那是。一把葛针捋不到头,谁家灶火不冒烟哪?谁家公鸡不打鸣呢?桥归桥路归路,罐是罐,盆是盆,也别这山看着那山高,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多好哪?!”
新媳妇也接过话头说:“可不,有远的有近的,有长的也有圆的,说是一把葛针儿捋不到头,可也有个青红皂白吧?一锅连皮的时候也有,可那是事出有因。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日头一天也晒不红柿叶;萝卜缨子长,兔子尾巴短,那就是该着了……”
老支书接着说:“好,好,我都知道了,改了就好。和面去吧,今儿个就在你家吃饭!市里领导来了,叫我也跟着尝尝新媳妇的手艺。”
这时,新媳妇立马站起来说:“行,恁说吃啥吧?”
老支书说:“你看着办,拿手的。”接着,老支书又夸道:“斗家厉害是厉害。可人家是嘴一份、手一份!待会儿尝尝人家的手擀面!”
苏小艺忙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大梅暗暗地扯了他一下,对斗家媳妇说:“好,尝尝就尝尝。”
在斗家吃了饭,回去的路上,大梅和苏小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夜,满天繁星,月光洒下一地银白……
走着走着,苏小艺说:“大姐,生活真丰富啊!你看这个斗家,说话多生动!”
大梅说:“可不,常听人说,乡下的媳妇,是嘴一份手一份,今儿才领教了。你看那话说的,没一句明的,可她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苏小艺说:“是啊,是啊。这就是生活呀!”这么说着,他又感叹起来,“其实,大姐呀,这么天,让你受这份罪,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啊!”
大梅也感叹说:“兄弟呀,一个唱戏的,上不了舞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我死的心都有啊!”
苏小艺说:“我知道。大姐呀,说心里话,你的确是一个唱古装戏的料,尤其是唱生角的大材料呀。你的‘诸葛亮’,本可以登峰造极的,可惜了,太可惜了!”
大梅说:“不说了,不说了,一说我就想哭……”
苏小艺说:“有句话,本不该我说,这古装戏为啥不让演?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衰,凭什么不让演?这是信号呀,这说不定是一个信号?!”
大梅说:“老苏啊,你咋又反动了?上边的事,咱也不知道,可不敢乱说!唉,不让演就不演,不管咋说,咱得听党的……”
苏小艺一凛,忙说:“那是,那是。我也是瞎猜的……不说了,不能乱说。我以后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大梅突然悄声说:“老苏,咱弄点酒吧?不瞒你说,我浑身疼,想喝两口。”
苏小艺看着她,笑了,说:“好,我去买。”
苏小艺转身要走,大梅拉住他说:“给钱,别争了,我的工资比你高。”说着,把十块钱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看苏小艺去了,大梅站了一会儿,突然冲动起来,她快步跑到地里,顺手拔了两个白萝卜……
夜,麦场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灰白,月光照在高高的麦秸垛上,洒一抹凉凉的银粉……大梅和苏小艺坐在麦秸窝里,一人拿着一截白萝卜……大梅先把酒倒在瓶盖里,双手端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苏小艺,说:“老苏,我先敬你一杯!”
苏小艺忙说:“不,不。大姐,你来,你来,你先喝。”
大梅说:“你端着,我有话要说。”待苏小艺接过酒,大梅又说:“老苏啊,你大姐是唱戏的,离不了舞台。这一次,请你务必对我严一点,狠一点,该骂你就骂,让我过了这一关,你大姐求你了!”
一时,苏小艺激动起来,他忽一下站起身来,说:“大姐,我敬重你,你就是艺术的化身!不说了,我喝!”说着,端起那瓶盖酒,一饮而尽!
就此,两人就着萝卜,你一瓶盖,我一瓶盖,喝起来……
片刻,苏小艺陡地又跳起来,激昂地说:“大姐,我给你朗诵一首诗——”说着,他跳上麦秸垛,站在最高处,一甩围巾,对着天上那朗朗的月光,大声朗诵道:
雅典的少女,在我们别前,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
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
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别前的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此时,大梅忙提醒他说:“老苏,你又犯病了,可不敢再往男女的事上想了!”
苏小艺高声说:“大姐,我可不是想犯错误。这是诗,‘雅典的少女’是一种象征,是艺术之神的象征!”
那天晚上,两人都有点醉了,他们谈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导演苏小艺开始给大梅导戏了。两人就关在场院里,一天一天地排,也不知道排什么,只是常常听见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架来,每一次都吵得很凶!开初的时候,村民们总是跑来劝,生怕两人打起来。可是当他们跑来的时候,却又见两人又说又笑的……弄得劝架的人反道很无趣,后来,再听见他们高声嚷嚷的时候,也就没人劝了。
再后,听见大梅唱的时候,村人们就围过来看,于是,场上总是围着一群一群的村人……
那时候,大梅已开始唱《卖箩筐》的选段了……
在表演中,有一点乡亲们是很不服气的,像大梅这样的名角,竟然时不时的受这个“眼镜”的气!那戴眼镜的家伙时不时地就呵斥大梅,他总是大声呵斥说:“停!停!重来,重来重来!”
大梅也不还嘴,就老老实实地重新再来一遍……
可唱着唱着,那苏小艺又喊道:“停!再来。中间这一段,显得硬了,再来一次!”
大梅就再来……在场上观看的人都说,看看人家大梅,真好脾气呀!
越是这样,那“眼镜”却教训得越凶,他就站在一旁,不时地批评、教导说:“要时时刻刻记住,你就是一个农村老大娘!”
在一旁围观的乡亲们说:“老天爷呀,排个戏老不容易呀!……”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一天下午,苏小艺终于对浑身是汗的大梅说:“差不多了,歇会儿吧?”
大梅还是有些担心,问:“导演,你觉得咋样?”
苏小艺说:“我看,差不多了。只能说还欠一点火候……”
大梅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说:“导演,这里边是不是加一些生活中的舞蹈动作?你看,乡下人挑水,都要甩个手,一摆一悠的,挺好看。推小车的,都要扭个腰。他们说,推小车,不用学,只要屁股吊得活。挑着卖东西的,讲究个‘荡’,那担子一‘荡’一‘荡’……不一定逼真,只要像那回事,你说呢?”
苏小艺一拍头说:“太好了!太好了!要神似。你说的意思就是‘神似’!要加,要加。加这么一组舞蹈动作,可以说,整个戏就出新了!”
于是,两个人就蹲下身,在地上比比划划的,研究起舞蹈动作来……
半个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临走的时候,一村人都出来为大梅送行……
大梅站在村口,望着众人,一拱手,说:“谢谢,谢谢乡亲们!都回去吧。地里活儿忙……”
可是,没有一个人走,人们仍深情地望着她……
大梅看众人依依不舍的样子,就说:“那好,我再为大伙唱一段。”说着,就站在村口上,又给大伙唱了一段《卖箩筐》……
众人自然是热烈地鼓掌!
这时候,苏小艺很想站出来,给乡亲们朗诵一首诗,可他看大伙的注意力都在大梅身上,也就罢了。
这当儿,老支书站出来说:“算了,都回去吧。梅又不是不来了。让二怪代表大伙去送送。”
媳妇们围着大梅,纷纷说:“大姐,你可常回来呀!”
大梅说:“我回来,得空就回来。”
此时,二怪拉着一辆架子车走过来……老支书说:“不是让你套车么?”
二怪说:“大姐说了,用架子车。”
大梅从二怪手里接过车杆,说:“让我拉。”
二怪一怔,说:“你拉?”
大梅又对苏小艺说:“导演,你坐上吧。”
苏小艺竟然毫不谦让,大腿一迈,堂而皇之地坐上去了……
二怪吃了一惊:“你拉他?凭啥?!”
大梅说:“他可是导演哪。把他拉进城,我就毕业了!”说着,大梅扭头对坐在车上的苏小艺说:“算不算?”
苏小艺说:“算!”
大梅说着,与众人招招手,很爽快地拉上苏小艺就走……二怪心里不忿,嘴里嘟囔着跟在后边……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在省城郑州,申凤梅可以说是再次一炮走红!
在河南省举办的这届戏曲大赛上,由申凤梅主演的现代戏《卖箩筐》,出人意外地获得了专家们的一致好评。她所饰演的农村老大娘,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演出那天,在挂有“河南省现代戏曲大赛”横幅的河南大剧院里,申凤梅和与她唱对手戏的演员在舞台上演出现代戏《卖箩筐》时,她那极富于生活情趣的表演赢得了评委和观众极为热烈的掌声!
坐在第五排的专家们纷纷点头说:有新意,这小戏出新了!
然而,演出结束后,大梅仍担着一份心。要知道,这次调演,她是立过军令状的,要是万一评不上奖,她实是无法交待啊!所以,当天夜里,她饭都无心吃,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心里默默地说,要是再不行,我只好改行了!
后来,在颁奖大会上。当省文化厅领导在主席台上宣布获奖名单时,大梅的心一下子又吊起来了,她根本就没有听,而是早早地跑到了剧场的外边……这时,厅长高声念道:获现代戏一等奖的有:《卖箩筐》、《扒瓜园》……此刻,场上响起了极为热烈的掌声!
此刻,大梅却站在剧院外边的台阶上……当苏小艺喜滋滋跑出来告诉她时,她扭头看了看,小声问:“怎么样?”
苏小艺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扬起手高兴地说:“评上了!一等奖!不光评上了,还要代表河南参加全国调演呢!”
这时,大梅才喘口气,身子一软,出溜儿一下坐在了台阶上,她往地上一坐,两眼含泪,喃喃地说:“老天爷,歇会儿,叫我歇会儿吧。”待喘了几口气,过了片刻,她又点了一支烟,一直到这支烟吸完,她才又扭过头来,认真地问:“这么说,我能演现代戏了,是吧?”
苏小艺说:“你当然能演!”
她喃喃地说:“老说我就会演帝王将相……我现在也能演现代戏了。”说着,她竟然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只见远远的,黑头匆匆走来,他是专程从周口赶来的!……他来到大梅跟前,往地上一蹲,从怀里捧出了两只精致的小茶壶,亲切地小声问:“喝热的,还是凉的?”
大梅一抬头,惊道:“你啥时候赶来了?”
春来秋去,大梅终于迎来了她演出生涯的第二个青春期!在这段时间里,大梅以惊人的毅力又争回了在舞台上演出的权利。现在,她仍是越调剧团的主角,是台里的台柱子!没人知道她到底花费了多少功夫,没人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在台下,她逢人就学,不耻下问,只要是她不如人的地方,她都要问,都要学。为学到别人的长处,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她总是买烟买酒买点心……送给让她“靠弦”的师傅们。她在钱上的大气,常让那些男人们不能不服气!她从来没有在乎过钱,她的工资全都花在“戏”上了。
就这样,大梅牢牢地站住了舞台,无论演什么,她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在现代戏《李双双》中饰演过“李双双”;在《红灯记》中饰演过“李奶奶”;在《江姐》中饰演过“双枪老太婆”……无论在城里舞台上演,还是在乡下的土台子上演,还是在工厂里演,她都一样的认真!在河南大地上,说到越调时,没有人不知道她大梅的。大凡看戏时,人们就会说:大梅的戏来了!
“大梅的戏”几乎成了中原地方戏的一种代称!
然而,好景不长。夏天来了,这年的夏天特别热,热得让人发疯!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突然有一天,街头的一个个大喇叭里,都在播送着五个字: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那天,大梅刚刚演出归来,她坐在一辆长途车上,很诧异地问车上的人:“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可是,车上没有一个人能回答……
当车开进市区时,大梅发现,竟有人在街口上烧书!每一个街口上,都有一些人在主动地烧书。他们把自家的书从家里拿出来,很招摇地拿到街口处当众点着,而后看着那些书页化成灰烬……接着,不断地有人也跟着把自己家里的藏书拿出来,扔在火堆上……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大梅不解了。
下了车,大梅匆匆赶到剧团大院。她刚踏进院子,却又一次惊讶了!只见那些刚刚从上海订制的古装戏衣,连箱都没有拆,就整箱整箱地堆放在院子中央……
天哪!尤其让人不解的是,崔买官正在往戏箱上浇汽油!
浇完汽油的崔买官把那只空油桶扔在一边,一下子跳到一张桌子上,拍了拍手,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一致(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林林(彬彬),那样温良古(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首先,我向各位宣布,本人从今天起,正式更名为崔卫东!我要告别过去父母强加给我的旧的、封建的‘崔买官’,走向革命的崔卫东!”
这就更让人诧异了,被人叫了几十年的崔买官,竟然连名字都不要了!
正当“崔卫东”要点火时,大梅快步走了进来,她一看这阵势,一下子慌了,忙问:“干啥呢?这是干啥?!”
“崔卫东”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干啥?你说干啥?!封、资、修的东西,毒害人民的东西,不能烧么?!”
大梅一怔,张口结舌地说:“这,这可是专门从上海订做的呀?!这,这……朱书记呢?朱书记呢?!”
围在四周的人都一声不吭……
不料,只见“崔卫东”一蹦三尺高!声嘶力竭地喝道:“不就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么?封资修的东西,谁敢不让烧?!谁不让烧站出来?!申凤梅,我郑重地告诉你,我受压几十年了,就是你,一直让我跑龙套……可该我今天出口气了!——点火!”
大梅也气了,她往前一站,说:“不能烧,我是团长,我说不能烧就不能烧。这都是国家财产!就是不能用了,可以改成别的什么……”
革命的“崔卫东”说:“你说,你留住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到底是何用心?你到底还想毒害谁?!”
大梅说:“买官,你咋?”
革命的“崔卫东”脸一红,气急败坏,一蹿一蹿地说:“谁是买官?谁是买官?告诉你,老子已正式更名为崔卫东了!”
大梅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心里说,疯了?这买官可能是疯了?!
此刻,导演苏小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老、老崔,能不能?能不能?这个,这个……”
革命的“崔卫东”用蔑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脱口骂道:“呸!大右派,这里哪有你说话的权力,给我滚一边去!”
就这么一句,只一句,顿时,苏小艺往边上一闪,再也不敢吭了……
就此,“崔卫东”胳膊一伸,突然高声呼道:“打倒大戏霸申凤梅!申凤梅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谁也想不到,崔卫东就这么振臂一呼,众人竟然都跟着呼起口号来了……
顷刻间,只见“崔卫东”把一支燃着了的火把扔在了戏箱上,只听“唿”的一声,几十只从上海运来、还未拆封的戏箱,顷刻之间化成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
此时,大街上传来了歌声,那歌声就着火势,显得十分的洪亮: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大梅一下子傻在那儿了,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天夜里,一直等到夜半三更的时候,大梅独自一个,手里拿着一支小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焚烧戏衣的地方,她睡不着,想来看一看……
大梅悄悄地来到了剧团大院的空地上,在灰堆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在灰堆上扒拉着,她从灰里边扒出了一些没烧完的戏衣的衣领、衣角,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
此时,她身后突然有了咳嗽声,吓了她一跳!她赶忙捏灭手电,轻声叫道:“谁?”
黑头走过来说:“我。你,半夜里跑出来干啥呢?”
大梅一听是黑头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我睡不着。”
黑头默默地说:“你愁个啥?不让演,咱就不演……”
大梅十分委屈地说:“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说起来,咱也是诚心诚意为人民服务的,咱也是苦出身哪……”
黑头小声说:“要不,你跑了吧?出去躲几天……”
大梅很不服气地说:“我躲啥?我也是苦出身,我也是贫下中农,我凭啥要躲?!”
黑头说:“上头不是……?”
大梅仍然执著地说:“既然是上级号召的。他能革命咱也能革命,他能造反咱也能造反。我得去省里问问,凭啥咱就不能革命?!……”
黑头沉默了片刻,说:“那好,我陪你去。问问上头到底是咋回事。”
大梅说:“走,说走咱就走!”
黑头说:“天还早着呢!”
大梅说:“反正也睡不着。走吧!”
于是,夫妻二人连夜往省城赶去。他们二人坐了一夜的火车,车开得很慢,到省城郑州时天已大亮了。出了站,两人发现,这时的省城已变成了一座大字报的海洋!火车站上到处都是醒目的大叉叉!连南来北往的火车车厢上,都糊满了大字报!他们二人越看心里越糊涂,不知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车站旁的小摊上匆匆地吃了点饭,而后,心急火燎的往省文联赶去。人到了难处,就想家了,文联是他们的家呀!
上午,大梅和黑头走进省文联的大楼,一进院子,就见楼道贴满了大字报,到处都是令人恐怖的字眼:“油炸!”、“火烧!”、“千刀万剐!”……这时,两人已不敢再多问什么了,当他们刚走到挂有“戏剧家协会”牌子的门前,只见里边闹嚷嚷的,已站满了戴“红卫兵”袖章的年轻学生!这些年轻人将头戴高帽的原剧协秘书长往外揪,秘书长一头的糨糊正从上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
大梅“呀”了一声,惊异地小声问:“这,这是……?”
这时候,那些“红卫兵”也发现了他们,只见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小伙子厉声质问道:“你,你是干什么的?!”
申凤梅一怔,忙说:“我?我们,我们也是来‘革命’哩……”
此时,文联的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看了大梅一眼,用蔑视的口吻说:“革命?你一个大戏霸想革谁的命?!你就是革命的对象!赶快滚回去!老老实实地接受当地群众的改造!”说着,使劲推搡了大梅一把!
那一眼,是大梅终生不能忘怀的一眼!就是那一眼,让大梅彻底地心寒了。她心里像针扎一样的难受!她是来找上级的,是来找亲人诉说委屈的,可亲人在哪里呢?!
好在那群学生并不认得她,加上人声嘈杂,楼道里乱糟糟的,学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就那么呼着口号,押着剧协秘书长下楼去了!
就在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突然,那个曾骂过他们的年轻人却悄悄地走了回来,他暗暗地把他们两人拽到一边,小声说:“赶紧走,赶紧走吧!没看这是啥时候……快走!快走!”
说话间,只听忽拉拉一阵响动,又一群红卫兵举着大旗冲进了文联大楼,一时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大梅和黑头再也不问什么了。两人低着头,慌慌张张地下了楼,在一片口号声中匆匆逃离了省文联大院……
大街上,一片红色的海洋……
他们当天就回到了周口。到周口时,大梅就觉得她是无处可逃了!只一天时间,周口也变了样了,只见满街都是打了红叉叉的大字报!街口上,“打倒大戏霸申凤梅!”的大字报也已贴上了剧团门口的墙上……
大梅心里说,完了,她是在劫难逃啊!
第二天,剧团大院里就开起了批斗大会……这个大会是崔卫东一手主持的!就是在这次会上,申凤梅、苏小艺、朱书记三人就被造反派揪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脖子里都给挂着一个大纸牌子,被勒令勾头站在桌子上,在一连串的口号声中,接受批斗!
此时此刻,那些平时“老师长、老师短”的青年演员们也都反戈一击,跟着崔卫东起来造反了!就连那个平时不爱多说话的青年演员吴阿娟,这会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只见她满脸通红地跳起来,一下子显得兴奋异常,手里高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激动地跑步上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申凤梅,你这个大戏霸!你教我们是些什么?全是流毒!今天,我们这些要革命的学员就是要反戈一击,肃清你的流毒!……”
立时,下边有人呼起口号来:
“打倒大戏霸申凤梅!”
“申凤梅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紧接着,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崔卫东(买官)大步蹿了上来,他走上前来,一句话没说,竟先是大哭!他一边哭着一边控诉道:“……你们,你们压制了我多少年哪!你们这些‘帝王将相’,你们这些‘残渣余孽’,你们这些‘资本主义当权派’,整整压了我几十年哪!就是你们,一天到晚让我给你们跑龙套,打小旗!我,我,我是连一回像样的角色都没演过呀!你们就是这样迫害我,迫害贫下中农的呀!……”说着,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用袖子一擦,喊道:“今天,我终于翻身了!可到我说话的时候了!打倒大戏霸申凤梅!打倒走资派朱建成!打倒大右派苏小艺!……”
他一呼,众人也跟着呼起口号来……
突然之间,只见崔卫东忽地蹿将起来,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大梅的脸上!只听得“咕咚”一声,大梅一头从桌子上栽了下来!
人群立时就乱了!下边有人小声嚷嚷道:“怎么打人呢?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当大梅被人从地上拉起时,只见她满脸都是血!
纵是这样,也没有人同情她,谁也不敢同情她了。她已经是“敌人”了。
很快,大梅等人就被拉上了大街,开始游街示众了!第二天中午,在暴烈的阳光下,大梅和一些“走资派”、“右派”被红卫兵们五花大绑地押在一辆汽车上,头戴高帽游街示众!
这天,大梅已被人强制性地穿上了她唱戏用的“八卦衣”,脖子里挂着一把扫帚(意为“鹅毛扇”),六月天哪,在暴烈的阳光下,只见她满脸满身都是汗水,就那么极其痛苦地勾着头在车上站着……
街头上,围观的群众小声议论说:“天哪,大梅?那不是大梅么?大梅犯啥罪了?”看着申凤梅受苦,有的老人竟然落泪了……
汽车上的大喇叭一直哇哇响着,不停地播送震天的口号!
当车在一条条大街上行进时,车上,押解她的人还不时地按着大梅的头,架着她的胳膊,一次次地逼她说话……大梅无奈,大梅站在那里,真有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她两眼一闭,也只有听喝了,于是,她就一声声地跟着说:“我是大戏霸!我是个罪人!我是个大戏霸!我是个罪人!……”
这天夜里,大梅已经不能回家了,她被关在了一个废弃的厕所里。头上是一弯冷月……这时候,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她的胳膊也被人拧伤了,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她独自一人坐在干草上,强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往上抬着……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她的胳膊还是抬不起来,最后,大梅彻底绝望了,她四下望去,伸出那只好手摸来摸去,终于,她摸到了一根草绳!
大梅艰难地站起身来,流着泪说:“死吧,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