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次口述
2008年11月12日下午3:40~5:20
蔡德贵:讲到您在国内的恩师,第三位是胡适先生,说到办公室的故事了。
季羡林:对。胡适这个人是这样子。原来我就,在那个极左还厉害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为胡适之先生说几句话》,发表在《群言》杂志上。
蔡德贵:《群言》是民盟的杂志。
季羡林:民盟的。在那篇文章里,我说胡适这个人,你要求他信仰共产主义,那是不可能的。共产主义既然是一种信仰,也应该允许人家不信仰。我讲他这个写文章,批评过国民党,“知难,行亦不易”。他没有写文章批评共产党。我并不是说他赞成共产主义,你要求胡适赞成共产主义,要求过高了。他能以不公开骂共产主义,我说这就是进步,国民党他可是不满意,“知难,行亦不易”,一直批评到孙中山。
蔡德贵:他没有公开批评蒋介石,是不是说明他对蒋介石还抱有幻想,希望让蒋介石实现他当总统的幻想。
季羡林:幻想是有的。当时在北京的与他接近的几个人,一个他的秘书,邓广铭,还有阴法鲁。
蔡德贵:阴法鲁也是秘书吗?
季羡林:阴法鲁不是秘书,是我们的同事,是来往比较密切的。当时我们都认为蒋介石是流氓出身,他当了总统,会让你来当总统?一个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的,蒋介石会让胡适当总统。不过胡适自己还真有点迷了。
蔡德贵:他自己流露过这种情绪吗?
季羡林:他也没有流露,当时我的印象就是,他不大在学校里,经常往南京跑。
蔡德贵:去要官了。
季羡林:不是要官,是等着坐宝座,当总统。一个小官,他也看不上。北大我不清楚,清华大学的教授,到南京啊,蒋廷黻在南京当了新闻局长,后来到苏联当大使。也没有什么大官给你做。
蔡德贵:大使很低了,最多也就是厅局长级别的。
季羡林:对。蒋廷黻就是新闻局长,后来当驻苏联大使。
蔡德贵:说到蒋介石,先生,我插一句,1931年9·18以后您去南京请过愿?
季羡林:我去过。
蔡德贵:记得都不详,没有详细线索,您能不能详细说一点?
季羡林:当时是这个样子。清华大学全体学生开会,决议:绝食请愿。请愿干吗呢?请蒋介石抗日。这是全体学生做的决定,结果绝大部分的学生,做了决定回家睡大觉了。
蔡德贵:回家睡大觉了?
季羡林:不是,是这个说法啊!做傻瓜的,我是其中之一。
蔡德贵:做了决定,回家了。
季羡林:全体做了决定,我是傻瓜,我们一小部分傻瓜真正到南京去了。怎么去的呢?大概100多人吧。我们到了前门车站,上车了。上车要去南京,后来站长讲,你们这样,这让我怎么交代啊?后来我们明白了,赶快下车,卧轨。
蔡德贵:在前门车站卧的轨。
季羡林:卧轨,真把脑袋枕在铁轨上,眼睛看着的是那个绿旗红旗,红旗,车就不开,绿旗,车开。绿的就开,红的就止。所以我们这些傻瓜躺在那个铁轨上,眼睛老看着红绿旗,一看到红旗啊,放心了,知道脑袋压不了了。
蔡德贵:您不傻呀。
季羡林:一看到绿旗,就想着,这个车真开了的话,脑袋就没有了。
蔡德贵:说开就开啊!
季羡林:真正开的话啊,你是不是把头缩回来。(大笑)是这个问题。
蔡德贵:那谁也不愿意无谓牺牲。
季羡林:人之情也。这有什么?
蔡德贵:最后就没去南京吗?
季羡林:去了。我们受了站长的暗示,下来卧轨,脑袋就看着红绿旗。结果这个绿旗啊,就不变了,那个车就不走了,老是红旗。我们就放心了,放心就出来和这个站长谈判。那时候,我是学生里边的年轻的,我也不希望干这玩意儿。两个派别,在那儿争发言权,一派是共产党,一派是国民党。一路争,一直争到南京,谁来发言?是共产党发言,还是国民党发言?就争这个问题。在前门卧轨以后,眼睛看着车老是红的,车就不走了。我们就……
蔡德贵:卧轨,上了车,争发言权。
季羡林:上车以后啊,争论的两个问题是,一个是绝食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见了蒋介石谁来讲话?那个开大会议决的是绝食请愿,议决啊!大家七嘴八舌,在车上决定,过了江再绝食,要不就饿死了,那时候铁路火车走得挺慢的。争发言权,结果那时候共产党不行,全靠国民党的人多。最后还是一个国民党的,代表我们这个请愿团发言。这一路上就是搞这个玩意儿。
蔡德贵:国民党的代表名字叫什么,您还想着吗?
季羡林:忘了。
蔡德贵:共产党的也忘了。
季羡林:当时我也不参加。
蔡德贵:但是您去了。
季羡林:去了。既然是议决的,那当然去了。可是聪明的人哪,三分之二,回家了!我们这些傻瓜,100多个。
蔡德贵:真是过了江,就开始绝食了?
季羡林:绝啊,那有什么办法啊?
蔡德贵:实际上,过了江也就到南京了?
季羡林:不,还得走。那时候就是步行啊,步行到总统府。一去的时候,那个总统府满哪。主要是上海来的,也是向蒋介石请愿出兵抗日。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受欢迎啊,全场鼓掌。
蔡德贵:你们还打着校旗吗?
季羡林:没有校旗,什么也没有,就是人。我们进了总统府,看见总统府里面放着饼干箱子,大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箱子。但是我们不能吃啊!所以,(我们)去的时候全体鼓掌,又来了援兵了。
蔡德贵:您作为参与者,饿得受得了吗?
季羡林:饿也得受啊,不能吃啊,那有什么办法啊!一个人饿一个礼拜,饿不死。进去总统府以后,蒋介石这个人是极端狡猾。他派出的是清华大学过去的同学,留美的,出来招待。他大概是这个样子,哪个学校去的,找一个老校友,招待。那个校友啊,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蔡德贵:《清华周刊》对这次请愿好像没有报道。
季羡林:不知道。结果,到那里以后,他找一个清华的留美的学生,出来劝说,第一个劝说就是吃东西。我们不能吃。第二个是劝说,不要在总统府等,让我们到中央军校,国民党的。他说你们要在总统府啊,蒋介石永远也不会出来见你们的。我们那时候,特别是我,是学生里面年轻的,听他们大的指挥。结果国民党胜利,国民党发言。后来,国民党那个代表做过东北四平市的市长。
蔡德贵:吉林的。他在清华时是大学生了。
季羡林:大学生了。
蔡德贵:您是二年级。
季羡林:(我是)六级。那个代表叫尚传道。后来做到东北四平市的市长,那时候林彪不是在东北吗?后来那个接待我们的清华老校友,是钱昌照。
蔡德贵:最后这个饭,您吃了吗?
季羡林:当然不能吃了,人家都在那里绝食。主要是上海来的。
蔡德贵:他们也绝食了吗?
季羡林:他们也没有吃。我们那时候就对北大的,特别佩服。为什么原因呢?北大到了那个南京以后啊,蒋介石派了,那时候北大也就100多人,两个军人,架一个学生,架到火车上,一直送到北京。
蔡德贵:武装押送。
季羡林:北大就敢闹,清华就不敢闹。清华留美的那个代表,花言巧语,说你们的目的不是要见蒋委员长吗?你们在这里等,他永远不会见你们的。
蔡德贵:骗你们呢。
季羡林:到哪儿去呢?中央军校。结果我们那个头儿,国民党的那个尚传道,就下命令,撤出总统府,到中央军校。结果后面的学生就骂。来的时候大声欢迎,你走的时候,人家就骂,全体骂。当时我们就赞成北大,北大就绝对不会撤的。清华就不敢。结果没有办法,我们就走吧,到了中央军校。还是不能吃东西啊,硬是饿着肚子。到中央军校,蒋介石果然出来了。
蔡德贵:蒋介石真出来啦?
季羡林:真出来了。不过,第二天,蒋介石也到总统府了。(笑)
蔡德贵:耍你们了。
季羡林:耍了我们了。
蔡德贵:那他还给你们讲话了吗?
季羡林:讲了。他说,你们从北京来,没有看到我派军队、列车,到北京、到北方去抗日吗?我们当然看到好多的,但哪里知道军队啊!他说,你们没看着吗?我已经派军队抗日啦。
蔡德贵:真能忽悠啊。
季羡林:后来说是,先吃饭,那时候我们没有主张,就听国民党那个领导的。到了半夜里,大概真吃了。他下命令,吃饭。我倒无所谓,下命令吃,就吃,不让吃,就饿呗。结果听说,那时候就听说,北大没有那么老实,北大是蒋介石派兵,两个兵,架一个学生,架到火车上,一直送到北京。我们说清华不行,没有骨气。
蔡德贵:半夜吃上这顿饭。
季羡林:半夜里吃啦。
蔡德贵:饿了一天多啦。
季羡林:从早晨,开始的。饿得够受了。第二天,蒋介石就到总统府去了。
蔡德贵:你们都撤了吗?
季羡林:我们当时后悔了,让钱昌照给骗了。
蔡德贵:到底年轻啊!
季羡林:不如北大。我们那个头儿,是国民党的。
蔡德贵:胡乔木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是共产党了,他没有参加这次活动吗?
季羡林:胡乔木没有参加。他那时候已经离开清华啦,北京市国民党要抓他,到浙江大学了。
蔡德贵:真有意思。这一段非常精彩。您从来没有说得这么细。你们吃完饭,怎么回北京的?
季羡林:吃完饭,就是我们打了败仗了,老老实实地上车,也用不着军队架,自己垂头丧气,就回来了。北大比我们厉害,当时清华的学生对北大的学生大为羡慕。
蔡德贵:回清华以后,那些做决议的人,有什么态度?你们这100个傻瓜蛋。
季羡林:那些人举手通过以后回家了。我们回来没有什么表示,回来就完了。这个人群里,也有狡猾的啊!我这个人就是老笨蛋。
蔡德贵:您就是实在。年轻时实在,到老了还是实在。
季羡林:我是人家说绝食,我就绝食,吃完饭叫走,就走。我也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听头子的。
蔡德贵:尚传道后来呢?
季羡林:他后来在东北被抓起来了,到抚顺战俘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