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次口述

2008年11月13日下午3:50~5:10

蔡德贵:尚传道不是四平市市长,是吉林民政厅厅长兼长春市市长。

季羡林:嗯。

蔡德贵:钱昌照后来是政协副主席。

季羡林:钱昌照大概是副部长。政协副主席,那是解放以后了,不然没有政协的。

蔡德贵:是您和饶宗颐老提到,在泰国创办的《华学》杂志,国内没有发行。

季羡林:我都不记得了,出了没有?

蔡德贵:上次讲到胡适的办公室,涉及胡适的总统梦,引出了清华大学到南京向蒋介石请愿。一系列很精彩的故事就出来了,今天还是讲胡适吗?

季羡林:根据你的线索讲吧。胡适就是这样子,当时邓广铭不是他的秘书吗,那时候我们办了一个什么《大公报》的副刊,胡适是很矛盾的一个人物,他对学术很有兴趣。他研究《水经注》,到了入迷的程度。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图书馆开会,胡适来了,他说,我还有紧急的一个会,这个会的时间一到,我就走。一谈到《水经注》,胡适不走了。

蔡德贵:谁引起这个话题?

季羡林:忘记是谁了,乱七八糟开会的,有人讲到了。竟然忘记了另外重要的会议了。

蔡德贵:就一直讨论《水经注》。

季羡林:我跟你说过北大的沈崇事件,学生不是闹学潮么。那时候北京市怎么好像是李宗仁的头儿,桂系的。学生闹学潮,那个蒋介石派了他的宪兵第5团,最嫡系的部队,到北京来镇压学生,抓了一些学生。后来,胡适坐着他那辆北京市仅有的私人汽车,到处奔走,主要是(找)李宗仁,就是要求放学生,北大的学生不能抓。那时候李宗仁哪,还得买他一点账,为什么原因呢?嚷着胡适当总统,当然是胡说八道啦,既然嚷出来了,虽然是胡说八道,但既然有了说法,也不一定就是空穴来风。李宗仁知道了这一点,就小心了一点。要是他真当了总统,这个人还不能得罪。就是要放学生,没有什么话好讲,主要是(放)北大的学生。清华那时候的学生,不像北大的学生,那样关心政治。昨天不是讲过了吗?我们在南京请愿,绝食请愿,清华的,包括我自己在内,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北大呢,闹得是有声有色,两个兵架着一个学生,送上火车,一直送到北京。清华让那个钱昌照(忽悠了)。我们在中央军校,半夜呢,蒋介石果然来了。

蔡德贵:半夜来的啊?

季羡林:蒋介石来了,半夜来了,就一片谎话。他说,你们从北京来,就没有看到我派兵,到北方抗日吗?当然火车南南北北都有,谁知道里边是不是有抗日的啊?他说,我派了兵了,到北方去抗日。那时候说,机关枪不能打败日本人,民间传说大刀能够砍日本人。当时我也相信,机关枪打不了,大刀打得了,不成道理啊,可是都相信。那时候宋哲元,在北方,还有这个阎锡山,太原也靠北方,他没有退路。后来这个山东啊,就是韩复榘,韩复榘这个人哪,原来是冯玉祥的人,后来倒戈了。倒戈了以后,就叛变了冯玉祥。结果冯玉祥就没有办法,就下台了,下台干吗呢?就来山东找韩复榘,结果冯玉祥就住在了泰山,那时候住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现在知道就是住在斗母宫。请这个人哪,教书,就是吴组缃,冯玉祥这个人,对老师啊,对吴组缃执礼甚恭。

蔡德贵:吴组缃那时候地位相当高了。

季羡林:吴组缃那时候在清华比我高一级,他是五级的,我是六级的。

蔡德贵:那他就和那个尚传道是一级的,也是五级的。而且尚传道好像还是学生会主席。

季羡林:对。当时那个学生会啊,也是两派争。两派争啊,后来共产党抵不过国民党。共产党有个什么人呢?有一个唐锡潮,唐朝的唐,金银铜铁锡的锡,潮水的潮。后来到联合国当副秘书长,那是解放以后了。就是后来的唐明照,我们跟他开玩笑,叫他“唐三毛”。因为他头上啊,没有头发了。当时不是有一部流行的书《三毛流浪记》吗,他头上的头发非常少,就叫他唐三毛。他那个人是英文忒好。

蔡德贵:唐锡潮就是唐明照?

季羡林:唐锡潮就是唐明照。

蔡德贵:后来唐明照叫得多了。

季羡林:唐锡潮就不用了。

蔡德贵:叫他唐三毛,他也不恼啊?

季羡林:就是开玩笑。他也是很随和的人。

蔡德贵:在清华,您跟他熟吗?

季羡林:不熟。没有什么来往。

蔡德贵:解放后您是不是经常能见到他?

季羡林:也不经常见。他在联合国做副秘书长,那个工资非常高,后来回国以后,多少万美元,大概有几百万美元,都捐给国家了。唐三毛,唐闻生是他的女儿。

蔡德贵:唐闻生英文也相当棒了?

季羡林:唐闻生是这样子,老毛那时候,解放后了,在中南海游泳池旁边,安营扎寨,王海蓉与老毛啊,有点亲戚关系。大概唐闻生认识毛,也是王海蓉介绍的。那时候毛呢,找一个人给他念书。他自己那时候岁数不大,眼睛能看,可是不愿意看,就让人念。念书的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女的,第二个是漂亮的。

蔡德贵:唐闻生符合这个条件吗?

季羡林:啊?唐闻生不是特别漂亮。反正他要求的,是女的,漂亮的。

蔡德贵:唐闻生是不是教过英语啊?

季羡林:教过什么,忘记了。后来我们在钓鱼台国宾馆,有一次开会,我碰到过唐闻生。

蔡德贵:她不是北大的学生吧?

季羡林:她不是。可能是二外的,二外当时英语很有名气。就是现在的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前身。

蔡德贵:二外?

季羡林:第二外国语学校,现在就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现在(2005~2009年)的校长是郝平。

蔡德贵:郝平是不是当过您的助手啊?

季羡林:他在校长办公室工作过,给张学书当秘书。

蔡德贵:张学书在13公寓住。

季羡林:我在那时候住13公寓。那时候郝平是外事处长,外事处是有钱的机构,每到过年过节,办几座酒席,一个送给他的老上司张学书,另外也给我送一份。

蔡德贵:他也是山东人,青岛的。

季羡林:我没有注意。

蔡德贵:您在钓鱼台国宾馆见过毛泽东吗?

季羡林:我见毛泽东不是在钓鱼台国宾馆,是在北京饭店。当时印度庆祝国庆节招待会,租了北京饭店,毛泽东参加了。平常毛泽东不出席这种会,对印度是例外,不是一个有名的讲话吗?毛泽东说,印度是很好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中印两国的关系几千年来是很好的。这是那个有名的讲话。

蔡德贵:就是在北京饭店讲的?

季羡林:就是在北京饭店,那是印度大使借北京饭店召开招待会,毛泽东参加了。一般的这种会他是不参加的。

蔡德贵:他在招待会上还吃东西了吗?

季羡林:吃了。

蔡德贵:那应该是准备的印度餐了。

季羡林:有点印度菜,主要是中餐。印度饭有一种炸的东西,挺脆的。里边有点咖喱。

蔡德贵:见毛泽东就这一次吗?

季羡林:以后也见过,在八大。

蔡德贵:您是列席代表吗?

季羡林:不是,翻译处的。

蔡德贵:翻译八大的文件。

季羡林:就是同声传译,另外,八大文件。

蔡德贵:翻译处很多人啦。

季羡林:当时人数不少。当时那个中央组织部通令全国,只要八大翻译处要的人,不管是什么,都得来,不管是局长还是教授,只要八大翻译处点了名,都要来。那时候调了不少人。当时住在西苑饭店。

蔡德贵:那您是翻译德语还是英语?

季羡林:同声传译我在德语组。后来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世界语言长短不一,你开大会,你总得同时鼓掌么,结束的时候。可结果不行,哪一种语言也不如中国语言简捷。所以后来,不能同时鼓掌成了一个问题,那时候秘书长是周恩来,八大的,就给他请示怎么办?原来他建议,发言的桌上装一盏红灯,你上边同声传译啊,认为这个,主要是中国代表,讲的快了,你就按一下红灯。要不,就不能同时鼓掌。

蔡德贵:用这种方法解决。

季羡林:最初是适得其反,这个中国代表一看红灯,更紧张了,越来越快。到后来,就又请示周恩来,他说,你们可以删节。反正最后要印出来的,删节一点不要紧。所以我们后来,发言的主要问题不是翻译本身,而是怎么删节。就是研究这个玩意儿。

蔡德贵:八大的花絮很多了。听说周恩来这个人对翻译比较随和,陈毅脾气比较大。您给陈毅当过翻译吗?

季羡林:没有。陈毅是这样子。有一次碰到一个词:倚老卖老。是周恩来接待外宾,用了倚老卖老。那个翻译当时卡了壳,翻译不出来了。招待会完了后,周恩来就把中国的招待人员,包括翻译留下,研究怎么叫倚老卖老,怎么翻译,英文,研究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大家都同意的。后来,哪个社,出版《汉英词典》。

蔡德贵:商务印书馆。

季羡林:不是商务印书馆,一个什么社。有一次这个社开会,这个社长呢,为了出版这个《汉英词典》,举行一个招待会,这个社长说,我要准备划出1000万,来推广这个《汉英词典》。后来我就拿到这个词典以后,翻译就看这个倚老卖老怎么翻译,我觉得他翻译得不错。我说,社长同志,有这个倚老卖老,你们这个词典质量很高啊!你们这1000万啊,可以省了。倚老卖老他翻译成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 seniority or old age。在里边得到好处,老么,old age,我觉得他翻译是对的,就是利用自己这个老作为资本,得到好处。

蔡德贵:周恩来那次就没有翻译出来。

季羡林:周恩来那次没有翻译出来,中国人都留下啦。研究啊。周恩来与斯大林一样,也是夜猫子。

蔡德贵:愿意开夜车,那你们给他当翻译也要开夜车。

季羡林:嗯。后来,那个谁,斯大林啊。传说,请外交官吃早饭,什么时候呢?吃早饭,是晚上8点。他说吃,我晚上8点就吃早饭。他是彻夜工作的。8点他吃早饭。

蔡德贵:您给周恩来当过翻译吗?

季羡林:有一次,是这样子,(1957年9月)印度(副)总统(拉达克里希南)来了,演这个《沙恭达罗》,周恩来陪他,在东单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是吴雪。看《沙恭达罗》,主演是吴雪,我是中文的译者。吴雪就演这个《沙恭达罗》的婆罗门,她本来就是搞戏剧的。周恩来是中国的主人,陈老总是外交部长么,也一起招待。那个《沙恭达罗》演过几次,不止这一次。都是在那个青年艺术剧院,东单。

蔡德贵:那您还要把剧情翻译吗?

季羡林:汉文译本已经发了。

蔡德贵:刘少奇您接触过吗?

季羡林:刘少奇没大跟他接触,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种场合,他也(不大出席)。他那时候,不是彭真讲的吗?两个主席,国家主席是刘少奇,党的主席是毛泽东。彭真,他是,说分为两派,一派是井冈山,一派是国内做地下斗争,地下党的。地下党,后来怎么刘少奇一下子变成叛徒、内奸、工贼了。后来我说,前一天是国家领导人之一,一下子就变成叛徒、内奸、工贼。那个“文化大革命”就是针对刘少奇的,就是打倒刘少奇。那个,我们都不知道了。

蔡德贵:您跟周恩来的交往也不算很多啊!他是不是也在德国待过?

季羡林:嗯。不多。(周恩来)在德国和法国都待过。

蔡德贵:您跟朱德还是哥廷根大学的校友呢。

季羡林:对。他在哥廷根待过。可他那个房子,我始终没有找到。他住的房子,始终我不知道。在哥廷根,我找不着。都传说,说他在那里住过。找过,我在哥廷根住10年么,没有找到。大家都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中国的一个元帅,在哥廷根待过,哪幢房子不知道,恐怕拆掉了。

蔡德贵:哥廷根很小,如果找可以找到的。

季羡林:没有多少人的。

蔡德贵:国内的恩师这三位。

季羡林:第四位还找不找?

蔡德贵:找。对您影响大的还有没有呢?对您影响深的是不是都谈?

季羡林:国内够得上师的水平的人哪,我就想不出几个来,再想的话呢,就是高中,不过那个王崑玉什么的,国内的,他没有法和陈寅恪、汤用彤、胡适比。国内恩师谱,陈寅恪、汤用彤、胡适,这是肯定没有问题。第四个不知道。

蔡德贵:那吴宓算不算?

季羡林:不算。不算的原因就是……

蔡德贵:您在《清华园日记》里,对他印象不是很好。

季羡林:他这样子,他这个人,只喜欢……这个现在不谈了。不谈老师的事。

蔡德贵:德国还有别的吗?西克、哈隆、瓦尔德施密特。

季羡林:应该加一个布劳恩。原来我忘记了。他是教斯拉夫语言的。当时德国考博士,不是要三个系么。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副系一个定了,一个英文,英文我可以省点劲儿。英文之外就是俄文。俄文不能成为系,一个斯拉夫语。斯拉夫语,那个语言当时,我就考虑了,就是南斯拉夫,但是不叫南斯拉夫语,没有这个说法,叫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当时这个教俄文的啊,叫冯·格林,他始终没有成为教授,所以他这个一肚子牢骚。他一个大学啊,一个系,只有一个教授,它不像美国、中国,一个系一大堆教授。

蔡德贵:冯·格林教俄文。布劳恩教?

季羡林:冯·格林教俄文。布劳恩教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

蔡德贵:实际上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学好了,和南斯拉夫人对话没有问题了。

季羡林:这个我不知道。反正他们讲,意大利和西班牙,要是自己讲啊,对面能够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