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次口述

2008年11月24日下午3:50~5:00

蔡德贵:先生,我查了一下,您上次说到的克恩教授,1884年出生,1950年去世。那个《四书》是否出版,还没有查到。他在世界历史方面,比较文化出来一些书,很有造诣的。

季羡林:嗯。克恩不搞那个。

蔡德贵:《全集》那里,一些您的文章没有日期,有些我查出来了,有一篇《略说中国传统文化及特点》我没有查出来。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得?是讲话呢?还是文章?

季羡林:我也不知道。忘记了。

蔡德贵:上次说到您在东语系被汤用彤聘为教授的事情了。现在该说东语系创建时候的事情了。

季羡林:嗯。当时他们这样子,这个在我之前哪,你知道有个吴晓铃吧?

蔡德贵:我知道。搞印度文学史的吧?

季羡林:吴晓铃、罗常培,他们当时酝酿着要成立一个北大东语系,而且内定这个吴晓玲为系主任。

蔡德贵:吴晓铃是罗常培的学生吧?

季羡林:吴晓铃是罗常培的学生。所以,我在世界上,还不知道吴晓铃这个人的时候,结果就有了一个仇敌了。

蔡德贵:您一来就把他得罪了。

季羡林:结果,我占了他的位置了。我怎么知道呢?所以我说,没有见面,就成为仇人。

蔡德贵:您那时候一点都不知道啊!

季羡林:不知道啊!后来知道他这个,在印度待过,梵文学得很不怎么样,因为他只会英文。从英文学梵文哪,反正水平是很不怎么样。他翻译了一本《小泥车》,你知道这本书吗?

蔡德贵:我没有看过。

季羡林:他翻译的。我也没有对过。

蔡德贵:没有看过这本书。

季羡林:嗯。结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吴晓铃,就有了仇敌。他的夫人是学孟加拉文的。后来,我在创办东语系的时候,我就把孟加拉文给去掉了,结果是火上加油了。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吴晓玲、罗常培他们要创办东语系,这我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回国以后,陈寅恪先生那时候本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为什么没有介绍我到清华,介绍我到北大,到现在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是我夺了他东语系系主任的位置,我根本不知道。后来又把他夫人的孟加拉文去掉了,火上加油了。

蔡德贵:那时候您还不知道他。

季羡林: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个人。这个人是这个外国的东西,包括梵文在内,都不行。就是搞这个,中国演剧,你知道吴雪吗?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

蔡德贵: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后来的。

季羡林:他跟吴雪很好。

蔡德贵:演过您翻译的《沙恭达罗》。

季羡林:演的时候,是印度总统来了,周恩来陪他。在这个东单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在那里演,演我翻译的《沙恭达罗》,在剧里面,吴雪演婆罗门。那个婆罗门在剧开始以前出现过一次,你看过那个《小泥车》没有?

蔡德贵:没有。

季羡林:就那个《沙恭达罗》,真正宣传什么东西?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之前,让我讲一讲,必须突出其中的政治意义,后来我说没有什么政治意义,它就是歌颂爱情,就是歌颂纯真的爱情,那个故事,好像是《元曲》里也有。

蔡德贵:《元曲》里有?

季羡林:类似的,不是完全一样的,它两个没有传承的关系。意思就是,一开始就是一个婆罗门哪,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他就气愤愤地说,我一定要报复。(吴雪)就讲了这么一句话,后来就没有啦。

蔡德贵:吴雪就演这个角色,婆罗门。

季羡林:吴雪演完了,所以就下来陪了。这主要是讲这么一个故事,要报复,让这个剧里边的主人公忘掉一件事,最主要的一件事,要他忘掉,婆罗门说话都是算数的。就是那个故事的细节,我记不得了。

蔡德贵:我回去查。

季羡林:后来一定要我讲什么政治意义。我说人家不讲这个东西,它就是只是讲爱情至上,爱情的纯真。要套我们当时的论调,套不上的。所以让我讲,我讲不出来,我就知道,这个故事本身很美丽、很曲折。就是那个故事,我现在不大清楚了。你刚才讲到哪个?

蔡德贵:这个和《小泥车》有没有关系?

季羡林:《小泥车》就是吴晓铃翻译的。《小泥车》与《沙恭达罗》没有关系。吴晓铃就是,本来要当东语系系主任的,结果半路杀出一个季羡林,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个人的时候,结果就结仇了。那个人,你知道,类似于中国的清客,那种作风。

蔡德贵:他没有当成系主任,就嫉恨您了。

季羡林:对。我都不知道的。当时大概罗常培和他谈过。

蔡德贵:罗常培在北大是什么角色?

季羡林:没有什么角色。

蔡德贵:没有什么角色,是不是和胡适议论过这件事?

季羡林:嗯。当时校长是胡适,文学院院长是汤用彤。胡适老是不在北京,实际上管事的,是汤用彤。汤用彤这个人还是很有学问的。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是很有功夫的。

蔡德贵:那是他的代表作了,我们读中国哲学史是必须读他这本书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先生,我想问一下,是不是胡适和陈寅恪先生商量过,已经想让您组建东语系了。

季羡林:这个不知道啊!

蔡德贵:但也不一定没有啊!

季羡林:嗯。也不一定没有。不过,当时陈寅恪是清华大学的教授……

蔡德贵:但是他和胡适的关系是非常不错的。在清华不可能组建东语系的。

季羡林:对。可是,在清华组建也一样的,什么地方组建都一样的。创办一个系,并不难,挂一个牌子就完了么,请几个教授就可以了。

蔡德贵:但是还要招学生啊!

季羡林:我们这种语言哪,也招不了多少学生,梵文、巴利文,哪有什么人学啊!费力不讨好。

蔡德贵:那时候就出力不讨好。除了吴晓铃,在您以前马坚先生去了吗?马坚先生、金克木先生已经在北大了吗?

季羡林:没有(他们不在)。我把他们请来的。就是成立东语系么,还有于道泉,于道泉是于若木的哥哥,于若木是陈云的夫人。这个于道泉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天才,就是他主意拿不定。那时候,陈寅恪先生在伦敦治眼睛。

蔡德贵:他给读《资本论》。

季羡林:(陈寅恪)治眼睛,这个于道泉怕他寂寞,到医院去看他。他给讲马列主义,这个陈寅恪先生又不能说,你别来啦,天天讲马列主义,所以陈寅恪先生说腻歪透了。于道泉一会儿研究鬼,一会儿无土栽培,于道泉实际上是个歪才,你抓不住他,他就一事无成。后来我就把他抓了一下,你看过一本书吗?就是《仓央嘉措情歌》,西藏的一个《仓央嘉措情歌》。

蔡德贵:《仓央嘉措情歌》。

季羡林:那是我们抓住的,他这个外号叫于喇嘛,他住在雍和宫,学这个藏文、学蒙古文,很有点才能的。《仓央嘉措情歌》就是他翻译出来的,那是我把他抓住的。

蔡德贵:逼他,他就干了。

季羡林:你不抓他,他瞎搞。研究鬼和无土栽培,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是他就这么搞。他不是在英国念书吗,他回来以后,陈云一看这个大舅子,本来想让他在政界发展,所以让他先住在陈云的家里边,后来一看大舅子不是做官的料,后来就不让在家里住,他就出来了。出来开始先在北大东语系,后来到这个北大东语系中间改革了一次,国内的语言到中央民族学院去了。都弄到中央民族学院去了。

蔡德贵:除了于道泉还有马学良。

季羡林:嗯。马学良也是。

蔡德贵:马学良也是受您影响才走上这条学术道路的。

季羡林:也很难说。

蔡德贵:马学良在济南高中上学的时候,校长说,几年前,季羡林就是我们这个学校毕业的,他现在怎么怎么样。马学良就立志要学习季羡林先生。他后来是这么考上来的。

季羡林:这个我不知道。

蔡德贵:在马学良的传记里提到的。

季羡林:他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传记,我没有看到过。

蔡德贵:于道泉和马学良后来合并到中央民族学院去了。梵文、巴利文、阿拉伯文、藏文、蒙古文,就这几个人。办公室里是不是有李铮啦?

季羡林:李铮就是给北大打杂,晒蓝图啊。晒图,我看他中午也不休息,他是满族人。当时我就想,我看这个小孩有出息,有个想法,想让他爸爸教满文。没有开成,有这个想法。他爸爸大概也不是一个学者。反正没有开成,咱们现在有一个清史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的。

蔡德贵:是不是戴逸先生那里的?

季羡林:嗯。戴逸那里。我就说在清史研究所,起码得念满文吧,我这个话说出去,人家认为是奇谈怪论。研究清史不研究满文?日本人有很多满文专家。

蔡德贵:那您和山大的关德栋是不是回来以后才认识的?

季羡林:我认识他,解放前就认识了。

蔡德贵:回来以前您不认识他吗?

季羡林:回来以前那怎么认识啊?我在国外待了十年,从国外回来才认识的。关德栋是满族人。他到美国去过,和我岁数差不多。

蔡德贵:他比您小。王绍曾先生和您同岁。王绍曾先生非常了不起,版本学、目录学非常好。90岁以后当了博士生导师。

季羡林:哦。那个不简单。

蔡德贵:关德栋和王绍曾先生经常提到您。李铮的爸爸后来也没有到北大?

季羡林:李铮的爸爸没有来,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满文能懂。后来这个人民大学成立清史研究所,我建议当然首先是研究满文,他们认为是奇谈怪论,满文的老档,研究清史要研究满文的老档。鲁迅不是当时是教育部的佥事,受命到东华门去看满文老档。后来人民大学成立清史研究所,我说首先当然要学满文的。

蔡德贵: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和研究印度佛教必须学习梵文、巴利文一个道理的。当时有没有人反对?

季羡林:这个没有听说有反对的。这个是真理啊!既然成立清史研究所,满文不学,怎么行呢?人家日本人啊,研究满文的人才比我们多,水平也比我们的高,今西龙、今西春秋父子,都是日本研究满文的啊。这个研究清史,而且是他们有个责任的。中国这个国家很奇怪的,一个朝代老变化,别的国家是少有的。变化了以后呢,这个新的朝代第一件工作就给旧的朝代修史,这个很有意思,他的用意当然是很清楚的,就是旧朝代是怎么垮台的,利用修史来总结经验。怎么能够统治长久了。

蔡德贵:李铮的爸爸没有来,满文就没有人教了。

季羡林:没有人教了,根本也没有开。

蔡德贵:您开设梵文、巴利文,金先生也是梵文、巴利文,您没有开印地语?

季羡林:没有。印地语是后来添的。

蔡德贵:您在德国学过印地语吗?

季羡林:没有学过。印地语我没学过。

蔡德贵:孟加拉文,刘建学过吗?

季羡林:刘建主要是英文的。孟加拉文是石素真,她是吴晓铃的夫人。

蔡德贵:后来她也没有在北大?

季羡林:后来就没有在。当时我认为学生恐怕招不到,所以在东语系里面没有把孟加拉文纳入教学过程的。就是于道泉教蒙古文、藏文。

蔡德贵:马坚先生是阿拉伯文,金克木先生是梵文、巴利文,跟您一块儿。这些人都是您当系主任以后请来的啊?

季羡林:嗯。我那时候这个系主任,是光杆司令上任啊!要成立一个系,当时我一个人,加一个秘书。先是于道泉,后来是金克木。金克木当时在武汉大学,调到北大来的。金克木这个人是有才气,他没有上过大学,在印度待过几年。我调他来以后,有一年我神经衰弱。我那时候神经衰弱,报纸都不能看,神经衰弱到极点。那时候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每年可以出去视察一个月,政府出钱,地方由自己选。有的人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就每年专门去视察一个月。因为又不是自己出钱,又可以游山玩水,人家见了还都很尊敬。

蔡德贵:您睡不着,怎么着呢?到哪里了?

季羡林:后来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到云南西双版纳。就是那次去的。

蔡德贵:见到李广田先生的那一次。

季羡林:李广田在云南。李广田是北大的,在沙滩。李广田、卞之琳、何其芳在北大。

蔡德贵:三个人,这您在清华读书时,和他们都熟悉。

季羡林:认识,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们到清华参观,我招待。

蔡德贵:李广田也是山东人吧?

季羡林:嗯。山东人。

蔡德贵:大概是章丘一带的。

季羡林: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李广田是云南大学校长,后来就“文化大革命”,前边是一个水塘,他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水塘边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他自己就跳水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春城忆广田》。“春城”就是昆明了,“冠盖满京华,此人独憔悴”。

蔡德贵:您1946年前后,您写过《大嫂》的小说没有?

季羡林:没有写小说。

蔡德贵:有一天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季承大哥说,您在佛山街的时候,见过您写的小说。

季羡林:没有。不是小说,没有写过这篇小说。

蔡德贵:季承大哥说见过您的稿子。

季羡林:那是“天眼通”。没有这么回事。

蔡德贵:您高中以后写过《医学士》、《观剧》、《文明人的公理》。您还写过《大舅的故事》,也可以肯定是您的了。

季羡林:《大舅的故事》好像没有写成。

蔡德贵:发表了。在《清华周刊》,使用的笔名是窘羊。天津社会科学院的一个孙玉蓉,考查了除了您使用过“窘羊”的笔名,别人没有使用过这个笔名。您记得没有写完?

季羡林:上次谈到这个笔名。

蔡德贵:孙玉蓉肯定“窘羊”是您的。

季羡林:这个大舅是有的。

蔡德贵:是不是马婶母家的大舅啊?

季羡林:马家的是。

蔡德贵:他有什么故事吗?

季羡林:也没有什么故事。就是我们那个济南婶母的马家,是个大家,对子女的教育,不愿意投入,小学到初中就完了。到社会上鬼混,不是有几爷吗?少爷、舅爷、师爷,师爷就是给当官的人当秘书的。还有一个什么爷。

蔡德贵:少爷?有没有一个老爷?老爷在不在里边?

季羡林:老爷就是官本身,我说的是跟官的,我们亲戚中间,一个地方出一个县长,这几爷就都去了。这个县长还真需要这几爷的。要没有这几爷,这县长就玩不转了。

蔡德贵:马婶母家的大舅,最后还做过什么官吗?

季羡林: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就是靠他这个门楣吃饭,霸占了一处房子。当时这个济南的大家,对子女的教育,都不愿意投资。初中毕业就完了,就是看你命运怎么样了,这时候如果出来一个县长,亲戚里边的,就都去了。

蔡德贵:第一批学生,在东语系的是哪些人?

季羡林:第一批学生,当时啊,就是梵文、巴利文招了几个学生,后来都到香港去了,也没有用上。阿拉伯文的,是没有招学生,是送的。胡适校长,那个牛街,那个教长,大阿訇马松亭校长(成达师范),他派了一些学生,送给胡适的。这些学生当时如果考,那是考不上的。而且还差得很远,当时清华、北大是很难考的。他送来一批,后来这批人,有些在国外阿拉伯国家使馆里边当参赞的,当武官的都有。那是马松亭送给胡适的。他们考是考不上的。北大、清华那时候难考极了。

蔡德贵:这批学生,是马松亭大阿訇送来的,那不是正式招生的。那胡适也真给面子了。那时候北大是几年制,四年还是五年?

季羡林:四年。那时候只有一件好事,就是我要求学东方语言的学生必须学英文,这一条我坚持了。你不学英文,不行。光靠东方语言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