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次口述

2008年11月25日下午4:00~5:00

蔡德贵:金克木先生,在从武汉大学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后来唐长孺先生把自己的妹妹介绍嫁给他了,就是唐季庸。

季羡林:是唐季庸。大概不到一个礼拜,好像就成亲了,很短的时间。金克木你认识吗?

蔡德贵:见过,但是和他不熟。都说他脾气有点怪,但是也很有才。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和他住一个楼13公寓吗?

季羡林:大概是。

蔡德贵:您东单元,他西单元吗?

季羡林:嗯。

蔡德贵:是您把他聘过来的吗?一聘就是教授吗?

季羡林:他是武汉大学的。当时就是这样子的。因为后来就紧了。他没有什么学历,在印度待过。在武汉大学就是教授了。这个人是很有活动能力的,他在皖南事变中是上校。后来“文化大革命”,首先揭他这个皖南事变的事,上校,大概20岁出头,那个人是游戏人间,对人生不那么严肃。

蔡德贵:他受佛教影响很小吗?

季羡林:这个影响,他写过《梵语文学史》,那个书写的还是不错的。

蔡德贵:还做过东语系的教材吗?

季羡林:不是教材,就是出版的学术著作。

蔡德贵:金先生的杂文我读过,杂文还是不错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有些批评现实很尖锐的。他敢批评现实的。昨天提到,您神经衰弱,到读报都不能读的时候,这个时候把课交给金先生了吗?

季羡林:嗯。他那时候已经来了,所以当时我就想,我还是有预见的。要不然的话,我还不能出去了,课就没有办法上了。

蔡德贵:那您在云南的时候,待了一个多月。

季羡林:在云南,就是走遍了云南。

蔡德贵:您去云南,回来以后神经衰弱好点吗?

季羡林:好啦。在西双版纳,就那一次。一直到缅甸边界了。

蔡德贵:那时候坐飞机去还是坐火车啊?坐火车可是很长时间的。

季羡林:坐飞机,不是直接去云南,中间在成都停了一下。然后就到昆明。

蔡德贵:这一段时间,一个多月梵文的课就是金先生教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学生到现在梵文巴利文的有多少届呢?

季羡林:没有几个。

蔡德贵:真正成才的不多啊?

季羡林:大概不到十个人。有的在香港了,没有用上。

蔡德贵:蒋忠新是第一届学生吗?

季羡林:蒋忠新不是第一届。

蔡德贵:他是您比较满意的学生了。

季羡林:蒋忠新很有才。

蔡德贵:他的梵文、巴利文学得都不错吗?

季羡林:嗯。好的。

蔡德贵:他和黄宝生、蒋忠新、王树英、张宝胜,谁早呢?

季羡林:蒋忠新早。王树英没有学梵文,张宝胜学过梵文。

蔡德贵:一个材料,说您招过一个解放军战士,学梵文、巴利文。

季羡林:有啊!

蔡德贵:听说您对他评价很高的。

季羡林:对,那个人聪明,学语言的,姓张,叫张劲草。

蔡德贵:这个人后来也没有做梵文吗?

季羡林:后来没有。

蔡德贵:是中印边境反击战的时候招的学生吗?

季羡林:不是,还要以前。中印边境反击战是1962年,应该在反击战以前。反击战以前哪,谈判中印边界,我不是正式代表,作为顾问,和印度谈判。谈判的时间很长。我就说,这个印度人不是正规的谈判,他一定让我们承认麦克马洪线,麦克马洪线是英国帝国主义硬加给中国的,我们不能承认的。结果他这时候,就到全世界的图书馆去找地图,那地图都是受英国影响的么。地图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是英国帝国主义搞的。所以他不是真正跟你谈判,就是跟你搅和。

蔡德贵:您参加这些谈判了?

季羡林:我自己参加没有参加,有没有顾问的名义,还是什么的,我忘记了。顾问一类的性质。当时是这个样子。他一定逼着我们承认麦克马洪线,这不能承认的,承认了不就是承认了帝国主义么。后来周恩来想这样解决,在西部,这个东边是麦克马洪线,往西走,给他一些好处,不要承认这个麦克马洪线,他们不干。就到处找地图,地图当然是英国搞的啦。当时的印度总理尼赫鲁发言了,这是一个英国人报道的,马科斯维尔,说尼赫鲁讲,我要教育教育中国,大言不惭。结果派了一个独立旅,一万人,进中国。那时候,我们这个,有个元帅的名字,我给忘记了。他到那个亚东去看了一下,那个前边正好是一个兜,那个地形啊,他说,就让他们在这儿进。结果印度就派来一个独立旅,旅长叫达尔维,率一万人,一下子就进了咱们的那个兜了。中国好像出了一个军,整个把他们包围起来,一个也没有剩,都抓来了。抓来以后,怎么处理很难,按道理,他们是战俘。但是中国不愿意给他这个名义,把他们那个旅长达尔维准将请到北京来,想了半天,那么谁出面招待?中印友协,我那时候是常务副会长,出面来招待。丁西林是会长。所以把人抓来,把达尔维弄到北京来,不做战俘,在北京我出面就来和他叙家常,中印友协中印友好么,几千年来的友好朋友,谈中印友好。在前门全聚德,那时候那个全聚德还没有那么大的,你知道前门出来,走一走,在全聚德准备了几座烤鸭,叙家常。那时候全聚德还不是在和平门那么大,是在前门,比较小的。和这达尔维话家常,不是战俘实际上是战俘,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后来他这样子,他倒是同意到全聚德吃烤鸭。他下边的几个团长,一进来啊,就是印度的那个军装还不脱,我知道,这个家伙是个滚刀肉,不脱那个,身上的衣服都裂着口子,我一看,进来的这个人不善。后来那个达尔维本来是旅长么,不过他现在不是旅长了,说话也没有用。那几个团长是死硬派,那时候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不脱那个军装,烤鸭也不吃。我们也没有吃成。中国这边本来说吃烤鸭的,结果达尔维准将同意了,团长不干,结果都没有吃成。尼赫鲁在印度本来是权威,至高无上的,因为当时倒不是因为是总理,而是被认为是甘地之后实际上就是尼赫鲁,是爱国的志士。到这时候呢,达尔维准将旅长已经没有了,说话不算数,他答应了吃烤鸭,下边的几个不干,我们也没有吃成,准备吃烤鸭的,结果大概磨了一个上午。

蔡德贵:和这些团长也要交流吗?

季羡林:就是达尔维坐在那个地方,主要和他谈话,没有什么话好讲的,实际上他们是战俘,但是不能按战俘来对待,只能讲中印友好,几千年来的中印友好。后来,这个印度方面,有一段想否认,说尼赫鲁没有说这个,我要教育教育中国人,结果英国人,那个马科斯维尔说,尼赫鲁说过的。所以尼赫鲁本来在印度,是在甘地之后第二个大的伟大的爱国者。可是,结果这一仗下来,不久就死了。

蔡德贵:印度人对他评价那么高啊?

季羡林:嗯。

蔡德贵:解放后,您和印度官方打交道经常出来啊?

季羡林:解放后,1951年中国派了一个大型代表团,第一次出国去印度。

蔡德贵:就是丁西林做团长的那一次吧?

季羡林:丁西林是团长,李一氓是副团长。管事的是李一氓,李一氓是党员,20年代的老党员,

蔡德贵:那个代表团,您当时是不是最年轻的团员?

季羡林:我是最年轻的之一,那时候有这个画家常书鸿。

蔡德贵:常书鸿?常书鸿后来也是搞敦煌的吧?

季羡林:对。搞敦煌的。

蔡德贵:还有吴作人吧?

季羡林:有吴作人。

蔡德贵:冯友兰先生也去了。

季羡林:嗯。很大的一个代表团。

蔡德贵:还有郑振铎吧?

季羡林:有郑振铎、钱伟长。

蔡德贵:那个代表团规格很高啊,准备的时间也很长啊!

季羡林:在印度六周的时间,走遍了印度,一直到(亚洲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招待的,那时候私人航空还没有,陆军有,印度派了军用飞机。所以我们那次周游了印度。

蔡德贵:准备出国的文件,也准备了很长时间。

季羡林:不光是文件,而且是准备展览的(图片),在故宫,是不是在太和殿啊,搞的那个图片,是放大的,准备出去展览的。那时候周恩来几次到故宫去看这个展览。当时的目的就是要宣传中国。

蔡德贵:中文的材料还要翻译成英文,您是不是参与翻译?

季羡林:没有,我不是翻译,我是代表。有翻译,代表团有好几个翻译。

蔡德贵:就是那一次,您看到郑振铎和冯友兰先生开玩笑,冯友兰先生的胡子被剃掉了。

季羡林:冯友兰在中国驻印度大使馆理发,大使馆那里有中国理发师,郑振铎站在旁边,他们对冯友兰没有敬意,为什么没有敬意呢?因为冯友兰要当蒋介石的帝王师。

蔡德贵:实际上没有做成,冯友兰坐过蒋介石的牢。

季羡林:冯友兰的《贞元六书》,就是他的那个主要思想,是想给蒋介石帝王师准备的。

蔡德贵:就是新理学的那一套。

季羡林:对。《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郑振铎这个人是民主人士啊,很早的,他瞧不起冯友兰。冯友兰在使馆里,坐在那里理发,郑振铎站在旁边,跟那个中国理发师说,给他把胡子刮掉,理发师一刀刮掉了一块,别的就不能留了,不能留一半啊,结果胡子没有啦。

蔡德贵:结果剩下的不行了,全部就刮掉了。

季羡林:结果到印度,被授予第一个荣誉博士的就是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么。当时下边就对他讲,说你致答词的时候,就是要注意措辞,什么措辞呢?就是,当然要表示感谢,措辞就是不要认为了不起,对资产阶级的东西,要掌握分寸。冯友兰他也掌握不了。

蔡德贵:冯友兰还惹麻烦了吗?

季羡林:没有麻烦。那时候中国代表团规模很大,周小燕也去了,唱歌的,张骏祥,张骏祥、周小燕就是那次认识的,后来结婚的。走的时候,在北京我们筹备了半年,后来坐火车,到武汉,停留了几天,到武汉大学,在东湖。

蔡德贵:在武汉您有没有讲演?

季羡林:没有。到了印度以后我讲了一次。在国内的时候,我们坐的火车不是专列,专车吧,是特意挂了一节车厢。代表团里面还有个老和尚,五台山的,表示中国宗教自由啊,而且对佛教那么尊重。准备的时间很长。

蔡德贵:就是在印度,您用英文发表的讲演引起的震动很大啊?

季羡林:震动也不清楚。印度这个国家,没有历史概念,和中国正相反。

蔡德贵:您那次讲的什么内容呢?

季羡林:就讲中印友好。题目《天雨曼陀罗》的散文,曼陀罗花,就是讲中印关系。我们那时候到了广州,叶剑英那时候在广州,10月10日,我们在广州度过的。

蔡德贵:叶剑英是广州市长啦?

季羡林:不是,比市长还大。

蔡德贵:是元帅了?

季羡林:那时候还没有评。

蔡德贵:他宴请过代表团吗?

季羡林:不光是宴请,我们还到观礼台,检阅游行队伍。

蔡德贵:那是10月1日了。

季羡林:10月1日。

蔡德贵:那这个代表团规格很高了。

季羡林:当时第一次出国的代表团。新中国建立不久,所以一定要精心。准备的时间很长,那时候在北京饭店举行过一次招待会,就是为此做准备,毛泽东去了。发表了一个讲演,印度人民是很好的人民,印度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几千年来中印两国人民是友好的。后来他这个讲话到处大字印出来。北京饭店这次就是为代表团举行的宴会。也把印度大使请去了。

蔡德贵:您那时候的身份就是北京大学教授啊?

季羡林:就是。

蔡德贵:五台山老和尚叫什么?

季羡林:当时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