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次口述

2008年12月3日下午3:00~4:00

蔡德贵:说到“文革”,您会不会有伤感?如果有伤感,可以不说的。

季羡林:我没有伤感,无事不可对人言。

蔡德贵:上次从“文革”说到人善恶的问题,您主张性恶。

季羡林:有关性善性恶,中国哲学史上两大流派,儒家呢,是性善,荀子我记得大概是性恶。其实我觉得,主张性善性恶都是极端的。

蔡德贵:荀子是性恶,属于儒家的。

季羡林:我主张,有关性善性恶,都是极端的。这个人啊,好人坏人啊,我有点迷信,我说一下生啊,好人就是好人。

蔡德贵:这个观点有人批判您啦。

季羡林:我知道。批判也不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怎么我觉得这个人,就是这个好坏、善恶,不是后来环境造成的,这是我的主要论点。一下生,在娘胎里面,就造成是好人、坏人。这当然有点唯心主义。不过不唯心主义讲不通。我这一生,还真碰到过坏人。

蔡德贵:能够说明这些人一下生就是坏人吗?

季羡林:不单是一下生,在娘胎里就是坏人。(不然)没有法子解释,为什么呢?下生以后,同样的环境,说环境影响人,为什么有人好,有人坏,都是同样的环境。这是为什么呢?环境影响人,是同等的,为什么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历史上也是这样子。中国人讲良知,良能。良知,良能,本来就是讲,生的知,生的能。有人大概不赞成这个说法,我赞成的。我刚才讲过,我真还碰到过坏人。坏人,比方说是两个人结仇,为了名,为了利,有个道理,有的没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道理,为什么有的成为朋友,有的成为敌人?“无友不如己者”,这话这个不好解释。不如,这个“如”,怎么讲?不好解释。“无友不如己者”,“如”有两个解释,一个解释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赶不上自己的,另外一个呢,是不像自己的,“如”有这两个解释。哪个解释对,我现在不知道。

蔡德贵:您说人一下生就决定好坏,还是有点偏激吧?网上有人批判您的这个观点。

季羡林:嗯。我认为一下生(就决定了)。

蔡德贵:这不是说,坏人一下生这一辈子就得做坏事不可吗?

季羡林:在娘胎里面就决定好人坏人,这个你批判还不好批判吗?这是唯心主义啊!不过我解释不了,确实有这种人。我还没有看见一个人,我活了100年了,从坏人变好人,我没有碰到。好人变坏人,老实说,也没有碰到。

蔡德贵:可是有人会说,您居住和生活的范围毕竟太小了,会不会在您以外,没准有呢?

季羡林:我这个范围小,但是比我大的不多了,第一,我活了100岁,第二,我走过世界40多个国家,(可以说是)识多见广。

蔡德贵:这个是没有问题的。

季羡林:我就回想起来,就是小人、坏人哪,没有一个变好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为什么变不好?这没法解释,我只能唯心主义地解释。人一下生,下生前,就决定他好坏了。你要讲这个社会环境,社会环境大家都一样!并不是因为这个,你要是那样讲的话,咱们从社会环境来讲,解放前,解放后,判若两个世界,政治上是判若两个世界,可从人性上讲,并不判若两个世界。解放前有好人,历史上也有好人,你像那个包拯。有人说,这个人我也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坏人啊,有功,好人有罪”。这个说法你知道是谁的,你不必讲。他这个说法,为什么原因呢?因为坏人他能促进人民起来反抗,把这个封建主义能够推翻。这个说法,出于某公,某公这个人哪,自己认为是自己了不得,实际上他的主张啊,都是偏颇的,不公正。就是还讲这个人性,我说人性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那个坏人啊,比好人好。他就主张坏人比好人好。

蔡德贵:德国哲学家康德也有类似的说法,说恶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个观点对中国影响很大的。

季羡林:嗯。有一次,我跟你讲过,在西四西大街路南,那时候的电影局,演两个电影,一个《武训传》,一个《早春二月》。《武训传》,我是崇拜武训的。他为什么?武训那时候,他那个环境也不是为名为利,他究竟为什么,他的动机我到现在也不懂,他蒙蒙胧胧认为念书好,就是这么一个观点,所以别人不念书呢,他就急。那次,我说过了,就是同时看《武训传》、《早春二月》这两部电影。那时候,就是新电影啊,先请一部分人去看。我去的那次,就是《武训传》、《早春二月》。后来看完一个,我有事,就走了。走了,就没有参加座谈,(看完的那些人)参加座谈的,大概一直,几乎一直,赞美这《武训传》、《早春二月》是好电影。结果报纸上第二天一发表以后,我们那位公,后边就支持批判。后来江青这个人最初是怎么出来的,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蔡德贵:最早的,这个我还不知道。

季羡林:江青这个人是,她不叫李云鹤么,山东人,济南。

蔡德贵:诸城的。

季羡林:诸城,她是在济南长起来的。她到解放区,用心不良。就是要勾结毛,结果到解放区,每次毛做报告,她都坐在前边,看毛泽东。

蔡德贵:这件事是康生促成的。

季羡林:哦。康生是山东人。

蔡德贵:都是诸城的。

季羡林:诸城。康生长的那个样子,就像个奸臣。所以,人的外相啊,跟性格啊,还真有关系。你像这个中国戏剧,它这个高明,就是这样子,它把你这个性格啊,形象化。白脸没有好人,黑脸都是好人。红脸呢,就是有勇。关公是红脸。那坏人都是白脸,曹操、司马懿,京剧都是白脸的。

蔡德贵:京剧脸谱化是刻画人性格的。康生您见过吧?您的书画是不是一些被他抢走的?

季羡林:康生好像见过。是这样子。有江青、康生,在北京图书馆哪,借了一些书,在这些书上盖上自己的图章。江青从北京图书馆借,江青借,谁敢不借给她啊?后来有个内部展览,你看过没有?

蔡德贵:没有。

季羡林:内部展览,小型的,就是江青、康生的书,北京图书馆的,印上他们自己的图章。我说这两个人哪,“其愚不可及也”。这个坏事啊,一盖图章啊,千古丑化自己,盖上了图章,就挖不掉了。

蔡德贵:他们倒台以后,办了这个展览啊?

季羡林:嗯。办了这个展览,小型的。

蔡德贵:图书的数量很大吗?

季羡林:数量不是太大,大概只有一间屋子。数量不是太大。

蔡德贵:“文革”当中,我们就经常见这些人。我们在五四操场见过几次康生、江青。康生、陈伯达在大会上点了李雪峰的名,把他吓得尿了一裤子。

季羡林:李雪峰是华北局的书记。1976年是这几个重要人物去世。下大雨,我听说过,江青去燕南园的事情。

蔡德贵:您说过,他不见周培源,直接去三松堂,看冯友兰。按照您这个坏人变不成好人,还怎么改造啊?

季羡林:我认为改造不了,结果我没有见过一个坏人改造好的,有一个也能说服我。我认识的好人多,坏人少,就是朋友啊。坏蛋还真坏,彻头彻尾的坏(大笑)。

蔡德贵:您说还真碰到过坏人。但是我们没有名气,也没有人治我们。对吧?

季羡林:嗯。对。

蔡德贵:树大招风,您1946年当教授,到北大当系主任,本来有个内定的了,您抢了人家的位置,没有见面就把人家得罪了,那能够不恨您吗?

季羡林:对。他没有上任,内定的。

蔡德贵:不知不觉就把人家得罪了。

季羡林:我不知道啊。结果和我永世为仇。

蔡德贵:他还报复过您吗?

季羡林:没有,他要,他没有能力报复啊。他也不是不想报复。他有什么能力呢?

蔡德贵:他的级别一直不高。

季羡林:大概始终也没有当教授。后来他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吴雪,走到一起了。

(国子监博物馆馆长吴志友、国学馆馆长纪捷晶拜访。)

吴志友:我们作为国学国子监的普通管理者,来听听国学大师的教诲。孔庙国子监要还其旧制。今年(2008年)6月份就叫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了。这个馆怎么办,请您讲讲意见。

季羡林:不敢当。你请讲吧。

吴志友:现在就叫博物馆了。国子监过去是太学,现在挂牌,是孔庙国子监博物馆。我们想讨教先生。

季羡林:我没有去看过,你们有图书馆吗?

吴志友:有个资料室。

季羡林:还应该大一点。这个书籍最重要,与这个有关的,韩愈的《劝学解》说: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就是韩愈的,国子监(祭酒),就是等于现在的大学校长。因为这个中国的最高学府啊,从东汉开始,名称有几次变化。有的叫太学,有的叫国子监。这个韩愈就是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太学与国子监,搞在一起的。一般讲是两个,有时候叫国子监,有时候叫太学。就是每个朝代的最高学府就是国子监。每个朝代都是这样子,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特点。别的国家啊,没有这么重视文化研究的。中国那是历代,都是这样。我就说,这个一定要搞一个大的图书馆。有人愿意捐助,可以捐助图书,有人专门从香港购买图书到大陆来的,香港的石景宜,有一次,他在深圳,就是邀请了80个大学,高等学校的校长,每个学校都分到一些他捐的书,他捐的书,有特点,主要就是海外的、台湾的,我们买起来,不容易得到的。他专门捐助这些书。

蔡德贵:他们原来有个图书馆,现在归文化局管了。想建孔子书院,然后建图书馆。

季羡林:就是啊!孔子学院现在已经不少啦。

吴志友:我们不是专门经营图书。主要搞讲座,讲中国文化。讲孔子。

纪捷晶:孔子书院,想请您当院长。

季羡林:不敢当。孔子是大成至圣先师,可是这个解放以后啊,也经过一段艰苦的历程,不是解放,就是五四运动以后啊,打倒孔家店么。五四运动,那个运动当然很重要了,但是有些做法有点极左,有的过了头。孔家店是不能打倒的,应该大大地开张。孔子这个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是礼、乐、射、御、书、数,德育、智育、体育全部包括,全面发展。

吴志友:博物馆展览介绍孔子的思想。国子监介绍科举制度的展览,科举制1300年,通过展览,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我们想听听您对传统文化的见解。

季羡林:对。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根本的区别,西方文化就是讲斗斗斗,中国的是和为贵,建立和谐社会。孔子是这样子,五四运动啊,在中国历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个运动。五四运动当时有些做法过了头,打到孔家店,是当时提出来的口号,这些事情都难免。后来批林批孔,后来这个我们特别有一阵子,极左相当的严重。

吴志友:现在形成国学热。

蔡德贵:这个与先生有关。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在还没有改建的北大大讲堂里开了一个什么会,专门向同学们谈国学。当时主席台上共坐着五位教授,每个人都讲上一通。您是被排在第一位的,《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是北大校友,在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国学热悄悄在燕园兴起》。从此以后,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您在内,就被称为“国学大师”。

季羡林:我说国学啊,就是中国文化,这是可以画等号的。中国文化是对世界有广泛的影响。中国这个民族也是了不起的民族,我们发明造纸,发明印刷,如果没有造纸,没有印刷,整个世界文化得要推迟200年。我说200年,当然是估计了。有了造纸,有了文化,传播就容易了。就推动整个世界文化的前进,中国文化有很大的功劳。我们不抹杀人家别的国家文化,也有功劳,但是我们讲自己,我们的功劳,是功不可没。我们现在提出和谐,这个概念,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现在全世界在那里你争我斗,可唯独我们提出和谐。天人合一,就是这个人跟天,不要斗争,人与大自然要和谐,不要斗争。这个西方跟东方有很大的区别,西方是《天演论》那一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西方首先要提出竞,要斗争,然后适者生存。马克思主义就是斗,斗,斗,不过马克思主义提出斗,斗,斗,有他的必要。如果你不这样提倡的话啊,封建主义照样统治,那怎么行呢?因为马克思有马克思的时代必要性,不能因为现在,你就否定马克思,他有他的功绩。可我们现在完全根据他的说法,也不行。时代变了,我们不能讲斗,斗,斗,我们要讲和,和,和。我说,什么思想都要根据当时的政治环境,它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就是变的,变的根据,就是人类要向更高的层次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