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次口述

2009年2月7日下午3:00~4:30

季羡林:现在《中国通史》的教科书,范老(范文澜)的那一本,应该说是过时了。过时的原因哪,什么原因呢?是对佛教破口大骂。而且是从那个《中国通史简编》里面专门弄出一本,专门是骂佛教的。我也不是佛教信徒,我的意思就是,做学问哪,不能这么个做法。

蔡德贵:所以您要写一篇文章《历史的真相》?

季羡林:《历史的真相》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呢?原来我想啊,我们现在这个历史,按照旧的讲法,老是这个太祖,那个太宗的,那一套,那不是历史的真相。还是一句老话,这句老话,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句话说的每个人都知道,说得有的人都有点厌恶了。历史不是这个祖,那个宗创造的,真是人民创造历史。我为什么说真是呢?有的对这句话不信,有的信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信。我就说,将来讲历史啊,原来我想这样子,讲历史啊,我先讲一讲历史的真相。后来我想啊,不如不管在高中还是大学,把中国通史讲完了以后,我再讲一个历史的真相。为什么原因呢?就是这个历史教科书啊,现在有新的吗?现在还是范老的那一本吗?

蔡德贵:中学的历史课本,不知道了。现在大学的课本,对宗教不再大骂了,对宗教持一种同情的理解的态度,认为宗教有适合社会发展需要的一面了,认为宗教有积极的一面。现在流行的是白寿彝主编的那一套《中国通史》。

季羡林:不过范老的那一本还流行吗?

蔡德贵:范老的那一本不太流行了。

季羡林:嗯。我给白寿彝写过《法显》的文章,是白寿彝出的题目。

蔡德贵:对佛教破口大骂,基本没有市场了,佛教骂不倒了。估计年轻人对范文澜的名字也不知道了。

季羡林:有一个故事,我给你说过没有?

蔡德贵:您说,哪一个?

季羡林:就是我同那个……马列主义,那个脑筋说卡壳,就卡壳了。

蔡德贵:那没有关系,我们还经常卡壳呢。上一次我就把迟群给忘记了。

季羡林:就是我们讨论什么问题呢?当时是政协委员分组,按照学科分组,我们在社会科学组,讨论一个什么问题呢?阶级先消灭还是宗教先消灭?

蔡德贵:您说过,和冯定讨论的。

季羡林:冯定,我与冯定去开会,在车上讨论。我们一致的结论是阶级先消灭。后来没有分歧。宗教永远消灭不了。不能说,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啊,万能的,要什么,有什么,那时候就不需要宗教了。其实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作用啊,有限的。没有主观能动性当然不行,光靠那个也不行。所以到最后呢,我和冯定的意见完全一致。

蔡德贵:可您那时候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冯定是马克思主义者,那时候马克思主义者在上世纪50年代不得了的,那时候提倡的是“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季羡林:这句话,宗教是鸦片烟,对一半。“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是谁的话?

蔡德贵:马克思的话。马克思一句话的上半句,下半句是:这个世界的总的理论,是它的包罗万象的纲领,它的通俗逻辑,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它的热情,它的道德上的核准,它的庄严补充,它借以安慰和辩护的普遍根据。鸦片可以治病的,但是不能乱用。断章取义就不行了。

季羡林:就是啊。特别有一件事情,在这里,我给你讲过没有?咱们《马恩全集》,我也买了一套,全的,一大堆啊。那时候,姜椿芳,他不是中共中央编译局的局长么,姜椿芳,师哲也作过局长。

蔡德贵:翻译的根据是什么,他们回答是俄文。您的意思是原文是什么,就根据什么文来翻译。

季羡林:就是这个意思。到现在还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们现在学习马列还是必要的,无论怎么样,它开创了一个新的天地。问题就是这样子,现在这个本子,依俄文为依据,这是完全胡闹的。哪里能说,马克思的话,俄文的讲的,解释都是对的啊?这连小孩子也不相信的。

蔡德贵:实际上是把马恩的观点俄罗斯化。

季羡林:嗯,俄罗斯化。这是完全不对的。现在这样子,马克思主义要学的,就是不能根据现在的译本。搞什么译本呢,从头搞起。它原文是德文写的,就根据德文翻译,马恩原文是英文写的,就根据英文翻译,不能依俄文为依据,依俄文为依据,那是荒唐的。我不知道现在的马恩全集还是旧的那一套吗?

蔡德贵:选集有新译本。过去的选集也有歪曲马恩的地方。全集还有难度。

季羡林:我说这个全集,应该作为一个问题摆在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全集应该有新的代替,原文是什么语言,你就根据什么语言,不能俄罗斯化的那个全集,那是不行的。现在办不到,但是应该摆在议程上。这是等于这个幼儿园的水平,它本来是德文,你怎么以俄文为主呢?这不是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如吗?所以这个问题摆在这个地方。今天旧的马恩全集应该作废,作废,现在当然做不到,将来用新的代替。

蔡德贵:您提到,和曹葆华翻译就是这样子,原文是德文,就根据德文,原文是英文,就根据英文翻译。从俄文转译是不对的。

季羡林:我跟曹葆华的翻法,是唯一科学的可靠的方法。因此那个旧的马恩全集一大堆,应该用新的代替。代替就是马恩用什么文,就用什么文。不知道有没有人对照过,按照马恩全集,原文是德文的或者英文的写的,和那个根据俄文翻译的对照过没有?

蔡德贵:不知道。

季羡林:应该对一对,看一看。因为这个学习马恩,是一种很……要选一个词,就是一个很神圣这么一个工作,这么一个工作,我们居然根据俄罗斯的解释,让它还流传,我认为这是荒唐。现在没有人敢讲话,应该认识这个事实。我跟姜椿芳谈的时候,他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不认识呢?中共中央编译局的局长,不认识,从德文或从英文翻译,就是马克思恩格斯什么文就根据什么文翻译,是应该的。

蔡德贵:姜椿芳是中共中央编译局的局长吗?

季羡林:嗯。反正是头儿。

蔡德贵:在他主持百科全书的时候,他跟您在一块儿的。

季羡林:不,在一块是两码事,他做什么工作跟我在一块儿是两码事。在一块比较晚了。

蔡德贵:他是不是当过右派?

季羡林:不知道。

蔡德贵:他觉得从俄文翻译过来没有问题。

季羡林:现在应该根据我和曹葆华的那种方法,把今天的马恩全集里重要的文章,整个的文章不可能,重要的对照一下,对一下的目的呢,就是看里面有多少错误。我说,学习马列是神圣的工作,不能马虎的。我和曹葆华翻译的那个《马恩论印度》出过,就是根据原文。

蔡德贵:原来出版过小册子,现在收进您的文集了。包括您早期的译作都收进去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这也包括在您要说的《历史的真相》里面吗?

季羡林:关于《历史的真相》,我的意思,是这个样子。原来我想,这个,不管大学还是高中学的中国历史啊,先把真相说一说,后来我想,不如学完了以后再讲,因为学的话呢,还是这个祖,那个宗,因为你中国也没有办法,它就是一个朝代换一个朝代,别的国家还没有这个现象。那你学的话,那只有这个祖,那个宗。我们说,怎么讲一句话,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是,脑袋里全是这个祖,那个宗,人民创造历史摆在什么地方呢?人民创造历史,这个谁也不能否认,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你说,中国的这些伟大发明,不是人民创造的啊?是哪个祖,哪个宗创造的啊?比如说,造纸术、印刷术。我的意思就是,根据现在的这些,不管是范老的,别人的,恢复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种观点。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个现在口头上没有人敢反对,可是思想上是否同意,倒不一定。因为我们脑袋里从小学,学中国史,就是这个祖,那个宗。脑袋里就是这样子。

蔡德贵:电视剧都是皇帝的,不是康熙就是雍正。

季羡林:这是个怪事,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是中学生都知道的,而且是个事实。我有个很奇怪的说法,不知道给你说过没有?就是过去认为最保险、安全的地方,是皇宫,其实就是最危险、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

蔡德贵:说了。

季羡林:最危险、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因为皇宫发生什么事情,把老子一杀掉,买通几个太监不要说,给外边一讲,他就即位了,成为皇帝啦。所以有一段为什么不敢立太子呢?我说有一段啊,是有太子的,但是后来,不敢立了。因为什么呢?立谁,谁被杀掉,谁立,谁倒霉。到后来不是想了一个办法吗?把那个继承人的名字写在“光明正大”匾下,等着老皇帝死了以后,拿出来。里边不是讲这个“传位于皇十四子”吗?

蔡德贵:把遗诏篡改了。

季羡林:这个,我也跟你说过,莫卧尔帝国,儿子把老子囚禁起来。所有的父亲都被儿子囚禁起来,包括莫卧尔创始人,也是被儿子(囚禁起来),没杀。我自己说,中国就不会,中国人是“以孝治天下”。后来知道,我们不比莫卧尔高,而且比莫卧尔帝国更可怕。莫卧尔是囚起来,我们是杀掉。我们讲这个祖,那个宗,不可避免的,因为中国就是,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中国最奇怪的就是,一个新朝代,把旧朝代推翻了,第一件工作呢,就是给前一代修史。这个清史呢,因为那个接续修史的不是一个王朝,是民国。所以结果呢,只有一个《清史稿》,没有《清史》,就不给清朝修史了。那个修史,把它推翻了,给它修史,这个可靠性就微乎其微了。因此我就说,历史的真相,就是那句话,历史是老百姓创造的,幼儿园小孩都知道的,可真正了解这句话并不容易。而且中国讲历史,还离不开这个祖,那个宗的,因为一推翻旧朝代,一般就是“祖”了。历史的真相呢,我刚才说的,就是那句话。历史是老百姓创造的,这是真理。可这个真理,怎么把它说明白,特别是,在我们中国这个国家,它确实是一个朝代(被)推翻,另一个朝代先修史。而修史的可能性、修史的可靠性,就很值得怀疑。它推翻了(它),给它修史,它能说(被推翻的朝代的)好处吗?所以这个中国的二十四史啊,(说句大胆的话)都不可靠。

蔡德贵:都不是信史。

季羡林:(大多)都不是信史。它推翻了(它),给它修史。

蔡德贵:而且是官方修史,后朝肯定不会说前朝的好处。

季羡林:官方修的,它能够说官方被推翻的那个朝代的好处吗?

蔡德贵:《史记》是信史吧?

季羡林:《史记》可靠一点。因为《史记》啊,不是哪一个王朝推翻王朝以后才做的,是通史的性质。

蔡德贵:而且司马迁把握不准的存疑了。

季羡林:对。中国的两部通史,一个《史记》,一个《资治通鉴》,两个司马。这个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啊,这个陈寅恪先生啊,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评价不低。为什么呢,就是,他就认为司马光讲了一些实话。这个我没有研究过,不敢说,不过当时陈寅恪先生是搞研究历史的,他认为《资治通鉴》有它的好处,这个一定有根据的。

蔡德贵:您是不是系统看过《资治通鉴》?

季羡林:翻过,没有从头看过。

蔡德贵:您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过《漫谈皇帝》,把皇帝分成三类,开国之君,守国之君,亡国之君。

季羡林:忘了。

蔡德贵:您说,开国皇帝刘邦是流氓。

季羡林:刘邦、朱元璋都是流氓啊!

蔡德贵:陈寅恪先生对《资治通鉴》很有研究吧?

季羡林:嗯。他当然很熟,他都看过,他对那个评价不错。他认为司马光讲了点实话。司马光啊,他不是旧王朝被推翻,新王朝修史,不是这种情况。因此就讲了点实话。我没有研究过这个《资治通鉴》。《史记》啊,那个情况,就更早了,那时候还不是旧王朝被推翻,新王朝给修史,《史记》那时候还没有。《史记》还早,《史记》是作为一个通史。

蔡德贵:《战国策》您怎么评价?历史的事实是不是有把握?

季羡林:我没有研究过。

蔡德贵: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殷而富,志高而扬……

季羡林:形容繁荣的。

蔡德贵:《史记》说齐国都城当时有28万人口了。

季羡林:那可不得了啦。有一句话不知道出在什么地方,“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蔡德贵:哪一本书,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回去查。这句话说到中国人的审美观,有些唯上是从。

季羡林:这个美啊?什么叫美?有一段时间,咱们国内啊,学术界研究什么叫美。你认为什么是美?

蔡德贵:中国人习惯从口味研究美,羊大为美。不膻气,就美。

季羡林:不是,我们说的美是眼睛看的,不是嘴里吃的,口味方面的。

蔡德贵: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样的人是美的。

季羡林:全世界国家,别的国家的历史,留下关于美人的,我研究过一些国家的历史,还没有。讲究美人,别的国家,包括印度,印度就没有留下一个美人的名字。所以我从前想写一篇文章,谈美人。

蔡德贵:您的《病榻杂记》里有一篇《我的美人观》。

季羡林:有了?我忘记了。

蔡德贵:您在里面提到荷姐。但是不如二姐。

季羡林:对。二姐那是美人,倾国倾城么。

蔡德贵:师母排行三,二姐排行二,荷姐排行四。二姐和荷姐是师母伯父家的孩子吧?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病榻杂记》里提到,您理想的夫人就是荷姐。

季羡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