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次口述

2009年2月10日下午

(潘石屹、楼叙坡、李楠拜访,先给潘石屹题字:和谐、和为贵。在写“爱国、孝亲、尊师、重友”的时候,对我们在座的人说话。)

季羡林:这个爱字里面有个故事。我为什么这个爱字,要写上心字。因为我那年去泰国,有个侨领郑午楼,泰国侨领之一,侨领最大的,问我,中国简体字,这个爱字没有心了,没有心还怎么爱呢?(另外还有亲字不能见,圣字没有王)所以我以后写爱,一定加上这个心字,不要心了,怎么爱?对我印象很深。简体字啊,本身有些问题,简体字背后啊,有一个故事,什么故事呢?有人哪,这个人不说是谁了。这个人要废除汉字。

潘石屹:用拼音。

季羡林:汉字啊,是废除不得的。世界文化的特点之一就是有这个汉字。怎么能废除呢?有一阵子,1954年日内瓦会议,西方用字母的国家报道得快,咱们不用字母的报道得慢。结果就有人主张啊,汉字字母化。字母化啊,实际上这个科学发展啊,说不定,用字母的国家,可能不如我们不用字母的国家快。科学发展前途无限,不敢说。(使用)字母国家有一个例子,越南语,越南语是那个拉丁字母,头上戴帽,脚底穿靴。

蔡德贵:越南是把汉字完全废除了。韩国原来也是取消汉字。可是韩国最近觉悟了,韩国政府发布消息,决定提倡它的国民恢复汉字。日本也在奖励学汉字的人。

季羡林:现在啊,这是聪明人,聪明人。因为科学进步啊,永远没有停止。说不定,将来方块字比这个字母,传播消息的速度还要快,说不定。

蔡德贵:这个现在基本实现了。现在一个小女孩,一天打几万字,没有问题。您的那篇长篇的《商人与佛教》,一个女孩一天就打出来了。现在基本实现了。

季羡林:哦。《商人与佛教》,一本书啊。大概有200多页吧。

蔡德贵:排得比较稀,是200多页。实际上大概6万字。一个女孩打五六万字没有问题。我不行,我一天打2万字,就不错了。

潘石屹:那也不错了。

楼叙坡:五笔字型很快。

蔡德贵:发明五笔字型的是王选吗?

楼叙坡:不是。叫王什么来着?

季羡林:王选那个激光照排,很不简单。

蔡德贵:可惜去世了。百年校庆期间您和他坐在一起,但是头几年就去世了,太可惜了。

季羡林:很可惜。

蔡德贵:有一次,您跟陈省身在观天文,是什么时候?

季羡林:陈省身?忘记了。陈省身是数学家,南开的。当时成立一个文字改革委员会,那个吴玉章啊,在延安哪,就提倡拉丁化。当时啊,提倡文字拉丁化,就是革命的象征。

蔡德贵:就是和传统彻底决裂。

季羡林:谁要提倡,谁就是革命者。

楼叙坡:还有人推广世界语呢。

季羡林:那个我的想法啊,永远办不到的。而且也无聊得很,世界本来就是各种现象并存的,那么,语言统一化,那是不可能的。世界语是Esperanto,那个词本身里边,包括一种希望,一种想象,世界用不着搞一个世界语。用不着搞,因为每一种文字,有它的背后的文化背景,有的是几千年的。我们这样的世界文化是百花齐放,你如果统一成为一种文字,那是索然寡味的。

蔡德贵:实际上文字的多元化,也就是文化的多元化。

季羡林:就是。就是。

蔡德贵:没有文字也就没有文化了。可惜的是我们的文学作品,没有办法翻译的。有些诗,只能意译,内容可以翻译,但是形式不能翻译。

季羡林:形式是这样子。每个国家的文学发展啊,都有每个国家的规律,它不一样。决定于什么呢?决定于这个文字的本身。中国是单音字,而且中国发展很有意思。最早是四言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后来发展到五言,再后来就不是五言,后来到七言。没有发展成八言、九言的。因为那个文字决定了,八言、九言的没有法念。七言(一句念起来)正好。

蔡德贵:词是另外的了,长短句了。

季羡林:七言一句念起来正好,八言的念起来太长了。七言正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七个字正好。

蔡德贵:先生背了几百首诗。

潘石屹:滚瓜烂熟。

李楠:先生还翻译了不折腾。

蔡德贵:不折腾是您一锤定音了。

李楠:特别叫绝。

季羡林:怎么叫不折腾,成大家常用的词,制造麻烦就是折腾,trouble making,不折腾就是不制造麻烦,no trouble making。大家后来还是赞成我这个解释。

蔡德贵:现场的翻译就直接使用汉语的拼音化了。上次您说可能在英国成为英文里的中文外来词了。

李楠:可以丰富英语的词汇了。

蔡德贵:潘总这个人我觉得,是个怪人,他房地产搞得非常好,他写书,追求精神的提升。

季羡林:嗯。

潘石屹:我们最早接触还是从蔡老师这里。

蔡德贵:不是,不是。他经商,把钱看成身外之物了,已经是超脱了,他两千万、三千万往外打出去了。去年金融危机这么厉害,今天中午我和他聊天,他的公司去年的税后净利润是17亿多。很了不起的。

季羡林:哎呀,了不起。

蔡德贵:他的家庭也很有意思。他起的名字是中西合璧。

季羡林:土洋结合。

蔡德贵:他是甘肃天水人,土老帽,小时候,穷的,父亲裤子的一条腿,母亲裤子的一条腿,拼凑起来,才有自己的裤子。小时候没有离开天水。他的夫人张欣,是公司的总裁。潘先生是董事长。

季羡林:哦,这样子的。

蔡德贵:她小时候,12岁左右离开北京,到香港念中学、到英国念大学,拿硕士学位,接受西方教育。潘总是综合思维,张欣是分析思维。原来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好像家里还有点矛盾。

潘石屹:现在没有矛盾了。

蔡德贵:后来统一到和谐的理念,家里没有矛盾了,很有意思吧。

季羡林:对。很有意思。

潘石屹:对。现在和谐了。

蔡德贵:两口子都把钱看作身外之物。大把大把往外撒钱。去年四川地震我不知道您捐了多少钱。

潘石屹:地震一共捐了2200万。

季羡林:那就不得了。

蔡德贵:您一下子捐了23万。您已经很了不得了,因为您的钱都是爬格子爬出来的。

季羡林:我是穷光蛋啊!

潘石屹:您是最有精神财富的,全中国。

蔡德贵:他说,您是最有精神财富的,所以我对潘总也是很佩服。

季羡林:嗯。

……

蔡德贵:您欣赏李义山的唯美主义。

季羡林:我喜欢李义山的。

蔡德贵:有关国内文化的部分,汉满蒙回藏的都谈到了,还有敦煌学您还没有说到。

季羡林:你去过敦煌吗?

蔡德贵:没有。

季羡林:应该去看一看。

蔡德贵:您是在当北大副校长的时候去过一趟的吧?

季羡林:嗯,去过一次。我在那里住过几天。敦煌那个本地啊,那个水啊,苦,又咸,不能喝。人饮水呢,靠什么呢?靠一个部队,每天到敦煌县去运这个清水,运到石窟,供人喝,要是洗啊,就用本地的水。这个敦煌的意义啊,我说从世界文化来讲,是东西传递的,从东方传到西方,从西方传到中国。这中间就是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在世界文化史上,占很重要的地位。为什么原因呢?因为世界文化啊,无非两大重点,一个是中国文化,这个不用说了,另外一个是古代的希腊、罗马文化,世界别的地方没有产生这么重要的文化,而这个文化交流的通道,就是丝绸之路。

蔡德贵:您对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觉得到底哪里最合适啊?

季羡林:一般讲起来,都说是西安。应该再远一点,洛阳。

蔡德贵:原来山东大学的副校长齐涛认为起点应该是淄博。中国丝绸的最早产地是淄博。齐涛,您知道啊!

季羡林:我知道。不过,他这个话,多少有点问题。为什么呢?什么叫丝绸?我们讲生产丝绸的蚕茧,那不是北方的东西,淄博那个地方生产的蚕茧和南方的不是一样的。所以淄博的丝绸,不是南方的蚕丝,是本地的柞蚕生产的,桑树的蚕丝是南方的。这两个现在有人把它们混起来了,其实是两码事。

蔡德贵:那就是说,桑树的蚕丝,最早还是南方的啊?

季羡林:嗯。

蔡德贵:但是,北方有桑树啊!

季羡林:有桑树,我说这个南方蚕丝不是桑树,就是蚕茧煮了以后,再把它拉成丝。这个桑树啊?北方是不是叫柘树?潭柘寺的柘。我不敢说。

蔡德贵:桑树养的蚕就是桑蚕,淄博的是不是叫“柞”?是“柞”,柞蚕。

季羡林:现在还有这种蚕。

蔡德贵:但是长安也是属于北方啊!当时是首都。

季羡林:长安?它不完全是北方,当时长安、洛阳是中国的文化、政治首都。中国呢,这边山东一些小贩,就是起初,带着山东这个柞蚕,往西走,就边走边卖,卖了以后呢,再买别的东西。从陆路一直走到罗马,那时候没有海路。有一次,我跟你讲过这个故事,在哥廷根旁边,有一个大城,叫卡塞尔。那卡塞尔法院,忽然给了我一张传票,说请你来担任翻译,来的话,我给你多少多少钱,你不来的话,我就罚你多少多少钱。那我只好去了。去了以后呢,那时候,咱们中国人到欧洲,不像现在这么正规,有护照,有签证,(那时)没有那一套。他们就是带了柞蚕丝,随走随卖,卖了以后再买本地产品,再往前走,一直走到罗马帝国。咱们中国的小贩有这个习惯,沿街叫卖。他们这个西方啊,没有这个习惯。所以那卡塞尔的法院,叫我去干吗呢?当翻译,就是给这些沿街叫卖的人(当翻译)。为什么呢?因为西方没有这个习惯,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告到法院,说一个小贩,不顾当地习惯,在街上喊。这个人不会德语,让我去当翻译,而且这个人哪,没有现在正式发的护照,一个人死了,别人就把那个人的护照借用了。

蔡德贵:冒名顶替了吧?

季羡林:也没有那么大的罪名。主要是当时啊,国民党政府腐朽不堪,(政府)也不管这些人,这些人呢,也不愿意跟国民党那个公使馆打交道,如果打交道,必须(给他们)送钱。叫我去当什么翻译呢?就是我给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当翻译,德国那些老太太,没有事干,就告到法院,这些小贩苦得很,十几个人住一间房子。死了一个人,就把护照接过来了,改换姓名。

蔡德贵:那么苦啊!

季羡林:而且死了一个人,这一个就把护照拿了,改换姓名。因为他没有办法和公使馆打交道,跟公使馆打交道,必须交钱。后来那个人告诉我说,“季先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我们沿街叫卖,德国一些老太太没事干,就到法院告了状,没什么了不起。”我翻译也就是这些玩意儿,没什么好翻的。后来,那个人说,你别管,我们这里有好吃的,犒劳你一顿。那时候啊,食物啊,很难得。城里啊,根本没办法。他们有的,那个土耳其人,干吗呢?嘴里啊,嚼上几粒咖啡豆,它有香味啊,到面包店里边,让售货员闻到咖啡的香味,售货员一闻,哎呀,咖啡,他们喜欢咖啡,就是买不着,于是乎就达成了交易,什么交易呢?就是拿这个咖啡豆换面包。我们中国的小贩拿了面包,到乡下去,换他需要的东西,乡下没有(面包)。让我去翻译,就是这些沿街叫卖的小贩(的官司)。他姓名也换,为什么原因呢,因为死了一个人,护照就换过来了,你搞不清楚。我到那儿以后,看到十几个人住一间房子。中国人拿面包下乡。

蔡德贵:是什么里头搁几个咖啡豆,让他们闻香味?

季羡林:嘴里嚼着咖啡豆。德国面包店里的店员,这么,嗯,嗯,咖啡。于是乎,就拿面包,换这个咖啡豆,中国人就拿这个面包,下乡去换这个,倒腾东西。

蔡德贵:换了以后再到小城去卖。

季羡林:要不然,他没有法生活啊!

蔡德贵:这个小故事,您好像在《留德十年》里提到过。

季羡林:我提到过啊?

蔡德贵:提到了。法院讲的报酬兑现了没有,给钱了没有?

季羡林:有报酬,奖了。你来奖多少钱,不来,罚你多少钱。都讲明白了,兑现了。

蔡德贵:真兑现了。

季羡林:兑现了。

蔡德贵:有一次,您在德国还帮着人家到乡下去收苹果,回来的时候给了您一些土豆,您一锅都煮了,一顿都吃了,饿得一顿都吃了,那是四五磅啊!

季羡林:就是土豆,四五斤,一顿都吃了。

蔡德贵:等于发了个大财啊!

季羡林:那时候,念俄文,俄国不是有一个Министр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го,Imperial minister,巡按使,中国翻译是巡按使。

蔡德贵:是不是《钦差大臣》?

季羡林:有的翻译成《钦差大臣》。

蔡德贵:果戈理的。

季羡林:结果那个里边有两个人,饿得,他说我想把地球都吃下去。后来我想,我也想把地球都吃下去,没有东西吃啊,可是怎么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