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次口述
2009年6月11日下午
(蔡德贵偕同《文史哲》杂志主编王学典教授探访先生。)
王学典:您的《牛棚杂忆》当时不让出版的理由,就是因为写到了“文化大革命”?
季羡林:对。不许讲的。
王学典:这太可怕了。
季羡林:现在好一点了,原来不许讲的。
蔡德贵:那个书出版之后,上边有指示,所有的新闻不准超过100字的报道。
季羡林:嗯。
王学典:季老您记不记日记?
蔡德贵:记。
王学典:那您的日记那不是很有价值吗?
蔡德贵:德国十年的日记一本不缺。据说“文革”当中抄家是不是丢了一本?
季羡林:不是丢了一本,我烧了一本。因为什么呢?因为它不在一起,后来给了我一本。我心想的话,现在这个文字狱啊,很厉害的,烧掉干脆。不知道什么内容,反正那个日记,大概很厚的一本哪。
蔡德贵:都是硬皮的本子吧?
季羡林:嗯。都是硬皮的,烧掉了。
王学典:那这批日记在哪里呢?
蔡德贵:季承先生说好像在蓝旗营。
季羡林:嗯。
王学典:这批日记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蔡德贵:您是不是跟北大签什么协议了?
季羡林:全集啊?
蔡德贵:是日记。
季羡林:没有。日记,那个,不好出版。
蔡德贵: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又没有什么敏感的问题。
季羡林:里边有好多人名字啊!
蔡德贵:现在出版德国的日记应该没有问题的。
季羡林:那不是德国的那本,中国的也有。
王学典:《牛棚杂忆》是不是根据日记写的?
季羡林:《牛棚杂忆》靠脑筋想的。
王学典:还不是全凭日记。
季羡林:不是。
王学典:因为我看那本书,您参加批斗会,描写得绘声绘色的,细节都很鲜活。
季羡林:那时候是禁区。
蔡德贵:后来您的书出版之后,马识途又出版了一本。马识途的那本,序言也是您写的。
季羡林:那时候,我的那本不出,马识途的那本也出不来。
蔡德贵:马识途找您写序。
季羡林:嗯。因为当时是不许出的,我就找到高级党校的曲伟,中央党校出版社的曲伟给出版的。
蔡德贵:您见过曲伟吗?
季羡林:见过的。
王学典:曲伟是什么人?
蔡德贵:中央党校出版社的编辑。出版以后第1次印刷是8万册,后来不断地印,盗版的更多。
季羡林:盗版那是难免的。
蔡德贵:盗版的,您经济有损失,但也进一步扩大了这本书的影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那个时候残酷的岁月。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的《谈人生》盗版的有8种。
季羡林:哎哟。
蔡德贵:上报到新闻出版署,但是也没有查到。有的干脆把几本合到一块,还是使用当代中国出版社。
季羡林:嗯,嗯。
王学典:季老,我现在在那儿做一件工作,蔡老师知道,就是《山东文献集成》,都是未出版的,当年王献堂先生保存下来的。
季羡林:王献堂我知道。
王学典:原来在山东博物馆的一大批书,后来运到四川,从四川又运回来了。一直保存在博物馆,学者没有办法查看。现在我们从省里要了800万块钱,正在做着。
季羡林:好啊。好哦。
王学典:《山东文献集成》准备出续编,都是从民国年间一直到现在,季老,您的,《山东文献集成续编》,完全以个人为主,出您的全集,包括王献堂的全集,包括傅斯年全集,都在我们策划之中,正在跟山东省策划。
季羡林:全集现在要出。
王学典:要出。一个是要出山东籍的学者,这个也包括在山东成名的学者。有60个人左右,我们还没有和蔡老师商量,准备出您的全集,您的全集也想纳入到《山东文献集成续编》最先出版的位置。想争取山东省的资助,叫《山东文献集成续编》,这个工作正在做着。
季羡林:全集要出了。
王学典:能不能把您的这本全集纳入到续编里?
蔡德贵:看版权的问题。外研社给出版全集了。今年8月份,先生生日的时候先出4本。您知道吧?
季羡林:知道。
蔡德贵:您明年百岁的时候全部都推出。
王学典:季老不是1910年吗?
季羡林:1911年。按照农村的说法,明年是百岁。
蔡德贵:明年8月份的时候全部推出。
王学典:《文史哲》杂志的事,跟先生说啊?
蔡德贵:你说。大一点声音说,先生的耳朵稍微有点背。
季羡林:我现在给自己起的名字是形式主义,该长眼睛的地方,长着两个眼睛,该长耳朵的地方,也长着耳朵,但是没有用。闲着,摆设。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是形式主义。
蔡德贵:我看您电视还能看。
季羡林:影能看。
王学典:我们说的话,您都听清楚了。季老,蔡老师是我的前任,我现在接着干,现在传给我了,我有点害怕。怕继承不上来。
季羡林:后来居上啊!
王学典:您还要继续支持我们这个杂志。季老,到后年是创刊60周年,和您老人家百岁是同时。到时候,想请您给写几个字,《文史哲》创刊60周年。几个字就行。不是很急。趁您精神好的时候。
季羡林:写什么字啊?
王学典:您看我想了几个字,您看好不好。
季羡林:我看不清。
王学典:季老,我觉得,曲阜大成殿有几个题字,我觉得很好。一个是守先待后,然后是斯文在兹,大成殿有这两个匾额,守先待后,斯文在兹,我感觉这八个字,反映了孔子在文化史上的地位,我选了几个,守先待后,继绝开新,学报先驱,领袖群伦。
蔡德贵:请您选一个。四个字。
季羡林:嗯。我想一想。
小岳:这么多啊?
蔡德贵:选一个。
小岳:继绝开新啊?
蔡德贵:就是继绝开新,这四个字就行。
季羡林:好。
王学典:谢谢季老。编辑部想带更多的人来看看季老。
蔡德贵:进不来啊!301医院管理很严的。
王学典:(向小岳)贵姓?
蔡德贵:岳爱英老师,岳爱英。
季羡林:岳飞的岳。
王学典:季老,您对翦伯赞有没有直接感受?
季羡林:翦伯赞应该比我老一辈。
王学典:谈不上老一辈。
季羡林:翦伯赞老一辈。
王学典:他是1898年。
蔡德贵:大13岁。
王学典:共事过很长时间。
季羡林:对,不知道有几年。
蔡德贵:都是《历史研究》的编委。
王学典:百年纪念,1998年百年校庆期间,您的讲话,我在场。季老有讲话。
蔡德贵:就是江泽民在北大的那次吗?
王学典:不是那次。
蔡德贵:那是座谈。
王学典:那是座谈。
蔡德贵:985规划与季老讲话有关。
季羡林:谁?
蔡德贵:您那次座谈,跟江泽民说,重工轻理不行,重理轻文也不行,这样下去,国家是发展不好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后来江泽民有个5月份的讲话,强调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同等重要,所以后来有了985规划。
季羡林:嗯。
蔡德贵:刺激了一下,人文科学有了经费的大幅度提高。
王学典:季老,您这句话,985规划,对学校的发展至关重要。每个学校都有了大笔钱。
季羡林:嗯。
蔡德贵:还不如自然科学。但是已经翻身了。
王学典:但是已经很不错了。
季羡林:有一次江泽民到北大,我也是跟他,也是讲这个。
蔡德贵:就是那次啊!为什么5月份有那个讲话,就是您的话,他感到重要性了。那个电视,我看过。
季羡林:哦。
蔡德贵:他见您说,季老,我对您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季羡林:有过。
蔡德贵:您还记得吧?
季羡林:记得。
蔡德贵:您还给将了一军。
王学典:是吗?
蔡德贵:您说,咳,中国知识分子物美价廉,经久耐用,都和我一样,不光我一个啊!这是您的原话。据说江泽民当时愣了一下。
季羡林:嗯。
王学典:没反应过来。
蔡德贵:不知道怎么说了。
王学典:没反应过来。
季羡林:笑。
蔡德贵:不是有张合影,您和江泽民的合影,您坐在江泽民旁边,大概4月28日,还是29日开的座谈会。
王学典:如果季老不讲,不会有985?
蔡德贵:是的,不会有这个的。当时刺激很深。
王学典:2001年季老到山大参加校庆,不是给季老开学术研讨会吗?下午的学校百年纪念大会,我们都没有去参加。你还记得吧?
蔡德贵:下午还有一个会,我们不知道。
王学典:是和我们的会同时。
蔡德贵:先生不是开了一会儿,就走了吗?2001年山大百年校庆,我不是把您请过去了吗?下午开了一个您的学术思想研讨会。然后坐飞机返回北京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他(王学典)也在场。
季羡林:知道。
王学典:不光见面,还听好几个人讲话,你的同学朱威烈也在。
蔡德贵:您听了几个人的讲话,赵明顺,朱威烈的讲话。朱威烈去,您还想着吧?
季羡林:嗯。
王学典:先生那时候90岁,你看,身体多好。
蔡德贵:先生有几次去山大。您1997年到山大那年,下大雨,您穿着布鞋。
季羡林:对。
蔡德贵:那时候济南还不是大机场,是小机场。
季羡林:嗯。
王学典:季老有一次在电视上讲他,回家看母亲的时候,我想起来就感动。季老,您讲您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对您母亲的感情的时候,唤起很多人的记忆。
季羡林:对。
蔡德贵:山东电视台的节目。
王学典:而且,您说,我离开母亲去清华上学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您也不得判断。我记得有这么句话。从那次是不是就再没有见过母亲?
蔡德贵:见过几次,都是短时间。后来1933年在清华上学,母亲病故了。您回去的时候,回临清给母亲送丧,当时叫什么,宁大姑“撞墙”了?那是真事吗?
季羡林:“撞客”,“撞客”。
蔡德贵:是她见到您母亲了?还是什么?
季羡林:她是这样子,她就是用我母亲的声音说话。
蔡德贵:宁大姑用您母亲的声音说话。
季羡林:嗯。
蔡德贵:本来不是那个声音?
季羡林:本来不是。当时我对这个东西,我也不信这些东西,不过当时你不信也不行,眼前摆着一个。
王学典:这个在乡下很多,声音、动作,都像自己的亲人。
季羡林:动作倒没有注意到。反正是声音像。
蔡德贵:长相还是宁大姑。
季羡林:长相她变不了。
王学典:长相她变不了。就是她模仿亲人声音。
蔡德贵:是不是他们互相之间的……
王学典:乡下叫附体。
季羡林:不是。叫撞客。
王学典:“撞客”这两个字怎么写?
季羡林:就是撞门的撞,客人的客。
蔡德贵:您的《一条老狗》那里边写了这件事。
季羡林:对。
蔡德贵:我当时是将信将疑。那就是确实您听到宁大姑用母亲的声音说话。
季羡林:对。
王学典:说的声音就是母亲的话。她就能够说一些外人根本不知道的、不能解释的事情。
蔡德贵:实际上心理学可以解释得了。实际上不见得是灵魂。他们两人交往很深,她一去世,她感受很深。
季羡林:对。
蔡德贵:可能不是灵魂的事。先生也不相信灵魂。
季羡林:不是灵魂。我觉得上帝、天老爷都是没有的。要是有的话,在什么地方?你找一个地方,没有。茫茫宇宙,没有上帝、天老爷的地方,没有地方,怎么有呢?我说没有上帝、天老爷。
王学典:撞客这种情况,怎么解释呢?
季羡林:我解释不了。
王学典:当时您感觉很像。这个在乡下很多,解释不了。
季羡林:我自己也撞过的。有一次我到王里长屯,我姥娘那里,他们那地方唱戏,我去那里看戏。天气很晚了,吃完晚饭了,我说回去不要紧,路上一定很多人,来看戏啊!结果,路上没有人。
王学典:是啊,您看,很怪。
季羡林:没有人,我思想上就有点发毛了。我们那个地方中间隔刘皮庄。
蔡德贵:也是一个小村?
季羡林:小村。小村外边有棵大杨树,很大的杨树。说是当时,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早晨走到那个地方,从杨树上爬下来一条小狗。
蔡德贵:哦?从杨树上爬下来一条小狗。
季羡林:后来,他就,那时候没有火柴,他用火镰打火石,一亮,小狗就上树,完了,没有事了。这天底下事情,怎么这么,我这个也是到我外祖母,到王里长屯,当时不让我走,结果我走了。经过这棵大杨树,我忽然就想到这条狗,我想这狗下来,我怎么办,我连火镰也没有。结果那狗没有下来。
蔡德贵:那是6岁的时候吗?
季羡林:不是6岁的时候,那是后来啦。比较大了,我回家。
蔡德贵:举人家的大奶奶去世的时候,您回去。那您已经上中学了。
季羡林:反正大了。
王学典: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蔡德贵:就是祖父经过的地方,一条小狗要下来,先生也有这种感觉。
季羡林:我忽然想到,小狗下来我怎么办哪?下来我连火镰都没有。结果没有下来。
蔡德贵:6岁以前是抓大鲤鱼,赵王河发大水。鲤鱼比您大。
季羡林:嗯。发大水,那个鲤鱼跟我差不多大,我是斗不过它。那么大的鲤鱼,到我们村庄,水退回去了,鲤鱼没有来得及退。我看到河里的鲤鱼以后,就下去了,跟它搏斗。找我找不着了,这孩子哪里去了?我在沟里边,看不见我了。
王学典:鲤鱼这么大吗?
季羡林:鲤鱼相当大的,反正我斗不过它的。这个鲤鱼一大把的。
蔡德贵:这件事一闭眼就想起来了。
季羡林:想起来了,这忘不掉的。
蔡德贵:没有喝着水啊?
季羡林:没有。那时候,水已经很浅了,要水深的话,我也不敢下去。
王学典:季老百岁诞辰什么时候?
蔡德贵:明年8月。虚岁是明年8月。
季羡林:1911。
蔡德贵:按照农村的说法,明年就是您的百岁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虚岁有道理的。那十个月,在母体里,已经有生命了。
王学典:明年百岁诞辰有什么计划吗?我们怎么表示一下?
蔡德贵:现在还没有计划,就是全集全部出版。是郝平拉过去的。
小岳:已经出版了。
蔡德贵:出版了吗?
季羡林:要出。
王学典:您对办好杂志,有什么交代吗?您的题词一直挂在正当中。
季羡林:在什么地方?
王学典:在《文史哲》编辑部办公室正当中。我们每天都要面对您。
蔡德贵:当时写的字很多啊!
季羡林:《文史哲》当时风靡全国啊!现在还有吗?
蔡德贵:有啊,现在他是主编啊!王学典先生是搞史学理论的,研究翦伯赞。
王学典:我写过翦伯赞传记。
蔡德贵:所以他特别对您对翦伯赞的感受比较感兴趣。您说过翦老是北大唯一有私人汽车的。好像是周恩来送的。
季羡林:是周恩来给的。
蔡德贵:您坐过他的车吗?
季羡林:坐过,因为当时政协开会啊,那时候我跟冯定一个组,政协的,当时我们讨论一个问题,就是阶级先消灭还是宗教先消灭?后来结论就是阶级先消灭是肯定的,宗教永远也消灭不了。
王学典:有意思。您说这个话是什么时候?
季羡林:时间记不清楚了。
蔡德贵:大约50年代末,60年代初。
季羡林:我是2、3、4、5届政协,1978年以后是人大常委了。
蔡德贵:人大常委和副校长是同时的。
季羡林:我写过一篇东西《站在胡适之墓前》,那个散文在河南评为散文状元。
王学典:写得非常感人。
蔡德贵:先生大概在2000年去台湾回来以后。
季羡林:当时去台湾很麻烦的。
王学典:那不是一般的麻烦,比出国还麻烦。
季羡林:从北京坐飞机到香港,在香港还要办出入境手续,在香港住了一夜。办手续办不完哪。绕了一个大圈子。
蔡德贵:那次是圣严法师请您去的。
季羡林:好几个人。
蔡德贵:有汝信。有没有楼宇烈?
季羡林:没有楼宇烈。有人民大学的一个女同志。
王学典:都去胡适之墓了吗?还是您自己去了?
季羡林:三个北大的,我和郝斌、李玉洁。
蔡德贵:那时候您在那里还有一个故事,当时您鞠完躬就拽郝斌,让他鞠躬。
季羡林:嗯。
蔡德贵:郝斌说,我知道要鞠躬,但是要排在您后边啊!
季羡林:有这件事。
王学典:胡适是北京大学的老校长啊,两个副校长给老校长鞠躬。
蔡德贵:当时季老经常在胡适的办公室里。
季羡林:因为那时候我是系主任,另外呢,他的秘书是邓广铭,编这个报纸上的副刊。
蔡德贵:天津的。
季羡林:天津的《益世报》副刊。
王学典:您给他帮忙?
季羡林:我给写文章。主要是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