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次口述

2009年6月13日下午

蔡德贵:昨天说到“文革”当中,您推着自行车,碰到的熟人,怎么不理您的。低低头就过去啊?

季羡林:不看你啊。仰仰脸就过去了。

蔡德贵:历史系的一个人打您了?

季羡林:就是那个学生。

蔡德贵:东语系的学生没有打您的吗?

季羡林:嗯。

蔡德贵:看押您次数最多的就是小炉匠吗?

季羡林:小炉匠后来我们叫他牢头禁子。

蔡德贵:没有动手吗?

季羡林:那是后期了。原来在外文楼后边,后来进外文楼了。

蔡德贵:那时候抄家登记吗?

季羡林:哪有那么文明啊!

蔡德贵:抄走的东西到现在也不知道吧?

季羡林:不知道。我楼下一间房子,装书的。后来这个书放在楼上,别人讲说太重,同住的,就把楼下的放自行车那间房子,给我装书。

蔡德贵:是不是东边的那一间?

季羡林:西边的。

蔡德贵:就是您后来卧室的那套?

季羡林:嗯。

蔡德贵:“文革”当中房子就两小间。

季羡林:嗯。

蔡德贵:全家都挤在里面。

季羡林:田德望是这样子,他住下边,他知道也住不长,单独一家不可能,他跟我商量,要搬上来,我说那个两大间让给你,不是两大间,一小间吗?要搬到(那间),有一个七巧板红木的桌子,可以拼出好多形式,我说那个,给我先摆在你屋子里面。到后来他老婆说,不能摆我们这儿。我说,当时不是商议好的吗?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所以结果就卖掉了,还不如劈柴值钱。

蔡德贵:那个东西是明朝还是清朝的?

季羡林:大概是赵尔巽的。赵尔巽,不是一个赵尔巽,一个赵尔丰,兄弟两个,一个是驻藏大臣。一个是总督。

蔡德贵:派在哪里的总督呢?

季羡林:好像西北的。

季羡林:田德望的老婆翻脸了。说摆在我们屋里不行。她(开始已经)答应了,她不答应,田德望什么也不敢。田德望给他爸爸寄钱,跟我借钱。

蔡德贵:她有职业吗?

季羡林:没有什么职业。哦,有职业。画鸡蛋的。

蔡德贵:在您这里住多长时间?“文革”结束以后搬出去了。孩子也在那里住吗?就是老两口吗?

季羡林:嗯。他们讲北京只有这一份。

蔡德贵:类似的事情还有吗?您到圆明园准备安眠药的时候,是东语系的人吗?

季羡林:不是。

蔡德贵:反正是聂元梓那派的。

季羡林:当然是聂元梓啦。因为我反对她。

蔡德贵:把您架到大饭厅批斗吗?

季羡林:大饭厅也有。也有游斗。

蔡德贵:乐黛云一篇文章说,她在路上见您,背后还有一口黑锅。

季羡林:没有。反正挂着一个牌子,用铁丝挂在脖子上,就到肉里面了。

蔡德贵:勒进去了啊?

季羡林:前面是名字,木牌。

蔡德贵:戴过高帽子吗?

季羡林:没有。我没有戴过帽子。

蔡德贵:6·18斗冯友兰先生的时候,他晚上在家里读《逍遥游》,解脱自己。您装的什么安眠药?

季羡林:安眠药片和安眠药水,瓶装的也有。

蔡德贵:装在哪里,兜里吗?

季羡林:兜里。

蔡德贵:当时没有搜身吗?

季羡林:没有搜。

蔡德贵:挨完斗,把安眠药放起来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罪也不过如此。是90度弓腰吗?

季羡林:喷气式。

蔡德贵:胳膊还被架着啊!

季羡林:我早晨起来,在那个阳台上就练习坐喷气式。练习啊,你耐得住才行,你倒下还得了啊!

蔡德贵:倒下可能命都不保了。

季羡林:早晨起来就练喷气式。

蔡德贵:练习了多长时间?

季羡林:时间记不得了。

蔡德贵:师母他们看到,还不是痛苦在心里啊?

季羡林:他们也不懂。我也说不清楚。

蔡德贵:这些事,您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一阵阵痛楚。

季羡林:我感觉自己是双清干部。清楚、清白。

蔡德贵:没有想到受如此的罪。

季羡林:嗯。

蔡德贵:师母和老祖,您挨斗回来也不告诉他们啊!看到您脸上都是血肯定非常难受的。

季羡林:那是没有问题的。我不跟他们讲这些事。讲了他们也不懂。

……

季羡林: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敢于包产到户,破了老的一套。

蔡德贵:您见过赵紫阳吗?

季羡林:见过。在人民大会堂招待外宾,有几次。他那时候是副总理吗?

蔡德贵:总理吧。您跟他交谈过吗?

季羡林:谈过啊。外宾给介绍,介绍。人民大会堂不是一进门,有个台阶,外宾照相的地方。

(护士进来送药。)

蔡德贵:您给介绍外宾。

季羡林:有时候是。

蔡德贵:东门一进门有个厅啊?

季羡林:不是厅,就是摆的那个座位,一层层的。准备照相用的,不拆,那个地方。

蔡德贵:跟赵紫阳见过几次?

季羡林:几次说不准,反正见过多次。

蔡德贵:就是介绍外宾?

季羡林: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赵紫阳忽然失踪。不知道。

蔡德贵:那万里您也见过。

季羡林:人大常委会定期的开会,我在人民大会堂南门。

蔡德贵:在人民大会堂的一个门外,您有张照片,穿中山服的。

季羡林:我一直穿那个。

蔡德贵:那您对赵紫阳和万里有好感啊?

季羡林:有好感,很尊敬他们。

蔡德贵:您跟胡耀邦、胡启立有接触吗?

季羡林:有,开会的时候。胡耀邦、胡启立都有。那时候事都过了。

蔡德贵:以后有没有受处分?

季羡林:后来这样子,事过了,恢复组织生活,我本来准备把几年扣的工资都交党费,大概有9000多块钱,将近10000块钱,我交了大概4000,留党察看2年,后来我就不交了。省下5000块钱。

蔡德贵:那是“文革”结束以后。

季羡林:我就问,那不是军代表吗?军代表姓钱的。后来我说,你们告诉我一声,我犯的什么罪?他说,哎呀,别提了,别提了。那时候大权在军代表手里。

蔡德贵:8341的军代表,后来有没有到家道歉的?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学生也没有道歉的?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黄宗鉴是副系主任。您当系主任的时候,黄宗鉴是副手。

季羡林:对。我们那个系里面没有矛盾。因为我这个人,是不跟人闹矛盾。贺剑城是总支书记。我们不是在外边搞四清吗?忽然返程回京,一下车就把他抓走了。

蔡德贵:大字报叫他牧羊书记。

季羡林:他有过一只羊。吃羊奶的。

蔡德贵:那是困难时期吗?

季羡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反正养过羊。

蔡德贵:他住哪里?

季羡林:忘记了。

蔡德贵:这些老人批斗您的时候,还发过言吗?

季羡林:他们发什么言?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蔡德贵:在系里开批判会,发言激烈的都有谁啊?

季羡林:学生多。

蔡德贵:胡乱上纲上线。批您的智育第一。

季羡林: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个我没有办法,我是资产阶级,只要是资产阶级教授,就是反动权威。我也不推辞,推辞也没有用。不是讲理的。以后对“文革”还得有一个大批判。现在就这么完了?人民受不到教育。

蔡德贵:现在有人写书了,只是什么时候出版不知道。

季羡林:这得中央点头。

……

蔡德贵:清华园有什么故事没有?

季羡林:清华园没有什么,《清华园日记》都有了。都是事实。

蔡德贵:有人劝您不出。您年轻时候去看女子足球队的那段,有人说,先生年轻时候也好色啊!

季羡林:这话没有听说。

蔡德贵:在清华上学时候可以带夫人的。您没有经济条件啊!

季羡林:我家庭不行。吴组缃把夫人带去了,在外边一个小村,西柳村。我到他家去过。他是安徽的大地主。

蔡德贵:您1929年跟师母结婚,开始时您确实不愿意和师母结婚的,喜欢四姐。当时叔父就是不同意。

季羡林:那时候四姐也不同意,后来变啦。一口一个,季大博士、季大博士,我说,这都晚了。季大博士,是我从德国回来了。

蔡德贵:后来是刘永泰的妈妈。您1934年在济南教书,经常住学校里头。

季羡林:也不一定每天回,学校有我的一间房子。那时候最阔气,160块现大洋。

蔡德贵:吃遍了济南的馆子。骑车去吗?

季羡林:骑自行车。

蔡德贵:一起去的是和教务长吗?

季羡林:不是教务长,叫训导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