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形人的画像 二
三十四岁,结婚。五十二岁,离婚。从某种意义上说,婚姻持续多年;但实际上,它只不过延续短短数日。他从不是已婚男人,也从不是离婚的男人,而是碰巧有一段婚姻插曲的终生单身汉。尽管他并不逃避丈夫的表面责任(他是忠诚的,他供养妻子和孩子,他肩负起所有的责任),但他显然不胜任这个角色。对此他就是没有天分。
母亲和他结婚时只有二十一岁。在短暂的求爱期里,他品行端正。没有大胆的企图,没有男人兴奋时气喘吁吁的动手动脚。他们偶尔会牵牵手,交换一个礼貌的晚安之吻。洋洋数言,两人却从未论及爱情。直到婚礼来临时,他们也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
不久我母亲便意识到她的错误。在蜜月结束之前(那次蜜月,在我找到的照片上有完整记录:比如,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如镜的湖边一块岩石上,身后一道宽阔的阳光一直延伸到阴影中的松树斜坡,父亲的手臂环绕着母亲,两人互相注视,羞怯地微笑,就好像摄影师要求他们把这一刻的姿势摆得过久),甚至在蜜月结束之前,我母亲已经知道这段婚姻不会成功。她哭着跑到她母亲那儿,说想要离开他。不知怎么,她母亲成功地说服她回到他身边,再试一试。然后,就在尘埃落定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突然,要做任何事都已经太晚了。
有时候我会想:在那家接待蜜月旅行者的尼亚加拉瀑布旅馆,我是如何被怀上的。并不是说这事在哪儿发生有多重要。而是这样一种想法:一定曾有一次毫无激情的拥抱,在寒冷的旅馆被单下一次盲目的、出于责任的触摸——这想法使我意识到自身的不确定性。尼亚加拉瀑布。或两个身体交缠的偶然。然后就有了我,一个随机的胎儿,就像某支枪管里的莽撞分子,射入了瀑布。
八个多月后,在我母亲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早晨,她醒来告诉我父亲孩子要生了。瞎说,他说,再过三周才是预产期——随即便去上班了,车也没有留给她。
她等待着。想或许他是对的。她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电话给一位妯娌,请求她送她去医院。我伯母那一整天都陪着母亲,每隔几小时就打电话给父亲要他过去。后来他好像说,现在我忙着,事情做完我就过去。
午夜刚过,我来到了世上,屁股先出来,毫无疑问我大声哭着。
母亲等着父亲出现,但他直到次日早晨才到达——由他母亲陪着,他母亲要来视察第七号孙儿。那是一次短暂而不安的访问,然后又去上班了。
当然,她哭了。毕竟她还年轻,未曾预料到这一切对他而言意味得如此之少。但他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事。开始不会,最终也不会。他根本不可能在他所在的地方。因为只要他活着,他就在别处,在这儿和那儿之间。但永远不会真的在这儿。也永远不会真的在那儿。
三十年后,同样的戏剧性场面再度上演。这一次我在场,我亲眼见证了一切。
在我自己的儿子出生之后,我曾想:这肯定会让他高兴。难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乐意成为祖父么?
我曾经希望看他溺爱这孩子,以此向我证明,他毕竟有能力展示某些感情——证明他终究能像其他人那样动情。而假如他能对他的孙儿表达爱,那么,这难道不是一种向我表达爱的间接方式吗?你不会停止渴望获得父爱,即使在你长大成人后。
然而,人的本性难移。我父亲加起来总共就只看了三四次孙子,而且从来都不能将他与日日降生于世的其他孩子区分开来。他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丹尼尔时,丹尼尔只有两周大。我可以栩栩如生地记起那一天:6月末一个酷热的星期天,热浪袭人,乡村的空气潮湿灰暗。父亲停好车,看着我妻子把孩子放进童车里小睡,就走过来打招呼。他把头探入童车十分之一秒,然后起身对她说,“多漂亮的孩子,祝他好运,”然后没有停下脚步走进屋内。他或许也会这么谈论在超市排队时遇见的陌生人的孩子。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去看看丹尼尔,哪怕一次也没有要求抱抱他。
所有这些,只是一个例子。
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孤独,我意识到,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逐渐认识另一个人类,即使是很少的程度,也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为止。一个人会说:我觉得冷。或者他什么都不说,我们会看见他颤抖。不管哪种方式,我们会知道他觉得冷。但假如这个人什么都不说也不颤抖呢?当一切都无迹可循,当一切都与世隔绝、无影无踪的时候,人们能做的就只有观察了。但人们能否从所观察到的东西里找出意义,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
我不想假定任何事。
他从不谈论自己,看上去从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谈论的东西。就好像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内心生活。
他无法谈论它,所以将之推向沉默。
假如除了沉默一无所有,那么由我开口说话岂不是太过冒昧?可是:假如除了沉默真的还有什么的话,我会不会首先感到讲话的需要?
我的选择有限。我可以保持沉默,或者我可以谈论那些无法证实的东西。至少,我想摆出事实,尽可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它们,让它们说出任何它们不得不说的东西。但即使是事实也不总能讲出真相。
表面上他是如此执拗地保持中立,他的行为又如此断然地墨守成规,以至于他做的任何事都叫人惊讶。人们很难相信有这样一个人——他缺少感情,对他人的索求又如此之少。如果不存在这样一个人,那就意味着有另一个人,躲在这个不在的人里面,于是关键就在于,要找到他。条件是他在那儿等着被找到。
从一开始,我就认识到,这方案的核心是失败。
最早的记忆:他的缺席。在我生命的最初几年,他会一清早就出门上班,在我醒来之前;而当他回家时,我早就睡了。我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生活在她的轨道里。我是个小月亮,环绕着她那巨大的地球,我是她重力星球里的一颗尘埃,我控制着潮汐、天气和情感的力量。他总是对她说:别那样瞎操心,你会宠坏他的。但是我身体不好,她利用这点来解释她给予我的大量关注。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时间,她在她的孤独中、我在我的胃痉挛里,我们在诊所耐心地等人来平息我的胃里持续不断的暴动。即使在那时,我也会以某种绝望的方式抓住那些医生,希望他们能抱住我。似乎从最初开始,我就在寻找父亲,疯狂地寻找与他相似的任何人。
稍后的记忆:一种渴望。虽然我的心智时时会以最小的借口来否认这事实,我仍然固执地继续期待着那从未给予我的东西——抑或给予得如此少如此随意,以至于这就像发生在日常经验范围之外,发生在一个我一次只能生活几分钟的地方。并非因为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只是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无法望向我的方向。最主要的是,我希望他能注意我。
任何事,即使最小的事情,也足够了。怎样关注呢,举个例子,有一次星期天全家去一间热闹的餐厅而不得不等座时,父亲把我带到外面,掏出一只网球(从哪儿来的?),并在人行道边放上一分钱,就开始和我玩游戏:用网球击向那一分钱。那时我不过八九岁。
回首往事,没有更琐碎的小事了。然而我曾经是局内人、父亲曾不经意地与我分享他的倦怠这一事实,就几乎令我充满快乐。
更经常的,则是失望。有时候,他看上去变了,略略敞开了心扉,然后突然地,他就不在那儿了。有一次,我成功地说服他带我去看一场橄榄球比赛(巨人队对芝加哥红雀队,在洋基体育场或保罗球场,我忘了哪个),在第四节比赛中,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现在该走了。”他想“抢在人群前面”,以免陷入交通堵塞。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说服他留下,然后我们就走了,就那样,当时比赛还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当我跟随他从水泥看台拾级而下时有一种荒诞的绝望,更糟的是在停车场,看不见的人群的欢呼声在我身后咆哮。
你无法相信他会了解你的需要,预见到你可能会有的感觉。你得自己告诉他这一点就先教人扫兴了,在一个音符都没奏响的时候就干扰了梦想中的和谐。然后,即使你真的告诉了他,也不能完全保证他会理解你的意思。
我想起有一天和今天非常相似。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屋子里懒散而安静:是半速前进的世界。父亲在小睡,或刚刚醒来,不知怎么我也在床上,我们两个单独在房间里。给我讲个故事。一定是这样开始的。因为他没在做任何事,因为他仍在午后的倦怠里昏昏欲睡,他就照我说的做了,毫不耽搁地开始讲故事。这一切我记得如此清晰。就好像我刚刚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光线灰暗,床上的被子杂乱,就好像,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随时回到那个场景。
他给我讲在南美洲的光荣岁月。那是个探险故事,充满致命危险,末路狂奔,以及匪夷所思的命运转折:带着大砍刀在丛林突围,赤手空拳与匪徒搏斗,在他断腿的时候打死了那个笨蛋。他的语言华丽繁复,可能是他小时候念过的书的遥远回声。但恰恰是这种文体风格令我着迷。他不仅在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新东西,向我揭开从前的那个世界,而且他在用新鲜陌生的词语讲述这一切。这种语言就像故事本身一样重要。它属于这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两者无法区分。其极度的陌生性,是真实性的证据。
我没有想到这或许会是个编造的故事。此后很多年,我依然深信无疑。即使到了本该更懂事的时候,我依然觉得那里面有一定的真实性。这故事给了我一些可以抓住父亲的东西,我不愿放手。最终我可以解释他神秘的逃避和对我的冷漠了。他是个浪漫的人,一个有着隐秘和刺激往事的男人,他如今的生活只是一个停留之所,一种等待下一次冒险开始的方式。他在制订计划,想办法取回埋在安第斯山深处的黄金。
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想做大事的欲望,以英雄式的行为感动他。他越冷漠,对我而言赌注就变得越高。但假如一个男孩的愿望是坚定而理想主义的,那么这个愿望也极其现实。那时我只有十岁,没有可以让我从着火的屋子里救出的孩子,没有海员等待我拯救。另一方面,我是个优秀的棒球手,“小联盟”球队里的明星,尽管父亲对棒球没有兴趣,我仍然想:如果他来看我比赛,就一次,他也会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最后他真的来了。那时我的外祖父母正好来玩,外祖父是个棒球迷,就和我父亲一起出现了。那是一场阵亡战士纪念日的特别赛,球场满座。如果我真的要做点引人注目的事,那么是时候了。我还记得在露天木头看台上看见他们的情形,父亲穿着件白衬衫,没有系领带,外祖父则在他的秃顶上搭了块白手帕,以遮挡阳光——如今在我脑海中,整个场景都沉浸在这片炫目的白色光线里。
或许不用说,我搞砸了。我没有击出安打,在场上失去了冷静,我不可能比那时更紧张了。在我童年时期参加过的近百场比赛中,那场是最糟的。
比赛结束后,和父亲一起向车走去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打得不错。不,我说,很糟糕。好吧,你尽力了,他答道。你不可能每次都打得很好。
他并非在试图鼓励我。他也不是想显得不友好。只是,他说着那些在这种场合下人们会说的话,就像自动的一样。说这些话是对的,然而这些话被说得毫无感情,好像一次礼仪练习,那声音里抽象的语调差不多和二十年后他说“多漂亮的孩子,祝他好运”时如出一辙。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思在别处。
这事本身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我意识到即使我做了我希望做到的所有事情,他的反应也还会是一模一样。不管我成功或失败,最终他都无所谓。对他而言,我是谁并不取决于我的所为,而取决于我的身份,而这意味着他对我的看法绝不会改变,意味着我们固定在一种无法改变的关系里,有一堵墙将我们彼此隔开。甚至,我还意识到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只和他有关。一如他生命中的所有其他东西,他只是透过自身孤独的迷雾来看我,就好像离开自己好几步。我想,世界对他而言是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他从来不能真正进入的地方,而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所有飞快掠过他的阴影中,我出生了,成为他的儿子,并长大成人,就好像我只是又多一个影子,在他意识的半明半暗之地出现又消失。
对他而言,和女儿相处要容易一些,她在我三岁半的时候出生。但是最终,却变得更加困难。
她是个美丽的孩子。极其柔弱,有一双褐色的眼睛,最细微的刺激都能令她流泪。大部分时间里她一个人,在有精灵和仙女的想象之地游荡,穿着有蕾丝花边的芭蕾舞衣舞蹈,以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歌唱。她是个微型的奥菲莉娅,看起来,注定过一种不断有内心挣扎的生活。她没交几个朋友,在学校跟不上进度,受自我怀疑的折磨,即使还相当年轻,她把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一场痛苦和失败的噩梦。她发脾气,时常痛哭流涕,情绪起伏不定。总是好景不长。
她对我们周围不幸婚姻的细微之处比我更敏感,于是她的不安全感变得巨大而有破坏性。每天至少一次,她会问母亲“她是否爱父亲”。答案总是一样的:当然。
这不可能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谎言。如果真有说服力,那第二天也不需要再问同样的问题了。
另一方面,也很难看出真相如何会让情况变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