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形人的画像 八

从他还是个年轻人时起,他总是对他最年长的外甥有种特别的兴趣——他唯一那个姐姐的独子。我姑妈的生活不快乐,有好几段不成功的婚姻,她的儿子深受其害——被送往军校,从未真正得到一个家。我想,不过是出于善意和一种责任感,我父亲把这男孩带到他的庇护之下。他不断地鼓励他,细心照顾他,教他如何在这世上生存。后来,他在生意上帮助他,每当有问题出现,他总是乐意倾听并给予建议。即使在表兄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父亲仍然继续关心他,有一次安排他们住在他的房子里一年多,他认真地送生日礼物给他的四个侄孙侄女,经常去看他们并一同晚餐。

对于我父亲的死,这个外甥受到的刺激要比我的任何其他亲戚多。在葬礼后的家庭聚会上,他有三四次跑过来对我说:“就在前几天我还碰巧遇见他。我们还约好了星期五晚上一起吃饭。”

每次他用的词都一模一样。就好像他不再明白自己在讲什么似的。

我感觉我们不知怎么颠倒了角色,他成了悲痛的儿子而我是那个同情的外甥。我想勾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最终,他是真正的儿子,他是那个我永远无法强迫自己成为的儿子。


在过去的两星期里,莫里斯·布朗肖的这几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有件事一定要理解:我从未说过任何特别的甚至令人惊讶的东西。在我停下的时刻,特别的事开始了。但我不再能谈论它。”

以死为始。倒退着走进生活,然后最终,返回死亡。

否则:试图说关于任何人的任何事都是徒劳。


1972年,他来巴黎看我。这是他唯一一次欧洲之行。

那年我住在六楼一间微型女佣房里,房间只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盥洗池。窗户和小阳台正对着从圣日耳曼洛塞华大教堂里突出的一个石头天使的脸:卢浮宫在我左边,巴黎大堂在我右边,而蒙马特则在远处。我很喜欢那间房间,后来出现在我第一本书里的很多诗歌都是在那儿写的。

父亲没有计划要待多久,你甚至很难将之称为一次旅行:四天在伦敦,三天在巴黎,然后就回家了。但我仍然乐意见到他,并准备与他共度一段快乐时光。

然而,两件事发生了,令计划泡汤。我得了很重的流感,而且在他抵达次日,我不得不去墨西哥为一个代笔写作项目工作。

我在他预订好的旅游宾馆大堂里等了他整个早上,因为高烧而大汗淋漓,几乎因虚弱而神志不清。当他未能在约定时间出现时,我继续等了一两个钟头,但最终我放弃了,回到房间倒在床上。

那天下午他来敲我的门,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这相遇如同直接出自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手笔:中产阶级父亲到一个异国城市看儿子,发现这位艰难谋生的诗人独自一人在阁楼,身体虚弱地发着高烧。他为见到的一切所震惊,对有人竟然能住在这样一间房间表示愤慨,这令他马上投入行动:他让我穿上外套,把我拖到附近的一间诊所,然后为我买好了医生开的药。后来,他不让我在房间里过夜。我无力争辩,只好同意待在他的旅馆里。

第二天,我一点都没好转。但有事情要做,我只好振作起精神干活。早晨,我带着父亲一起去昂利·马丁大街电影制片人的宽敞公寓,他就是那个派我去墨西哥的人。过去的那年,我一直断断续续地为这个男人工作,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活——翻译,剧本提纲——那些与电影稍微相关的事,反正我对之也不感兴趣。每个项目都比前一个更蠢,但报酬还不错,而我需要钱。如今,他需要我帮助他的墨西哥妻子写一本书,一本她与一位英国出版商签订了合同的书:羽蛇神和长羽毛的蛇的神话。这好像有点出格了,我已经数次拒绝了他。但每一次我说不,他的报价就上升,直到如今这笔钱多到令人无法再拒绝。我只会离开一个月,而我的报酬是用现金支付的——预付。

这就是我父亲见证的交易。这一次,我能知道这使他印象深刻。我不仅带他进入这奢华的布景,把他介绍给一个以百万元计做生意的男人,而且现在这男人正从桌上平静地递给我一叠百元大钞,并祝福我旅途愉快。当然,是金钱令这一切变得不同,这是父亲亲眼看见的事实。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就好像不知怎么我被证明是正确的。第一次,他被迫意识到我可以自给自足。

他变得非常小心翼翼,对我的弱势地位表示宽容。帮我把钱存进银行,微笑着说着笑话。随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和我一起去机场。最后重重地握了手。祝好运,儿子。搞定他们。

没问题。


如今好几天没写什么了……

尽管为自己找个很多借口,但是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离最后能够说出的东西越近,就越不情愿说任何东西。我想拖延结束那一刻,这样我就能骗自己说才刚刚开始,我的故事更好的部分还在后头。不管这些词语看起来多么无用,它们依旧立于我和沉默之间,这沉默继续令我害怕。当我走进这沉默,将意味着我父亲已永远消失。


殡仪馆暗淡的绿地毯。患有湿疹、踝关节肿大、假殷勤的专业承办员,念着一张费用清单,就好像我正准备用信贷购买一套卧室家具。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父亲去世时戴着的戒指。对话单调地进行,我无所事事地触摸着这个戒指,注意到宝石的底部有一些肥皂润滑剂的遗留物。我很快找到了其中的联系,然后这变得荒诞而明白无误:那是为了把戒指从他手指上除下而使用的涂剂。我试图想象那个人,他的工作就是做这样的事。与其说我感觉恐惧,不如说这令我着迷。我记得我这样想:我进入了事实的世界,残忍的细节王国。戒指是金的,黑色的镶座带着共济会成员的标记。二十多年来,父亲始终不是活跃的成员。

葬礼承办员不断对我说着“在旧日时光”他是如何认识我父亲的,暗示着一种我能肯定并不存在的亲密和友情。当我向他递交给报纸的讣告信息时,他抢在我的话之前提供了许多错误事实,冲在我前头为了证明他和我父亲有多熟悉。每次这样的事发生,我就停下来纠正他。第二天,当讣告出现在报纸上时,许多这样的错误事实被刊登了出来。


父亲去世前三天,买了一辆新车。他开过一次,也许两次,当我在葬礼后返回他的房子时,我看见它在车库里,已然死去,像某种巨大的夭折的生物。那天稍晚时,我去车库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坐在这辆车的方向盘后面,吸入奇怪的新出厂的味道。里程表显示六十七英里。那碰巧也是父亲的年纪:六十七岁。这短暂的数字使我厌恶。就好像那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就好像一次小小的旅行,比开车去下一个城市远不了多少。


最大的遗憾:我没能得到一次机会,在他去世之后看他一眼。很无知地,我想当然地以为葬礼时棺材会是打开的,然而,当它不是开着的时候,做任何事都太晚了。

从未看见他死去时的样子使我没能像本来愿意的那样极度痛苦。并不是说他的死由此变得缺少真实感,而是如今,每次我想看它,每次我想触摸这一现实,我都必须进行一种想象活动。记忆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种空。

当坟墓揭开安放棺材时,我注意到一块厚厚的橙色的树根伸进洞穴。这对我有一种奇特的安慰作用。有短暂的一瞬间,死这赤裸裸的事实不再隐藏于仪式的词语和手势背后。它就在这儿:无法和解,未经修饰,无法把眼睛转向别处。我父亲被降入地下,不久,当棺材逐渐解体,他的身体将帮助我看见过的根提供营养。我觉得这比那天所说所做的其他事情都更有意义。


执行葬礼仪式的拉比就是十九年前主持我的成人仪式的那个男人。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年轻男人。如今他老了,一脸灰色胡须。他不认识我父亲,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而就在葬礼仪式开始前半小时,我与他一同坐下,告诉他在致悼词时要说些什么。他在小纸片上做了记录。到了他发表演讲的时候,他感情真挚地进行了演说。虽然主题是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男人,但看上去就像发自肺腑。在我身后,我能听见女人啜泣的声音。他照着我告诉他的话念,几乎一词不差。

我意识到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写这个故事了,早在父亲去世之前。


夜复一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睁着。无法入眠,无法思考他是如何死去的。我发现自己在床褥中汗流浃背,试图想象突发心脏病是怎样的感觉。肾上腺素贯穿我的身体,头痛欲裂,而我的整个身体好像收缩成胸膛背后的一个微小区域。需要体验同样的恐慌,同样致命的痛。

然后,夜里有梦,几乎每一夜。在几小时前把我惊醒的一个梦里,我从父亲一位女性朋友的十几岁的女儿那儿得知,她,就是这个女儿,我父亲曾使她怀孕。因为她如此年轻,我和妻子同意在孩子出生后抚养他。孩子将是个男孩。所有人都预先知道了这点。

也许,这样说同样正确:一旦这个故事结束,它会继续讲述它自己,甚至在词语被用尽之后。


葬礼上那位年长的绅士是我的叔祖父,山姆·奥斯特,如今近九十高龄。他个子高,头发稀疏,有高音调的、尖厉的嗓音。他对1919年的事件只字未提,而我也无心问他。山姆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照顾过他,他说。但那就是全部。

当被问及是否需要喝什么饮料时,他要了一杯热水。加柠檬么?不用,谢谢,只要热水。

再一次引用布朗肖:“我不再能够讲述它。”


在屋子里找到的:一份来自阿拉巴马州圣·克莱尔县的文件,正式宣布我父母离婚。底下是签名:安·W.洛夫。


在屋子里找到的:一只手表,几件汗衫,一件夹克,一个闹钟,六个网球拍和一辆几乎不能开的老得生锈的别克。一套餐具,一个咖啡桌,三四盏灯。一尊给丹尼尔的尊尼·获加酒吧雕像。一本空白的相册,这是我们的生活:奥斯特一家。

一开始,我以为抓住这些东西不放会是一种安慰,以为它们会令我记起父亲,使我在继续生活的时候想到他。但看样子,物件不过是物件而已。如今我习惯了它们,开始把它们当成是我自己的。我用他的手表看时间,我穿他的汗衫,我开他的车四处转悠。但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亲密的幻影。我已经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我父亲已从它们背后消失了,已经再一次变成隐形。而早晚它们会崩溃、瓦解,不得不被丢弃。我甚至怀疑一切都将不再重要。


“……在这里,真正的情形是唯劳作者才得食,唯不安者才得安宁,唯沉沦于下层世界者才能拯救可爱的人们,唯拔出刀子者才得到以撒……不劳作者的情况与有关以色列处女的描写相吻合:他孕育了风——劳作者则孕育了他自己的父亲。”(克尔凯郭尔)


凌晨两点多。烟灰缸漫溢,咖啡杯空着,有早春的寒意。想起丹尼尔躺在楼上的卧床里熟睡时的样子。以此作为结尾。

想知道当他长大到足以阅读这些东西时,他对这些书页会作何感想。

想起他躺在楼上的卧床里熟睡时甜美而凶猛的小身体。以此作为结尾。

(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