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的朋友 六二

这些留美学人的众生相,如细说从头,实在都是社会学、社会史学、民族学(ethnology)、比较文化学,乃至写实文学上极有价值而罕见的资料!

以前“白马社”时期,胡先生不但嫌我们的作品在消极方面犯了“无病呻吟”等诸“不”之大忌;在积极方面也未能掌握“现实题材”从而延伸其幻想(imagination)。他主张“做诗如做文”,并且诗文的全篇要有一定的“plot”。在胡老师鞭策之下我也每想从现实题材——留美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为背景,学习写一点有“plot”的文学习作。以下便是我在日记里找出的——曾经胡公○○××过的两首“咏物”的新诗:


企鹅(The penguins)

原生在最热底赤道。

因为是弱者,

被赶到最冷底南极——

那失去温暖的地方,

全是冰山,

没有金矿。

商人不愿来!

野兽不愿来!

让不染纤尘底积雪,

保持了洁白底胸膛。

踱来踱去,

在冰块上;

看,海天边际

一片汪洋!

永远地站着;

挺着脖子!

像,检阅台上的首长!

夜总会里的茶房!

可不替绅士服务,

也不在苦难人民底面前,

装模作样!

1956年4月22日


烟蒂

凭着点没有火的烟,

给别人吹嘘!

是光荣吗?

经常挂在主人底嘴里。

善良底囚犯们,

对你多么留恋!

为着高贵!

豪华底少年,

却尽速把你抛弃。

大腹贾们笑了

把你高举在胸前,

对跳楼的人表示胜利。

狰狞底大独裁者,

也和善地吻吻你;

他红笔圈内的集中营,

这时正血腥遍地!

你骄傲了!

在黝暗底舞会走廊里,

让贵妇们底口红,

染遍了外衣!

主人要丢掉你了,

当你吐尽最后一口气;

在被扼死的废墟里,

挤满了伙伴的尸体!

1956年4月10日


胡先生说我的前一首“还不错”,因为“penguins”就是这样的啊!后一首不是什么有没有“plot”的问题,而是意思有点尖刻。他讲笑话,说是“变风”、“变雅”!所以在胡氏的灵魂深处,他不知不觉地还保有古老的“温柔敦厚,诗教也”的旧传统。我们这一辈,在中学时代把鲁迅读烂了,所以一落笔,就“变风变雅作矣”。一经胡公点破,也颇自觉有失温柔敦厚之道;士君子读书做文,为什么一定要走鲁迅那样尖酸刻薄的道路呢?胡适的《尝试集》里,就没有一首“变风、变雅”的诗!

如今胡公已作古多年,笔者亦自哥大转业他校。回首哥大当年,那为人处世最温柔敦厚的前辈——也是该校师友言明要我们“东方人”向他学习的——莫过于东洋人角田柳作先生了。这位“老讲师”先后在哥大服务四十余年,“退休”三次。二次大战时,美军里一大批“日本通”都是他的学生,而他自己则被捉将官里去(因为是日裔移民)。出狱后,无怨无尤,仍然勤勤恳恳为大学服务,无名无利,以一“讲师”职位,而终其身;一生忍让勤勉的风范,真是活生生司图女士笔下的“汤姆大叔”!其辛苦忠诚的情况,也极像中国以前大户人家的老奶妈,喂孩子、换尿布、摇摇篮……数十年如一日,诚实可靠,上下咸钦。如今带过的少爷小姐都长大了,各自成家立业,老奶妈也到死的时候了。角田先生年近九旬,行将就木,忽然怀念三岛,希望落叶归根,故乡埋骨。孰知天道之亲,不与善人,他老人家力疾西飞之时,富士已遥遥在望;怎料一口气不来,竟寿终于檀香岛上,距东京下机,仅数小时耳。

角田先生噩耗传来之时,哥大师生莫不惋惜。追悼会中,笔者亦随师友之后,含泪俯首,悼念此一代完人!角田先生一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头无半片傲骨,心存百般忍让!一朝溘逝,宜同人之哀也。他一生自是不朽,他也替我们东方旅美学人,刻画出了第四种模式!

像角田先生这样的人,在传统农业社会的“东方”,他不是什么“三圣七贤”之一,至少也是个“忠厚长者”的“好人”,是社会——尤其是学术界、教育界——标榜的对象。但是在一个工商业的社会里,尤其是今日各以“侵略”相尚的社会里,尤其是一位“东方人”(Oriental)生存在这个“侵略性”极强的西方社会里,别人早已认定你的皮肤颜色,就决定你生活应有的方式的情况之下,你是否应该把主观向客观认同,去做个黄色的“汤姆大叔”,或东洋“阿妈”呢?

“俯首甘为孺子牛!”无疑义是符合人性的。但是在小东人驱策之下,“俯首甘为主子牛”是不是合乎道德标准,那就大有问题了。60年代以来,美国少数民族的青年学子,血气方刚,他们群起反对“香蕉”,反对“汤姆大叔”,就是从这个“不疑处有疑”的道德观点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