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政治兴趣

钟南山说:可能王志当时的意思,是说他的一些做法,不符合政府要求,涉及了政治上的问题,起码是欠缺,或者是错误。

当敬业的王志追问钟南山:“您在病倒之后,难道没有害怕过吗?”钟南山显出面对记者时少有的烦躁,把手用力一挥:“你再追问这个问题,我们就停止!我没想过。我还要赶快去抢救病人!”然而,王志的另一句问话,可谓再次“击中”了钟南山:“您关心政治吗?”

率直的钟南山脱口而出:“我想,我们搞好自己的业务工作,以及做好防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像你们做一个采访、做一个工作,把采访工作做好,而且让人民喜闻乐见,对你们来说是最大的政治。你在本职岗位上,能够做得最好,这个就是最大的政治。”

讲真话就要冒“不讲政治”的风险?讲政治就免不了要讲假话?王志在那期《面对面》节目中向钟南山如此发问,他的本意指的是什么?当非典疫情过去之后,回忆当年的情景,钟南山对王志的这两句问话又有何等感想?

钟南山说,他不知道王志当时这两句问话,是针对他的什么问题,或者说具体针对哪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问题。”

“现在感到,我们当初可能卷入了政治。”这是钟南山对这一问题的开场白,用的是他一贯严谨的口吻。

他说,现在似乎理解了,可能当时王志的意思,就是说他的一些做法不符合有关领导的要求,所以就涉及了政治上的问题,起码是欠缺,或者是错误。

2003年4月,在那期《面对面》节目播出之前,那些默默无言、寂寞孤独的日子里,钟南山经历着太多的压力。对他来说,这些压力的分量,甚至大过了战胜非典本身,因为非典让他面对的“不是压力,而是困难”。

这其中所经历的纷纭复杂的论争、钟南山究竟遭遇了如何的“力排众议”,那一切,都凝结在了2003年4月——令全国瞩目的央视《面对面》节目的播出中。这期节目里,对于不能不说的衣原体问题,钟南山与王志所展开的对话,揭开了一切,也记录了非常时期的历史瞬间。这期节目的播出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

从王志与钟南山的这段对话,人们不难掂出,钟南山,曾经扛过了怎样的压力……

王志问钟南山:2003年2月中旬,有关方面宣布这个病的病原有可能是衣原体的时候,您为何站出来表示反对?

钟南山的回答,是用事实向全国人民讲出了缘由:一开始宣布是衣原体,不是说有可能是衣原体,而是很明确地说,现在已经确定非典型肺炎的病因基本诊断为衣原体,而且治疗采用抗衣原体的药物,有足够的疗程,比如说两周,就可以解决问题。这个看法是不是缺乏调查研究,有没有认真地从临床的角度来认识?“从我们临床感觉有两个大的不同,很难用衣原体的肺炎来解释。第一个就是,衣原体的肺炎很少发病这么严重;第二个,我们使用了足够剂量治疗衣原体的药物,但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当时,我考虑,除非这个衣原体是一种特殊的变种,否则的话,是很难用衣原体来解释的。”

王志接下来的这句问话,可谓“蛇打七寸”:在当时来说,衣原体是一个很权威的声音。

钟南山的回答脱口而出:学术上的声音就是真理、就是事实。但是,当看到这个学术的事实跟权威的是不一样的,我们当然首先尊重事实,而不是尊重权威。

王志紧接着继续追问产生的效果,更让电视观众目睹了钟南山的风骨:但是从人际关系来说,作为从其他方面的考虑来说,您可以不说话,您可以我行我素。

钟南山的回答同样敏捷而不假思索:“我完全可以,但这不是一般的学术讨论,而是救命的问题。假如我们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死的人会更多。这种情况下,我们是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必须按照我们自己看到的事实、我们总结的经验,来进行治疗。”

钟南山回忆说:“后来,我也了解到,那期《面对面》节目好像反响挺大的,而且很多电视台都播了。《羊城晚报》还选载了我其中的话,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王志被关注了。”

对于题材如此重大的报道,钟南山的印象也不过是如此模糊。可见,他对被宣传的事,就是这样不会特别关注,尤其对那些赞美和肯定的声音,印象稀里糊涂是正常的。包括骂他的话,他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说:“我怎么就没听说呀?”

媒体因为钟南山的威望和直言而追踪他。他是非分明、仗义执言,但是面对无论多么严酷和尖锐的问题,他从来都对事不对人,钟南山从不希望因为他的说法,他的建议、批评甚至指责,而使相关的人受到过分的追究。匡正风气、教化社会、推进文明,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专门针对人。

他这条被王志抓到过的“大鱼”很是感慨:“后来,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那样问我,因为别人不如我尖锐。”多年后,说起稳定、真话、政治这样的字眼儿,钟南山仍然显得有话要说。

稳定是最后的结果,如何达到稳定?非典期间,他面对这样一道难题。“当时的看法有分歧,到底掩盖是稳定,还是把真相公布于世有利于稳定?我压根儿认为,把真相公布于世有利于稳定。”

钟南山说,他自己曾经在国外讲过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诚信。关于这个问题,他后来又被国内某大报采访过,而且采访得很详细。“我说,诚信、诚实永远是上策。当时,我是针对领导来讲的。”后来,那家报并没有刊登这篇大块儿的采访,整个给“枪毙”掉了。之后,钟南山对那家大报就不信任了,他没兴趣再接受这家报社记者的采访。

当2004年这位记者再次找到他,又要求做其他采访时,钟南山就问这位记者:“你们既然不能刊登那样的文章,你浪费我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呢?”

他对媒体一向宽容,只要时间允许会尽量配合,但是,事隔几年还特别提起这样的事,如此的“记仇”、较真儿,好像没齿难忘,这源于他的真实:认真。

2003年那期《面对面》节目,决定了央视“2003年度感动中国十大新闻人物”对钟南山的评选。感动,是这期节目给观众留下的震撼。

不仅如此,这期节目的话题之中,涉及民主政治、医疗体制等多方面的正面的敏感问题,就是说,政治味道很浓。

钟南山说,当时的话题还涉及了社会主义的体制。这一体制实际上应该最大限度地体现民主,也就是说,每一个公民都应该能够比较自由舒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电话像不能停止的催命钟。钟南山要马上去忙工作了。他匆匆地接了一下手机:“马上来了,马上。”

临走,他补充说:“这个事要慢慢讲、慢慢思考。我没有想到要涉及很多问题。”他讲的这后半句话,大概不仅指王志提到的政治。

2008年,祖国实行改革开放已满30周年。钟南山作为见证这0年的风云人物,从年初开始,媒体就络绎不绝地前来采访他,尤其是广东的媒体。在《南方都市报》“揭晓30年30人——改革开放30年风云人物”颁奖晚会上,钟南山作为“抗击非典第一功臣”,在感言中再次说出他曾在多种场合表达过的观点:“大家给我投票,是因为我讲真话。我最推崇讲真话,但是真话不一定是对的。讲真话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它的对,而在于它是心里话。我觉得在任何群体、任何单位,或者是家庭,能够讲真话,一定会是一个和谐的群体。”


一口气爬上18层楼的钟南山院士,气定神闲。
2007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医卫组委员的驻地,如同往年一样。围追堵截的各路记者,水泄不通,蹲守在分组会议室门口的警戒线之外。
3月6日下午的会议刚宣布结束,钟院士几步就钻进门外的楼道里,正准备爬梯上楼躲过记者,刚好被我“抓”到!楼道的环境实在无法采访。于是,我跟着钟院士爬到他所在的第18楼!
我实在要断气了,我的手因体力严重不支在微微打颤。然而面对钟院士如此的笑容,我连忙举起相机,记下了这难忘的瞬间

“有的人一说到讲真话,就认为是讲真理。我觉得不见得,因为我讲的一些东西是被别人批判的。”钟南山还说起当时刚闭幕的2009年全国“两会”,他在全国人大广东省代表团会上的发言,也是这样表述的。

改革是一条不归路,它需要英雄挺身而出,去践行、去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