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广东境内，1万多只果子狸消失……

2004年1月，广州又出现4例非典病人！这触碰了钟南山一直警觉着的神经：必须严防二次传染。果然在他意料之中，这4例病人发病的时间，和2003年相同。难道这个瘟疫又来了吗？

风声又悄悄地紧了。第一例非典病人，是摄影师、自由职业者，广州郊区花都市人，因为吃野味，染上了非典；第二例，是一名饭店的服务员；第三例，是广州郊区的一位农民。

再次出现非典，是一个很危急的时刻，只因措施得力，才得以遏制。

说起此事，钟南山在言语之中，流露出对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张德江的赞扬：“他是一位讲党性的领导。那次是黄华华省长亲自主持开会，也是我第一次主动要求见黄省长。各个厅的负责人都来了，听我们几个专家陈述，最后做出了决策。是广东省委和省政府做出的这个决策，它有效杜绝了非典的第二次发作。这是一个贡献，因为它是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刻做出来的决策。”

钟南山和广东的专家们一直没有放弃对非典冠状病毒的追踪。2003年9月份，他在同合作研究者——深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和管轶教授等人的共同研究下初步认定，非典和野生动物市场里食肉猫科动物中的果子狸、獾、貉等有关。管轶还撰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美国的《科学》（Science）杂志上。论文的题目是：《果子狸是非典冠状病毒的主要中间储主》。

对这样一篇学术论文的发表，以科学精神立身的钟南山，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的探究过程，这也是一个求真务实的过程。

当时，关于非典病毒是否来源于果子狸，虽然早被怀疑，但一直存在分歧和争论。因为在北方，一些权威的研究机构，做了一些果子狸的分析研究，并未发现非典冠状病毒。

钟南山很相信管轶的这一发现，但是，在北方饲养场的果子狸并没有被发现带有非典冠状病毒，所以北方的专家不认可。而广东人喜欢吃果子狸，在入冬时吃，平时不吃，是将果子狸作为入冬时节的补品，因而南方的专家认为，果子狸与非典有关系。

“当时我记得，美国《科学》杂志很负责任，他们要求我们广东提供这些资料：一个是果子狸分泌出来的冠状病毒，另一个是来自非典病人的病毒，看这两种病毒是不是高度同源。这是从基因的序列分析是不是同源，如果主要是同源的话，就很可能非典是由果子狸传染给人的。”钟南山说。

因为美方也听到中方在这个问题上有争论，所以这篇文章延时发表，非典病人的病毒样本和从果子狸采取的病毒样本被送到美国的实验室。在其同源性得到核实之后，美方才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中方这篇文章。

在此以前，国家林业局下发过一份文件，文件中明确规定，在54种可以饲养的食肉动物中，有果子狸。

可以饲养，也可以交易的肉食野生动物果子狸，在国家林业部文件的允许范围之内。至此，非典冠状病毒来自果子狸之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留下了悬案。

管轶的此篇文章自2003年9月份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以后，学术界引发两种不同观点的反响，皆因为南、北方检查饲养场里的果子狸的结果不一样。

长春农业大学动物研究所做了一个面向全国的果子狸调查，共进行了103例果子狸非典病毒抗体的实验。结果发现，在湖北、湖南、河北等地的果子狸饲养场里，果子狸全部没有非典冠状病毒；但是取样到广东汕尾，就发现那里的果子狸呈非典冠状病毒抗体阳性的为40%；到了广州增槎市场，那是非常有名的野生动物批发市场，那里的果子狸呈非典冠状病毒抗体阳性的，竟然高达78%！

增槎市场主要是从事广州市内野生动物的批发，后被取缔。

尽管果子狸的非典冠状病毒被长春农业大学动物研究所发现，证实果子狸是一种很容易受到非典冠状病毒感染的动物，但是果子狸的非典冠状病毒又是由什么感染给它的，还搞不清楚。

广东的果子狸为什么就携带非典冠状病毒？专家从装运果子狸的笼子上，检测到非典冠状病毒。又经过调查得知：原来，野生动物市场装运野生动物的笼子并非只装运果子狸一种动物，所有的野生动物都用同样的笼子。不仅如此，被装进笼子的果子狸经常是与其他野生动物同运同存一个空间，野生动物的品种多、种类杂、市场大。最关键的，果子狸又是容易携带非典冠状病毒的受体。

由此，专家做出这样一个推测：各种野生动物混运、混住，导致非典冠状病毒传播。

非典出现在广东，而且在冬天。专家推测，这正是因为广东人喜欢在冬天吃果子狸。钟南山说：“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资料。2003年9月份出版的《科学》杂志已经认可我们的看法，即人类的冠状病毒有可能是由野生哺乳动物传过来的。当时，我们和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合作，做了一个基因分析。”

2004年1月的4例新发非典病人都分离出冠状病毒！从病人就餐酒家的果子狸身上也发现了冠状病毒！分析比对结果为：二者高度同源！

钟南山认为，有必要建议政府决策了：取缔或者是关闭野生动物市场。对于这样的决定，当时专家们的看法还不一致。钟南山在掌握充分的资料后，就和管轶一起商量。管轶是香港人，不方便出面。钟南山找到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许锐恒。许锐恒是个热心人，也是一位很权威的专家。

他们几位专家聚在一起，在一个礼拜天，由钟南山打电话先找广东省雷于蓝副省长，又找黄华华省长。钟南山拨通了黄华华秘书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见黄省长，又出了4例非典病人，人心惶惶。

2004年的春季广交会一天天临近，到会的国际展商明显少于往年。日本的厂家闻听非典又来了，就打了退堂鼓。

在这关键的时刻，钟南山一定要见黄华华省长。

钟南山对黄华华的秘书说，他想说明现在的情况，以及下一步该怎么办，将他和其他专家的意见，向领导汇报一下。秘书说，他马上向省长汇报。令钟南山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秘书就给钟南山回话，说黄华华晚上在广州迎宾馆见他们。

钟南山就立即开始准备很翔实的资料。晚上到了迎宾馆，钟南山才知道有很多人都来了。黄华华很重视这件事，所以把卫生厅、林业厅、民政厅、公安厅、文化厅、商业厅、农业厅等广东省各个厅的负责人都叫来了，包括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负责人。

当时，钟南山代表专家们先讲话。他一一分析这4例非典病人的情况：第一，有两例病人有接触果子狸的历史，有吃野生动物的历史；第二，这次从果子狸和4例病人身上分离出来的冠状病毒，高度同源；第三，专家们考虑，野生动物市场是一个重要的传染媒介。

钟南山讲完这些，最后提出要怎么做的问题。他说，大家统一意见后的结果是，马上切断传染的途径，这样才有可能避免出现非典第二次传染，“一旦发现第二次传染，再从广州传到香港，那就太危险了”。

黄华华听了以后就征求各个方面的意见。广东省卫生厅的负责人说，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要采取措施，关键是预防。广东省农业厅的负责人说，这么做也对，但是广东省有17个果子狸饲养场，如果全部杀掉果子狸，是不是要给农民适当的补偿呢？

17个果子狸饲养场一旦取缔，农户的就业问题、生存问题，该如何解决？

广东省公安厅的负责人表态：可以这么做。以后，外省的果子狸不允许运到广东来卖。

广东省商业厅的负责人提议：要不要考虑把野生动物市场控制住？

总的来说，大家基本上同意钟南山他们的建议。

黄华华听了大家的意见后，最后表态。他说，钟院士讲得有道理，要马上采取措施，马上整顿野生动物市场，5天之内把所有的果子狸饲养场全部关闭。

会上还当即商定，给每一个饲养果子狸的农民以成本补助。然后，大家就开始分头行动。

这以后，广东售卖野生动物的酒家的招牌上，野生的字样被盖住了。这些酒家自己也知道，省政府就要采取行动了。

2004年1月11日，广州市民1500人签名表示“我们不吃野生动物”，韶关的果子狸全部被杀光。

5天以后，广东境内的1万多只果子狸被宰杀一空。

果子狸，从此回归自然家园，不再被人类残忍地利用。

之后，广东再未出现非典病人。

钟南山说，有几个证据证明广东的措施是对的。第一个证据是，2004年有一篇文章发表在美国《科学》杂志上，是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科学研究所的赵国平写的。文章说，一共总结了中国出现的63株冠状病毒，发现冠状病毒感染人以后，就开始变种。刚开始，病毒是不会传染给人的，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就变成能够传染给人了。随着病毒的变异，再发展下去，就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传染，而不用果子狸传染给人。就是说，在没有果子狸传染的情况下，人之间就可以互相传染非典。当病毒完全脱离了原来的宿主果子狸，发展到这个程度时，是非常危险的。一旦扩大到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病毒的毒性会更强，也更增大了控制疫情的难度。现在，把由动物传染给人的环节及时地切断了，阻止病毒不断地升级、不断地传染下去。

这样就可以理解，在2003年的非典疫情过去之后，钟南山为什么一直警惕着二次传染的发生，为什么为之忧心忡忡，为什么要建议政府加强对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的管理。

现实如此残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的选择。

果子狸很容易被其他动物传染，而且常常是人在吃果子狸之前，在屠宰、烹调的过程中，都很容易受到感染。

另外一个证据是广州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现的。原来，贩运野生动物这一行的从业人员，大概有25%是冠状病毒抗体阳性。到消灭了果子狸之后，2004年的7月份，呈抗体阳性的从业人员比例，从25%降到5%。这一点可以说明，对果子狸采取的措施是有效的。

钟南山欣慰地说：“黄华华省长常常把这件事作为例子，说广东省委、省政府主要是听了专家的意见，避免了第二场非典传染。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在整个抗击非典的战役中，最后对果子狸的行动，是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举措。专家、政府二者紧密结合，避免了一次非典病毒大传播。

为什么过去吃果子狸没有出现过非典病毒，如今却出现了呢？钟南山仍然在追问这个谜。

果子狸并不是源头，可能还有其他的源头。后来的研究发现，蝙蝠——中华菊头蝠，在武汉和香港都有，就有和果子狸一样的病毒。广东也有人吃这些东西。

钟南山说：“当时，林业部没有根据我们的意见拟定文件，出来的文件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卫生部在2004年发了一个正式的文件，是关于禁止销售果子狸的，我们很高兴，这样就对了。”严酷的教训提醒人们，对各种野生动物肆意杀戮、集中贩运、使其杂居，所酿成的恶果，最终不会饶过人类。

当2003年的非典疫情趋于风平浪静，终于从噩梦中转回神来的广州市民，在一个静静的早晨，被一家媒体上“调查钟南山”的报道弄得有点糊涂。自非典暴发，媒体除了暂时出现过一时沉默之外，对钟南山一直予以肯定，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报道？

钟南山说，这篇报道讲了很多东西：他如何沽名钓誉、怎样突出自己……最核心的问题是说，他把病原抓住了，把病人抓住了，不给别人。到现在，钟南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篇报道的作者从来没有调查过他，这篇文章却专门给他“做了一次调查”。

钟南山回想：好像是上海一家叫《外滩画报》的刊物。其实，那个记者总共就只问了他几个问题，不到3分钟。他根本就没有回答什么。最后，钟南山还反问了记者几个问题。结果，那位记者写了两万多字的报道。

“我还真是不理解，也许他是想搞一个新闻的轰动效应吧，但我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钟南山说，这件事给他的启发就是，他需要进行更多的协作与合作。现在的合作，与境外和国际的合作还不够，与国内的合作也不够。

这篇报道涉及了几个人，其中有香港大学的郑伯健，还有中国工程院院士闻玉梅。他们主动去找上海这家报社的电话，打电话给那个记者，澄清事实。郑伯健气愤地说，那个记者无事生非，完全是颠倒黑白，钟南山从来没有那样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