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一个傍晚,当江火生提着人字拖板,绕过街道的水洼,来到李婶的混沌摊时,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而且李婶也不在了。江火生是个24岁的待业青年,父亲江洪明还有两年退休,江洪明退休了,就意味着江火生顶职到铸造厂上班。这几年,江火生越发像收了聘礼但还没嫁走的姑娘,懒得起床,懒到现在,就是傍晚。

傍晚时,死了老婆且只上半天班的江洪明总会留些剩饭冷菜,下棋去之。江火生见到这些,总没食欲,总要骂娘。江火生认为,一个人无论起得多晚,第一顿饭都应该是早餐,都应该吃稀饭、面条和混沌。但江洪明只有一个答复:我不是你儿,你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江火生不能滚到馆子里去,因为红鸟镇的那些馆子和他老子串通好了,一天到黑只卖油甩甩的炒肉片、炒肉块,和大段大段的肘子(江火生曾说:那些肘子浸在黄豆汤里,像浮起的猪屎)。江火生只能去李婶的摊儿,只有李婶理解待业青年昏睡一天后想吃点什么,她洒下的生姜末和干虾米,让人们的生活走向清爽。

江火生觉得,只有吃过这碗混沌,一天的生活才算开始。下一步,他会精神振奋地去工人文化宫,去那里的三楼舞厅观看姑娘。一般观看一刻钟到半小时后,他才找准对象下手。他跳舞跳得好,也有绅士风度,却一直不敢说:姑娘我能送你回家吗,姑娘我能接你下班吗,姑娘我过两年就到铸造厂上班了,姑娘你喜欢玫瑰花吗,姑娘我爱你,姑娘我真想操你。他差这把火。

偶尔的白天,江火生和哥们儿也去实验马路求爱。他们站在路边,向姑娘们吹口哨,但那些姑娘都像贞操被偷了,脸唰地红掉,骑着自行车飞快溜了。也有不害怕的,一般穿着军裤,走过来就扇江火生的耳光,一边扇还一边说,军婚你都想破坏?卵子想吃子弹啊。这下轮到江火生脸色通红。

屡战屡败的江火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马路求爱能成,他就成不了。他怀疑这是骗人的,世界上原本就没马路求爱这回事。多年后,江火生也这样怀疑:世界上原本就没艳遇这回事——有的话,自己怎么一回也碰不上?

好了,扯远了。我要说的是,这天傍晚,江火生来到李婶的混沌摊,把人字拖板往地上一丢,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而且李婶也不在了,做混沌的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妇女。江火生觉得弯下腰去把拖板再提起来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而且就是走,能走到哪里去——现在的红鸟镇,还有谁卖混沌?干站着也难受,站着吃就更跌面子了。江火生自己想不来办法,自然就对那中年妇女大喊:赶紧地去找个凳子来。

那妇女搓了搓围裙,陪着大笑脸说:你再等下,再等下,别人就吃好了。

江火生懊恼地骂了句“操”,然后,他找到一张大桌子,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说:兄弟,往边上坐坐。

那个人扭过头来时,蛤蟆镜遮住大半张脸。那人也不取下眼镜,上下打量了一番江火生,又望望桌上众人,笑了,然后一桌子的人也阴阳怪气地笑了。这笑让江火生的膀胱很是吃紧,他知道遇到不善的人了。但是他江火生不能跑啊,跑算什么?也不能走,走算什么?也不能站,站算什么?

他只能挤了。但是人家根本没有让的意思。江火生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只知道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推着屁股扭扭捏捏往下靠。这时,是中年妇女把江火生无法遏制的灾难给拉住了,她把一只腿脚不齐的凳子搬了过来。江火生闪身坐过去后,觉得心下一块石头慢慢落将下去,没有溅起半点水花。但他还是咕哝了一句:操,早不说有凳子。

那一桌人仿佛没听到,继续说着他们的话,有的说,我看到她了。有的说,她的屁股不翘,一看就不是处女。有的说,操,就你会开苞。有的说,不开白不开。有的说,开了也白开。只有蛤蟆镜没有说话,他躲在蛤蟆镜后边,有一只没一只地吃混沌。

江火生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但混沌既已上来,便不能不吃,不能不吃,那就快点吃。江火生终归是害怕这些胳膊上文了龙和狼的人,现在他还有个负担,就是膀胱,他不记得自己出门时是不是撒了尿。现在涨得很,有个风吹草动就受不了了。

尿最后还是不合时宜地出来了,当时的江火生想憋,但憋不住,憋憋放放,终于是畅快地放了。这一放,他就感觉热流像源源不断的自来水,从大腿冲到小腿,又借地势流到街道上,在和街道上的水流合二为一后,它一路畅快地奔向小溪,奔向小河,奔向大江,奔向大海,终于成为全世界的笑话了。

江火生又羞又惧,往桌子上一伏。

在江火生尿裤子前一秒钟,发生了这样的事——

蛤蟆镜把筷子一拍,伸手取出一把水果刀,然后嚯地一站,大喊:抢劫!

江火生伏在桌子上的时候,感觉身上被蹭了好几下,而且混沌摊那边还有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没敢支声,也没敢抬头。等他感觉到没有声响的时候,才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整个混沌摊只有他和中年妇女两人。中年妇女躺在地上,眼睛惊恐地瞪着,嘴角有血丝,脸也比刚才胖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像将要绑赴刑场的猪,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但是,刚才还热闹的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刚刚还生机勃勃,冒着煤气的早夜已经完全静止了。一个人也没有,连只老鼠也没有。

江火生离开了桌子,弯下腰去,这个时候他的动机很难考证。你很难说他是替中年妇女捡角票,还是替自己捡。这需要时间来完成,如果他把角票放到纸盒子,他就是好人,如果他把角票放在自己口袋里,他就是坏人。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个选择,中年妇女已经抱紧他的双腿。中年妇女大叫道:快来人啊,我抓到一个了。

街道迅速复活过来,愤怒的人民群众操着拳头、铁钎和木棍赶过来了,最要紧的是,公安也来了,一下来了四五个。公安们像是抬棺材一样,把江火生抬出混沌摊,而紧紧抓在江火生手上的角票也被其中一位小心翼翼地拿镊子夹进笔记本,说是要拿回去化验,这上面有指纹。

江火生被扔到警车里时,才开始大叫。但是他叫得再凶,也凶不过警报器。警车呼啸着往看守所跑,发现看守所人满为患后,又转身往公安局跑。到达公安局礼堂后,一个公安开锁上车,把江火生和别地方抓住的人一个个踢了下来。

两天后,江火生终于被提审了。一位眼球内布满血丝的老公安负责审讯他。老公安自我介绍说,我叫杜虎,你从现在起记得我,我对你不会客气的。江火生点点头,然后往地上一跪,磕起头来。杜虎挥一挥衣袖,说:少来这套,我见得多了。你要说你冤枉是不是?你要说你什么都没干是不是?没干,怎么钱上有你的指纹?我跟你说,这钱老板娘已经做了记号。那上边用圆珠笔写着“李”字。这是李家的钱,也是人民的钱,人民的钱你能偷吗,能抢吗,你是不是活腻了!

江火生说,我是想帮他捡钱呀。

杜虎不听则已,一听就怒了,他绕过来,拿皮鞋蹬了江火生一肩膀,咆哮着说:你怎么不帮我捡钱呢?捡钱就不算抢钱?窃书还不算偷书呢!

江火生吓坏了,一边哭,一边咕哝着说:是真的啊,是真的啊。

杜虎让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对旁边记录的小公安说:要让狐狸把戏演完。我看看他还有什么可演的?

又两天后,江火生被塞进警车,警车呼啸着开到一块阔地。后来这个阔地被改建成广场,江火生也会来广场坐坐,有次他还趁着没人,自由自在地打了自己一手枪。现在说打手枪是手淫,过去不是,过去是真的打,脑浆要出来的。

江火生和其余八人被五花大绑推到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木台上有红条幅,江火生如今只记得四个字:公审大会。红条幅下有位戴眼镜的法官大声宣布一个文件,江火生如今也只记得四个字:从重从快。

江火生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嚎叫声,这些嚎叫声和那日中年妇女的嚎叫声一样的。那些嚎叫着的人被押下去后,吃了子弹。子弹发出的声音就像豆子爆裂了,江火生没觉得什么,但是嚎叫声的突然停止让他感到后怕,就像射精中途停止一样,顿都不顿,抖都不抖。江火生由消失的嚎叫声想到消失的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尿意十足,再也控制不住了。

轮到宣判自己时,江火生全身筛抖起来,但是注意力高度集中。他至今记得那法官念的每一个字。那法官念到一句时,台下群众大笑起来。江火生记得那笑声有豁了牙的笑,有抿着嘴的笑,有前仰后合的笑,有前仆后继的笑。那法官实际上不是念,而是开了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在次日的报纸上,是作为事实报的。法官说:记得公安民警抓到他时,他就尿了一裤子。今天,各位请看,他又尿了一次。

江火生没心思听这些,他脸色煞白,心律不齐,大汗淋漓,两股战战,他渴望最后的判决,他感觉太累了。但法官开完玩笑又把中年妇女叫了上来,中年妇女上来啐了江火生一口,然后指着他说:我还以为他不是一伙的,原来就是!

江火生听到这话就瘫倒了。

法官见状,大声喊道:“架起来!”江火生就被架起来了。

法官继续念道:江火生犯团伙抢劫罪,本应从重处理,姑念没有前科,同时是从犯,判刑八年。听到这里,江火生的尿又热乎乎地来了半泡,群众又大笑了一次,江火生自己也跟着笑了一次。

直到被带到看守所,江火生才从没被枪毙的盲目胜利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而且在审讯过程中,他也没承认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于是他不停地捶铁窗,要纸要笔,要写申诉书。

但是他刚敲出声响,所有的人就都跟着敲了起来。岗哨上的武警发现情况后,吹响口哨,接着只见着荷枪实弹的武警排着队开了进来,他们一个个站在关押室门口,大声说:安静,老实点。

江火生被刺刀一样的枪震住了,他意识到,如果他们知道是他第一个敲门的,说不定会送他一颗子弹。江火生憋了憋,尿总算退去了,他是落下毛病了。

两天后,江火生被带到会见室。他想,来者定是江洪明,但是很遗憾,他看到的是戴大盖帽的杜虎。

杜虎这回一点也不凶狠,相反还有种为人长者所特有的慈祥。杜虎说:我以前是做老师的,我总相信,一个人是好是坏,全靠改造。在红鸟这么多年,我改造了不少,政府改造了不少,劳改的地方也改造了不少。不能说去劳改就是坐牢,劳改也是锻炼人嘛。

江火生被这样的话温暖了,等到杜虎伸手过来时,他觉得牙齿关不住了,有两个字猛然喷了出来。这两个字像唾沫一样砸在杜虎脸上,使它笑开了花。

“谢谢。”

“不用谢,好孩子。”

直到杜虎心满意足地上完课并离开时,江火生才醒悟过来,他大喊着问:杜老师,我怎么会是团伙呢?

杜虎的背影本已消失,突然又折回来。杜虎说:你说也没有用了,那五个人因为抗捕被当场击毙了。

江火生又问了一句:那你们调查过没有,我和他们没关系啊。

杜虎这下恼了,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你如何和他们没有关系?!人证物证俱在!我就奇怪了,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人怎么就没被枪毙呢!

事情过去两年,江洪明还没去看儿子。缘由是他抬不起头来。人们说话很讲艺术,总是装作说得很小心,但恰恰又让他听到了。江洪明听到有人这么说,他儿子犯了那么大的事情,他是怎么教育的啊。他又听到另外有人这么说,他怎么教育?他估计自己也扒灰扒老了,要是逮到了,是不是该判个流氓罪啊。

江洪明听一句背驼一寸,后来棋也不下来,没人陪他下。

直到退休了有一阵子,孤独的江洪明才意识到自己活不久,而自己总还是有根血脉的,他决定去北武劳改农场。在去的路上,他想政府应该把江火生教化过来了,说不定身体还棒了些呢。

但在等待很久后,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光头男子。那光头男子双手戴拷,脸上的青春痘化成瘢痕,背也有些驼了,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射着光芒。这光芒像利剑一样,使江洪明顿觉心脏喀嚓一声,骨折了。江洪明就是这样想的,心脏骨折了,散架了,跳不起来了。江火生应该会说:爹啊,我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但是江火生说的却是:你怎么才来啊,我冤枉啊,天大冤枉啊!

江洪明火速看了两边,发现没人,才放下心来,但他已有了些怒意,他甚至想抓起扫帚抽打江火生。克制了一阵子,他才开始有些深情的样子,眼泪出来后,他说:你安心在这里改造吧,这里挺好,我看了,教官也好,改造好了,就能减刑,八年能减六年,六年就能减四年。顶多四年,你就会回家了。回家了,你想吃混沌我给你做混沌,你想吃稀饭我就给你煮稀饭。

但江火生一个劲地摇头说:不是啊,爹,我是冤枉的,我是你儿子啊,你还信不过我啊,我给你写了好多信,我是冤枉的呀,我真冤枉。我是你儿子啊。

江洪明叹了一口气,心想,你骗谁呢,就你那文化程度,还写信,你写了我怎么一封都没收到呢?还有,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我不是知道,你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玩我也不是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懒得管你,我管不下你。你娘黄泉有知,也一定和我一样鼓掌。政府关得好啊,教育得好啊。不教育早晚也是枪毙。

江洪明心已死,盘算着时间说了些“好好改造”的话后,回家去了,没几年就死了。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当止,但我还是想往下罗嗦。也许你觉得公审大会现场枪毙人不符合常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觉得一个卖混沌的人不会在每张钱上留记号,特别是角票,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觉得待在现场的江火生不应该被误会,因为那些人都跑了,而他没跑,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还认为江洪明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我一度觉得历史上并不存在1983年。但是在我见到江火生后,我存下了这样的记忆。

我认识比我年长17岁的江火生,是因为我于1985年去了宝盖乡,我在宝盖乡一直生活到1991年。在我即将离开那里时,江火生出狱了,并且恰恰被上边分配到宝盖乡供销社上班。他来到宝盖乡的时候,闪耀着城里人和坐牢人的双重光芒,而大家看到他时,也带着本能的尊敬和畏惧。他割肉,别人多给他斤两;他喝酒,可以不给钱;他打牌,说欠债就欠债;他打架,只说一句话,你等着。然后大家都不打了,回去准备家伙了,但是都没了后文。

我注意到江火生这个有黑社会气质的人,有两个细节,一是他碰到什么不耐烦的事,都要说:别耽误老子上厕所。二是他随身戴一幅墨镜,他的眼珠在镜片后边转动,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这两个细节就像大侦探手上的烟斗,是个性鲜明的标志。很多宝盖乡的学生都学着。我也学着,我对我不耐烦的事情总是说:老子要上厕所。而且这样的话我特别喜欢对女生说,我因此不得女人缘。

在我来到城里亦即红鸟镇后不到一年,江火生也回城了。他说他的青春已经葬送在北武八年了,不能再在宝盖乡葬送下去了。他开始给文化宫的舞厅做看场子的,但是人家说,我们这里已经有一个杀了人的在看着。他又去文化馆的舞厅找,那个舞厅没说他们有杀人的看场子,他们说,我们是公检法重点保护单位。江火生后来想来想去,便变卖一切家产,去河边开了个小卖部。江火生请了个想农转非的姑娘给他看店,自己去艳遇或者赌博,有天,他败兴而归,顺路看到自己的店面,就敲门进去,把灯一拉,把姑娘办了。一个礼拜后,他们发请贴,把婚礼办了,新娘喜气洋洋。

后来,江火生老婆的肚子大了起来,等到瘪了的时候,母子都不平安,都没活下来。江火生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有些感怀,就烧钱,从一捆捆烧起,烧到一张张,从百元烧起,烧到角票。最后一张,他觉得好生眼熟,死找活找,又找不到上边一个“李”字。江火生稀稀拉拉地哭起来。

江火生至今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