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
五月六日于圣阿涅斯
我亲爱的朋友:
您要我常给您写信,特别是跟您讲讲我见到的事。您还希望我在自己的旅游记忆里搜索,找些从遇见的农夫、旅馆老板、路过的陌生人那里听来、在我的记忆中对一个地方留下印记的小插曲。您认为寥寥几笔勾画出的一幅风景,三言两语讲述出的一则小故事,往往能够再现一方土地的真正的特征,让它栩栩如生、形象逼真,而且富有戏剧性。我就根据您的愿望试一试吧。我会时不时地给您写信,不谈您,不谈我,而只谈视野中的景色以及活动在其中的人。我这就开始了。
在我看来,春天应该是饱览和领味美景的最佳季节了。这是兴奋的季节,正如秋季是思索的季节。春天,田野骚动人的肉体;秋天,它深入人的心灵。
今年,我很想闻闻橙花的香味,于是在大家都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我动身去了那里。我穿过摩纳哥,这座堪与麦加和耶路撒冷匹敌的朝圣者的城市,不过我没有把金钱留在别人的口袋里;我只是攀登了那座柠檬树、橙树和油橄榄树像顶棚一样覆盖着的高山。
我的朋友,您从来也没有在开花的橙树园里睡过觉吧?人们美滋滋地呼吸着的空气是一种芳香的精华。这种浓烈而又甜美的香味,像蜜饯一样让人甜到心里,仿佛和我们融为一体,把我们浸透,令我们陶醉,将我们变得懒洋洋,让我们陷入迷迷糊糊、似梦非梦的昏沉状态。简直可以说它是鸦片,不过不是由药剂师的手、而是由仙女们的手调制出来的。
这里是多沟壑的地带。圆形的山丘到处沟沟洼洼,在这些崎岖的沟壑里长着一片片真正的柠檬树林。隔不远,当迅速倾落的溪谷被一个台阶似的地方阻断的时候,人们就在那里筑一个蓄水池,把暴雨的雨水存起来。那是些四壁光滑的大深坑。万一有人跌倒,没有一个突出的地方可以用手抓住。
我沿着一条小山谷慢慢地走着,透过叶丛观赏挂在树枝上的亮晶晶的果实。深谷狭窄,浓重的花香更加沁人心脾,空气也显得稠密。我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几滴水在草丛里移动,我相信附近一定有个源头,于是向高处爬了几步去找那源头。但是我却来到一个又大又深的蓄水池边。
我盘腿而坐,面对这个大坑胡思乱想。坑里仿佛盛满了墨汁,液体是那么黑,而且凝滞不动。远处,透过树枝的间隙,可以眺见一块块的地中海,像一个个光斑,映得我眼花缭乱。但是我的目光却总是回到那口阴森巨大的井上,它的表面是那么静止,似乎连任何浮生的小虫子也没有。
突然一个声音让我打了个寒战。一位采花的老先生(对于植物采集者来说这里是欧洲种类最丰富的地方)在问我:
“先生,您是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的亲人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
“哪两个孩子,先生?”
他显得有点难为情,向我行了个礼,接着说:
“请您原谅。见您这么聚精会神地看着这蓄水池,我还以为您在想着这里发生的那场可怕的悲剧呢。”
这一次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请他给我讲讲这个故事。
我亲爱的朋友,这个故事非常凄惨,非常让人悲痛,同时又非常平凡。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社会新闻。我不知道自己这么激动,是不是和听人讲述这件事时的悲剧性情境有关:背景是深山,欢快的阳光和鲜花同杀人的黑洞形成强烈的反差。听了这故事,我确实心如刀绞,每个神经都受到强烈的震动。不过,您看不到那景物,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它,也许就不觉得是这么令人心碎了。
那是近几年里的一个春天。两个小男孩经常在这个蓄水池边玩耍,而他们的家庭教师就躺在一棵树下看书。然而,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声响亮的叫喊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家庭教师,一个东西跌落把水溅起来的声响,让他猛地站了起来。最小的那个十一岁的男孩,站在水池边呐喊着。被搅动的水面颤抖了一会儿,又在那个年龄大些的男孩头上合了起来。原来他刚才在坑壁边沿的石路上奔跑的时候掉了下去。
家庭教师吓昏了头,他没有片刻犹豫,更没有想想用什么方法,就跳进了深坑;但他的头撞到了洞底,他再也没有浮上来。
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回到了水面,向弟弟挥动着两只胳膊。于是,留在地面的弟弟趴到地上,伸长了身子,而哥哥奋力地游,竭力游近坑壁。不久,四只小手互相抓住了,互相握住了,肌肉紧绷着,连接在一起。两个人都因生命得救而万分喜悦,为死亡而颤栗已经成为过去。
哥哥试图往上爬,但是坑壁陡直,他爬不上来;而弟弟却因为力气太小,在慢慢地向坑里滑。
他们重又感到惊恐,于是停下来,僵持不动。他们在等待。
弟弟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哥哥的手,他焦急得一边哭,一边重复着说:“我拉不上来你,我拉不上来你。”他突然叫喊起来:“救人呀!救人呀!”但是他细弱的声音几乎连他们头上枝叶搭成的顶棚也穿不透。
他们就这样待了很久,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脸对着脸,怀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忧虑,以及那极度的恐惧:深怕他们两人当中的一个人,因为筋疲力尽而松开他疲弱的手。他们喊呀喊,总是徒劳。
最后冻得直发抖的哥哥对弟弟说:“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要掉下去了。永别了,弟弟。”而弟弟,一边喘息着一边说:“不行,不行,等下去。”夜晚来临了,寂静的夜晚,带着它倒映在水中的群星。
哥哥实在支持不住了,又说道:“放开我一只手,我要把我的表给你。”这是他几天以前收到的礼物;从那时起,这块表一直是他心上的最爱。他把它掏了出来,递给弟弟;弟弟呜咽着,把它放在身边的草地上。
天已经全黑了。两个不幸的孩子,筋疲力尽了,几乎彼此再也拉不住了。哥哥终于感到没有希望了,再一次喃喃地说:“永别了,弟弟,替我吻吻妈妈和爸爸。”然后他的手指就张开了。他沉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
只剩下弟弟一个人了,他发了疯似地叫喊:“保尔!保尔!”但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弟弟在深山里踉踉跄跄,一次次被岩石绊倒,足以让一个孩子心碎的莫大悲伤弄得他神魂颠倒。他面如死灰地回到家,父母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们。在带父母去那阴森的水池时,他甚至还迷失了方向。他找不到原来的路了。他终于认出了那个地方。“就是这儿,对,就是这儿。”
但是必须把蓄水池里的水排空;而这块地的主人不同意这么做,他需要水浇灌他的柠檬树。
他们终于找到两具尸体,不过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亲爱的朋友,您看见了,这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社会新闻。不过如果您亲眼看着那个深坑,想着一个孩子悬在弟弟手上岌岌可危的临终情景,想着这两个只习惯欢笑和玩耍的孩子那苦苦地坚持,想着把表送给弟弟的那个简单的细节,您就会像我一样心如刀割。
我对自己说:“但愿命运之神永远也别让我收到一件这样的纪念品!”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桩和一件须臾不离身的常用物品联系着的回忆更可怕的了。请您设想一下,每当幸存的弟弟触摸到这只神圣的表时,他就会看到那惨烈的一幕,看到那水池,那池壁,那静止的水,看到当时虽然活着但就像死了一样无望的哥哥那走了形的面孔。终其一生,每时每刻,那景象将永远在那里,只要他的指尖触到那装表的小口袋就会把它唤醒。
我黯然神伤,直到黄昏。我继续往上爬,离开了种橙树的地区来到只种油橄榄树的地区,又离开种油橄榄树的地区来到种松树的地区。我转而进入一个多岩石的山谷,接着又来到一处古代宫殿的废墟,据说那是公元十世纪由一个撒拉逊人的首领建筑的,那首领,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因为爱上一个年轻姑娘而领受了基督教的洗礼。
我周围到处是山,前面是大海,海上有一个几乎分辨不出的斑点:科西嘉,或者更确切地说:科西嘉的影子。
不过,在如血的残阳染红的群山顶上,在辽阔的天空里和大海上,在我观赏着的这所有美不胜收的景物里,我看见的只是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趴在满是黑水的大坑的边沿,另一个已经水没到脖子,手拉着手,不知所措,脸对脸地哭泣;我仿佛不停地听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微弱的声音重复着:“永别了,弟弟,我把我的表给你。”
这封信您会觉得非常阴郁,我亲爱的朋友。改天我尽量写一封欢快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