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礼物

雅克·德·朗达尔在家中独自一人吃完晚饭,就打发贴身仆人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写几封信。

他每一年都是这样结束的,独自一人,写信或者遐想。他在对去年最后一天以来发生过的事,那些已经完结的事,逝去的事,做一个回顾;随着朋友们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给他们写几行字,送上一个诚挚的新年问候。

他坐下来,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端详了几秒钟,又吻了一下。然后,他把照片放在信纸旁边,开始写起来:


我亲爱的伊莱娜,您应该已经收到一件我送给女人的小纪念品;我今晚把自己关在家里,是为了对您说……


羽笔停下不动了。雅克站起来,开始踱步。

他有一个情妇已经十年了;那可绝不是一个寻常的情妇,一个社交场、演艺界或者大街上邂逅的那种风流女子,而是一个他爱慕已久、终于获得芳心的女性。虽然他年纪还不算大,但也不是年轻人了,因此他总是以积极和实际的态度严肃地看待人生。

他开始像每年所做的那样,对他的感情生活做一个总结,对逝去的和新交的朋友以及进入他的生活的人和事做一个考量。

在第一阵恋爱的热情平息下来以后,他以商人算账那样的精确,自问对她的感情究竟处在什么样的状况,并且竭力猜测自己将来会怎么样。

在自己对她的爱里,他发现了一种由柔情、感激以及由无数细微的依恋汇成的伟大而又深邃的感情,长久而又牢固的关系通常就是从这种感情中产生的。

一阵门铃声让他吃了一惊。他有些犹豫。开不开门呢?不过他又想,总归是要开门的;在这新年之夜,即使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不管他是什么人,来敲门,也要开门。

于是他拿着一支蜡烛,穿过前厅,取下门闩,转动钥匙,拉开门。只见他的情妇站在那里,面如死灰,两手扶着墙壁。

他结结巴巴地问:

“您怎么啦?”

她反问:

“您一个人在家吗?”

“是呀。”

“仆人们都不在?”

“不在。”

“您不出去吗?”

“不出去。”

她走了进来,就像对这个家轻车熟路的主妇。她一进客厅,就瘫倒在长沙发上,两手捂着脸悲恸欲绝地哭起来。

他跪在她面前,竭力拉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连声问:

“伊莱娜,伊莱娜,您怎么啦?我求您,快告诉我,您怎么啦?”

她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说:

“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还是不懂。

“这样生活下去?……究竟是怎么啦?……”

“是的,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在我家里……您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太可怕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太痛苦了 ……他刚才还打我。”

“谁……您丈夫?”

“是呀……我丈夫。”

“啊!……”

他很惊讶。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位丈夫会这样粗暴。那是个上流社会、而且是最富有的阶层的人,一个喜爱小圈子,喜爱骑马、看戏、击剑的活跃人物;他举止彬彬有礼,大家都了解他,经常提起他,对他颇为称赞;他头脑平庸,缺乏有教养的人那样思考问题所必不可少的真才实学,但他还是受到不同见解的人应有的尊重。

就像那些有钱而又出身高贵的人一样,他对妻子似乎还是体贴的。他挺关心她的愿望、她的健康、她的衣着,另外也让她享有完全的自由。朗达尔成了她的朋友以后,跟他握手反而更亲切了,因为他像所有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样,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妻子亲近的人。后来,做了一段朋友以后,雅克变成了情夫,他和她丈夫的关系也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加融洽。

他从来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家庭里会发生什么风暴,所以,出人意料地听到这番隐情,他震惊不已。

他催问: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她便向他讲述了一段很长的故事,从她结婚之日起的整个生活经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第一次不和,怎样由于二人性格的对立,致使裂痕一天天扩大,矛盾越来越尖锐。

接着就是不断的争吵,直到完全分居,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实际上已经无可挽回。现在,她的丈夫变得又多疑,又粗暴,又爱寻衅。他非常嫉妒,嫉妒雅克。今天,他发了一顿脾气以后,还打了她。

她语气坚决地接着说:“我再也不回到他那儿去。随您怎么安排我吧。”

雅克在她对面坐下,他们的膝盖互相挨着。他抓住她的手:

“我亲爱的朋友,您要做的是一件不可弥补的大蠢事。如果您真要离开您的丈夫,那也要把过错推在他的一边;这样,您作为女人的地位,作为无可指责的上流社会女人的地位,才能完好无损。”

她用焦急的目光看着他,问: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您还是回家去,忍耐着,在那里生活下去,直到能在体面的条件下分居或者离婚。”

“您给我出的主意,岂不是有点太卑劣了吗?”

“不,这样做既明智又合乎情理。您有一个很高的地位,有一个需要维护的姓氏,还有一些要继续交往的朋友和一些需要顾全的亲戚。绝不能忘记这一点,绝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失去这一切。”

她站起来,激愤地说:“可是,不,我再也受不了啦,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说完,她把两只手搭在情人的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看着:

“您爱我吗?”

“爱。”

“真的吗?”

“真的。”

“那么,就把我留下。”

他大声疾呼:

“把您留下?留在我家?留在这儿?您真是疯了!那就把您永远毁了,不可挽回地毁了!您真是疯了!”

她像一个深知自己说话的分量的女人那样,严肃地、慢慢地接着说:

“听着,雅克。他不准我再见您,我偷偷跑到您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大闹一场。您必须决定,要么失去我,要么留下我。”

“我亲爱的伊莱娜,如果这样的话,您去办了离婚,我一定娶您。”

“是呀,您一定娶我……可是最早也要等两年以后。您的爱倒真有耐心!”

“喂,您想想吧。如果您留在这里,他明天就会把您抓回去,因为他是您的丈夫,权利和法律都在他那一边。”

“我并不要求您把我留在您家里,雅克,而是把我带到随便什么地方。我原来以为您有足够的勇气这么做。我错了。再见。”

她转身就往门口走,走得很快,快走出客厅时,他才拉住她说:“您听着,伊莱娜。”

她挣扎着,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眼里满含着泪水,断断续续地说:“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

他强使她坐下,又跪在她面前,然后,他罗列了一条条理由和建议,竭力让她明白她的计划是多么疯狂,后果会是多么可怕。为了说服她,该说的话他一点也没有忘,甚至从他对她的柔情中寻找出颇有说服力的动机。

见她仍然一声不响,冷冰冰不为所动,他请求她,哀求她听他的话,相信他,听从他的劝告。

等他说完了,她只是回答:

“您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放开我,让我站起来。”

“再考虑考虑吧,伊莱娜。”

“您愿不愿放开我?”

“伊莱娜,您的决定就不能改变吗?”

“您愿不愿放开我!”

“您只要告诉我,您的决定,您会痛苦地为之后悔的疯狂的决定,真的就不可改变了吗?”

“是的……请放开我。”

“那么,您留下吧。您很清楚,这儿就是您的家。咱们明天早上就动身。”

不管他怎么说,她站起来,生硬地说:

“不,太晚了。我需要的不是牺牲,我需要的不是献身。”

“您留下吧。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对您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我于心无愧了。您说您想怎么样吧,我照办。”

她又坐下,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用十分平静的语调问:

“那么,您解释一下。”

“什么?您要我解释什么?”

“一切……您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把您所想的一切都说出来。然后,我么,我再看看我该怎么办。”

“可是我什么也没想过。我刚才不得不提醒您,您要做的是一件疯狂的事。您坚持要这么做。我就要求,甚至请求,分担一份疯狂的责任。”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是不自然的。”

“您听着,我亲爱的朋友。这里既谈不到牺牲也谈不到献身。自从我意识到我爱您的那一天,我就像所有相爱的人在同样情况下都应该说的,内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男人爱一个女人,努力征服她,获得她,占有她,也就是面对自己,也面对她,订下了一个神圣的誓约。当然,这里说的是您这样的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浮浅轻薄、水性杨花的女人。

“婚姻,它有很大的社会价值,有很大的法律价值,但是在我看来,它的道德价值却微乎其微,因为它通常都受到许多条件的制约。

“因此,当一个女人受到这种法律关系的束缚,而她又不爱她的丈夫,也不可能爱他,那么她的心就是自由的,她遇到一个让她喜欢的男人,便委身于他;当一个没有家室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占有了这个女人,我认为通过这种互相的而且是自愿的情投意合,他们彼此订下的誓约,比在挂着三色绶带的市长面前喃喃低语的‘愿意’更有价值。

“我要说,如果这两个人都是诚实的人,那么他们的结合,应该比用各种礼仪为其带上神圣光环的结合更亲密,更牢固,更健康。

“这个女人甘冒一切风险。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正因为她付出了一切:她的心,她的肉体,她的灵魂,她的荣誉,她的生命;正因为她明知会遭到各种痛苦,各种危险,各种灾难;正因为她有勇气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一个无畏的举动;正因为她已经准备好并且决心经受这一切挑战,他的丈夫可能杀掉她,社会可能摈弃她;因此她对夫妻关系的不忠值得尊敬,因此她的情夫在占有她的时候也应该预见到这一切,爱她胜过一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了。我先前是作为一个有义务提醒您的理智的男人说话,现在我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深爱您的男人了。请您下令吧。”

她顿时容光焕发,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他的嘴,柔声地对他说:

“我刚才说的不是真的,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丈夫什么也没有发觉。只不过我想看看,我想知道您会怎么做,我想得到一些……一些新年礼物……得到您的心……这可是与今天下午的项链大不一样的新年礼物。您现在已经给我了。谢谢……谢谢……天主啊,我真是太高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