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拉
五月八日。—— 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我整个上午都躺在我的房子前面,那棵巨大的悬铃木下的草地上。那棵树把我的房子盖住,遮住,整个儿笼罩在它的阴影下。我爱这个地方,我爱在这里生活,因为这里有我的根,那扎得深而又敏感的根,它们把一个人和他的祖先出生和死亡的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和这里人们想的,吃的,习俗,饮食,方言俚语,农民的乡音,泥土的、乡下的甚至空气的气味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爱这所房子;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从窗口,我看得见塞纳河沿着我的花园,在大路后面,几乎就在我的家里流过;大气磅礴的宽阔的塞纳河,从鲁昂奔向勒阿弗尔,河面上来往船只络绎不绝。
左边,远处,一群尖尖的哥特式钟楼下面,便是鲁昂,蓝屋顶的宏伟的城市。钟楼多得数不清,有宽阔的也有细长的,主教座堂的铸铁的尖顶君临其上。钟楼里挂满了钟,在晴朗清晨的蔚蓝天空里敲响,把柔和的、遥远的金属的嗡嗡声,一直送到我的耳际;微风送来的青铜的歌声,有时响,有时轻,这要看风是醒了还是半醒半睡。
今天上午的天气真好!
十一点左右,一支长长的船队,由一艘拖轮拖着,从我的栅栏前面鱼贯而过;拖船像苍蝇那么大,吃力地喘着粗气,吐着浓烟。
两艘英国双桅纵帆帆船,红色的旗帜在空中翻卷着,驶了过去。随后来了一艘极美的巴西三桅帆船,通体白色,光洁、亮堂得令人赞叹。不知道为什么,我向它敬了个礼;这艘船让我看了那么喜欢。
五月十二日。——几天来我一直有点儿发烧;我感到不舒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有些忧虑。
把我们的幸福变成沮丧、把我们的自信变成消沉的那些神秘的影响力,是从哪里来的呢?就好像空气,那看不见的空气,也充满了不可知的“力量”,我们感受到和它们的神秘的接近。我一觉醒来兴高采烈,喉咙痒痒的,很有放声歌唱的欲望。——为什么?——我沿着河边向下游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多远,突然,我就遗憾地往回走,仿佛有什么不幸的事在家里等着我。——为什么?——是一阵寒战轻轻掠过我的皮肤,撼动了我的神经,伤了我的心灵?还是云彩的形状,或者白昼的颜色,周围物体的变化多端的色彩,通过我的眼睛,扰乱了我的思想?谁知道呢?包围着我们的一切,我们看到但却并没有注视的一切,我们擦肩而过但却并不认识的一切,我们感觉到但却并没有触摸的一切,我们遇见但却并没有辨别的一切,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并且通过我们的器官对我们的思想,甚至对我们的心,产生着迅速、惊人而又无法解释的作用!
多么深邃啊,这“不可见者”的奥秘!用我们可怜的感官,我们是无法探测它的。我们的眼睛,太小的看不见,太大的看不见,太近的看不见,太远的看不见,外星上的居民看不见,一滴水里的居民也看不见……我们的耳朵欺骗我们,因为它们总把空气的震颤转换成有声的音符;尽管它们是仙女,创造出把这运动变成声响的奇迹,并且通过这一变化产生出音乐,让自然界无声的骚动也唱出声来……我们的嗅觉还不如狗的嗅觉……而我们的味觉,只能勉强分辨出葡萄酒的年份!
啊!如果我们再多一些器官,替我们再多完成一些奇迹,我们该能再发现多少包围着我们的东西啊!
五月十六日。——我病了,肯定病了!上个月我身体还那么好!我发烧,烧得难以忍受,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感到一种伴有发烧症状的神经紧张,它让我的心灵和肉体都同样地痛苦。我不断地有一种危险迫近的可怕感觉,有一种不幸将至或者死亡临近的恐惧,一种可能染上了由血液和肌肉里萌生的、尚不为人知的疾病的预感。
五月十八日。——我刚去见了我的医生,因为我睡不着觉。他发现我脉搏快,瞳孔扩大,神经兴奋,不过并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症状。我需要洗淋浴,喝溴化钾。
五月二十五日。——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情况,真的,很奇怪。随着夜晚临近,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似乎黑夜为我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威胁。我匆匆吃了晚饭,然后试图看书;但我却看不懂那些字;我几乎连字母都分辨不清。于是,我怀着一种模糊然而无法抗拒的恐惧,对睡觉的恐惧和对上床的恐惧,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十点钟左右,我上楼到了卧室。一进屋,我就把门的钥匙转了两转,并且推上门闩。我怕……怕什么呢?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我打开衣橱,看看床底下;我听……我听……听什么呢?仅仅有一点不舒服,有一点大概是血液循环的障碍,一个神经末梢兴奋,一点充血,我们的生命机器本来就很不完善和脆弱的运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动荡,就能把一个最乐和的人变成一个忧郁症患者,把一个最勇敢的人变成胆小鬼,这岂不是荒唐吗?后来,我躺下,等着睡眠,就像等着刽子手似的。我等着睡眠,却又害怕它到来,心怦怦跳,腿直打哆嗦;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热烘烘的被窝里颤抖,直到我像掉进一潭死水要淹死一样,突然坠入休眠状态。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感觉到睡眠来临;这狡猾的睡眠已经藏在我身边,窥伺着我,它过来抓住我的脑袋,闭上我的眼睛,便把我化为乌有。
我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两个或三个钟头——后来,一个梦——不——一个噩梦,纠缠住了我。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躺着,而且睡着了……我感觉得到,我知道……我也感觉到有一个人走到我身边,看我,摸我,上了我的床,跪在我胸口上,两只手掐着我的脖子,掐呀……掐呀……使出他全身的力气,要掐死我。
我呢,我反抗,但那令我们在睡梦中瘫痪的可怕的无奈束缚着我;我想喊叫,——可我办不到;——我想动弹,——可我办不到;我做出极大的努力,喘着气,试图翻一个身,把这个压在我身上、要扼杀我的生灵甩掉,可我办不到!
突然,我醒了,惊魂未定,浑身出虚汗。我点亮一支蜡烛。只有我一个人。
在这次夜夜都要重演的发作以后,我终于踏实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六月二日。——我的情况更严重了。我到底怎么啦?溴化剂没有起任何作用,淋浴没有起任何作用。下午,为了让身体疲劳,我便去卢马尔森林散步,尽管我的身体已经够疲劳的了。我起初以为新鲜空气,清爽又温和,充溢着青草和绿叶的气味,可以给我的血管注入新的血液,给我的心注入新的力量。我走上一条打猎的林荫路,然后从一条狭窄的小路拐向拉布依。小路两边是两大片奇高的大树,绿叶在天空和我之间搭起一个浓密得近乎黑色的顶棚。
我突然感到一阵战栗,不是寒冷引起的战栗,而是奇特的焦虑的战栗。
我加快了脚步。孤身一人在这片森林里让我有些不安,无缘由地,愚蠢地,只是由于深沉的孤寂而心惊肉跳。突然,我觉得仿佛身后有人跟着,紧紧地跟着,离我很近,近到能碰着我。
我猛地回过头去。只有我一个人。我身后只是那条笔直而又深远的小路,林木高耸,空荡荡的,空荡得令人毛骨悚然;而在另一头,这条路也望不到尽头,同样地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我闭上眼睛。为什么呢?我就像一个陀螺,在原地用一个脚跟快速旋转起来,险些跌倒。我又睁开眼睛:树在跳舞,地在漂浮。我不得不坐下。后来,啊!我连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了!荒唐的头脑!荒唐!荒唐的头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向右边走,又回到把我引到森林深处的那条林荫路。
六月三日。——这一夜很可怕。我要离开几个星期。一次小游,也许能让我恢复平静。
七月二日。——我回来了。我好了。另外,我做了一次美妙的旅行。我游览了我还没去过的圣米歇尔山。
多么神奇的景象啊!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落日将尽的时分到达阿弗朗什!这座小城坐落在一个高岗上。我被领到城市尽头的公园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一个辽阔的海湾在我面前伸展开来,一望无垠;相距遥远的两岸隐没在雾霭中。在这苍茫的黄色海湾中间,明亮的金色天空下,沙滩的环抱中,耸起一座阴暗、尖削的奇特山峰。太阳刚刚消失,在红霞依然燃烧的天际,勾画出这个顶上承载着一座奇幻建筑的奇幻巨岩的身影。
天刚破晓,我就向圣米歇尔山走去。就像昨晚那样,大海正在低潮。眼前那座气势非凡的修道院,我越走近它,它越显得巍峨壮观。走了几个小时,我终于来到这块巨大的岩石旁。岩石顶上是宏伟的教堂;教堂俯瞰下是一个小镇。我走过一条狭窄、陡坡的小街,走进为天主在人世建造的最雄奇的哥特式住所。它像一座城市一样宏大,布满了几乎被拱顶压垮的低矮的大厅和单薄的柱子支撑着的长廊。我进入这硕大的花岗岩的瑰宝,它像花边一样轻盈,到处是塔楼和轻巧的小钟楼,里面有曲曲折折的阶梯可以攀登;它们向白昼的蓝色天空和夜晚的黑色天空,伸出长满妖魔鬼怪、奇花异兽的古怪的脑袋;它们之间有精心制作的轻便桥拱相连。
来到山顶时,我对陪同我的那个修道士说:“神父,您在这儿该有多么舒服啊!”
他回答:“这里风很大,先生。”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望着大海涨潮,大海正在沙滩上疾驰,给沙滩披上一层钢甲。
修道士给我讲了一些故事,全是关于当地的古老的故事,除了传说还是传说。
其中的一个故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当地的人,也就是这座山里的人,声称有人听到夜间沙滩上有说话声,接着又听见两只山羊咩咩叫,一只的叫声响亮,一只的叫声微弱。持怀疑态度的人断言那是海鸟叫,声音有时像羊叫,有时像人的呜咽;但是迟归的渔夫发誓,在高潮和低潮之间,在这座远离尘世的小城周围,他们曾遇到一个老牧羊人在沙丘上游荡;他的脸让斗篷遮住,没有人看清过,只看见他领着一只生着男人脸的公山羊和一只生着女人脸的母山羊;两只羊都长着长长的白头发,不停地说话,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争吵,后来突然停止喊叫,使出全身力气咩咩地叫起来。
我问修道士:“您相信吗?”
他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
我接着说:“如果世界上除了我们,还存在其他的人灵,我们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呢?您怎么没有见过呢?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他回答:“存在的东西,我们见过的有十万分之一吗?您瞧,这刮着的风,它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力量了,它能把人吹倒,把建筑物摧垮,把大树连根拔起,在海上涌起水的高山,冲塌悬崖,把大船抛向岩礁;那杀人的、呼啸的、呻吟的、咆哮的风——您看见过它吗?您能看见它吗?然而,它存在。”
在这番简单的推理面前我无言以对。这个人是一个智者还是一个傻瓜,我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但是我无言以对。他刚才所说的,我以前也经常这么想。
七月三日。——我睡得很不好。可以肯定,这里面有某种引起狂躁的力量的影响,因为我的马车夫和我受同样的病的折磨。昨天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脸色特别苍白。我问他:
“您怎么啦,让?”
“我呀,我再也没法休息,先生,我的黑夜在毁掉我的白天。自从先生走了以后,我就像中了邪似的。”
不过其他的仆人都还好;我呢,我生怕再发作。
七月四日。——可以肯定,我的病又发作了。过去的噩梦又来了。昨天夜里,我感到有人蹲在我身上,嘴对着嘴,在我的唇间吸食我的生命。是的,他从我的喉咙里吸食我的生命,就像一个蚂蝗会做的那样。吸饱了,他起来了;而我,我也醒了。我是那么疲惫,那么憔悴,那么虚弱,再也不能动弹。如果这种事再继续几天,我肯定要再一次出走。
七月五日。——我莫非失去了理智?昨夜发生的事,我亲眼看到的事,是那么奇怪,一回想起来,我的头脑都要失常了!
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样,我把门锁上;后来我渴了,我喝了半杯水,可是我偶然发现,我的长颈大肚玻璃水瓶仍然是满的,一直满到水晶瓶塞。
后来我就上床睡觉。我又陷入了那可怕的梦境,过了两个小时,我才被一次更可怕的震撼从这梦境中惊醒。
请您想象一下:一个人正在睡觉;有人来谋杀他;他醒过来的时候心口插着一把刀,浑身是血,捯着气,就要死了,而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终于恢复了理智以后,又渴了;我点亮一支蜡烛,向放着长颈大肚瓶的桌子走去。我端起大肚瓶要往杯子里倒水;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瓶子空了!完全空了!起初,我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一下子醒悟过来,顿时感到万分恐惧,坐了下来,或者不如说,倒在了椅子上!后来,我一跃而起,向四周张望!后来,我又坐下,面对那透明的水晶瓶,惊讶和恐惧得简直要发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极力思索是怎么回事。我两手发抖!这么说,有人喝了这瓶子里的水?谁呢?我吗?肯定是我吗?只可能是我吗?那就是说,我是个梦游病患者,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过着这种神秘的双重生活。这种双重生活,令人怀疑我们身上是不是有两个存在;是不是有一个外来的、不可知也不可见的存在,在我们的灵魂麻木不觉的时候,有时会驱动我们被俘虏的肉体,让我们的肉体对他俯首听命,就像对我们一样,甚至比对我们还要顺从。
啊!谁能理解我的难以忍受的焦虑?谁能理解一个头脑健康、十分清醒、非常理智的人,透过一个长颈大肚瓶的玻璃,惊恐地看到瓶里的水在他睡觉的时候消失了,所感到的震动?我在那里一直呆坐到天亮,不敢再回到床上去。
七月六日。——我简直要疯了。昨天夜里又有人喝光了我的玻璃瓶里的水;——或许更准确地说,是我把水喝了!
不过,真是我喝的吗?真是我吗?那又会是谁呢?谁?啊!我的天主!我真疯了吗?谁能救我呢?
七月十日。——我刚做了一些令人惊讶的试验。
可以肯定,我是疯了!那也不妨碍我行动。
七月六日,临睡觉以前,我在桌子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
有人喝了——我喝了——所有的水和一点牛奶。既没有动葡萄酒,也没有动草莓。
七月七日,我又做了同样的试验,得出的结果一样。
七月八日,我减去了水和牛奶。什么东西也没有动。
最后,七月九日,我又只把水和牛奶放在桌子上,而且把瓶子都用白色平纹细布包起来,把瓶塞也都用细绳捆起来。然后,我用石墨涂了嘴唇、胡子和手,就上床睡觉了。
我先被忍不住的睡意抓住,过了不久就被残忍地惊醒。我一点也没有动弹过;我的被褥上也没有一点污迹。我冲到桌子旁。包着瓶子的布依然洁白无瑕。我战战兢兢地解开细绳:水全喝光了!牛奶全喝光了!啊!我的天主!……
我马上就动身去巴黎。
七月十二日。——巴黎。这么说,我前几天是失去了理智。那么,我一定是成了我的神经质的想象的玩偶,除非我真的是个梦游病患者,或者我受到已被确认但迄今还无法解释的那些影响力中的一种,也就是催眠暗示的作用。不管是哪种情况,我神魂颠倒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而来到巴黎虽然只二十四个小时,却已经足以让我恢复平静。
昨天,我先去买了一些东西,访问了几个亲友;头脑里增添了清新的和爽人的空气以后,我去法兰西剧院看戏,这样结束了我的夜晚。那里正在上演小仲马的一出戏;那活泼、坚强的心态终于把我的病治好了。的确,孤独对于应该工作的头脑来说是危险的。我们的周围需要有一些在思索和说话的人。我们独处的时间久了,就会让幽灵填满了空间。
我经过林荫大道轻松愉快地回到旅馆。和人群的接触,让我想起一个星期以来的那些恐惧和猜疑,不能不觉得好笑,因为我曾经以为,是的,我曾经以为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住在我家里。我们的头脑是多么脆弱啊,发生一点儿惊扰我们的闹不明白的小事儿,就会惊慌失措,甚至很快就丧失理智!
我们不是用这句朴朴实实的话来作出结论:“我不懂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原因”,而是马上想象出一些骇人听闻的奥秘和超自然的力量。
七月十四日。——共和国的节日。我上街散步。爆竹和彩旗让我像孩子似的开心。不过,根据政府法令,在固定的日子里欢乐,这毕竟很可笑。老百姓是一群傻瓜,有时忍耐得愚蠢,有时叛逆得凶残。有人对他们说:“开心。”他们就开心。有人对他们说:“去跟邻居打架。”他们就去打架。有人对他们说:“投票拥护皇帝。”他们就投票拥护皇帝。有人对他们说:“投票拥护共和国。”他们就投票拥护共和国。
领导他们的那些人也是一些蠢货;不过这些蠢货不是服从一些人,而是服从一些原则;而这些原则只可能是幼稚的、徒劳的和虚假的,因为它们是原则,也就是说,是在这个光是一种幻觉,声音是一种幻觉,一切都无法肯定的世界上,被视为万无一失和亘古不变的概念。
七月十六日。—— 昨天,我看到了一些让我心绪不宁的事。
我在表姐萨布雷夫人家吃晚饭,她的丈夫是驻扎在利摩日的七十六步兵团的指挥官。和我同时在她家的还有两位年轻女士,其中的一位女士嫁给了医生帕朗博士,他对神经病和目前在催眠术和暗示方面的实验引起的一些特异表现很有研究。
他用了很长时间向我们讲了英国的学者们和南锡学派的医生们获得的惊人成果。
他提到的那些事实在我看来是那么荒诞不经,我表示完全不能相信。
“我们即将揭开大自然的最重要的奥秘之一,”他言之凿凿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个地球上最重要的奥秘之一;因为在其他星球上,大自然肯定还有其他许多更重大的奥秘。人类自从有思想,自从能说出和写出它的思想,就感觉到身边有一个奥秘,是自己粗糙和不完善的感官所不能参透的,于是力图以自己智力的努力去弥补自己器官的能力的不足。当这智力还处在低级状态时,萦绕着人类的不可见的现象普遍地被赋予各种可怕的形式。由此便产生出民众对超自然的信仰,关于来去无踪的精灵、仙女、地精、鬼魂的传说,我甚至还要说包括有关天主的传说,因为我们关于创世者的观念,不管是从哪个宗教得来的,都是人类备受惊吓的头脑里最平庸、最愚蠢、最不可接受的想象的产物。再也没有比伏尔泰的这句话更真实的了:‘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人类,人类也如法炮制了上帝。’
“不过,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似乎预感到了某种新的东西。梅斯迈尔和其他几个人把我们引上一条意想不到的道路,而特别是最近四五年,我们也的确获得一些惊人的成果。”
我的表姐也很怀疑,露出不以为然的微笑。帕朗博士对她说:“您愿意我试试为您催眠吗,夫人?”
“好呀,我很愿意。”
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博士开始用凝视的目光诱导她。我呢,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心绪不宁,心怦怦直跳,喉咙发紧。我看见萨布雷夫人的眼皮沉重了,她的嘴在抽搐,心口在起伏。
十分钟过后,她睡着了。
“您到她身后去。”医生说。
我于是坐到她后面。他把一张名片放到我表姐手里,对她说:“这是一面镜子;您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她回答:
“我看到了我表弟。”
“他在做什么?”
“他在捻胡子。”
“现在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谁的照片?”
“他的。”
真的!那张照片是当天晚上刚给我送到旅馆来的。
“他在这张照片上是什么样子?”
“他站着,手里拿着他的礼帽。”
她居然在这张卡片里,在这张白纸片里,看到了在一面镜子里才能看到的东西。
年轻的女士们吓坏了,连声说:“够了!够了!够了!”
但是博士命令道:“您明天八点钟起床;然后去旅馆找您的表弟,要他借给您五千法郎,您的丈夫跟您要这笔钱,他下次来的时候就要拿到。”
说完他就让她醒过来。
回旅馆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场奇怪的表演,不少疑问纷纷涌入我的脑海。不是我怀疑表姐的绝对可靠、不容置疑的诚实,我从童年起就了解她,像了解亲姐姐一样;而是怀疑博士可能作弊。他会不会把一面镜子藏在手里,和名片同时让睡着的年轻女人看?职业魔术师玩的花样比这邪乎得多了。
我回来就睡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左右,我就被我的贴身仆人唤醒,他对我说:
“萨布雷夫人要求立刻和先生谈话。”
我连忙穿好衣裳,接待她。
她神色慌乱地坐下,低着头,连面纱也不撩起来,就对我说:
“亲爱的表弟,我要请您帮一个大忙。”
“帮什么忙,表姐?”
“我不好意思跟您说,可是又不得不说。我需要,绝对需要,五千法郎。”
“别开玩笑啦!您会需要钱?”
“是的,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丈夫,他托我筹措这笔钱。”
我感到太意外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心里想:她是不是和帕朗博士合伙在作弄我?这是不是精心策划好的,表演得很逼真的恶作剧?
但是,再仔细打量她,我的怀疑就烟消云散了。她焦急得发抖,做这件事对她来说是那么痛苦,我感到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知道她很有钱,所以接着说:
“怎么!您丈夫手头上连五千法郎也没有!喂,您还是考虑一下再说。您能肯定他托您向我借钱吗?”
“是的……是的……我能肯定。”
“他给您写信了?”
她又迟疑了一下,思索着。我猜得到那折磨着她的思想活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应该替她的丈夫向我借五千法郎。她居然敢撒谎。
“是的,他给我写信了。”
“什么时候写的?您昨天怎么一点没跟我提到这件事?”
“我是今天早上接到他的信的。”
“您能把信给我看看吗?”
“不能……不能……不能……信里有些私密的事……太多的个人隐私……我把它……把它烧了。”
“这么说,您的丈夫欠了债。”
她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
我断然地表示:
“可是我此刻手上没有五千法郎,我的表姐。”
她发出一声像是痛苦的呐喊。
“啊!啊!我求您啦,我求您啦,想法去找……”
她激动极了,并拢双手,就像在向我祈求!我听见她声音都变了;她一面痛哭,一面结结巴巴地说着,被她接到的命令纠缠着、控制着。
“啊! 啊! 我求您啦……您不知道我多么痛苦……我必须今天就借到这笔钱。”
我真可怜她。
“您马上就会有的,我向您保证。”
她大呼:
“啊!谢谢!谢谢!您的心真好。”
我接着说:“您还记得昨天在您家里发生的事吗?”
“记得。”
“您还记得帕朗博士给您催眠了吗?”
“记得。”
“嘿!好呀,他命令您今天早上来向我借五千法郎,而您此刻就是服从他的暗示。”
她思索了几秒钟,回答:
“但这毕竟是我丈夫要这笔钱呀。”
我花了一个小时,试图说服她,但是我没能做到。
等她走了,我便跑着去博士家。他正要出门;他微笑着听我述说。然后他说:
“您现在相信了吧?”
“是的,必须相信。”
“咱们去看您的表姐。”
她累得精疲力竭,坐在一张长椅上已经昏昏入睡。医生给她摸了摸脉,又看了她一会儿,向她的眼睛抬起一只手;在这强大的磁力的不可抵挡的作用下,她渐渐闭上了眼。
等她睡着以后,医生说:
“您的丈夫不需要那五千法郎了。您就忘了曾求您表弟借钱给您这回事吧,而且,即使他跟您谈起这件事,您也不要理会。”
然后,他就让她醒过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说:
“亲爱的表姐,这就是您今天早上要借的钱。”
她是那么大惑不解,我也不敢再坚持了。不过我还是试图让她回忆起借钱的事,但她矢口否认,而且认为我在嘲笑她,最后还差点儿生起气来。
就这些!我刚回来;我不想吃午饭,这次试验给我的震动实在太大了。
七月十九日。——我把这件奇事讲给很多人听,他们都嘲笑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智者常说:“也许呢?”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布吉瓦尔吃完晚饭,然后去划船爱好者的舞会度过了夜晚的时光。可以肯定,一切都取决于地点和环境。在蛙岛相信有超自然的东西,那简直就是发疯到了极点……不过要是在圣米歇尔山顶呢?要是在印度呢?我们受周围事物的影响真是大得可怕。我下周回家。
七月三十日。——我昨天回到自己家里。一切正常。
八月二日。——没有任何新情况;天气好极了。我白天的时间都用来看塞纳河水流淌。
八月四日。——我的仆人们之间发生了争吵。他们说有人在夜里打碎了大橱柜里的玻璃杯。贴身仆人说是厨娘干的,厨娘说是洗衣女工干的,洗衣女工又说是其他两个人干的。到底谁是罪犯呢?哪个聪明人能说得出来?
八月六日。——这一次,我绝不是疯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再也不会怀疑……我看见了!……我此刻还浑身发冷……我此刻还心惊肉跳……我看见了!……
两点钟的光景,我在大太阳下我的玫瑰花圃里散步……在那条开始开花的秋玫瑰中间的小路上散步。
就在我驻足观赏一株结着三朵绚丽花朵的“战斗巨人”的时候,突然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我身旁,其中一朵花的梗子弯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拧它;接着它断了,仿佛这只手把它折断了!接着那朵花,循着一只胳膊把它举到嘴边画出的曲线升起来,像一个吓人的红色斑点,悬在透明的空气里,孤零零的,一动不动,离我只有三步远。
我一时发狂,向这个红色斑点扑过去,想抓住它!我什么也没有抓到;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一个理智的、严肃的人不应该有这种幻觉。
可是,这真的是一个幻觉吗?我转回去找那个梗子,很快就在那株灌木上,在依然留在枝子上的另两朵花之间找到了它,的确是刚被折断。
于是,我万分惶恐地回到我的房间里;因为,就像白昼和黑夜交替一样,我现在可以肯定:在我身旁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他喝牛奶和水,他可以摸东西、拿起东西并且改变它们的位置,总之,他具有物质性,虽然我的感官发现不了他,但他就像我一样,住在我的屋里……
八月七日。——我睡得很踏实。他喝了我瓶子里的水,不过一点也没有惊扰我的睡眠。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我刚才在大太阳下沿着河边散步,忽然对自己的理智产生了一些怀疑,不是此前我有过的那些模糊的怀疑,而是一些明确的、绝对的怀疑。我见过疯子;我知道一些疯子依然是理智的、清醒的、有远见的,甚至在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上都是如此,只有一点除外:他们谈论起一切来都很清晰、流畅、深刻,可是他们的思想会突然触到疯狂症的暗礁,撞成碎片,飞散开来,沉入那人们称作“神经错乱”的波涛汹涌、浓雾弥漫、风暴肆虐的可怕和疯狂的海洋。
如果我不是神志清醒,如果我不是充分地了解自己的情况,如果我不是通过完全清醒的分析来探测它,我肯定会认为自己疯了,绝对是疯了。因此,总体上说,我只是一个还有推理能力的有幻觉的人。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尚不为人知的障碍,它是生理学家们今天正在试图记录和明确的障碍中的一种;这个障碍很可能在我的精神里,在我的思想的秩序和逻辑关系里,造成一个深深的裂缝。类似的现象,在引导我们漫游最匪夷所思的幻境的梦中时有发生,我们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检验器官,因为起控制作用的感官已经沉睡了;而想象的官能还醒着,活动着。莫非我的大脑键盘上那些不可感知的键中有一个不动了?一些人,在意外事故中受伤,会失去对一些专有名词,对一些动词和数字,或者仅仅是对一些日期的记忆。思维的每一个细小的部分都是精确定位的,这一点今天已经得到证实。因此,我的检验某些幻象的不真实性的官能这时麻木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我一面沿着河边漫步,一面想着这一切。太阳在河面上洒满金光,蒸发出泥土的香味,往我的目光里注满对生活的爱,对令我的眼睛愉悦的飞舞的燕子的爱,对令我耳朵舒适的瑟瑟蠕动的河边青草的爱。
然而,我逐渐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不适渗透我的身心。似乎有一种力量,一种玄奥的力量让我举足维艰,要我停下,不让我再往前走,把我往回拉。我感到一种回家的痛苦的需要,就像你把心爱的病人留在家里,你突然预感到他病情加重时会有的那种紧迫的感觉。
于是,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回来了,心想肯定会在家里发现一个坏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封电报。什么也没有;这让我比又看到什么幻象更感到意外和不安。
八月八日。——我昨天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他没有再出现,可是我感觉到他就在近旁,窥伺着我,盯着我,深入我的身心,驾驭着我;他这么藏着,比他通过一些超自然现象表明他不可见然而始终如一的存在更加可怕。
尽管如此,我还是睡着了。
八月九日。——什么情况也没有,但是我害怕。
八月十日。——什么情况也没有;明天会有什么情况呢?
八月十一日。——还是什么情况也没有;怀着这种深入我心灵的恐惧和悬念,我再也不能在家里待下去了;我要离开。
八月十二日,晚上十点。——我一整天都想走;但是我没有走成。我想完成这个自由的动作,它是那么容易,那么简单,——出去——登上我的马车去鲁昂,——但是我没有去成。为什么?
八月十三日。——一个人患上某些病,就仿佛物质存在的所有发条都断了,所有的活力都消失了,所有的肌肉都松懈了,骨骼变得像肌肉一样软,肌肉变得像水一样稀。我在自己的精神存在中奇怪地、苦恼地感受到了这一切。我再也没有一点力量,再也没有一点勇气,再也没有一点自主的能力,甚至连让自己的意志活动起来的能力都没有了。我不能再有自己的希望;而是有一个人在替我希望;我只是服从而已。
八月十四日。——我完了!有一个家伙占有了我的心灵,并且主宰着它!有个家伙在指令我的所有动作,所有运动,所有思想。我在自己身上已经什么也不算了,只是自己完成的所有事的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奴隶似的旁观者。我希望出去。我不能。他不愿意;我不知所措,浑身发抖,待在他要我坐的扶手椅上。我仅仅希望抬抬身子,站起来一下,好让我相信还是自己的主人。我不能!我被固定在我的座椅上;而我的座椅粘着地面,任何力量也无法把我们拔起来。
后来,突然,我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去我的花园深处采一些草莓吃。于是我去了。我摘了一些草莓,吃了!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果真有一个天主吗?如果有,请来解放我,解救我!援助我!宽容我!怜悯我!饶恕我!请快来救我吧!啊!多么痛苦啊!多么折磨人啊!多么恐怖啊!
八月十五日。——可以肯定,当她来向我借五千法郎的时候,我可怜的表姐就是这样被控制、被主宰的。她承受着一个外来的意志,这意志进入了她的身体,成了另一个灵魂,成了另一个寄生的、占据主宰地位的灵魂。这世界真的要完了吗?
可是这个控制我的家伙,这个看不见的,这个无法认识的家伙,这个超自然的幽灵,他是谁呢?
这么说“不可见者”真的存在!那么,怎么自从世界起源以来,他们还没有像对待我这样,以一种明确的方式表现过呢?我从未读到过任何记载,有类似我家里发生的这种事。啊!如果我能离开,如果我能走,逃走,再也不回来,那有多好!那样我就得救了;但是我不能。
八月十六日。—— 就好像一个囚犯偶然发现牢房的门开着,我今天溜出去两个小时。我感到一下子自由了,他离我远了。我吩咐赶快套好车;我到了鲁昂。啊!能够对一个人说:“去鲁昂!”并且这个人马上就服从,多么开心呀!
我让马车在图书馆前面停下,我借来了赫尔曼·赫莱斯匋斯博士关于古今尚不为人知的居民的宏伟论著。
可是后来,在我重新登上我的双座四轮马车的时候,我想说:“去火车站!”我却喊——我不是说,我是喊——而且喊声那么响:“回家。”过路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震惊得简直发了疯,立刻倒在马车的坐垫上。他又找到了我,又抓住了我。
八月十七日。——啊!多么可怕的夜晚!多么可怕的夜晚!不过,看来我更应该高兴。直到凌晨一点钟,我都在读那本书!赫尔曼·赫莱斯匋斯,哲学和神谱学博士,记叙了在人类周围游荡或者人类梦到过的所有不可见的幽灵的历史和表现。他描述他们的起源,他们的活动范围,他们的能量。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像萦绕着我的那一个。可以说,人类自从会思想以来,就预感到会有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新的存在,一个自己在这世界里的继承人,并对此心怀恐惧;他们感觉到它就在身旁,但是无法预见到这个主人的性质;于是他们在恐惧之中创造出整整一个神秘的“存在”的群体,由恐惧中产生出来的影影绰绰的幽灵。
读到凌晨一点钟以后,我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让黑暗中的宁静的风清凉一下自己的头脑和思想。
空气和煦,空气温馨!我以前是多么喜爱这样的夜晚!
没有月亮。星星在天空深处颤巍巍地闪烁。谁住在这些星星上呢?是什么样的形体呢?上面有些什么样的生物、什么样的动物、什么样的植物呢?这些遥远宇宙中的思想者们,比我们多知道些什么呢?比我们多些什么能耐呢?他们看到些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呢?会不会迟早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穿越空间,出现在我们地球上,就像诺曼人从前穿越大海去奴役弱小民族一样,征服地球呢?
而我们,在一个掺水搅和成的旋转的烂泥丸子上的我们,是那么孱弱单薄,那么缺乏自卫能力,那么愚昧无知,那么渺小。
我就这样在夜晚清凉的微风的吹拂下,遐想着,昏昏入睡。
睡了大约四十分钟,不知是什么模糊而又奇怪的冲动把我弄醒了,我没有做一个动作,只是睁开了眼睛。我起初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突然,好像桌子上那本打开的书中的一页自动掀了过去。并没有风从窗口吹进来。我很惊讶,等候着。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我看见,我看见,是的,我亲眼看见又有一页掀了起来,合到前一页上,就像有一个手指在翻阅一样。我的扶手椅上是空的,看上去是空的,但是我明白了,他就在那里,他,坐在我的座位上,正在读那本书。我愤怒地飞身一跃,像一头反抗的野兽扑上去剖开驯兽师的肚子一样飞身一跃,穿过卧室,想抓住他,抱住他,弄死他!……可是我的座椅,在我扑到以前,翻倒了,似乎有一个人在我面前逃走了,我的书桌晃动了一下,我的灯跌落了、熄灭了,我的窗子也关上了,仿佛有一个被发现的歹徒刚刚使劲抓住两扇窗户,冲进黑暗中。
这么说,他逃跑了;他害怕,他,怕我!
好么……好么……明天……或者以后……不管哪一天,我一定会两手抓住他,在地上摔死他!狗不是有时候也咬它们的主人,甚至把他们咬死吗?
八月十八日。——我一整天都在想。啊!是的,我要服从他,听凭他的驱使,履行他的意愿,装得谦卑、顺从、怯懦。他是最强者。不过一旦机会到来……
八月十九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我刚才在《科学世界杂志》上读到这样的记载:“一个相当奇怪的消息刚从里约热内卢传来。一种疯狂症,一种与曾经危害中世纪欧洲民众的那种传染性神经错乱非常相似的流行性疯狂症,此刻正在圣保罗省肆虐。惊慌失措的居民纷纷离开家园,逃离村庄,荒弃农田,声称自己就像两条腿牲畜一样,被一些可以触知但是不可见的幽灵追逐、控制和主宰。那是一种吸血鬼,在他们睡着以后吸食他们的生命,另外还喝水和牛奶,但好像并不碰任何其他的食物。
“唐·佩德罗·亨利凯斯教授先生已经在几位学识渊博的医生陪同下动身去圣保罗省,以便现场研究这种惊人的疯狂症的起源和表现,并向皇帝提出他认为能够让疯狂的民众恢复理智的最适当的措施。”
啊!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五月八日那天在我窗前逆塞纳河而上的那艘漂亮的巴西三桅帆船!我当时觉得它是那么美观,那么洁白,那么赏心悦目!原来那个家伙就在那条船上,他就是从那边来的,他的种族就产生在那里!他看见了我!他看见了我的也是白色的房子;就从船上跳上了岸。啊!我的天主!
现在,我知道了,我猜到了。人类的时代结束了。
他已经来了,那原始人类最早惧怕的“他”,忧虑的教士们驱逐的“他”,巫师们在黑暗的夜晚召唤、但是还没见他出现过的“他”,世界过往的主人们凭自己的感觉赋予其地精、幽灵、鬼怪、仙女、妖精等各种可怕或者可爱形式的“他”。继原始时代的恐怖中产生出的一些粗浅概念之后,一些更具洞察力的人更明确地揣想到他的存在;梅斯迈尔推测出了他;而医生们,早在十年以前,在他施展自己的力量以前,就准确地发现了他的力量的性质。他们已经使用新主宰的这个武器,玩弄起用一个神秘意志控制变成了奴隶的人的灵魂的把戏来。他们把这叫作磁气学、催眠术、催眠暗示……让我怎么说呢?我看到过他们像冒失的小孩子一样拿这可怕的力量闹着玩!该我们倒霉!该人类倒霉!他真的来了,奥……奥……他叫什么来着……奥……好像他对我喊出过他的名字,可惜我没有听清楚……奥……是的……他在喊那个名字……我在听……我听不清……再说一遍……奥尔拉……我听见啦……奥尔拉……就是他……奥尔拉……他来了!……
啊!秃鹫吃掉了鸽子;狼吃掉了绵羊;狮子吞掉了长着尖角的水牛;人用弓箭、双刃剑、火药杀死了狮子;但是奥尔拉就要像我们对待牛和马一样对待我们,他只需用他的意志的力量,就能把我们变成他的东西、他的奴隶和他的食物。该我们倒霉!
不过,有时动物也会反抗和咬死驯服它的人……我也希望……我一定能……不过必须认识他,接触他,看到他!学者们说兽类的眼睛和我们的不同,它们分辨能力远不如我们……可是我的眼睛却分辨不出这个压迫着我的新来者。
为什么呢?啊!我现在想起了圣米歇尔山那位修道士的话:“我们见过存在的东西的十万分之一吗?您瞧,这吹着的风,它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力量了,它能把人吹倒,把建筑物摧垮,把大树连根拔起,在海上涌起水的高山,冲塌悬崖,把大船抛向岩礁;那杀人的、呼啸的、呻吟的、咆哮的风,您看到过它,能看到它吗?可是它却存在。”
我又想:我的眼睛那么弱,那么不完善,甚至连坚硬的物体都分辨不出,如果它们是像玻璃一样透明!……把一个没有涂锡汞的镜子挡在我的路上,我会撞在上面,就像进了屋里的鸟会在玻璃窗上撞破了头。此外还有无数东西都会欺骗和迷惑我的眼睛。如果它看不见一个光线能够透过的新物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个新的存在!为什么不呢?他肯定会到来!为什么我们就一定是最后的存在!我们不是也像以前的那些人类一样辨认不出他来吗? 那是因为他的性质更完善,他的身体比我们更精致、更完美,而我们的身体是那么羸弱,设计得那么笨拙,里面塞满了总是疲惫不堪、像极为复杂的发条一样绷得紧紧的器官;我们的身体像一棵植物、一个兽类,艰难地以空气、草和肉为营养,像一架备受疾病、畸变、腐烂折磨的动物机器,负荷过大而马力不足,调节得不好,幼稚而又古怪,精心地粗制滥造,是既粗糙又雅致的作品,是有可能变得聪明和杰出的存在的毛坯。
从牡蛎到人,我们加起来只是一小部分,在这世界上只是极少数。一旦不同物种相继出现的间隔期已满,为什么就不能再增加一个?
为什么就不能再增加一个?为什么就不能有另外一些盛开着巨大花朵、光彩夺目、能让整个地区都弥漫芳香的树问世?为什么就不能有火、空气、泥土和水以外的别的元素产生?—— “存在”的营养之父,数目只有四个,区区的四个而已!少得多么可怜!为什么不是四十个、四百个、四千个!现有的一切是多么贫乏、平庸、寒碜!施舍得太小气,发明得太乏味,制作得太蠢笨!啊!大象,河马,看它们有多么俊俏!骆驼,看它们有多么优雅!
可是,您会说,还有蝴蝶呢!这是一朵飞舞的花!不过我梦想的是一种有一百个宇宙那么大的蝴蝶,我简直无法描绘它的翅膀的形状、美丽、色彩和运动。而且我看到它……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以它的和谐的飞奔、轻盈的气息,让这些星球凉爽,带给它们芳香!……那里的人民看到它飞过,都欣喜若狂,心醉神迷!……
我是怎么啦?是他,他,奥尔拉,萦绕着我,让我想到这些疯狂的事!他在我身上,他变成了我的灵魂;我要杀了他!
八月十九日。——我要杀了他。我看到他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前的时候;我装作在聚精会神地写字。我知道他会来我周围游荡,在我跟前,非常近,那么近,也许我伸手就能摸到他,抓到他呢?那又怎样!……那时,我就会有一种被逼到绝路的人奋不顾身的力量;我就会用我的手、我的膝盖、我的胸膛、我的额头、我的牙齿,勒他,打他,咬他,撕碎他。
我的所有感官都进入高度兴奋状态,窥探着他。
我点亮了两盏灯和壁炉台上的八支蜡烛,就好像在这么明亮的光线里,我就能发现他似的。
我对面,是我的床,一张有天盖柱的橡木床;右边,是我的壁炉;左边,是我仔细关上的门,我先前让它开了很久,为了引他进来;我身后,是一个带穿衣镜的高大的衣柜,我每天对着这镜子刮胡子、穿衣服,而且每当我从前面走过时,习惯地在里面从头到脚地打量自己。
为了欺骗他,我装作在写字,因为他也在窥视我。突然,我感觉到,我甚至可以肯定,他越过我的肩膀在看书,他就在那儿,蹭到了我的耳朵。
我站起来,伸出双手,很快地转过身去,快得险些儿摔倒。结果怎么样呢?……屋子里像大白天一样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却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镜子里是空的,它清澈、深邃、充满亮光,唯独没有我的形象……而我,却面对着它!我看见的大玻璃,从上到下明净无瑕。看着这情景,我的眼睛都迷惑了;我不敢再向前一步,我不敢再做一个动作。我清清楚楚地感到他就在那里,但是他,用他的看不到的身体吞噬了我的形象的他,又要从我手里逃脱了。
我害怕极了!接着,我突然又开始看到自己出现在镜子深处的一片雾中,雾霭弥漫,犹如隔着一道水帘;我感到这水帘仿佛在从左往右缓缓地移动,我的形象也随之一秒比一秒地更加清晰。这就好像一次日蚀的结束。不过那原先遮挡住我的东西,似乎并没有界限分明的轮廓,而是一种逐渐清亮起来的朦胧的透明。
我终于完全辨认出自己来,就像我每天照镜子时看到的一样。
我看见他了!这次遭遇给我留下深深的恐惧,此刻还让我不寒而栗。
八月二十日。——杀了他,可是怎么杀?既然我够不到他。毒死他?可他会看得见我往水里下毒;再说,我们现有的毒药,毒一个看不见的身体管用吗?不管用……不管用……毫无疑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八月二十一日。——我从鲁昂找来一个锁匠,让他为我的卧室做了几扇铁百叶窗,就像巴黎的某些私人住宅为了防盗贼而在底层安装的那种。另外,他还为我做了一个同样是铁制的门。我让人把我当成胆小鬼,我才无所谓呢!……
九月十日。——鲁昂,大陆旅馆。完事了……完事了……可是他果真死了吗?我看到的情景让我心乱如麻。
昨天,锁匠替我安装好铁百叶窗和铁门,我就让门窗大开着,直到半夜,尽管天气已经开始冷了。
突然,我感觉到他已经来了,不禁一阵喜悦,一阵疯狂的喜悦。我慢慢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为了让他不起一点疑心;接着,我脱掉高帮皮鞋, 漫不经心地穿上旧拖鞋;接着,我关上铁百叶窗,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门边,把门锁也转了两转;我又回到窗边,用锁头把窗子固定好,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
突然,我意识到他在我周围躁动个不停;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他命令我给他开门。我差一点让步了;我没有让步,身子靠在门上,把门打开一条缝,刚好够我退着走出去;我的个子高,脑袋都碰到了门楣。我肯定他没能够逃跑,我把他关在屋里了,独自一个,独自一个。我真是太高兴了!我逮住他了!于是,我奔跑着下了楼;我在我卧室下方的客厅里拿了两盏灯,把里面的油全洒在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洒上。然后,我在那里点着火,把大门锁转了两转锁好,就逃了出去。
我跑到花园深处,躲在一片月桂树丛里。时间过得真慢!时间过得真慢!周围一片黑暗,万籁无声,毫无动静;没有一丝风,没有一颗星,只有堆积如山的浓云,虽然看不见,但是沉沉地、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看着自己的房子,等待着。时间过得多么慢啊!我担心火已经自行熄灭了,或者他已经把火扑灭了,正在这时,底层的一扇窗户在大火的压力下爆裂了;一股火苗,一股长长的、绵软的、温柔的、红里带黄的熊熊的火苗,沿着白色的墙壁向上攀升,一直舔到了屋顶。火光在树干间、树枝间、树叶间蹿动;还有战栗,恐惧引起的战栗。鸟儿都醒了;一条狗开始叫;我觉得天好像已经在亮起来!不久,另外两扇窗子也爆裂了,我看到我这座房子的整个底层只剩下一片可怕的火海。不过,一声呐喊,可怕的、特别刺耳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女人的呐喊,在黑夜中传来,顶楼的两扇老虎窗打开了!原来我忘了我的那些仆人!我看到他们满脸惊恐,挥动着胳膊!……
我方寸已乱;我向村里跑去,一边叫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救火呀!救火呀!”我遇见一些已经赶来的人,便和他们一起往回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现在,房子只剩下一片可怕而又壮观的柴火,凶残无情,照亮了整个大地,里面燃烧着一些人,也燃烧着他,他,——我的囚犯,新的“存在”,新的主宰,奥尔拉!
突然,房顶整个儿塌陷在四面墙壁中间,烈焰像火山似的喷向天空。透过这大火炉上开着的每一扇窗户,看着火槽,我想:他就在里面,在这火炉里,已经死了……
“真死了吗?也许吧?……那么,他的身体呢?他那阳光可以穿透的身体,不是用杀掉我们身体的手段摧毁不了的吗?”
如果他没有死呢?……也许只有时间有办法控制这个不可见的和令人畏惧的“存在”。如果他也像我们一样,害怕疾病、伤痛、残疾和过早的毁灭,又何必生有这透明的身体,这不可认识的身体,这精灵的身体呢?
过早地毁灭? 一切人类的恐惧皆来源于它!人类之后,是奥尔拉。——在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可能因各种意外事故而死亡的人类之后,来了只应该在他的日子、他的时刻、他的分钟,因为到了他生命的大限才死的奥尔拉!
不……不……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没有死……那么……那么……我,我就只得自己杀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