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园

1

普罗旺斯地区有个名叫加朗杜的小海港,位于马赛和土伦之间,皮斯卡湾的深处。一天,海港上的人们远远望见维尔布瓦神父的船打鱼回来,便走下海滩帮他把船拉上岸。

船上只有神父一个人。他虽然已经五十八岁了,却少有地身强力壮,像一个真正的水手一样划着桨。他的袖子在肌肉发达的胳膊上高高挽着,道袍的下摆卷起来夹在两膝之间,胸前的纽扣解开了几个,三角帽放在身边的坐板上,头上戴一顶白帆布面的软木铜钟帽。他这副外表倒像是一个热带来的结实而又古怪的传教士,天生是搜奇探险的,而不是念经礼拜的。

他时不时向身后望一眼,好眼辨清靠岸点;接着又开始有节奏、有章法而又很有力度地划起船来,再一次向那些蹩脚的南方水手显示一下北方人如何荡桨。

猛冲过来的小船触到沙地,在上面滑行,仿佛要用扎进沙里的龙骨爬越整个沙滩。接着它戛然而止。一直望着本堂神父划过来的那五个人马上围过来,他们个个都热情亲切、高高兴兴,对教士十分友善。

“喂,” 其中一个人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说,“打了很多鱼吧,神父先生?”

维尔布瓦神父归置好船桨,摘下铜钟帽,换上三角帽,捋下胳膊上卷着的袖子,扣好道袍的纽扣,直到恢复了乡村住持教士的穿着和仪表,这才扬扬得意地回答:

“是呀,是呀,收获不小,三条狼鲈,两条海鳝,还有几条鱾鱼。”

这时五个渔夫已经走到小船旁边;他们俯身在船帮上,带着行家里手的神气,端详着那些死鱼:膘厚肉肥的是狼鲈;脑袋扁平的是海鳝;一种非常丑陋的是海蛇;紫色带有橘皮样金黄色“之”字条纹的是鱾鱼。

他们中间的一个说:

“我帮您把这些鱼送到您的小别墅去吧。”

“谢谢,我的朋友。”

神父跟他们握了手就上路了,一个人随他同去,其他人留下来收拾他的小船。他迈着大步缓慢地前行,显得健壮而又庄重。刚才划桨使了那么大的力气,他还有些热,所以每走到油橄榄的稀疏的树荫下,他就摘下帽子,让满头短直白发的方脑瓜,那不像教士倒更像军官的脑瓜透透气。傍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不过已经被海上吹来的微风稍稍缓和了一点。村庄出现了,它坐落在一个山冈上,下面是广袤的山谷,一马平川,向大海伸展下去。

这是七月的一个傍晚。绚烂夺目的夕阳已经接近远方群山的锯齿形的峰峦,把教士的身影投射在灰尘覆盖的白色路面上,老长老长的,几乎没有尽头;他的硕大无朋的三角帽在旁边的田野里移动,像一个大块的阴影在做游戏,遇到一棵油橄榄树就敏捷地攀上去,接着又同样敏捷地跳下来,在树与树之间的地上爬行。

普罗旺斯地区的道路在夏季总是蒙上一层细微的尘埃。维尔布瓦神父脚下扬起的细灰在道袍周围形成一团烟尘,落在下摆上,给下摆染上一层越来越分明的灰色。他现在凉爽些了,走路的时候两手插在兜里,以一个往上坡走的山里人惯有的姿态,步伐慢而有力。他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村庄,他当了二十年本堂神父的村庄;这村庄是他亲自选定的,经特别照顾才派给他,他希望能在这里终其天年。教堂,他的教堂,兀立在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屋构成的巨大圆锥之上,有棕色石头砌成的一大一小两个方形钟楼。钟楼的古老身影耸立在这秀美的南方山谷中,与其说是一座教堂的钟楼,倒更像是一座要塞的碉楼。

神父很高兴,因为他捕到了三条狼鲈、两条海鳝和几条鱾鱼。

他很受人们的尊重,最重要的原因是,尽管他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他却是当地最身强力壮的人。现在他又有一个新的小小的胜利,可以在教民们面前夸耀了。这类于人无害的小小的虚荣心,是他最大的乐趣了。他擅长手枪射击,能够射断花堇;他偶尔和隔壁的烟铺老板比试一下击剑,此人曾在军队里任过击剑教官;他的游泳本领在这一带海岸谁也比不上。

其实他曾是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大名鼎鼎,风流倜傥,人称维尔布瓦伯爵;廷尉在爱情生活中遭遇了一件伤心事,他才在三十二岁上出家当了教士。

他出身于庇卡底地区一个拥戴王室、笃信宗教的古老家族。几百年来,这个家族的许多子弟献身于军队、政府和教会。最初他想依照母亲的劝告进入教会,后来由于父亲坚持,才决定到巴黎攻读法律,以便将来在法院找个重要一点的职务。

但是就在他完成学业的时候,他的父亲去沼泽打猎得了肺炎,去世了;他的母亲伤心过度,不久也死了。于是,在突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以后,他放弃了从事任何职业的计划,而满足于安享阔人的生活。

小伙子长得很帅,人也聪明,只是思想受到宗教信仰、传统观念和旧习陈规的限制,而这一切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就像他那庇卡底乡绅的发达的肌肉一样。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很讨人喜欢,在正经的上流社会获得了一定的成功,领略了年纪轻轻就过上古板、阔绰而又受人尊敬的生活的滋味。

后来他在一个朋友家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演员,音乐学院的学生,这女子刚在奥德翁剧院出道就大放光彩;只和她会了几次面,他就坠入爱河。

他爱她爱得非常热烈;一个生来就笃信绝对观念的人,做事总是这样狂热。她第一次面对观众就大获成功,而他就是看了她演的那个浪漫角色而爱上了她。

她长得漂亮,可是天生邪恶,虽然生就一副天真烂漫的孩子般的外表,被他称作“天使的模样”。她把他完全征服了,把他变成了痴迷的疯子,狂热的膜拜者,这女人看他一眼或者向他亮一亮裙子,都会点燃他的致命的情欲的干柴。他于是收她做了情妇,让她离开舞台,在四年时间里,对她的爱与日俱增。可以肯定,要不是有一天他发现,她早就跟把她介绍给他的那个朋友有了奸情,他早晚会不顾家族的名声和传统娶她为妻子。

这出悲剧更可怕的是,她这时已经怀孕,他正等着孩子一出生就同她结婚。

当他意外地在抽屉里发现那些信件﹑手里拿到了证据的时候,他责怪她不忠﹑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他那半开化的人的粗暴一股脑儿发作了。

但是她呢,她是个巴黎街头的浪女,既不知羞耻也不懂贞洁;她肯定:如果这个男人不要她,还会有别的男人要她;另外,她还像动辄走上街垒的鲁勇的平民女子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不但顶撞他,而且辱骂他。他举手要打她时,她竟把肚子挺了过来。

他只好停住手,不过脸气得煞白,想到他的一个后代居然在这被玷污的肉体里,在这卑贱的皮囊里,在这令人厌恶的躯体里!于是他向她扑过去,准备把两个生命一起毁灭,将双重的耻辱一举荡涤。她害怕了,感到这一下要完蛋了,在他的拳头下滚来滚去。见他举起脚要踢她怀着胎儿的大肚子,她一边伸出两手去挡,一边叫喊:

“别弄死我,这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霍地向后跳了一步;他是那么震惊,那么诧异,以致他的怒气和脚跟都悬着不动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说什么?”

她呢,从这个男人的眼睛和姿势里看到自己死在眼前,一下子吓疯了,又说了一遍:

“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顿时泄了气,从紧咬的牙关里低声问:

“你是说孩子?”

“是呀。”

“你撒谎!”

说着,他重新做起举脚的动作,好像就要踩下去。这时他的情妇已经爬起来跪着,一面试图往后躲,一面结巴着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是他的。如果是你的,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

这个论据一语中的,打动了他。人们在思想豁然开朗的瞬间,常会觉得一切理由都显而易见﹑精确无误﹑无可辩驳﹑足以定论、不可抗拒。他此刻就是这样,顿时被说服了,深信自己不是她怀着的那个倒霉的孽种的父亲,于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几乎突然恢复了镇定。他不再想杀掉这个无耻的女人。

他用稍微平静了一点的声音对她说:

“起来,滚吧,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她服从了,认输了,走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也出发了。他向南方﹑朝着太阳走,最后在一个村庄停下。这村庄伫立在地中海边的一个小山谷里。他看中了一家可望到大海的小旅店,要了一间房就住下来。他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八个月,悲伤,绝望,完全与世隔绝。他生活在对那个邪恶女人的万般痛苦的回忆中,回忆她的妖冶、她的笼络手段、她那令人难以启齿的魅惑人心的伎俩;一面又惋惜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得不到她的温存。

他在普罗旺斯地区的众多小山谷里在淡灰色的油橄榄树叶洒下的柔化了的阳光下游荡,希望化解可怜的脑袋里撇不开的往事的苦恼。

不过,在这痛苦的孤独中,他以往的宗教观念,他的已经淡薄了一点的最初的信仰热忱,又慢慢地回到他的心里。昔日宗教是他逃避未知生活的避难所,而今它成了他摈弃充满骗局和磨难的生活的避难所。他本来就保持着祈祷的习惯。在悲痛中他对祈祷更加热忱,黄昏时,经常在教堂里跪祷;教堂里一片昏黑,只有祭坛深处的那点灯火在闪耀,那盏灯是圣所的神圣卫士,天主常在的象征。

他向这位天主,他的天主,倾诉他的痛苦;把自己的不幸全部告诉他。他请求天主指点他,怜悯他,帮助他,保护他,安慰他。在他一天比一天更虔诚的祷词中,他注入的激情也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他那颗被一个爱过的女人伤害﹑摧残过的心,本来仍旧敞开着﹑悸动着,总在渴望着柔情;逐渐地,由于殷勤祈祷,由于在隐居生活中养成了越来越多的虔诚的习惯,由于忘情地潜心于虔信者和安慰﹑吸引受苦人的救世主的神秘沟通,对天主的神秘的爱深入了他的心灵,克服了另一种爱。

于是他重拾早年的计划,决定把自己饱受创伤的生命献给教会;他本可以献给它一个童贞之身,只是当年错过了机缘。

他于是当了教士。通过家庭,通过关系,他获得委任,成为普罗旺斯地区的这个村庄的住持教士,既然命运把他抛到了这里。他把家产大部分捐给了各种慈善事业,只留下一小部分,以便终其余生都能救济和帮助穷人。他从此遁入奉行教规和献身人类的平静生活。

他是个眼界狭窄但是心地善良的神父,一个有着军人气质的宗教向导。我们的本能﹑趣味﹑欲望,犹如森林里那一条条容易让人误入歧途的小径,他这位宗教向导尽力把在森林里徘徊和迷失方向的人引回正道。但是旧日的他的许多东西还活跃在他的身上。他从未停止对激烈运动﹑高尚竞技和各种兵器的爱好。不过他厌恶女人,所有的女人,就像儿童面临一种神秘的危险一样对她们深怀恐惧。

2

跟着教士的那个水手完全是南方人的习性,舌头痒痒的,一直想拉拉家常。可他又不敢,因为本堂神父在教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后,他还是斗胆试一下。

“我想,”他说,“您住在那小别墅里一定挺舒适吧,神父先生?”

这所谓的小别墅,其实是普罗旺斯地区城里人或村里人夏天为了乘凉而去暂住的一种微型房屋。神父的专用住宅紧挨着教堂,挤在教区中央,小得像个牢房,所以他租下了这座乡野小屋,离他的住宅只有五分钟的路。

不过即使在夏天,他也不常住在这乡间别墅;他只是偶尔去那里过几天,领略一下绿色大自然中的生活,练一练手枪射击。

“是呀,我的朋友,”神父说,“我在那儿住得挺舒适。”

那所矮矮的房子出现了;它建在树丛中,漆成玫瑰色,透过油橄榄树的枝叶看去,房子好像被锯成长条,剁成碎末,切成小块;在这片位于阔野﹑没有藩篱的橄榄园里,它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株普罗旺斯的蘑菇。

远远的还看得见一个高个儿女人在那房子的门前走动;她正在布置一张小饭桌,每次走回来,只是慢条斯理﹑很有章法地摆上一份刀叉﹑一个盘子﹑一块餐巾﹑一块面包﹑一个酒杯。她戴一顶阿勒女人特有的小软帽,黑绸或者黑绒面儿的圆锥形帽顶,尖儿上缀着一个白色圆球,像盛开的花朵。

走到声音可以听得见的距离时,神父对她高喊:

“喂!玛格丽特!”

她停下脚步打量,认出是她的主人。

“是您吗,神父先生?”

“是呀。我给您带来好多鱼,您马上就给我煎一条狼鲈,一条黄油煎狼鲈,什么都不加,只用黄油。听见了吗?”

那女仆走到两个男人身边,用内行的眼光审视着那个水手拎来的鱼。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米烧鸡肉了。”

“管它去!隔日的鱼总没有刚出水的香。我要小小地美餐一顿,这是我难得一回的事;再说,即使是罪过,也不算大。”

那女仆挑选了一条狼鲈,正要走开,又转过身来:

“啊,神父先生,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您三趟。”

他不甚在意地问:

“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人?”

“看样子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人。”

“什么!一个乞丐吗?”

“也许是吧,我说不定。我看更像是一个马乌法唐。”

“马乌法唐”这个普罗旺斯土语指的是坏人﹑流浪汉,维尔布瓦神父听了哈哈大笑,因为他知道玛格丽特胆小;她住在这个别墅里,每一天,特别是夜晚,都想着会有人来杀他们。

他赏给那水手几个苏,水手走了。他还保留着昔日上流社会注重整洁和卫生的习惯,说了声:“我去洗洗脸,洗洗手。”这时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刀戗着鳞刮狼鲈的脊背,沾着血的鱼鳞像银屑似的纷纷落下。她突然对他大喊:

“瞧呀,他又来啦!”

神父转身向着大路,果然看见一个男子,远远望去衣着很不得体,正迈着小步向这房子走来。神父等着那个人,脸上还带着看到女仆恐慌的模样露出的微笑,不过他心里已经在想:“说实话,我相信她说的有道理,这人确实像个马乌法唐。”

陌生人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看着神父,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年纪还轻,却蓄着一大把蜷曲的金黄色的胡子,软毡帽底下露出的几绺头发打着卷儿;那顶帽子脏兮兮的,已经破了,谁也猜不出它最初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他穿一件栗色的长外套﹑一条裤脚已经磨得像锯齿似的裤子;脚上穿一双绳底帆布鞋,走起路来软软的,悄无声响,令人不安。他走路也是流浪汉那种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步法。

走到离神父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摘下那顶遮住脑门的破帽子;他像做戏似的脱帽行礼的时候,露出一张酒色之徒的憔悴但依然好看的脸;头心已经光秃,那是过度疲劳或者过早放纵的标志,因为这人肯定不超过二十五岁。

教士也马上脱下帽子;他猜想并且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流浪汉﹑失去工作的工人,也不是那种经常出入监狱﹑只会用苦役犯的暗语说话的惯犯。

“您好,神父先生。”那个人说。教士只回答:“您好。”他不愿意称呼这个来路不明﹑衣衫褴褛的过路人“先生”。他们目不转睛地互相打量着。这流浪汉的目光让维尔布瓦神父越来越觉得惶惑和慌乱;好像面对一个还不知底细的敌人,他内心深处突然充满了让人浑身打寒战的不安之感。

终于,流浪汉又说话了:

“好呀!您认出我来了?”

教士大吃一惊,回答: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您。”

“哦,您根本不认识我。那么再仔细看看我!”

“再看也没用,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您。”

“这个嘛,倒是真的,”对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不过我这就给您看一个您更熟悉的人。”

他把帽子又戴上,解开上衣的纽扣,里面是赤裸的胸膛;一条红色裤腰带束在干瘦的肚子周围,把裤子挽在胯骨以上。

他从衬里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那个信封上各种各样的污迹应有尽有,简直不像个信封了;那种信封是游荡的乞丐们通常装在衣服夹层里,里面放着真真假假、偷来的或者合法的乱七八糟的纸张,遇到宪兵时作为捍卫自身自由的法宝的。他从这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从前时兴过的一种信纸大小的贴照片的硬纸板,因为长期揣着东奔西颠,已经又黄又皱;因为紧贴着肉放着,还热乎乎的,不过早已被他的体温焐得失去光泽。

然后,他把这照片举到自己的脸旁,问:

“这个人,您认识吗?”

神父向前凑近两步,仔细一看,顿时脸色煞白,神情慌乱;因为那正是他自己的照片,还是在那遥远的年代,当他还在热恋中时,为“她”而拍的。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流浪汉重复道:

“这个人,您认出来了吗?”

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认出来了。”

“是谁?”

“是我。”

“真是您?”

“当然了。”

“好!现在请看看我们,我们俩,您的照片和我。”

这可怜的人呀,他已经看见了,看见这两个人,照片上的和在旁边笑着的,就像亲兄弟一样酷似,但他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您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那个乞丐恶狠狠地说:

“我要干什么?我要您先承认我。”

“您到底是谁呀?”

“我是谁?您到大路上去问问随便哪一个人,问问您的女用人,如果您愿意的话咱们也可以去问问本地的村长,把这个给他看;我敢担保,他一定会笑出声来的。啊!您不愿意承认我是您的儿子吗,神父爸爸?”

听到这里,老人举起双手,做了个在绝望中乞求天主的手势,呻吟着说:

“这是没有的事。”

年轻人走到他跟前,紧挨着他,脸冲着脸:

“啊!这是没有的事!啊!神父,别再撒谎了,您听见了吗?”

他脸上的表情咄咄逼人,挥舞着紧握的拳头。他讲话时那么信心十足,教士一面不住地往后退,一面思忖:此时此刻,他们俩究竟谁搞错了。

尽管纳闷,他还是再一次肯定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那个人反讽道:

“也没有过情妇,是吧?”

老人断然地回答,骄傲地承认:

“有过。”

“那么您把这个情妇赶走的时候,她是不是怀着孕?”

二十五年前强压下去的怒火,其实并没有熄灭,而是封闭在这痴情男子的心底,上面加盖了信仰﹑顺天听命的虔诚和弃绝红尘的拱顶;此刻这昔日的怒火突然爆发,冲破了这个拱顶,他气愤填膺,大喊道:

“我赶走她,因为她欺骗了我,因为她怀上别人的孩子;不然,我早把她杀了,先生,连她带您一起杀了。”

年轻人犹疑了一下,现在轮到他因神父的由衷愤怒而感到惊讶了。接着,他用稍微和缓的声调问:

“谁告诉您那孩子是别人的?”

“是她,她本人,跟我吵架的时候。”

流浪汉对这个说法并不表示异议,而是用泼皮无赖评判一件争议时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

“好吧!那就是妈妈嘲弄您的时候,她自己也弄错了,如此而已。”

一阵盛怒过去以后,神父比较能够控制住自己了,现在他询问起来:

“那么是谁告诉您,您是我的儿子呢?”

“她,在临死的时候,神父先生……还给了我这个。”说着他把小照片伸到教士的眼前。

老人接过照片,慢慢地﹑久久地对这陌生的过路人和自己从前的形象做着比较,心潮起伏;他不再怀疑,这个人确实是自己的儿子。

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是一种难以言表﹑非常痛苦的感情,仿佛在为往昔的一件过错悔恨。他现在明白了一点,剩下的也猜到了。那个暴烈的分手场面又呈现在他眼前。在遭到侮辱的男人的威胁下,那个女人,那个不忠不义的女人,为了救自己的命,向他抛出了这个谎言。谎言成功了,一个他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变成这个龌龊的流浪汉,像山羊散发膻味一样散发着堕落的气息。

他低声说:

“您愿意跟我走几步吗?咱们好好谈谈。”

那一个冷笑了一声:

“啊,当然!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一起在橄榄园里走起来,肩并着肩。太阳已经落山。南方黄昏的强烈凉气,为田野披上一件看不见的寒冷外衣。神父打着哆嗦;他突然做出一个当主祭习惯了的动作,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有圣树的淡灰色小叶在空中瑟瑟发抖;就是在这圣树的稀疏树荫下,基督经受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流露了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软弱。

他发自内心地祷告了一声,那是绝望中发出的一声简短的祷告,完全不出口的心声,信徒们总是用这样的话哀求天主:“我的主啊,救救我吧!”

然后他转脸对着儿子:

“这么说,您母亲死了?”

在说“您母亲死了”这句话的时候,旧日的悲伤又苏醒了,他心如刀割;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完全忘记往事的人肉体上不可言状的痛苦,是他经受过的折磨的残酷回响;也许还不止于此,因为她已经死了,那还是青年时代令人发狂的短暂幸福的悸动,只可惜除了回忆的创伤以外,这幸福已经荡然无存了。

年轻人回答:

“是呀,神父先生,我母亲已经死了。”

“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年了。”

神父又起了疑心。

“那您为什么没有早来找我呢?”

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我没有办法。我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这些内情,请原谅我暂时不谈,以后我会讲给您听的,您要多么详细都行。现在我要告诉您的是: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让老人大为震动,他突然伸出双手。

“啊!我可怜的孩子!”他说。

年轻人接受了那双伸过来的大手;他的比较细长﹑不冷不热、有些发烫的手指被那双大手紧紧包住。

然后他带着常不离嘴的打哈哈的口气说:

“太棒啦!真的,我开始相信咱们总会谈得拢啦。”

神父迈步走起来。

“咱们去吃饭吧。”

他忽然感到一阵小小的得意,这感觉说不清﹑有些古怪,但却是出自本能的,因为他想到刚打来的鱼,再加上米烧母鸡,这一天,这可怜的孩子吃得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那个阿勒的女人却很不放心,嘴里发泄着不满,在门口等着。

“玛格丽特,”神父喊道,“把桌子搬进去,放到客厅里,赶快,赶快,摆两份餐具,要赶快。”

女仆想到主人要跟这个坏蛋一起用餐,吓得只顾发呆。

于是,维尔布瓦神父就亲自动起手来,把给他预备的那份餐具撤下来,拿到楼下仅有的那个房间去。

五分钟以后,他已经和那个流浪汉面对面坐下,面前放着满满一盆浓汤,两人之间腾起一片热气。

3

各人的盘子盛满以后,那个流浪汉就饿虎扑食般地一调羹紧接一调羹大口吃起来。神父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只是慢吞吞地抿着香喷喷的浓汤,面包都留在盘底。

他忽然问道:

“您叫什么?”

那个人笑了一声;他已经不饿了,感到很满意。

“不知道父亲是谁,”他说,“不能姓别的,只好随母亲的姓,这个姓您大概还没有忘记吧。我有个复名,不过顺便说明一下,这个复名对我很不合适,叫菲利普-奥古斯特。”

神父顿时脸色煞白,喉咙哽咽,问:

“为什么给您起个复名呢?”

那流浪汉耸了耸肩。

“您应该猜得到。妈妈离开您以后,曾经希望让您的情敌相信我是他生的,一直到我十五岁以前,他都几乎信以为真。可是从那以后我的相貌实在太像您,这个混蛋就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孩子了。但是已经给我起了他的复名菲利普-奥古斯特,如果我走运,谁也不像,或者我是第三个没有露过面的混蛋的种,那么我今天就可以叫菲利普-奥古斯特·德·普拉瓦隆子爵,是那位同名同姓的伯爵和参议员追认的公子了。所以我呢,我给自己起的名叫:‘不走运’。”

“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经常当着我的面争吵,并且吵得很凶,唉!就是这么着,我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神父半个小时以来所感受和经受的一切让他难受,让他痛苦,但是还有某种东西更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开始感到憋闷,而且越来越厉害,简直要把他憋死;这倒不是全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些事,而主要是因为讲述的方式和那个讲述的无赖的下流嘴脸。在这个人和他之间,在他的儿子和他之间,他开始感觉到有一个充满道德污秽的臭坑,而对于某些人的心灵来说,这些肮脏的东西无异于致命的毒药。这家伙真是他的儿子吗?他还不能相信。他需要所有的证据,所有的;他需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什么都听一听,什么都忍耐一下。他重又想到环绕小别墅的那些油橄榄树,于是再一次喃喃祷告:“啊!我的主呀,救救我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喝完浓汤,又问:

“没有别的吃了,神父?”

厨房在这所房子的外面,一个附属建筑里,玛格丽特听不到神父的叫声。他有什么需要,就在挂在身后墙上的一面中国铜锣上敲几下,通知她。

他于是拿起皮头的锤子在那圆形铜片上轻轻敲了几下。锣声开始很弱,随后大起来,响亮起来,颤巍巍,尖锐,非常尖锐,仿佛挨了打的铜器在发出凄厉的哀诉。

女仆来了。她紧绷着脸,频频怒视着这个“马乌法唐”,好像她那忠实的狗一般的本能,已经预感到正降临在主人头上的悲剧。她手里端着的煎狼鲈,发出熟黄油的香味。神父用调羹把鱼从头到尾分成两半,把鱼背那一半让给他青年时代生下的儿子。

“这是我刚打的。”他带着痛苦中残留的一点得意的神情说。

玛格丽特还没有走开。

神父又说:

“拿酒来,要好的,科西嘉角的白葡萄酒。”

她差一点做出反抗的表示。他只好板起面孔再说一遍:“去呀,拿两瓶。”

请人喝酒是他难得的乐趣,因此他总要也请自己喝一瓶。

菲利普-奥古斯特听了顿时容光焕发,喃喃地说:

“妙极了!好主意。我很久没这么吃过了。”

两分钟后女仆回来了。神父却觉得这两分钟就像两个无限长,因为他心急火燎地需要了解情况,这种需要就像地狱中的烈火一样煎熬着他。

打开了酒瓶,可是女仆还待着不走,两眼死死盯着那个人。

“您去吧。”神父说。

她假装没听见。

他几乎用斥责的口吻说:

“我已经吩咐您走开。”

她这才走出去。

菲利普-奥古斯特狼吞虎咽地吃着鱼。他父亲看着他。在这张和自己如此酷似的脸上发现的种种卑俗的表情,让他越来越感到惊讶和痛心。维尔布瓦神父送到唇边的小鱼块停留在嘴里,因为嗓子眼发紧难以下咽,他久久地咀嚼着,一边寻思:在涌到脑海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中,哪一个是他希望最先得到答案的。他终于低声问:

“她是得什么病死的?”

“肺病。”

“病了很久吗?”

“差不多一年半。”

“怎么得的这个病?”

“不知道。”

他们都沉默了。神父在思索。这么多事情压在他心头,他都想知道,因为自从破裂的那天起,自从差点儿把她打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当然他也没有想去知道,因为他早已毅然决然把她以及自己有过的幸福时光都抛进忘却的深沟。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他突然萌生了了解一下的热望,一种含有妒意的热望,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情人的热望。

他接着问:

“她不是一个人过,对不对?”

“对,她一直跟他在一起。”

老人打了个哆嗦。

“跟他!跟普拉瓦隆?”

“当然啰。”

这个当年遭人背叛的人计算了一下,欺骗了他的那个女人跟他的情敌过了三十多年。

他几乎情不自禁地吞吞吐吐地问:

“他们在一起幸福吗?”

年轻人冷笑了一下,回答:

“当然啰,不过有时好些,有时坏些。如果没有我,也许会更好。都怪我,把一切都弄糟了。”

“怎么会?为什么?”神父说。

“我已经跟您说啦。我十五岁以前,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儿子。不过这老头子,他并不傻,他发现我像谁以后,就经常争吵。我呢,在门外偷听。他责怪妈妈让他上了圈套。妈妈就反驳说:‘难道怪我吗?你要我的时候,十分清楚我是别人的情妇。’那个别人,就是您。”

“啊!这么说,他们有时也谈起我?”

“是呀,不过他们从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出您的名字,只是到后来,直到最后,妈妈临死前几天,觉着不行了,才说出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有顾忌的。”

“那么您……您很早就知道您母亲的情况是不正常的吗?”

“当然知道!我又不傻,从来也不傻。人开始了解世事以后,这种事不说也马上就猜得出。”

菲利普-奥古斯特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他两眼通红;饿得太久,所以醉得也快。

神父看出他醉了;他差一点要劝阻他,后来闪出一个念头:醉酒会让人口无遮拦,喜欢唠叨;于是又给年轻人斟满一杯。

玛格丽特端上米烧母鸡。她把菜搁在桌子上,又瞪了那流浪汉一眼,然后气鼓鼓地对主人说:

“您倒是看看呀,他都烂醉了,神父先生。”

“别管我们,您去吧。”

她使劲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他问:

“您母亲,她都说我什么来着?”

“还不是一般女人说她丢掉的男人的那套话,什么您不随和啦,让女人讨厌啦,顺了您的意思女人就没法活啦。”

“她经常这么说吗?”

“是呀,只是有时候拐弯抹角,想让我听不懂。不过我全都猜得出。”

“您呢,在这个家里他们待您怎么样?”

“起初待我很好,后来就很坏了。妈妈看出我在坏她的事,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这很简单,十六岁那年,我干了些荒唐事,这些坏蛋,为了甩掉我,就把我送进了教养所。”

他两肘往桌子上一杵,两手托着脸。他完全醉了,神志已经被酒彻底颠覆,却忽地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自我炫耀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让醉鬼们都成了口若悬河的富于奇想的牛皮大王。

他温柔地微笑着,嘴唇带几分女性的媚气;那是一种邪恶的媚气,教士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不仅认出了这媚气,而且感觉到了,它是那么可恨而又让人愉悦,因为这媚气曾经征服并葬送过他。这孩子现在更像他的母亲,不仅是长相,而是那迷人的虚伪的眼神,尤其是那骗人的微笑的诱惑力。那微笑仿佛通过嘴为满腹的寡廉鲜耻打开了大门。

菲利普-奥古斯特讲起来:

“哈哈哈!自从我进过教养所,我过的那个生活哟,真是一种奇特的生活,一个伟大的作家肯定会出大价钱买的。大仲马在他的《基督山伯爵》里写的,也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好玩儿。”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露出醉酒的人思考时那副哲学家般的严肃神态,然后又慢慢说起来。

“要想让一个孩子变好,不管他干了什么事,千万别把他往教养所送, 因为那里能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我呀,我就学了一个妙招儿,可是结果很糟糕。一天晚上,我跟三个同学在靠近渡口的大路上闲逛,四个人都有点醉了,我忽然看见一辆马车,赶车的人跟坐车的那一家人都睡着了,他们是玛蒂尼翁人,从城里吃了晚饭回家。我抓住马缰绳,把马牵上渡船,把船往河心一推.发出的响声弄醒了赶车的,他什么也没看清,就挥了一鞭;马拔腿就走,连车跌进了旋涡。全部淹死。同学们揭发了我。可他们看见我开玩笑的时候起初还大笑哩。说真的,我们没想到事情结果会这么糟。我们原来只希望让他们洗个澡,开个玩笑而已。

“那以后,我还干过不少更厉害的事,为第一桩事报仇。凭良心说,就因为那一桩事犯不着送我去教养所。不过这些也不必一一跟您讲了。我只把最后一桩给您说一说,因为这一桩您听了一定高兴。我替您报了仇啦,爸爸。”

神父惊恐地看着儿子,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正准备说下去。

“别,现在先别说,等会儿。”神父说。

他转身敲了一下,那中国铜锣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玛格丽特马上就走进来。

神父吩咐:

“把灯和您准备好的吃的东西都给我们拿来;然后,我不打锣你就不要再进来了。”

主人的声音那么严厉,她吓坏了,低下头,乖乖地服从。

她走出去,接着拿来一盏蓝罩的白瓷灯,一大块干酪,还有水果,放在桌子上,又走了。

神父决然地说:

“现在,我听您说下去!”

菲利普-奥古斯特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的盘子里装满水果,又斟满酒杯。第二瓶几乎已经光了,虽然神父一点也没碰。

他口里含着食物,又喝醉了酒,嘴已经发僵了,结结巴巴地接着说:

“最后一桩嘛,是这样的。那可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我回到家里……就赖着不走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怕我……怕我。啊!我呀,千万别把我惹恼了,要是惹恼了我,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您知道,他们在一起过,也不在一起过。他有两个住家,一个是参议员的家,一个是情夫的家。不过他在妈妈这儿的日子要比在自己家多,因为他已经离不开她。啊!妈妈……她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呀,她真善于笼络男人!她把他的身和心全拴住了,一直到死都不放松。男人们,多傻啊!总之,我回到家里,他们怕我,我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的。我呀,我机灵着呐,必要的时候,使坏,耍心计,还有动拳头,我谁也不怕。后来妈妈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到他在莫朗附近的一处很漂亮的房子里,那房子在一个花园里,花园有森林那么大。她病了将近一年半……我已经跟您说了。后来我们感觉到她不行了。他每天都从巴黎赶来看她,很悲伤,唉,那可是真的。

“一天早晨,他们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议论了将近一个钟头,我正寻思他们究竟在谈什么,谈了这么久,他们把我叫了进去。妈妈对我说:

“‘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你父亲的名字,虽然伯爵不同意。’她提到他时,总是称呼他‘伯爵’。‘就是你父亲的名字,他还活着。’

“我曾问过她不止一百次……不止一百次……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不止一百次……她总是不肯说。我好像记得有一天,为了让她开口,我还打了她几个耳光,可是毫无用处。后来为了免得我纠缠,她就对我说您已经死了,一个子儿也没留下,您是个窝囊废,她年轻时犯下的一个错儿,未经世故的女孩子干的一件蠢事,等等。她说得那么真切,我也就天真地相信了,完全相信您死了。

“总之,她对我说:

“‘就是你父亲的名字。’

“那一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连说了三遍:

“‘您不该说,不该说,不该说,萝塞特。’

“妈妈坐在床上,颧骨通红,眼睛发亮;她好像还在我眼前,因为无论怎样,她毕竟是很爱我的。她对他说:

“‘您就帮他一点忙吧,菲利普。’

“直接对他说话时,她叫他菲利普,我呢,她叫我奥古斯特。

“他像疯子似的叫嚷:

“‘帮这个坏蛋,休想;帮这个无赖,这个惯犯,这个……这个……这个……’

“他找出一堆名词来称呼我,好像他这一辈子净在搜集这些名词似的。

“我正要发作,妈妈拦住我,对他说:

“‘这么说,您是想叫他饿死;我呢,我是一个钱也没有。’

“他不慌不忙,回答:

“‘萝塞特,三十年来,我每年给您三万五千法郎,这就是一百多万了。您靠着我,过的是有钱的女人,养尊处优的女人,我敢说也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我们最近几年都让这个坏蛋给毁了,我不欠他任何东西了,他休想得到我的任何帮助。用不着再争辩了。您愿意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他,随您的便。我表示遗憾,不过我从此洗手不管了。’

“于是妈妈朝我转过脸来。我心想:‘好……终于找到我真正的父亲了……如果他是个有钱的,我就得救了……’

“她接着说:

“‘你的父亲德·维尔布瓦男爵,现在叫维尔布瓦神父,是土伦附近加朗杜村的本堂神父。在我离开他跟了这个人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于是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就是没提她在怀孕的事上欺骗了您。您瞧呀,女人是从来不说实话的。”


他一面讪笑,一面不知不觉地把脏东西一股脑儿抖搂了出来。他仍在喝酒,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接着往下说:


“两天……两天以后,妈妈就死了。他和我,我们俩跟在灵柩后面,把她送到墓地……您说说看,这滑稽不滑稽,他和我……还有三个仆人……再也没有别人。他号啕大哭……我们并排走着……真像是老子带着他的宝贝儿子。

“完事了,我们回到家。只剩下我们俩。我心想:‘非走不可了,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满打满算只有五十法郎。我能想个什么法子报仇呢?

“这时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对我说:

“‘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跟他进了他的书房。他在桌子前面坐下,然后强忍着眼泪对我说,他并不想像他对母亲说的那样狠心对我,他劝我不要来打扰您,‘这……这是您跟我,咱们俩之间的事。’……他给了我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一千……一千……我……像我这样的人,一千法郎能干什么?我看见抽屉里还有钞票,好大一摞。看见这么多钞票,我顿时起了杀心。我伸手去接他给我的那一张,可是我并没有真去接他的施舍,而是向他一下子扑过去,把他摔倒在地上,然后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翻白眼;后来,我看他快死了,才松手,拿东西塞住他的嘴,把他捆上,剥掉他的衣裳,把他翻过身去,然后……哈哈哈!……这个仇我替您报得真痛快……”

菲利普-奥古斯特直咳嗽,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在他那带着残忍的得意神情的微微上翘的嘴角上,维尔布瓦神父又看到了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那个女人的微笑。

“后来呢?”他问。


“后来……哈哈哈!……壁炉里火正旺……妈妈死的时候……是十二月……天很冷……生着很旺的炭火……我拿起火钩子……把它烧得通红……然后在他背上烙了几个十字,八个,还是十个,我记不清了;然后我把他翻过身来,在肚子上也烙了同样多的十字。这好玩不,嗯,爸爸!从前就是这样给苦役犯烙印记的。他的身子像鳗鱼似的扭来扭去……不过我把他的嘴塞得严严实实,他想叫也叫不出声来。然后我拿起那些钞票——十二张,加上我那一张,一共十三张……这数字没给我带来过好运。临逃走,我还吩咐仆人们,伯爵先生在睡觉,晚饭以前不许打扰他。

“我原以为他是参议员,怕丢脸,不会声张。我错了。四天以后,我在巴黎一家餐馆里被人逮住。我蹲了三年牢。就是这个缘故,我没能早来找您。”


他又喝了几大口,发音已经含含糊糊了,只能嘟嘟哝哝地说下去:

“现在……爸爸……神父爸爸!……有个神父爸爸,这真是滑稽!……哈哈!对小乖乖,一定要好,要很好,因为小乖乖可不是一般人,他已经干过一桩了不起的……不是吗……一桩了不起的事儿……搞那个老头儿……”

面对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当年在朝三暮四的情妇面前让他勃然变色的怒火,此刻又在维尔布瓦神父的心头燃烧。

对忏悔者神秘地低声供认的罪恶隐情,他曾以天主的名义宽恕过那么多,现在该他以自己的名义给以包容了,他却毫不留情;他不再向慈悲为怀﹑乐于助人的天主求援,因为他明白,那些在世上遭到如此不幸的人,无论天上还是人间的庇护都没法拯救。

他那热情的心灵和狂暴的血性,原已在神职生涯的磨砺中收敛了,此刻却猛然觉醒,化为一腔无法抑制的愤懑。他痛恨这个偏偏是他的儿子的万恶之徒;痛恨他的长相那么像自己,也像那个把他孕育得和她自己一样坏的不堪为人母的母亲;痛恨命运又把这恶棍像苦役犯拖着的铁球一样扣在他为父的脚上。

这冲击把他从二十五年虔诚的沉睡和宁静中唤醒,他忽地心明眼亮,不但看得清发生的一切,而且预见到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突然觉得必须说话强硬才能让这个坏蛋害怕,一开始就要震慑住对方,因此他摆出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喝醉了,对他说:

“您该对我说的都说了,现在该您听我说了。您明天早上就走。您以后就住在我给您指定的地方,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我给您一笔费用,够您生活的,不过数目很小,因为我并没有钱。您只要有一次违抗我的命令,那就一切全完,我要跟您算账的。”

菲利普-奥古斯特虽然被酒弄得昏头昏脑,但这番威胁的话他还听得懂;潜伏在他身上的那个罪犯一下子显露原形。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吐出这样几句话:

“啊!爸爸,别跟我来这一套……您是本堂神父……您捏在我手里……您也会像别人一样,服服帖帖的!”

神父吃了一惊。这年老的大力神的肌肉里顿时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需要:抓住这个恶魔,把他像小棍儿一样折断,让他知道必须就范。

他一边晃动着桌子向那人搡过去,一边嚷道:

“啊!您要当心,您要当心……我呀,我什么人也不怕……”

醉鬼失去了平衡,在椅子上晃悠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就要跌倒,已经在教士的控制之下,便把手向搁在桌布上的一把刀伸去,眼里露出杀人犯的凶光。维尔布瓦神父看到这个动作,猛地一推桌子,他的儿子便仰天倒在地上。灯也滚下去,熄灭了。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先是玻璃杯撞碎的清脆响声在黑暗里回旋;接着是柔软的躯体在石板上爬动的声音;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碎以后,突然再现的夜色笼罩了他们,那么迅疾,那么出其不意,那么深沉,他们都愕然了,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醉鬼蜷缩在墙根,不再动弹;教士呆坐在椅子上,沉浸在黑暗中,这黑暗也湮灭了他的怒气。落在他身上的这道夜幕打断了他的震怒,也镇定了他心灵的肝火。他生出另外的念头,不过这些念头就像这夜色一样,阴郁而又凄惨。

一片寂静,一片墓穴一样的死寂,好像不再有任何的气息和生机。也没有任何声息从外界传来,无论是远处车辆的滚动,还是一声狗吠,哪怕是掠过枝桠或者墙头的一丝微风。

这种情形延续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后来,铜锣突然敲响。只敲了一下,又重,又干脆,又响亮;紧跟着是什么东西摔倒和一把椅子翻倒发出的一阵奇怪的巨响。

一直注意着动静的玛格丽特连忙跑来;可是她一开门,只见漆黑一片,吓得直往后退。然后,她战栗着,心跳得怦怦的,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喊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动静。

“天啊,天啊,”她心里嘀咕着,“他们干什么来着?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灯;她只想逃跑和号叫,虽然她感到两腿发软,几乎要跌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是我,玛格丽特。”

尽管她十分害怕,她那备受惊骇的心里却突然涌出一个本能的救主的愿望,一股有时会激励妇女成为英雄的女性特有的勇气;她跑到厨房,端回一盏油灯。

走到客厅门口,她停下了。她首先看到那个流浪汉,直挺挺挨着墙躺着,睡着了,至少像是睡着了;然后是摔破的灯;然后是桌子下面维尔布瓦神父穿着黑色长袜的脚和腿;想必在向后跌倒的时候,他的头碰到了那面铜锣。

她吓得心怦怦跳,两手直打哆嗦,一遍遍地说:

“天啊,天啊,这是怎么啦?”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不意踩在什么油腻的东西上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于是她弯下腰,只见在红石板上,一种也是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她两脚的四周蔓延,并且向门口快速流去。她猜那是血。

她简直吓坏了,转身就逃,把灯也扔掉了,什么也不想看了。她穿过田野向村子奔去。她一边往前跑一边大呼小叫,眼睛只顾看远处的灯火,有好几次撞在树上。

她尖锐的嗓音犹如猫头鹰的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散开,不停地喊着:“马乌法唐……马乌法唐……马乌法唐……”

当她跑到最近的几座房子时,几个惊愕的男子走出来,围着她;可是她一味地挣扎,也不回答,因为她已经神昏意乱。人们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原来是本堂神父的乡间别墅里发生了不幸,于是一群人带了武器赶去援助他。

橄榄园中间的那座漆成玫瑰色的小别墅,在深沉而又寂静的黑夜里变成漆黑一团,几乎无法辨认了。自从照亮窗口的唯一一点灯光像闭上眼睛似的熄灭以后,小别墅就淹没在夜色中,消失在黑暗里,若不是本乡人,谁也找不到它。

不多时,几点灯火贴着地面,穿过树丛,向这座小别墅走来。灯火在草地上移动着一条条长长的黄色亮光;在移动不定的亮光映照下,油橄榄树的弯曲的躯干有时像怪物,有时像纠缠在一起的七弯八绕的地狱之蛇。射得远的灯光突然在黑暗中照见一个隐隐约约的灰白色的东西;随后,在几盏风灯的照耀下,小别墅的四方形的矮矮的墙壁又变成玫瑰色。几个农民手提风灯,给两个握着手枪的宪兵﹑护林人﹑村长和玛格丽特照着亮;几个男子架着玛格丽特,因为她已经支持不住了。

来到依然开着的令人恐怖的房门口,人们不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宪兵班长,抓过一盏风灯,率先走进去,其他人才跟随而入。

女仆没有撒谎。血现在已经凝固,像地毯似的覆盖着石板。它已经一直淌到流浪汉身边,把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都浸在血泊里。

父亲和儿子都睡着了,一个,喉咙割断了,长眠不醒;另一个,烂醉如泥,正在酣睡。两个宪兵向这个醉鬼猛扑过去,他酒还没醒,就把镣铐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还醉得昏头昏脑;看见教士的尸体,他好像十分惊讶,而且困惑不解。

“他怎么没有逃跑呢?”

“他醉得太厉害了。”班长回答。

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因为谁也不会想到维尔布瓦神父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