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存在于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之中。在村里,人人都在纠缠一些细节,甚至钻牛角尖,而只有荠四爷,可说是关于这件事的知识方面的权威。荠四爷有九十岁了,身体已缩成一米多高,却留着一尺来长的雪白的胡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摆在禾坪里坐好,点燃长长的烟斗时,小孩们就紧紧地将他围住了,其中那些调皮的还去扯他的胡子。从荠四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小孩们得知,世外桃源那个地方的生活并不见得怎么有趣,还有点沉闷,因为也不过是男耕女织的小社会,和平相处,没有动乱和战争而已。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那架神奇的秋千。据说那秋千吊在山顶一棵巨松的旁枝上头,是谁爬到那样高的处所吊上去的已经说不清了,总之是一名能工巧匠。绳子是用上等的苎麻搓成,那种苎麻,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又白又亮的粗麻绳从结实的铁环里穿过,蹬板是好看的青檀木。当人将那秋千荡到半空时,秋千会发出地动山摇的呼啸声,山脚下的人听了都受不住,干活的扔了工具伏在地上蒙住耳朵,哪怕坐在家里的也要奔过去把窗子关上。人人都说那种声音"不好听"。最后使用那架秋千的是两名顽童,有人看见他们在半空里荡了很长时间,后来就失踪了,接着人们就发现秋千的绳索已经断了,是用快刀割断的。招山是一座巨大的山,跨越好几个县,人在里头失踪一点也不奇怪,但有一种说法却很奇怪。他们说绳子不是那两个小孩割断的,而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在周围就应该可以找到两个男孩的尸体。可是那两天,世外桃源的人们全体出动,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固执地坚持说,不能排除小孩们在腾空的一刹那发生的奇迹。然而是什么样的奇迹呢?是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入云霄了,还是某只大鹏将他们接走了?由于大伙的嘲笑,这些人拒绝往下继续推理。

"你们分头到山里去细细找一下,还可以找到秋千的遗址的。"荠四爷半闭着眼说。

有一名男孩同围着荠四爷的这群孩子离得远远的,这是一名十五岁的、身材细瘦、性格阴沉的少年,他住在村旁的庙里,替人帮工为生。每天傍晚荠四爷坐在禾坪上讲世外桃源的故事时他都来了。孩子们对荠四爷的故事发出"啊!啊!"的惊叹时,少年的嘴角挂着鄙夷的冷笑,目光炯炯如同夜猫。

"吃的嘛,种的什么吃什么,养什么吃什么,红薯、玉米、大豆,甚至还有稻米。猪、羊、鸡、鸭到处跑,还有一所学校建在一块大岩石上头,下头就是深谷。"

"还有学校!还有学校!"小孩们都欢呼起来了。

"学校里什么好玩的都有,就是没有秋千,荡秋千这种游戏已经被禁止了。"荠四爷说这句话时睁了一下眼,阴险地看着孩子们。

"荠四爷骗人!骗人!"小孩们嚷叫着,要来扯老人的胡须。

荠四爷躲闪着,用双手护住自己那一部白胡子,一下没坐稳,竟被他们掀翻在地,四脚朝天,而两个小男孩还往他身上扑。

闹了好一阵,弄得老人灰头土脑的,孩子们才渐渐散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扶好,恨恨地吐着唾沫,重新坐下来点燃烟斗。这时老人便开始来打量蹲在他对面的、名叫苔的少年。少年也在看他,四目相对,氛围有点紧张。

荠四爷总是等着苔走过来同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向他提出质疑吧。而这个流浪儿苔,每次都离得远远的不肯过来,但也不离开,像在同荠四爷较劲似的,使得荠四爷十分讨厌他。荠四爷记得苔是四年前流落到村里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他父亲,那一天下着暴雨,有山洪暴发的迹象,父子俩湿淋淋地躲在庙里。大约是受了寒,那父亲很快就病死了。从此苔就住在庙里,白天出去帮人打零工,在主人家吃饭,夜里睡在庙内的一间小杂屋里。

荠四爷要在禾坪上坐到深夜才进屋,他打着瞌睡,听着蚊子叫,脑子里就出现很多匹马的头部,那些马头一律仰天发出惊人的嘶叫。这时荠四爷就会惊醒过来,慌张地四顾,而他视野内能看到的总是那同一个人--苔。今天情况有些不同,荠四爷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黑影,那人向苔蹲的地方走过去,然后两人就凑在一处说起悄悄话来。荠四爷的老眼在夜里如同蒙了一层雾,当然就看不清,他也不好意思起身去观察那个不速之客,他坐在原地等待,他估摸着时候大概已经到了。

果然,那人消失在小路那边后,苔就朝荠四爷走过来了。

"刚才那是七哥,来催促我的。现在您把原委告诉我吧。"苔说道。

荠四爷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在他心底藏了八十年的、早已被他碾碎了的那个秘密又在蠢蠢欲动,而且就要暴露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打量着苔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在由衷赞叹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苔似乎是毫不在意他那蔽人耳目的花招,直奔他的主题而来的,而且他是多么的有耐心啊。荠四爷就这样在苔面前沉默着,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当中。他回忆起多少年来,他是如何地在村里传播关于世外桃源的知识,以至于现在这里的男女老少都深信不疑,都讲得出关于那个社会的一些细节性的情况了。然而"原委"究竟是怎样的呢?荠四爷想,"原委"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它既不是从他的父亲、也不是从他的祖父那里听来的,它是他亲身经历的,因为不堪回首,就在漫长的人生中果真将它忘记了,现在再要想起来也不可能。又因为不甘心,就将些旁枝末节的议论到处传播,以平息心中的不满。就在不久前,他还听见他的一个侄孙向外人介绍说:"世外桃源肯定还在,您想一想,这山有多么大,里面什么藏不下啊。如果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就说它不存在,这不是太自负了吗?"侄孙说这话时,荠四爷在一旁无缘无故地脸红。

"我估计到了,那种事,要说出来有很多困难,您一定很为难。可是我,决心要做一个调查,您大概感到有些意外吧?"少年说这话时的口气有些得意。

"有什么意外呢?俗话说三岁看人到老,从你来村里的那天我就在等你下决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一天的暴雨声还在我的耳边响呢。这两年,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你要再不行动,我就会等不到那一天了。"

若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会谁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然而这一老一少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是怎样达到心照不宣的也是很难想像,因为事实上,今晚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荠四爷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有一双年轻的脚在取代他往前走,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忘记得了的。就在昨天,他在去茅坑的半途上还听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声音,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接着他看见远蒲老师,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也停下了脚步,同他一样将脸转向茅坑那边细细倾听。远蒲老师也是最喜欢谈论世外桃源的一个人。荠四爷向远蒲老师走拢去,问他听到了什么,他却又一脸茫然了,接着就做出嗔怪的鬼脸,说他在呼吸从山里吹来的新鲜空气呢。荠四爷不明白他到底想遮掩什么。荠四爷并不能从村里人的热心上得到安慰,他为着可耻的忘却而日夜不安,这也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向孩子们讲述那些古老事件的原因。后来他在茅坑里大便时,仍然可以听见松枝在吱呀吱呀地乱响,响声的意义暧昧不明。

苔在那天夜里回到庙里时,七哥已经在台阶上等了一气了,地下扔了三个白色的烟头,门框也被他于烦躁中踢坏一块。

"最好什么都不带,留后路的想法是要不得的,你想想看,他在飞出去的一刹那要是踌躇起来,事件还能成立吗?多少人一不做二不休都还……"

他还要唠唠叨叨,苔将门在身后反手关上,将七哥关在外面了。后来七哥又凑到窗户上朝里看,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好悄悄地回家去了。

苔躺在破门板搭成的床上,周身如同起了火,可怕的煎熬开始了。他也许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说不出口、也想不清楚的事,很可能他会为那件事送命。那件事同荠四爷有关,但因为荠四爷三缄其口,苔的行动就失去了依据。父亲临死的时候的表情也分明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苔,他死死地抓住苔,眼珠鼓得老大,可就是说不出口。他死过去又醒过来,反复好几次,用力摇晃着苔的肩膀,还是说不出口。最后他瞎喊了几声,悲愤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年苔就熟悉了关于世外桃源的传说,又过了些日子他就渐渐地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家乡带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大概那时他就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于是将自己的骨血留在可以重新开始某个事业的地方,从而让周围的环境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吧。此刻父亲那血红的、鼓出的眼珠牢牢地紧盯着他,逼迫他进行紧张的思索。苔却不能思索了,因为他的思索也失去了依据。苔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在门板上用力捶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像他父亲那样发出一声长嚎。窗台上那盏油灯跳了几下,立刻熄灭了,月光洒在房内。有一个影子慢慢移到了窗前,像是一个小孩,苔觉得那人正在观察他。

"是七哥吧?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苔故意这样说,为的是给自己壮胆。

"是荠四爷。开开门来让我进去。"

荠四爷要踮起脚才能坐上门板床,在黑暗中苔对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好像他是一只老猴子似的,只有他身上的烟味在提醒着他的尊严。他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捏着苔的手腕不放,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身马上冷却下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苔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你只要帮一帮我,我就会想起来了。"

荠四爷动了动身子,老骨头一阵劈啪乱响。

"你把我的腿挪到床上放直吧,我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苔蹲下身去,将那两条细细的腿子抱住,放到床上,他又一次感到这老人像一只猴子。

荠四爷靠在苔的那只稻壳芯子的枕头上,重重地喘息着,伸直了双腿。他仍然紧紧地捏着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告诉苔说,到处都是那种声音,他在禾坪里把脸转了又转,不论是面向山谷,面向鱼塘,面向村里的大屋,还是面向稻田,现在都听到那种一式一样的声音。他终于搞清了,他一定会在今天夜里把那件忘记了的事想起来,于是他就可以传达给苔了。那时他和他两人都会通体轻松。而现在,他要请苔为他捏一捏腿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苔为荠四爷按摩着,每一下都按在老人的骨头上,因为那两条腿实在是没有多少肌肉了。老人发着抖,不住地说:"舒服啊,舒服啊。"

"秋千的事是您的杜撰吧?如果您是那摔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身上会没有伤呢?而且您也没有飞到天上去,天天都在村里。"

"啊,啊,啊!我正在想呢!我想--,我想--,你总不会怀疑世外桃源吧?"

"怎么会!我爹爹不就是为了它将我带到此地来的吗?我记得上路后的一天夜里,是在荒原里,三只狼在后面追我们,我们俩都觉得必死无疑了……喂,您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吧?"

在月光下,苔看见荠四爷的胡子如同雪一样白,他的一只手搭在胡须上头,眼珠慢慢地闭上了。兴奋的苔还是很殷勤地为他按摩着,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突然,那两条腿变得僵硬起来,并渐渐冷下去。苔的手停止了动作,两滴泪凝在他的眼角。

对于荠四爷死在苔的房里这件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出殡的那天苔没有去,他到邻村帮工去了。人们都很愤懑,说苔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到底是无根无底的流浪汉,荠四爷真是白信任他一场。

苔从此在村里变得形单影只,谁也不愿答理他,小孩们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四处散开,还说他身上有"鬼气",沾上就脱不了身,这自然是大人告诉他们的。

过了些时候村人们就推举了一位关于世外桃源知识方面的新权威,这是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婆,长年同猪住在一处。这位被称作茅娘的老太婆到了晚上就坐在禾坪里荠四爷原来坐的地方,孩子们涌向她,将她团团围住,要听她讲。他们对村里的变化浑然不觉。

"世外桃源在大山里头这是没错的,看看这座山吧,它真是大得--大得没有人能说得出有多大。"茅娘用力敲着烟斗说,"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架秋千,而是一架石磨。"

"一架石磨?!"孩子们的眼珠都瞪得如铜铃一般。

"也有两个小孩整天围着那石磨看,后来失踪了。石磨那么大,人们怀疑他们早被碾碎了,和在粮食一起,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茅娘吐出的烟雾成了迷魂阵。

苔隔得远远地冷笑着。他心里想,这位茅娘同荠四爷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诡诈,顽童们断然不敢动她一个指头的。苔惊异于自己从前怎么没有发现村里有如此强有力的老女人。荠四爷死后,苔看见自己面前的这条路越来越模糊了,他时常通夜不睡,坐在门板床上面长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荠四爷在八十多年前为什么没有消失,却留在村里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遗传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荠四爷和他之间的这种遗传。现在苔注视着七十五岁的茅娘,心里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击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面前来。

苔踌躇地慢慢移过去,他第一次发现老女人的花白头发是如此的茂盛,怒气冲冲地在她的脸庞周围张开着,使她看起来有点像雄狮。

"你这孩子,怨恨是没有用的,还是俯首听命吧。"她边说边吞云吐雾。

"但是总要让我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吧,像这样被蒙在鼓里……莫非我父亲同你们这些人有约在先?"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严厉地敲了敲烟斗,"胡思乱想是不好的。你父亲那种人,谁会同他有约在先呢?打个你不喜欢的比方说,他就像一只被追急了的狗,是闯到村里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苔的眼前就出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着头往家里走,他想,秋天已经来了,夜晚开始变凉,可是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么东西出现吗?早上他从禾坪经过到邻村去,看见这老太婆在竹靠椅上打盹,烟斗掉在地上,烟草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这种时候,苔总是背脊发冷,想到在这个村里,一种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远流长。走到转弯处,就要进庙了,他听见七哥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却不走拢来。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前天他已经去山里看过一次了,当时七哥不怀好意地指着一个幽深的洞口要他钻进去,他想了半天还是没钻,七哥就愤愤地骂他"孱头"。进了房间,苔心中霍然一亮:为什么不留下呢?留在村里,不就可以每天想着自己耿耿于怀的事吗?这样一个村子,人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种地方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他打开窗子,听见七哥还在原地唤他,那声音时高时低,无比执拗。此刻,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遗嘱。

那天夜里月亮像一个大银盘,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户,窗户上晃动着好几个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门,看见在庙门外面,在黑暗中,全村人都来了,三五成群地。嗡嗡嗡地议论着,看见他出来大家就一齐住了嘴。从庙门侧边的杂屋里,清晰地传来七哥的声音。

苔最后还踌躇了一下,终于跟着七哥走上了那条小路。村人们的议论又在身后响了起来,像要追上来似的,他一回头,却又看见他们在原地未动。苔的双腿开始发抖,牙齿碰得格格作响。七哥在前面走,走一段又回过头来等他跟上,反复地安慰他说,世外桃源绝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会顺顺当当地回到乡亲们当中。

同荠四爷的情形一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也在苔的记忆里完全消失了。七哥没有从山里回来,据说是出走了。时间一年年流逝,苔终于变成了老人。苔不喜欢讲话,他只是一味地坐在禾坪里发呆,将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们在禾坪那边嬉戏,没有人到他身边来。他轻轻地拍着膝头,心里明白自己也已经成了那件事方面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