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蛇岛

三叔可说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每当我想到我那遥远的、阴沉的故乡小村庄,就禁不住背脊骨发冷。那是一个被称为"蛇岛"的小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我小的时候总想搞清"蛇岛"这个名称的来历,因为我们那里的蛇并不比其他地方多。有一位比我年长的少年对我说,这里原先是有蛇的,有时一棵树上挂着好几条呢。三叔家住在村尾,同大家隔开一百来步远,就好像赌气似的,房子建在稻田边上。那时三叔总是挑着一担红皮白心的小萝卜到很远的镇上去卖,一般早上出去,回来时都快半夜了。我们那个地方贫穷的程度令人吃惊,据说是土质不好,庄稼总是歉收,一般从冬天起全村人就开始喝红薯稀饭,一直喝到新稻打下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就是父亲的去世也没能将我唤回去。我母亲早死,我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是三叔埋葬的,当时他给我来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大意是后事全处理好了,要我不用回去了。信中有句话铭刻在我的心底:"像这种故乡,越早忘记越好。"三叔虽是个农民,却有较高的文化,被人称为"秀才"。多年里头我都感到纳闷:怎么我出来三十多年了,故乡的人(包括我那老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呢?路途遥远是一个理由,但并不是远到来不了的地步,坐火车也不过就是一天多一点吧。看来他们也同我一样,同属"蛇岛"的血统。父亲生前给我的信总是强调村里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没有谁挨饿,年轻人更是满世界乱跑。他从不提出要我回去看看,反而告诉我家里住房被山洪冲垮了一间,现在只有一间房了,要是我回去的话就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三叔家。他就好像在主动为我的不回家找理由似的,但那种口气又不完全像,也许他和三叔都在坚守一样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父亲死了后,就没人给我写信谈故乡的情况了,我同那边的联系全部失去了。我知道三叔还活着,他比我父亲小二十岁,身体也没有任何病。

命运总是爱同人开玩笑。就在我差不多已快将故乡抛之脑后时,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我生日),上司将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最近工作不太起劲。"他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那把硬椅子,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望您多多指出。"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是这样,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人家一告诉我啊,我就觉得很惭愧,我对部下太不关心了,难怪你工作起来情绪不高。我现在下了个大决心(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因为现在公司里正忙呢),给你半个月假,让你回去看看你父亲。"

"我父亲早就过世了。"

"真的吗?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我说你呀,你这个人真是太忠厚老实了,我可以想得出当初你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既然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一趟了,去为你那可怜的父亲扫扫墓吧,安慰安慰他老人家。你明天就走。"

我心里虽老大不愿意,上级的指示也缓谜瞻臁N艺飧霾凰僦途驼庋氐搅思蚁纭?/p>

但家乡已经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仔细搜索我的记忆,无论我怎样盯住那些景物打量,就是唤不回原先的那个故乡了。一下汽车我就想去辨认那条通往我们村子的山路,那条我从童年到青少年走过了无数次的弯弯扭扭的鹅卵石路。但是路在哪里呢?连山都消失不见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有一个外墙色彩刺眼的平房群落,房子的周围连树都很少。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就去同一名农妇打听。

"蛇岛?"她翻了翻眼,用我久违了的乡音说道:"这就是。"

"哪里是?"

"到处都是。你找谁?"

"我找我三叔。"

"你是徐良家的呀,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死了?!"

"村头有你的墓。没想到你竟会回来。"

她凑过来,用两个指头在我背上抓了抓,好像要弄清衣服底下是否有人,口里还在惊叹:"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忽然她放开我,飞快地跑开去。她的身影在稻田里一闪一闪的,但她并没有奔向那些平房,她消失在房子后面不见了。

我顺着那惟一的一条路进了村。第一家是两间丑陋的茅草房,我怀疑里面根本没住人,就走过去了。我在第三家的门口停了下来。看见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在门口编草鞋,我估计这是孙辈的小孩了。她们都不理我,我只好涎着脸一遍又一遍问她们:"家里有人吗?我要找人。"终于那个瘦一点的女孩抬起了头,但她说的却是:"滚开。"

我只好转到第四家去敲门,不过这一家根本没关门,我一敲门门就被风吹开了。房里的家具摆设一览无余。里面房里的那张床上面睡了一个老头,雪白的长发在幽暗中很醒目,我很诧异,这乡下老头怎么这么风雅,居然留长发。

"老大爷,老大爷,我要找徐三保。"

老头在床上扭动了几下,示意我到他跟前去。

我发觉他患着病,胸口起伏着,闷闷地咳嗽,眼里流着泪。

"找三保?"他费力地哑着嗓子说,"好嘛,总算有人来找了,他这些年也没白等。好。"

"我是徐良家的,刚刚回家来。"

"徐良家的,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你、你找三保?难、难得很啊。"

我觉得这老头已经神志不清了,再缠下去只是耽误时间,就抛下他走出去,继续往前找。我走过了好几家,看见一家有个中年男子,正在坪里晒绿豆,他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请问我三叔家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啊?"

"徐良家的?哈!还真有这事!"

"有人告诉您我来了么?"

"当然,当然,欢迎你回来。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了。"他夸张地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圈。

但是他并不邀请我去他房里坐,他就站在外面同我讲话。我看见房里有个女人的头晃动了一下,正是我刚才在田里碰见的女人。我再次询问三叔的家在什么地方,中年男子显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好一气,终于告诉我说,三叔已经没有家了,自从那次大灾难之后,很多人都没有家了,现在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只有我搞不清情况。"实际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说这句话时,多褶的脸上就显出沧桑感来。

"那么他人在哪里呢?"我问。

"你脑子里那种村子的观念要改一改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今天你进村遇见狗了吗?没有吧,你看看哪里还有狗?嘿。你问他在哪里,这问题是不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的人才问的。除了村里,他还能到哪里去?"

"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会碰上他的!!"他愤愤地说,撇下我进屋去了。

我又打听了好几家,那些人不是极不耐烦就是答非所问。我提着行李,实在是累坏了。这时我记起村头有我的墓的事,咬咬牙又往村头走去。我在一棵枯瘦的樟树下放下行李,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向前望去,与稻田连接成一片的地方的确有很多凸起的坟包,但那些坟包上一律没有墓碑,我怎么能知道哪一座坟是我自己的呢?恐怕连父亲的坟也没法找到了吧。尽管这样想,我还是拖着脚步到了坟茔间。所有的坟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看来是没法辨认了。其中有一些竟然张着大口,旁边乱扔着人的枯骨。在这种地方停留得久了,只觉得阴气上升,于是赶紧走出去。这时我已在心中确定了:"那农妇说村头有我的墓完全是捏造。那么这里是不是蛇岛呢?如果根本不是蛇岛,刚才那两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在村里等,一直等到三叔出现为止。"我打开旅行袋,拿出矿泉水和香肠来吃,脑子里思绪乱纷纷的。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村子,想起中年男子说的关于大灾难的话。这周围的环境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让我想起我的故乡来,我分明是到了另一个村子,但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都认得我。莫非真的发生过大灾难?要是那样的话,我们那个"蛇岛"的历史是不是就埋在这些乱坟底下呢?

我打算再到村里一家一家地去问,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这一趟回故乡,还身负着为父母扫墓的任务,要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又怎么向上司交待呢?恢复了一点气力,我又走进一家金黄色外墙的人家,我把行李放在门口,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忽然有个人在我后面拍了一把。

"哈哈!还真是你啊!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有意思,有意思。我是个不信邪的人,俗话怎么说的?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下你可找中人了!"

这是一名老年男子,留着灰色的山羊胡子,他也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我不准备对他刨根问底了。老头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子出来了,大概是他的女儿或儿媳,女子问老头客人是不是在他们家吃饭,老头就把眼一瞪,很凶地回答:

"这还用问吗?我们要好好吃一顿,晚上还有活动。"

女子应诺着进去了。

我开始打量眼前这副面孔,我看了又看,还是引不起一点回忆。老头见我盯着他看,就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我不知道他笑什么。这时我感到脖子上奇痒,用力一拍,拍死两只花脚蚊。屋前的沟里蚊子已成了群。我坐不住了,从包里掏出毛巾,将自己的脖子围起来。两只手则插进衣袋,即便如此,毒蚊还隔着衣袋的布来攻击。再看老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对这些蚊子完全没感觉。刚才那女子又出来了,给老头送来烟斗,老头就开始抽烟叶。我的脸上又被叮了两个包,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不礼貌地起身走动。同时我也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乱问话,以免惹怒了老人。可是我不问他也不说,时间就在难堪中挨过。他抽完烟,终于开口了:

"徐良家的,我告诉你,你只能夜里去同他会面。"

"您是说同我三叔会面吧?"

"还有谁?!"

"您会带我去吗?"

"当然,我把你带到那个地方,然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我是不能进去的,我试过无数次,每次都被赶出来。有一回一个家伙用一把二齿锄朝我挖来,挖在树干上,现在那棵树上还有碗口大的疤呢,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棵樟树。"

"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想大概是同你一样的人吧,脸上有记号。刚才我一看见你就想起这事来了。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回故乡这种事呢?也就你这种人了。"

他的话令我毛骨悚然。我隐约感到了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片乱坟,难道我的三叔住在乱坟里头吗?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把我看作一个死人呢?我还要细想下去,他就拍着我的肩邀我进屋吃饭了。他的表情十分和蔼,我稍稍放了心。

吃饭的时候这一家的儿子也来了。儿子朝我点一点头,阴沉着脸坐在我旁边。女人们端着碗在屋里走来走去,除了媳妇外(不是女儿),还有两位搞不清身份的中年女人,好像是他家的亲戚。菜很丰盛,都用很大的盘子和盆子盛着,热气腾腾的,还有酒。很难想像这么贫瘠的地方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酒席。那儿子埋了头只顾吃,两位中年妇女则好像很紧张,一个劲地看我,也不怎么吃东西。老头大声嚷着叫我喝酒,那是一种略带苦昧的农家酒,喝了两杯我就有点晕头晕脑了,但老头不放过我,一边劝酒一边将美味的野鸭肉向往我面前的盘子里放,盘子里各式菜肴都堆起来了。我口里不停地叨念:"真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又喝了一杯,只觉得天旋地转,继而迷迷糊糊,老头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壮士一去不回头啊。"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伏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上,但其他人都不见了。看看外面,天色已晚,显然我只能宿在村子里了。我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将每间房里都察看了一下,一个人都没有发现。这时我看见我的行李包已经被他们提进来放在椅子上了。蟋蟀在灶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叫。我想,这家人家的好心与好客应该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他们有点古怪,看来我今天夜里只有住在他们家了。我打定了这个主意就走到外面院子里。月光下,前方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外什么都没有,全村人都进入了深深的睡眠。院子里我白天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近去,看清了是那老头。

"你只好自己去了,我帮不了你。刚才我借着酒劲去了一趟,还是给抛出来了,腿都给摔坏了,哎哟!哎哟……"

他弯下身痛苦地哼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是不是摔断了腿。我问他的儿子媳妇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要我去叫他们来?老头用力摆着手,说"千万千万不要"。他又呻吟了一会儿,好像缓过气来了。

"我儿子年轻气盛,他还在那边和他们斗。那些家伙全都举着锄头和二齿锄,我们呢,什么都不带,就赤手空拳。你的三叔,他的武器是一把大镰刀,我只要看见那把镰刀就死命地逃,你想,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敌得过他?你听,我儿子回来了,这没出息的家伙,真把我气坏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绕到房子后面去了。

"他不好意思从前门进来,他羞愧得不行。"

"您说我三叔举着大镰刀?"

"是啊!他就在那边,你白天去过的。我想他伤不着你,你现在去试试运气吧。"

我到达坟地时万籁俱寂,那棵我作为标志的樟树也找不到了。我想,只要我呆在这里不动,三叔大概会来找我的吧。我抬眼望去,起伏的坟包就如月光下的牛群。想起老头描述的刚才那场混战,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在坟场边上坐了好久,什么都没发生。也许那老头是在胡说八道吧?想想又不像。硬着头皮等下去,时间大约快到半夜了。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一会儿。村庄在我眼里变得十分的不真实,那些高低错落的瓦屋顶,那些五颜六色的外墙,在星光下已经脱去了白天里那种恶俗炫耀的风格,显出其无比古老的内涵。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要找的人并不是三叔(很可能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而是这个奇怪的老头,还有他那不可接近的儿子,以及老头的儿媳,两个中年妇女,我在第四家遇见的疯老头,我最先遇见的农妇和后来遇见的她丈夫,甚至包括第一家碰到的两个小女孩。他们是和我处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吗?或许更不可理解的是我自己?在这么多人的眼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人应该怎样同一个幽灵打交道呢?是不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对付像我这种幽灵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抵制?狗在什么地方叫起来了,那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很多狗一齐叫,我觉得那声音是很熟悉的,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狗叫。那么,我是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故乡,这里是故乡旁边的一个陷阱。我得先挨过这一夜,然后再去找我的那个村子。这样打定主意之后,我就往老头家走去。

我回到这一家时,发现门已经关起来,大概屋里的人都进入了沉睡。我转到卧房那边去敲窗子,敲了又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把门向我关上了。"我悲哀地对自己说。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打瞌睡,我的头靠在旁边的枯树的树干上,心里一边忧伤地想:"这里怎么连树都栽不活?"一边就变得昏昏沉沉的。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看见天上那些大颗大颗的星星,也可以听到狗在遥远的地方狂吠。因为姿势不合适,总难以睡着,弄得很难受。大约下半夜的某个时候,房门"哗"地一声大开。我看见父子俩一前一后跑出去了,他们走了后,门还是敞开着。我趁机溜进屋里,就在厅屋里的木沙发上倒下便睡。木沙发很短,我只好曲起双腿,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在那两个人回来之前睡个好觉。我真累得不行了。我在朦胧中看到整个屋里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还看到女人们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磨刀、烧热水。几次我要挣扎着醒来都没成功。但女人们终于发现了我,她们三个人围着我站在沙发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只好坐起来,她们却不同我讲话,仍然哭丧着脸望着我。

"老爹他们还没回来么?"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三个人一齐用拖长了的哭腔说。

我觉得她们都为什么事对我大失所望,又因为这失望而对我很怨恨。也许我不应该呆在她们家了,也许她们刚才是期望我同那老头和儿子一块去坟场那里决斗的。我现在就赶去应该还来得及。真的,我怎么把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呢?如果我不找到三叔,上司问起来我无言可答,我在上司眼里的印象也完蛋了。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三个女人就同时松了口气,悄悄议论道:"他总算还有责任心。"

外面并不那么黑,但也许是黎明前了。我回头看看小屋,里面真是灯火通明,不知女人们在忙碌什么。当我匆匆赶到坟场边上时,老头和那儿子正躺在地上呻吟。老头看见我朝他弯下身,就朝我挥着手说:

"那边,你去那边吧,你同他们才是一伙的。我挡不住那些家伙,我儿子也挡不住他们。"

"那边什么也没有。您就由他们去吧,干吗自讨苦吃?"

老头听我这样说,就停止了呻吟,冷笑道:

"我们就是不服气,谁敢保证每次都是他们赢?你睁眼仔细看看,你三叔不就在那里么?瞧,他溜到菜土边来了。喂,老家伙,你的侄儿在这里!这一招还真灵,他躲起来了。"

老头说话间那儿子已爬起来了,一声不吭地往家中走。这时老头提议同我一起去坟地,让我看看自己的坟,我欣然同意了。我搀扶着他往那些起伏的坟包走去。老头兴奋地说,他同我在一块,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就都躲起来了。他边走边问我看见三叔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很失望,指责我没有用力看。老头让我在一座被挖开的坟包前面停下来,于是我就面对那黑洞洞的大口了。

"这就是我的坟么?"

"是啊,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旁边那个是你三叔的,你父亲的在后面。你看,大家死了后仍在一块,这有多么好。"

他在泥地上坐下,抽起烟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他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样。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死,我是一个活人,不是幽灵,但我张不开口。这种辩白又有什么用呢?他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他刚才同他的儿子都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他和我一道在坟茔间走,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不过到底为什么鬼魂会怕我呢?

"我在城市里面工作,我并不知道老家有我的一座坟。"我试着同他讨论。

"那是你没有回来看一看啊,一回来,什么都暴露了。"他平静地说,"你三叔可是个顽强的老家伙,每次他都非把我打倒不可。你注意到我们村子同外面有什么不同了么?"

"什么不同?"

"是这样,你站起来看一看。看清了么?死人和活人各占一半,以那棵老樟树为界。我们各有各的地盘,几十年了,相互间总要斗个不可开交。你白天也看到了,这个村子里连树都不长,田里的收成也不行,这是死人同活人争地盘呢。刚才我们还打得焦头烂额的,你一来,他们都乖乖的了,他们还没有习惯你身上的气味,你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会习惯了。真不容易啊,这一次,我们给你发了那么多电报,你才回来。"

"给我发电报?"

"对。你不知道吧?都是你上司收的电报,他是我的二儿子。"

他嘿嘿地干笑起来。村庄在我眼前浮动着,在这些一栋一栋的农舍里,隐藏了那么多秘密的内幕,它们进入虚无的大海,如同船一样朝我驶来,像要将我压碎似的。也许,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真正忘记的,任何事。我想起我那位戴眼镜的上司,他的确长得很像老头那阴沉的大儿子。我这个"蛇岛"的儿子,原来老家一点都不曾忘记我,原来我每一刻都活在他们的原始记忆之中。眼前的这个老头到底是谁呢?这么大一个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接待我,而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我坐在我的坟墓边想着这些事,在这个无比漫长的奇怪的夜里,我失去了对自身的把握。谁又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一想,我反而不再焦虑了。顺着夜风传来老头的儿子那带哭的呼喊声:"爹爹--"声音嘶哑而愤怒,我看不清老头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无动于衷。

"你算一算,你离开村子有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一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坟地里真安静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大概是对你不习惯吧。刚才这里热闹得像一个大集市。我每天夜里来这里打发时光,同他们打架是常事,老年人反正瞌睡少。不瞒你说,从今年以来我还没睡过觉呢。瞧,你三叔又来了,他很羞愧的样子;一般他们见了生人就害羞,但你并不是外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这有点怪。喂,你哪里去?你不要乱跑!!"

我在那些坟包间绕来绕去地奔跑,我想摆脱老头,去和三叔见面。我主观地认为是老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才见不到三叔。我跑了好一气,这坟地里却并没有任何动静。空中有薄薄的雾,有些坟可能是新挖开的,闻得到泥土的气味。此时此刻,这坟地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反而给我一种居家之地的感觉。而且无论我朝哪个方向望去,都看不到鬼魅的影子。老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我跑了一大圈回到他身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唐突地对他说道:

"您就是我的三叔吧?"

"现在这对你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是啊。"

这是一个长得无尽头的夜,我闻着新土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厌倦从骨头里向全身蔓延。年轻的时候,我们尽力向外跑,跑得远远的,跑到陌生人当中去,与此同时,在原地,那如同烟一样稀薄飘渺的家乡,一种进程也在不可逆转地进行着。经历了如此变故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来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遗忘所改变了的幻觉,我在幻觉的支配下当然认不出三叔了。说到底,又有谁能认得出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这样一想,三叔的侧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并且游移起来。

那天夜里在三叔那间窄小的卧房里,承受着蚊子的袭击,我同他展开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长谈。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儿子在院子里愤怒地咆哮。我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经过了这种推心置腹,从前的那个三叔的形象丝毫也没有得到恢复。慢慢地,我的那种顽固的要"对号入座"的情绪就淡漠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成了一幅斑驳的肖像画,一种古老的,难以辨明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