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饭店
你们从这里走过,推开这座简易房屋的小饭店的门,朝里望去,会想:人怎么能够这样生活?你们倒不是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当然,也绝对不是觉得好,你们只是失去了判断力,有些看不懂。于是,就发出这样的质问:人,怎么能够这样生活。
小饭店所在的位置是一条杂沓的弄堂。弄堂两头通马路,都是这城市的交通干衢,车辆非常繁忙,常常会从这弄堂里取道而行。行人呢,更是将这里当作马路。其实呢,它也更像是马路。它是条颇为宽阔的弄堂,从中又分出一些支弄,就像它的横街。它甚至是有着上街沿和下街沿。它所以没有成为一条马路,大约只是出于市政上的某一个疏漏,于是就一直和一侧大马路的弄堂和房屋顺序而排,占据一个号码,称为几百几十几弄。而它又不是一条著名的里弄。著名的里弄是以房屋的建筑而著称的,它则是杂沓的。原先,弄内有一些中小型工厂,一所学校,间杂着住宅,大多是些棚户,也有几幢砖木的,勉强可称为洋房的楼房。由于这样莫衷一是的组成,就更像是一条马路了。相信它曾经是冷清的,从它至今还残留着的一段高墙,便可推想出那种人迹罕至的情景。墙面上刷着石灰粉,墙外立着水泥电线杆,墙角伸出一盏铁皮灯罩的路灯。棚户的住宅虽然是拥挤的,可却伸向弄堂的腹地,那里有着错综复杂的支弄。而主弄倒是静寂的。水泥的上街沿下的鹅卵石路,十分清洁。
可现在,全乱了。棚户动迁,盖起了新工房。然后,房产商买下破产的工厂的地皮,盖起了商品房。学校也迁址了。这些楼房相继在一二十年期间盖起,并且还将继续盖下去,盖的时候,都不作前后左右的考虑,眼睛只看着自己,所以放在一起就显得格外的零乱。前进后出,高低不齐,新旧不一。再间着几块正在施工的工地,竟是一片狼藉。同时,街道为了创收,也为了解决无业人员的饭碗,便在原先上街沿的地方搭起了两排临时房屋,间成店铺,租给下岗的或待业的居民做买卖。而租赁者大都是转手租给外来人口,从中赚个差价,脱身再到别处挣省力的钱。这些外来人口,一来就是一家,小孩子起码在两个以上。两三个平方的简易房,白天是店面,晚上作床铺,烧饭,洗涤,用餐,便都到了街沿下。还是乡下人的习惯,污水往街心一泼,垃圾也往街心一泼。小孩子放羊般地放在弄堂里,车缝人堆里挤着,也不怕危险,是不知道厉害。晚报社会新闻版上,小孩子掉进窨井里,被人贩子拐跑,等等的,大都是发生在这一类的弄堂里,也多是外地人的孩子。
在小饭店所在的弄堂里,外地人经营的店大致有这么几种。一种是建筑装潢材料店,以福建人为主,不知与拐弯出去的马路上那一排福建南平人开的木材铺有无关系。这里卖的都是些水泥、黄沙、砖、油漆、胶水,还有门锁、合页、拉手、窗帘杆。这些小五金装潢材料,看上去同大商场的一无二致,可价格却奇怪地便宜十数倍不止。比如一副铰链,在装潢总汇可卖到一百多元的那种,在此只十二元便有了。倘若多买些,还可再便宜。他们很坦然地说这些是假货。但是,他们又说,那一百二百的难道又是真的吗?用起来还不是一样的,何苦去花那个冤枉钱呢?他们这样规劝顾客。他们还有一种本事,就是迅速地与弄内新楼里装修的民工搭识起来。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些互惠互利的关系。一些民工固定地在某个店铺购买材料,然后向东家报账,其中的虚实只有他们知道。要遇到那些比较把细的东家,样样东西都要自己过手,他们便将预算定得很高,等东西买进来以后,他们再去退。这种交易是在半公开之下进行着,要捉却也捉不到。这些福建人都是矮小精干,皮肤黧黑,高眉凹眼,看人的眼神很机警,既能出力,又能出谋的样子。他们互相间说着艰深难懂的闽南话,语音很激烈。与外人须说普通话,顽固的乡音使他们变得有些口拙,但并不妨碍他们的表达。他们甚至比别人表达得更好一些,因这乡音里有着一股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很起作用。这是一种。还有较多的一种营生是饭铺。
饭铺的情形就杂了些,有兰州拉面,可店主并不是兰州人,却是山东人。或者从兰州人那里学来的手艺,或者根本是另一路的拉面,只不过挂“兰州”的牌子,借个名声。除了山东人,还有安徽淮南人,江苏苏北人,浙江人。他们早上一律供应豆浆、油条、糍饭,中午晚上则是炒菜、面条,还有盒饭。这种生意倒是辛苦生意,凭的全是勤快。就看他们手不停、脚不停的,早饭铺还没收摊,已经开始拣菜、剁肉、淘米煮饭,抢先把盒饭的几荤几素摆上桌案。通常的荤菜总是卤蛋、大排、红烧肉、肉丸、油炸板鱼、青鱼块。素菜则是海带结、麻婆豆腐、豆芽,再加上些时令蔬菜。菜盛在大号搪瓷缸和铝盆里。先这么放在铺子里,紧跟着就为炒菜备料。洗肉洗菜,还有洗鱼的血水,就沿了阴沟流去,来不及下去,就漫出来,漫了半条街。菜叶、鱼鳞什么的,也粘得满地。所以,苍蝇是成群搭伙的。有隔壁店铺养的猫来找食,在桌凳底下钻来钻去,把些鱼肚肠拖来拖去,身上的虱蚤就跳来跳去。等到中午,摆盒饭的桌案就推到了街沿上,小炒的菜也码好了,排开了。这一阵要忙碌到下午两点才能结束。两点以后有一段消停的时光,店主、打工的就在店铺前坐坐、站站,看看野眼,或者互相串串铺子。这些打工妹都穿得十分鲜艳,大红大绿的化纤面料,领口和袖口处做着宽宽的繁复的荷叶边,脚上趿着塑料拖鞋。她们有的是店主的乡人,有的却也不是。从四川来的、湖北来的都有。她们脸上还留着紫外线强烈照射印下的特别深的腮红,这两片又大又深的腮红把眼睛都映得小而暗淡了。所以她们就显得有些迟钝。和这街上的几乎差不多数量的发廊里的女孩相比,她们不知要老实多少。发廊里的女孩眼波都是灵动的,看着人时有着含义。她们一般都是洗头外加按摩,她们站在客人身后,手插在头顶上一堆雪白的泡沫里,揉搓着,抓挠着,听见门口有人走过,便微侧过脸,用眼角的光冷冷地觑人,这冷里,却又挟裹着一股子热,向人招手似的。她们耳垂上的金坠子,随着她们抓挠头发的动作打着晃,金灿灿的,特别耀眼。她们戴的金首饰一律是特别黄,成色特别足的样子,显示着她们不凡的收入和身份。入夜的时分,这条街上别的店铺都黑了灯,下了卷帘门,惟独这些发廊还亮着。又都是高支光的日光灯,就更是雪亮雪亮。里面包着些欢声笑语,还有些动作。这时,这条街静得很,就显得发廊里的动静分外活跃。要不是有它们在夜间的活跃,这条街就完全像一个乡村了。而它们带来了都市的气息。它们给这条街带来了夜生活。有一些出租车或者私家车,在此时悄然驶过。是居住在这条街上新建的公寓里的居民回家,他们也是有夜生活的。车辆有时候甚至很繁忙,相对而驶的车辆明暗着车灯交车,却并不鸣笛。此时此刻,一切动静都是默契的。有一日,一间发廊里忽响起一个男人的骂声。他操着这城市的肮脏的切口,激愤地骂着,声音响彻了整条街,可是却一点没有惊动这条街的寂静,车辆照旧行驶着。
这就是这条弄堂里的几种比较主要的营生。此外,还有安徽黄山人的茶叶店,浙江宁波人的裁缝店,海门人的修鞋铺。花圈纸扎铺,电器修理铺,粮食铺,百货铺。做铁门的,配玻璃的,磨大理石的,修自行车的。等等,等等。一开张,就听裁缝店里开着收音机赶活计,电器修理调着电视频道,做铁门的焊割,大理石的电磨,真是很蒸腾的。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到了这条共同的小街,彼此相识,就作了朋友。尤其是比邻的两家,更是互相照应。他们两家或者三家,合伙接了水管,拉了电线,你争我抢地清扫店前的地面,好应付工商局、环卫局的检查。他们还互相照应铺面,一家的东家走开时,来了主顾,另一家便出面接应,谈判。他们的小孩子也结了伙伴,大的牵了小的,在这街上玩耍着。总之,他们大老远的,来到这又大又陌生的城市,没有互相帮忙,是不行的。他们免不了会受到这城市的渣滓的欺负。这些渣滓在这城市里其实是不入流的,却打着这城市的牌子,欺欺外来户,占点小便宜,逞逞威风,也算是他们的生计了。他们或是吃东西,拿东西不给钱,或是没事找事,说你这也不合标准,那也违法,敲点竹杠。乡里人大多是没见过世面的,事先已自觉有三分错,自然被唬得不轻。假如有性子直的,不服,那么就吃亏吃定。总归是人家的地盘,喊人喊得应,来上了一大帮,简直是明火执仗。所以,他们也要结帮结伙,抱成一团。一有个什么事,就呼啦啦一阵子围上。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打圆场,唱唱帮腔,拉拉偏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不敢结仇,不说别的,生意道上还讲和气生财呢!说到底,是憋屈的,可也没办法,谋生存啊。
所以这条小街上,看起来各做各的生意,实际上,也是结了帮道的,内里靠得很紧。倘若是做同一种买卖的,可不敢擅自压价,而是一并顶着,只能在质和量上做文章,要欺瞒也是说好一起欺瞒。这小街可真是一条心呀!你从头到尾走一遭,便可感觉到有一股壁垒似的空气,慢慢地升起,简直称得上森严的。你感到有一些眼睛在看你,审视地、渐渐地记住了你的面孔,并且了解了你的生活、出行,以及和他人的关系。居住在这小街上的工房,尤其是那些新建公寓里的人,无一能逃出他们的视线网络。新建公寓里的住户,由于深居简出,更成为他们视线捕捉的对象。当这些公寓的住户与他们搭话时,他们往往有些措手不及,好像来不及从这种深入的审视中抽身出来似的。他们赶紧地换上一副笑容,由于仓促而有些谄媚了。他们拿东又拿西,饶舌得很。这样的短兵相接一下子叫他们失了方寸,露出了窘相。可等来人一走开,他们立即镇定下来,眼睛里再又浮起了那种尖锐的洞察力。
除了这些店铺以外,这里还有一些走贩。早晨时摆地摊,卖些自家缝制的衬衣睡衣,从倒闭的工厂低价批来的鞋袜、针头线脑,到八九点就收摊了。再有一些推销商,或是向小饭铺推销鲜辣粉、味精、五香调料,或是向发廊推销洗发水、化妆品。他们,尤其后者一般总是穿着体面,手里提着拷克箱,箱内是样品。这些推销商一来二去的,有的在这里交上了朋友,来了就不走了,聊着山海经。他们都是些喜欢结交朋友的人,相信有朋友就有饭吃,是有些把朋友当饭吃的意思,所以不怕在朋友身上花时间。还有一个卖碗的广东人,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很古朴地用一根扁担挑着两竹匾的碗碟。碗碟背面写着景德镇制的字样,想来是景德镇瓷器窑里的下脚货,因为连碗口都不圆。但价钱也极低,好歹还还价,还能再还下来一些。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遭,在这里的饭铺吃面,担子就搁在街边上,有人来买碗,一喊两喊,就将他喊了出来。总之,这里的气象挺火爆的。
这里是民工的天堂。他们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家。这里的店家,无论是做什么的,都是他们熟悉的。当然有一些是老乡,可有一些并不是老乡。这也不要紧,他们就像是远亲似的,总是能搭上关系。他们大都是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以及刚造好的新房里的装修工人。晚上收工了,他们便三五成群来到这里,和发廊里的女郎调笑两句,站在人家的柜台前说说话,还在小饭铺上喝酒炒菜。这也是小饭铺最兴隆的时分,二百支光的电灯开亮了,油锅哔里剥落乱响,放炮仗似的。菜在锅里翻炒着,红的绿的,颠来颠去,油汪汪地装了盆。啤酒冒着白沫,加上划酒行令的吆喝声,真有些喜气洋洋。他们啤酒喝多了,就在街沿上找个角落撒尿,一点不避人,还转着头找人说话。这条街是个乐园,也是个烂地方,谁也不把它当回事,谁也就没了羞耻心,想做什么做什么。照这城市的口头语说,就是“横倒”了。平日里好好的,规规矩矩的小伙子,到了这里,也都撕开了脸皮。这又不是那种思想解放式的开放,而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似的。从随地撒尿这事上,最能看出这一点。啤酒再喝多些,他们就要闹事了。先是用家乡话相骂,骂到后来就动手。一到这时,店主就硬把他们轰出店,赶紧地下了卷帘门。这里工地多,到处都是砖头和黄沙,他们就拿这些作武器,掷来掷去。发廊里的小姐则站在玻璃门后面观战。从头至尾都不会有人去拨打110。倘若有过路的巡警来到,只听见摩托车声,便作了鸟兽散。小街上一下子静了。
这就是这条弄堂里的景观。
小饭店,就在这条弄堂,接近一端的地方。它占据有三四间临时房屋的铺面,打通了,做成一个。所以,虽然是叫“小饭店”,其实是这条弄堂里最大的店铺了。它是油毛毡顶,再铺一层玻璃钢,一层砖的墙壁,墙上刷了石灰水。门和窗,都是从某座废弃的房子上拆下来装上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对开的板门,因为装得马虎,一点不合缝。窗也是这样的,歪歪斜斜。它的外观,特别像公路沿边,那种汽车饭店。每看到有过路的汽车,就会从门里走出一个花红柳绿的小姐,招手停车用餐的那种路边饭馆。并且还不是江南地区的,而是有些荒凉的北方。它的大白墙,破板门,窗上生了锈的铁栅栏,灰蒙蒙的窗玻璃,门前的污水的痕迹,还有门里传出的浓烈的葱姜油酱的气味,无一不似北方的粗糙,腌臜,疏阔,荒落。可它又没有北方的豪放和壮硕。它的墙那么薄削,屋顶也是薄削的,根基显然是浅的。由于南方潮湿的天气,墙根已经霉烂,黑漆漆的。它也没有北方的那种轰轰然的烟火味,而是有些腻歪的甜腥气,不知哪里藏着个死猫死老鼠的气味。总之,它的外形看上去就是落拓,没有趣味,没有劲道,没什么指望的样子。它没有一点吸引人走进去的意思。
可是,事实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它的生意还是可以的。它也做盒饭生意,但气派就和弄堂里的那些饭铺不同了。在它斜对过不远处的弄口,是一家外地在此开业的证券公司,那些散股的股民们,中午就过来买盒饭。临近一条弄内的胶水厂,中午也过来买盒饭。还有一个什么办事处,一个房产中介所,都在这里定盒饭。这样,它的盒饭生意就非常兴旺了。一到中午,店堂里几乎忙不过来。雇佣的几个打工妹分头去送盒饭,盒饭一摞摞地装在大塑料袋里,一袋袋地拎出去。有买盒饭的散客,老板自己就上阵接待了。老板是个有手疾的男人,一只手蜷在胸前,托着塑料的快餐盒,另一只好手掌勺舀菜,装盒。每一勺他都必得送到下巴底下,才能放进盒内。而他的嘴角,又往往衔着一支烟,烟灰长长的,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盆里的菜呢,又是不怎么清爽,肉丸子掺了过多的生粉,又加了过多的酱油,黑亮亮的。大排骨也是的,裹了一层浆似的。卷心菜的老叶子都炒进去了,腐竹又没泡开,硬硬的一段一段。黄瓜是凉拌的,青菜是清炒的,板鱼是干煎的,可是酱汁从勺子下滴了一路,把它们都染了颜色。连他们给出的找头也是染了油酱的、黏的、烂的票子。可他就是生意好呢!除了盒饭外,店堂里的十来张桌子,也坐了有六成。吃面,还有炒菜。
桌子都是白木的,也像是路边餐馆,铺了一次性的塑料薄膜,长方的,像课桌一样摆了两排。凳子是塑面铁脚的圆凳。不知是桌凳的腿的问题,还是地面的问题,桌凳都放不平,跷跷板似的跷着。地是塑料的地板,画着黑白的方格。显然是直接铺在水泥地坪上,穿着鞋都能感到脚下的凉气。这种塑料地板易脏还洗不干净,所以白的已成了灰,黑的也成了灰。油渍斑斑,烟头烫的洞也是斑斑。店堂的墙壁贴的是塑料低泡墙布,同样是易脏不易洗的。变黄了,有几处还耷下来,墙布接缝的地方则嵌进了泥灰,成了一条条的黑线。这样的环境,光线暗倒还好,看不真切。要是好太阳天,阳光明晃晃地照进门窗,只见光里的尘埃千翻万卷。地下,壁上,被照得透亮,可真是百孔千疮啊!可光线也不能全暗,全暗了,一拉开灯,灯且是日光灯,一时上,又是雪亮,污迹和疮疤就都勾勒出来,丝丝入扣。连人脸上的油腻和斑驳,都尽入眼睑,还加了一层青色。那老板脸色本来就不咋的,这下更是青面獠牙似的,太阳穴里的青筋都暴突起来了。
它的生意好,就是叫你不明白。可能是因为现在人都不讲究了,能忍得腌臜。你看对面弄口证券交易所的炒股人,虽然是散户,可有些也是西装革履,手持大哥大。可他就是不忌讳到这小饭店来买盒饭,不忌讳老板的蜷手夹一只饭盒,上方是颤巍巍的香烟灰。他走出去是个人样,进了这小饭店也就放下款了,随地吐痰,乱弹烟灰,大声咂巴嘴吃东西,呼噜噜地吸面条。西装敞了怀,倒是抬着胳膊,避免桌上的汤水沾了袖口。他也有这个本事,在这四面油来酱往的地方,一点不脏着身上的衣服,也不乱了头发。进来什么样,出去还是什么样。别看他中午在小饭店吃盒饭或者大肉面,晚上说不定就在哪个海鲜楼吃生龙虾。但他肯定还保持着悬空胳膊用箸的习惯,这是在小饭店养成的。这就是能上能下。
小饭店的老板就是这城市的居民,从“小饭店”这名字看,他似乎有些文学的修养。因这名字起得很好,大雅若俗的意思。看他的年纪,实在看不出来。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大约是老三届的那一辈,但实际上,他很可能三十出头。因为在这样的邋遢的生活里,人是容易见老的。但谁说得准呢?这种生活有着停滞的感觉,它也可能把时间都固定住,人的年纪也固定住了。所以老板的年纪就真的不好说了。他很瘦,皮肤将颧骨、面颊,包得紧紧的,以至眼睛有些突了出来。倒是没有皱纹,就是这点叫人吃不准他的年纪。他没有皱纹,可也并没因此而变得年轻一些。他的脸猛一看,有些不干净,眼睑下,鼻凹里,腮上,额上,好像有一块块的污渍。但仔细看,却并没有。他的眉毛很疏淡,头发也不密,一绺绺的,可能是叫菜的油气熏的,总是受着潮,贴在头皮上。他的手却很白,大而扁平,并不粗糙,但有一种苦相,不是劳苦的苦,而是带些受糟蹋的性质。他大多的时间是坐在门口一张方桌旁,桌上放一个木头盒子,盖子可揭起一半,中间安着合页,里面装的是钱。他亲自管钱。前边说的那些破旧的、潮腻的找头,就是从这钱箱里拿出来的。老板一边收钱、找钱,一边呵斥着盛盒饭、端盘子的打工妹。他声气很大,却并不严厉,那些外来妹们显然也不听他,兀自拖着手脚。
小饭店里的打工妹,最大大不过二十岁,和弄堂里别处的小饭铺的打工妹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打工挣钱,可看上去却要老到得多。她们不像通常小饭铺的女孩子那样殷切、勤劳,见你去买盒饭,便来不及地告诉你,一荤两素是几块钱,两荤一素是几块钱,两荤两素又是几块钱。当你犹疑不定选哪样菜时,还会特地向你推荐、建议。她们说着乡音很重的普通话或者上海话,脸颊上的红晕还很新鲜。她们的手因在碱水和油水中浸泡,大多皲了口子,却是健康、有劲、麻利。她们给你打好盒饭,然后盖严,扣上,套上塑料袋,最后再压上一副一次性的木筷,带了一种郑重的表情交到你手上。这是一种珍惜天物的表情,只有经历过耕作的劳动的人才会具备,这里包含着对自然赐予的尊敬。她们可能会很吝啬地少给你一些米饭,可也足够你吃的了。给你菜的时候呢,她们则露出慷慨的样子,表示不甚在乎,其实,也是有分寸的。这些荤素菜肴,盛在快餐盒里,也是郑重的表情。她们实在是很天真的。这城市,还有这弄堂,还没有把她们带坏。
小饭店的打工妹,可就不同了。她们金口难开的样子,懒得说话。见你实在问得紧了,才不耐烦地、语速极快地回答你,说的亦是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和上海话,却说得十分滑溜,有些像老北京人那种腔,其实就是“油”。所以你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可也不敢再多问,怕碰钉子。在你犹疑地打量这些菜盆子的时候,她们则歪着头,眼睛看着上方,手里握着的勺子,一下一下敲着洋瓷盆的盆边。然后,你点了一荤一素,委实决定不了再要什么,她便迅速地合上盒盖,加上一次性筷子,送出那个玻璃橱窗上的小窗洞。忘记说一句,小饭店的盒饭是通过一道玻璃窗口卖的,饭菜搁在窗户里边的台子上,一层玻璃将你和卖盒饭的小姐隔开。对了,这些打工妹是应该称之为小姐的。这道玻璃橱窗使得盒饭和小姐都有了身价。虽然,苍蝇照旧在里面飞舞。话再说回去,你犹豫不决地要了一荤一素,就再说不出要什么了,那小姐便啪地关了盒子,收了你的钱,打发你走路。你刚要乖乖地离去,等在你身后的一名顾客却提醒你道:你还可以要一样素菜呢,因为至少是一荤两素。于是你便向那小姐交涉。这时候,这小姐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她呱呱呱一连气地说着,意思是,你自己没要,我明明告诉过你,五块钱一荤两素,六块钱两荤一素,七块钱两荤两素,你自己放弃了,我也不能硬塞给你,你少要了也不退钱的。你几乎要被她的话淹起来,只见她的嘴唇飞快地翻动,眼睛也飞快地翻动。要不是她的乡音梗着她的舌头,使她吐字有了些障碍,那么她就完全接近这城市鸟语一样的语音了。但她的作派已经很像了,像那些百货公司里势利的、吃不得亏的售货小姐。只是缺乏她们的含蓄,显得夸张和粗鲁了。还有的时候,只因你少说一句“是带走的”,而她又懒得张口问你是堂吃还是带走,她就多少有些存心地,用那种无盖的快餐盒与你打饭打菜。你说这怎么好拿啊!她也不与你调换,只是用另一只无盖的快餐盒,合上去,交到你手上。你要再与她理论,她的话就又来了。她们替你打菜也打得很少,有时少到没有道理的程度。比如你要海带结,她只给你两个,油豆腐,是三个。这却不是出于吝啬,而是捉弄人,有些玩弄权术的心理,是告诉你,我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你能怎么样?
可它还是生意好呢,你有什么话讲?
小饭店是不经营早点的,这就使得它有了一种正规饭店的身份。它要到上午十点半光景才开门、开窗,拉开玻璃橱窗里的窗帘,但橱窗里摆的是前一天的剩菜。要等十一点,新炒的莱才端上来。可新菜是与旧菜搅和在一起,还是怎么的,就不知道了。谁也没有目睹过这个新旧菜交割的时候。老板坐在当门的方桌边,守着他的钱箱。小姐们在扫地、抹桌。这阵子,还有些清新的气象。虽然,日头已经老高了,照进店堂里,满满半间屋了,亮堂堂的。不是说过了吗?这店堂是不经照的,一照就照出了倦容。所以,那一点清新也转瞬即逝了。老板的脸青得更重了,熬夜没有睡过来的样子。小姐们呢,到底是年轻,脸色是鲜活的,喷发着热气,刚从酣睡中醒来的样子,还带着被窝的暖和干燥的气息。所以说,虽然也是熬夜了,但却睡过来了。这店堂也是熬夜的,从它零乱的桌凳,满地的烟头、果皮、瓜子壳,还有桌上的残羹剩菜,就可看出,不晓得它熬到多少点,反正早不了。否则,为什么不当晚收拾干净,而要等到第二天上午?显然是熬到熬不下去,不得已才散了的。小姐们将搓抹布的脏水泼在门前路上,也不让着路人的脚,谁泼上谁活该。你刚要发难,她一个转身,翩然而入。
中午的繁忙是从十一点半开始的,直要到午后两点左右,才渐渐消停下来。这时刻,不仅是小饭店,整条弄堂都是静的、倦怠的。发廊里难得有一个客人,小姐洗头的手也像要在泡沫里打瞌睡似的。弄堂里玩耍的小孩子,也都回到爸爸妈妈怀里去打午觉。出租车在弄堂里放着空车穿过,悄无声息,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弄堂,这一刻弄堂甚至显得有些安宁,还有清洁。连苍蝇都偃止了飞行。有人经过,就在水泥地上,拍出清脆的脚步。小饭店的老板是坐在店堂迎门的方桌边,他的老位子上打盹。将那只残手揣在怀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弓着腰,睡着。虽然他只是手有残疾,可他却给人一种腿也有残疾的印象。他几乎不离开这张方桌,似乎也不单是为了守住钱箱的缘故。他总是坐在这里,看着门前的空地,以及过路的人。吃饭的时候,小姐们就在方桌上开一桌,冷盆、热炒,还有酒。他独斟独饮,可吃很长时间。当然,其间还须收钱、找钱,或者去给散客打盒饭。话说回去,等他一个盹醒来,太阳就下去了些,店堂里的光线也柔和了一些,他打着呵欠,振作了点。那只残手也伸展开来,手肘搁在桌沿上,看上去很正常。现在,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午觉的缘故,他的脸色清朗了一些,眼睛里也有了一点精神。他的眼睛本来是暗晦的,你简直说不上来它属于哪一类的眼睛: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就是这会儿,形状也还是模糊的。那就可能是蒙古人的那种眼睛,不是十分有形的。可现在,亮了一点,你可看见它的转移,也明快了一些。
假如你正是这时候经过小饭店,你就可看见那轻佻怪异的一幕:小姐们在替他洗脸洗脚。这是老板他最为活跃的时刻,他笑着,笑得十分天真。任那些小姐们摆弄他的脸、手和脚。小姐们,至少是两个,在帮他张罗。他和她们嘻骂着,一张嘴对付她们两张嘴,还有两双手。他的脸色越来越和悦,眉眼展得很开,你这才发现,他长了一张方脸。这倒是有些像早晨的神情,小饭店的一天,似乎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你切莫因为这老板总是一人独坐,再看小姐们与他洗脸洗脚,就以为他是单身。其实才不是呢!还是顺着这时候往下说吧。
老板洗过手脚,小饭店就又来人了。这时来的不是顾客,而是朋友。小姐们将两张长桌拼成一张方桌,便成了牌桌。来的人围了桌坐下,就开始打扑克。老板还坐在原处,远远地与他们招呼说话,声音很高。他已经完全活跃起来,嘱小姐们端茶送水。来的人都是这城市的本地人,和老板称兄道弟的。他们就是那类“好女嫁老板,好男不上班”的好男。他们操的是买空卖空的营生,还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营生。他们显得很有活路的,一点不为生计奔忙,否则他们怎么能在下午的时间来小饭店打牌呢?他们大约打的是两副扑克,因为一副扑克是不够他们这些人打的,他们至少也有五个人,或者六个人,甚至七个人。他们喝着茶水,抽着烟,很认真地出牌。这样多的人在一起玩牌,气氛却不是喧嚣的,而是很奇怪地有着一些沉闷。这是叫人说不出道理的。他们谨慎地出着牌,再又仔细地计分,除了有关牌局的话,别的并不说什么。可你却又觉得,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不是全在牌上。那是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的。他们看在牌上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
这些客人们有着同主人一样的脸色,额上,眼睑下,鼻凹处,下颌上,染着些阴影。这些阴影将他们的轮廓都模糊了,脸形是不确切的。虽然你并没有走近他们,但你却感觉到他们嘴里有着隔宿的口臭。他们握牌的手也是黏腻的,有着摸过油炸花生米的油哈气。他们熟练地洗牌、发牌、出牌,很快地打完一局,再开始下一局。打牌本来是一件悠闲的事情,可在他们,却并不。促使他们飞快地,一局跟一局打牌的,似乎也不是胜负和得分的事情。而是别的一种什么驱动力,比如说惯性。他们就是慢不下来,而且越来越快。这时,就有一股亢奋的空气,渐渐积纳起来,散播开去。事情就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在他们漠然、涣散的目光里,你会陡然注意到有一束焦点。或是来自那个戴眼镜的,皮肤白皙的青年;或是半秃的,两只绿豆眼分得很开地长在平坦的鼻梁两边的那个,看多了,你也渐渐地能够辨别他们的长相。在那些一致的阴影底下,他们还是有着各自的特征。他们的目光焦点投向店堂里的某一处,是哪一处呢?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越过牌桌,停在了窗前。那是靠弄堂的一面的窗。窗栅栏下有一架藤靠椅,藤靠椅上倚着一个少妇,怀里抱着一只猫。这就是老板娘,老板的妻子。
她看上去相当年轻,丝绸睡裙领口上的精致蕾丝底下,是浑圆而小巧的肩膀。袖口也镶着蕾丝,宽宽地滑到肘部,露出一双白皙丰腴的小臂。下摆的蕾丝下呢,是结实却苗条的腿肚。脚上趿一双红带子的夹趾木屐,脚指头圆圆的,趾甲上涂着指甲油。手指上也涂着指甲油,鲜艳欲滴的。她的手也和脚一样,润泽而干净,这时正半埋在那只肥白的大猫柔软的长毛里。她耳朵上挂着金坠子,手上有金戒指,金镯子,颈上是金项链,挂了这么多的金,倒也并不显得俗气,因为饰件的样式新颖,还因为她娇嫩。她的脸颊的线条相当好看,尽管化着浓妆,也依然可看出天然的好气色和好皮肤。这样的装束终有些奇怪,穿着睡衣,却化着晚宴上的浓妆,且是在午后的时分。可这条弄堂的作风就是这样,前前后后都走着这样的睡美人。当然,小饭店的老板娘又不同些,她更美,更娇嫩,更养尊处优。从不见她动过一次扫帚和抹布,也没见过她的小孩子,只是看她躺在藤靠椅里,抱着这只大白猫。大白猫是求人阉过的,完全不思进取,懒洋洋的,这样热的暑天,人和猫窝在一处,看着都叫人流汗,可她和它都不觉得。
那目光的焦点就落在她的耳朵后边,因为她面朝着窗外的弄堂。她耳后的那一块分外动人,有一些散发落下来,西斜的阳光又正好低到她的颈项。从那里晃晃地照过去,将碎头发染成了金丝绒。那目光变得尖锐并且暴露,暴露出一些隐藏的含义。你感到老板娘对这注视其实不是不知情的,虽然她始终不回头。你再看老板,他端坐在迎门的地方,眼睛看着门外的空地,面带微笑。你发现连他都是知情的。还有店堂里闲着无事,看牌的小姐们,也是肚里有数。这些小姐们,离家没有多少日子,可已经见多识广,曾经沧海的样子了。她们满脸都是不在意,无所谓的表情,表示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经历。她们的皮肤也已经养白得差不多了,指甲修尖了。不过要比她们的老板娘,还要加几把劲。
这时候,连那灶间里掌勺的大师傅,也到店堂里来玩了,凑在牌桌边观战。那是个清秀的小伙子,脸色白净,笑起来很恬美。他看上去顶多十八岁,可事实上,他肯定不止十八。你想从职业高中出来,就起码是十八,再加上社会上做事。不过,他出道一定还不久,否则,灶房里的油烟气怎么还没把他熏黄了?他穿着清洁的白大褂,头顶白帽子,很讲究地将帽顶掐出一道线,很挺括地立在头上。大家都喊他“弟弟”。他很腼腆地看牌,并不出声,却看得很仔细。这里的人,只有他一个,是真正关心牌局的。你想不到这样柔弱的一个人,会做出那么几大盆炒菜,还有随叫随到的小炒。不过,他是不熬夜的,做完晚上的生意就走。留他,就要付加班费。到了时间,大约是九点钟光景,他便脱了厨师的白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裹着腿的黑牛仔裤,黑T恤,再戴一副黑墨镜。虽然天已经黑了,可他还是要戴的。摘去厨师帽,露出了头发,是刺猬式的男女通行的新款式,喷了摩丝。因为帽子的保护,一点没走形,也没油烟气。脚下是黑皮鞋,尖头方跟。他手里提着大红的头盔,走出小饭店,从对面木料铺里推出他的摩托车,这是他寄存在人家店堂里的。骑上去,坐直腰,发动起来了。发动机震耳欲聋,有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声势。然后,刷地开走了。像他这样的手艺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留下这小饭店,亮着些晦暗的灯火,和晦暗的声气,匍匐在弄堂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