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2)
格里高变成大跳蚤,已经一个月了。妹妹对他的外形已不再惊奇,有一回她来得比平常早一些,这时,格里高站立起来了,正朝窗外看,那样子相当可怕,妹妹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可怕的样子,况且他的位置,挡住了她立刻开窗的动作,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但这时她不但不进来,而且退了出去,还锁上了门。外人可能以为,格里高要伏击他妹妹,要咬她。格里高当然立刻躲到沙发下面,但他等到中午,他妹妹还没有进来,她好像比往常不安一些,他知道,她还是看不惯他的外形,以后也看不惯,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发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于逃开,也要作很大的克制。为了不让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着,——这样翻一个身,他需要四个小时——他将一块麻布挡住沙发下的空隙,这样他便全身都被掩盖起来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弯着腰也看不见。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见,这块麻布没有必要吊在那里,那她便会取掉,须知,格里高的这种自我隔离并不是一种消遣活动。然而情况很清楚,她并没有去动那块麻布,这时格里高投去了感谢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将头略微碰开了一下麻布以便观察妹妹对格里高的新设施是怎样的态度。
当格里高的外形发生变化两周的时候,父母依旧不忍去他那里。他经常仔细地窃听他们对妹妹的工作是否给予充分的肯定,而他们却常常对妹妹发脾气,说她是个没用的女孩,不过当妹妹在格里高房子里进行清扫,并且好久不出来时,他们,父亲和母亲就等在门外,而且妹妹出来后要详细向他们汇报,房间里是什么样子,格里高吃的什么东西,他这次表现如何,是否好些了。母亲还要立刻去见格里高,但父亲和妹妹说服了她,这一点,格里高听得很清楚并且同意他们的意见。母亲可是要进去,她说:“让我去见格里高吧,他是我不幸的孩子!我要去他那里,你们怎么不理解我呢?”然后格里高想道:如果母亲进来,也好!当然不是每天,而是一周进来一次,她毕竟比妹妹要懂得多。妹妹虽然有勇气,但到底是个孩子,她只能以孩子的粗疏来对待这一沉重的工作。
格里高要见母亲的愿望很快实现了。考虑到对父母的影响,他白天不再到窗口露面,在那个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不再爬来爬去,可晚上很难安静地躺着。饮食不再使他感到一丁点儿愉快。晚上,他只得爬来爬去,在墙上,天花板上到处爬行,把这当作一种消遣,一种习惯。他特别喜欢挂在天花板上,那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一样,呼吸自由,可以轻微地摇晃头部,这几乎是一种幸福的消遣。格里高居高临下,正在感到幸福的时候,“砰”的一声掉到地板上来了,当然这种重力现象比起前些日子加之于他身上的暴力大不一样,虽然天花板距离地面很远,也没有受伤,妹妹很快发现了格里高自个儿发明的这种新的消遣方式。——他在爬行时一路上还留下了粘液的痕迹——这些,妹妹就记在心里。她要尽量扩大格里高的爬行面积,要把挡路的家具搬掉,首先要把那口箱子和写字台搬掉,但她一个人单独完成不了这些活,她又不敢请父亲帮忙,女仆肯定不会帮忙。以前那个厨娘不干了,而这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勇敢地留下来了,但她要求平常总是锁着厨房,只有特别召唤才打开。有时候父亲不在,妹妹无可奈何只有呼叫求母亲了。这一次,妹妹也只好叫母亲了。随着妹妹的那种使人愉快的呼叫,母亲静静地来到了格里高的房门前,首先当然是问妹妹。看房间里是否正常,这时妹妹才请她进来,格里高这时急急忙忙地将麻布往下拉,并且拉出更多的折叠来,但外表上看起来完全像是随便扔在沙发上的一样,格里高这次停止了在麻布下面的窥探工作,他也放弃了利用这次机会看看母亲。他很高兴,母亲到底来了。
“你过来,现在看不到他,”妹妹说。明显的是拉着母亲的手领她进来的。格里高在听着,这两个没有力气的女人怎样将这样沉重的箱子挪动。妹妹又怎样不听母亲的话,而承担这工作的大部分力气活,母亲担心她完成不了。事实上持续了很长时间,大概干了十五分钟,母亲说,这柜子最好不要动,因为第一,它太重了,父亲回来前还完成不了,箱子挪到中间还挡住了格里高的每条通道;第二,很难肯定格里高就喜欢挪动家具。她们的看法似乎不一致。格里高一看到空荡荡的墙壁就揪心得很。为什么格里高觉得不要挪动家具呢?因为他长期以来就习惯了房间的摆设,若移出家具,就有一种寂寞的感觉。母亲很轻地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难道不是这样吗?”母亲对妹妹几乎是咬着耳朵说的。
母亲并不知道格里高藏在什么地方,母亲虽相信他听不懂她的话,但为避免格里高听出她的声音来,所以她悄悄地说。“我们一挪动家具,好像表明我们放弃了对格里高病情好转的希望,我们是在任其自流,难道不是这样吗?对于家具,我们最好还是维持原状,以便格里高再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房间里依旧是原样,他就能更容易地忘记这段经历。”
听了母亲的话,格里高认识到,就在这两个月里,就是家里这样单调的生活,由于缺乏人与人之间的谈话,他的理解力也有点糊涂起来了,因为他不能说明他是否曾经严肃地想过将房间挪空,但他的房间是温暖的,继承下来的家具将这里布置得很舒服。如果他真有兴趣将这房间变成洞穴,在洞穴里他虽然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爬来爬去,但同时这不意味着他将迅速地全部地忘却他作为人的过去的生活了吗?好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了,母亲的话使他清醒了,什么都不要挪动,一切保持原样,他不能缺少家具对他所起的良好作用,家具的存在并不阻碍他无意识地爬行,而且是有益的。
可惜妹妹持相反的意见,每当谈到格里高事件时,妹妹已经习惯于以一种特殊身份,以一种内行的身份,反对父母的意见。当然,从妹妹来说也不无道理。她原来自个儿想出来的,要搬走箱子和写字台,后来又发展到搬走除了不可缺少的沙发以外的所有家具。母亲对于不需挪动家具的理由其实很充分,但妹妹却不同意母亲的看法,这当然不仅仅是妹妹的一种孩子似的固执,这种固执,在最近一段时间来说,是出人意料的。她反对母亲的意见还出自于一种自信,这种自信,难能可贵。它使妹妹确定了必须搬出家具,事实上她也看出了,格里高需要大面积的地方爬行,相反,这些家具,只要人们看到这个情况,这些家具就毫无用处。另外,她这种年龄的姑娘经常头脑发热,这种发热,这种冲动,一有机会就要寻求满足,妹妹格蕾特就受这种冲动的支配,要把格里高的房间弄得更加引人惊奇,为的是替他作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格里高单独自行统治了各面墙壁,那么,除了格蕾特以外,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敢进来了。
妹妹不想因为母亲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母亲在这房间感到不安而犹豫不决,很快就不作声了,帮妹妹将箱子挪出去,格里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只得让她们搬走,不过写字台还在,这两个女人伏在箱子上气喘嘘嘘的,然后很艰难地搬走了箱子。当格里高将头从沙发下向外探出一点点来,以便看看他怎样能小心谨慎地干预此事。但是不幸,这时他母亲刚好回到房子里来了,而格蕾特正在隔壁房间抱着箱子,一个人将它左右摇晃,当然也无济于事。格里高看母亲进来了,担心她看不惯儿子的外表,这可能使她弄出病来,所以,格里高赶紧惊恐地缩回来,撤到沙发的另一端。这时沙发自然略有动静,这足以引起母亲的注意。她愣住了,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跑回格蕾特那儿去了。
尽管格里高一再想到不会发生什么特殊事情,只不过搬开家具罢了,然而他不得不很快地承认,这次家具大搬动对他来说,有如一次大骚动。两个女人走来走去,她们小声的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摩擦声,他的头和腿缩成一团,整个身子压在地板上,无可否认,他不会支持多久。她们替他腾空房间,搬走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例如里面放着锯子和其它工具的箱子搬走了,现在正松动已牢固嵌入了地板的写字台,在这个写字台上,他作为商学院的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都在这里写过作业——格里高现在真是不再有时间验证母女俩的良苦用心了,他已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她们精疲力倦,正在默默地劳动,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母女俩正在隔壁房间里靠着写字台休息,他冒出来,四次变换方向,他这时真不知道首先要怎样应急,这时他看到挂在空荡荡墙壁上那个显眼的像框,里面嵌的是穿着皮装的一位夫人像。他匆忙爬到像框上将自己压在玻璃板上,扣得紧紧的,使他温暖的腹部感到舒服,这个像框现在完全可以掩盖他,肯定不会被人拿走,他把头部转向房门以便等母女们回来时好进行观察。
她们没有休息多久,又回来了,格蕾特用手臂挽着母亲的腰,几乎是扶着她。“我们现在还拿什么呢?”格蕾特说,并且环视周围。这时母女俩的目光和格里高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也许仅仅是由于母亲现在劳累,妹妹保持了克制,她低下了脸,向着母亲,为了打破僵局,她毫不犹豫并且声音颤抖地说:“我们最好还是回客厅去吧?”
格蕾特的意图,格里高很清楚,她怕母亲受不了,先将母亲送回客厅,然后将他赶下墙壁。她终归是要这样干的!他坐在像框上,不让取走它,他真想蹦到格蕾特的脸上。妹妹的话开始还给了母亲相当的安慰,母亲向旁边走去,看见了印有花枝图案的墙纸上有一团棕色的东西,她以为那就是格里高,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大叫一声,那是一种沙哑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啊上帝!啊上帝!”她伸开双臂,把一切东西扔到沙发上,她倒下了,不动弹了。“你这个格里高!”妹妹带着焦急的眼光高举拳头,自从格里高变形以来,这是妹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跑到隔壁房间去取急救药,这种药可以使母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格里高也想帮忙。——拯救画像以后还来得及——他原来牢牢地粘在玻璃上,他用劲脱离了它。接着跑到隔壁房间里,如同以前一样,好像要给妹妹什么指点。他就站在妹妹身后,格蕾特正在各种各样的瓶子中寻找,当她转过身来时,大吃一惊;一个瓶子掉到地上,打碎了,碎片伤了格里高的脸,一种腐蚀的药溅了他一身。格蕾特没有停留,拿了一切能拿的小药瓶,带到母亲那里去,用脚把门一蹬,门关上了。格里高等于被母亲关在房间里了。由于他的原因,说不定母亲快要死去,他打不开门,他也不想去追赶必须留在母亲那里的妹妹。他现在除了等待以外,无事可做。由于内疚和忧虑,他开始爬行,到处爬行,墙上,家具上和天花板上。当他觉得整个房间在他周围旋转时,他在疑虑中终于掉到了大桌子中央。
过了一会,格里高疲倦地躺在那里,周围是一片寂静,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征兆。门铃响了,厨娘当然窝在厨房里,所以妹妹必须去开门。父亲回来了。“出了什么事?”这是父亲的第一句话,父亲也许从格蕾特的脸上知道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声音很低沉,显然,她的脸扑到父亲的胸口上了。“母亲昏倒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格里高很特别。”“我早就料到了,”父亲说,“我一直给你们讲,但你们母女都不听。”格里高很明白,格蕾特过于简略的汇报捅了乱子。父亲以为格里高使用了暴力,犯了错误。所以格里高想向父亲解释并安慰他,但他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作这种解释,所以他逃到房门那儿并且粘在那儿,这样他父亲从前房进来时就会明白,格里高只想回自己的房间去,并无恶意,也不需要撵他出去,只要将门打开,他就会立刻消失。
可父亲没有心情注意这些细节,他进来时立刻叫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马上要发作了,是喜是怒难以捉摸。格里高将头从门那儿转回来,朝着父亲站了起来,没有向父亲解释他为什么现在站在这儿,格里高没有考虑在别的房间怎样爬行,如今他要慎重对付已经变化的情况,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吗?平常,格里高早晨出门办事,父亲还是疲倦地裹在床上,晚上他回来时,父亲已穿着睡衣坐在带靠背的沙发上和他打招呼,父亲几乎不能站起来,他把手臂举起来就是表示高兴。格里高,父亲和母亲在一年的某几个星期天或节日里难得三人出去散步,父亲总是走在中间,大家都走得慢,但父亲总是要更慢一些,而且总是将自己裹在一件旧大衣里,支着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进。如果他要说什么话,他得站着,将他的陪同人员召集起来。眼前的父亲还是这个样吗?他现在站得相当的直,穿着平整的、带金链扣的蓝色制服,像商业学校的侍者穿的衣服一样。衣服的领子高而且硬,上面露出一个有力的夹下巴。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辉,他的零乱的白发向下梳理,梳得十分精细而且光亮生辉。沙发离他较远,他把帽子扔到沙发上,帽子飞越房间呈抛物线。他的帽子上绣有金线交织的字母,这也是一个银行制作的。这时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里高走来,他也许甚至不知道要干什么。他终于不同寻常地跷起了双脚,他的靴底很大,这使格里高感到惊奇,但他没有停留,他深知,自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亲对他总是最为严厉,并且把这看成是理所应当的。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里高总是逃着,就这样,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但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也没有因为他的速度很慢而出现追赶的情况,所以格里高暂时就停留在地板上。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往天花板上,格里高心里想,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得运动无数次。像以前一样,格里高对于自己的肺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很明显,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了。他摇摇晃晃,集中力量准备急步爬行,这时他几乎没有打开眼睛,思绪迟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他几乎忘记了墙壁是广阔的天地,当然,这里的家具都配有许多精细雕刻的尖利的边角——这时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刚好经过身边,轻轻地滚了几滚,滚到他跟前,那是苹果;紧跟着,第二个苹果向他飞来,格里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继续逃跑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父亲从餐具柜上的水果盆子里取满了一袋子苹果,他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里高一个一个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一个扔得较轻的苹果擦着了格里高的背,但没有伤着他。紧接着而来的一个则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要继续爬着前进,好像由于地点的更换,这种令人惊奇的、不可置信的痛苦可以消失,然而他脑子完全糊涂了,感到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他躺下了。在躺下以前,他仅仅看了最后一眼,母亲抢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出现了。她穿着衬衫,因为她在昏迷中,妹妹给她解开了衣服,以便呼吸畅通一些。母亲朝父亲跪下。母亲的裙子本来是向上卷着的,她跑着的时候一束一束地掉到地上,挡着路,她就这样跌跌撞撞踩着裙子奔向父亲,抱着他,抱得那么紧——但以格里高的视力,看不到这幅情景。她的双手抱着父亲的后脑,求他饶儿子一命。
格里高得这种严重的变形病已经一个多月了——苹果依旧还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苹果搁在那里作为一种虐待的纪念——这似乎使父亲自己想起,尽管格里高目前变成这个可怜讨厌的样子,但还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不可像对待敌人那样对待他。应该对他尽家庭的义务。家里应该吞食这个苦果,应该容忍,除了容忍,不能有别的。
虽然由于格里高受伤,也许永远失去了活动能力,像一个伤残人一样,横穿房间暂时需要好几分钟——往高处爬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按照他的看法,他也得了一种足够的补偿,靠近晚上时,客厅的门被打开了,他已经习惯于进行敏锐的观察,可长达一二个小时。这时他躺在黑暗中,从客厅往外看,看不清楚,他就躺在他的黑暗的房间里观察,而全家则坐在桌子旁边,全都处于灯光之下,他可以看着他们并听他们的谈话,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家里人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是听之任之。
当然,往日的谈笑风生没有了,这使他有点神往的想起了以前出差在外的情况,他住在小旅馆房间里,劳累不堪,一头扑向潮湿的被褥。客厅里现在变得非常的安静,晚餐后父亲坐在单人沙发上很快睡着了,母女俩相约保持安静。在灯光下母亲向前弯着腰,继续缝制模特公司的高级内衣;妹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当售货员的工作,晚上正学速记和法文,以便能谋得一个更好的职位。有时候,父亲醒来了,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他对母亲说: “你今天又缝制了多久?”然后他又立刻入睡了。而母亲和妹妹则相视而笑,可她们显得疲倦。
父亲在家里也穿着他那一套侍者制服,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顽固,他的睡衣挂在衣钩上毫无用处。他穿得整整齐齐,靠在沙发里假寐。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对付差使,等待上司的吩咐;这样一来,他的制服也就很快失去了开始时的鲜艳,虽然母亲和妹妹精心洗涤也无济于事。格里高经常整个晚上看着他父亲那件越来越肮脏的衣服,不过那制服上的镀金钮扣由于经常的擦拭倒显得光辉夺目,这位老人就是穿着这种极不舒服的衣服,安详地睡觉。很快就十点钟了,母亲小声地给父亲说着什么,想把他弄醒,说服他到床上去,因为这里睡不好,他明早六点就得上班,睡个好觉对父亲来说是必要的。但父亲很固执,这是他当侍者以来养成的脾气,他坚持还要在桌子旁边睡一会,尽管他入睡是很有规律的,但要他从沙发上移到床上去得费很大的劲。这时母亲和妹妹想小声劝说他挪窝,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是慢慢地摇着头,闭着眼睛,不起来。母亲拽着他的袖口,在他耳朵上说了些柔声细语。妹妹也离开了作业本帮母亲的忙,但这对父亲来说都不起作用,他在沙发里睡得更熟了。直到母女两个抓住他的腋下,他才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着妹妹,然后说,“这是一种生活,是我的晚年的安静。”在两个妇女的扶持下,他很费事地起来了,好像他本身具有重量,他由两个妇女引他到房门,在这里向她们表示:自己走。他就这样自行继续前进,妹妹急忙放下钢笔,母亲也将手中的缝纫机具放下,紧跟着在父亲后面,准备继续帮助他。
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忙于工作,非常劳累的家庭里,除非绝对必要,谁有时间来关心格里高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厨娘已经开销掉了,一个高大的,骨瘦嶙峋的老女佣满头白发,在早晚最忙的时候各来一次。母亲除了缝纫工作外,包揽了其它所有的家务事。甚至连母亲和妹妹以前只在重大活动和节假日才戴的各种各样的首饰也都卖掉了,这是格里高在母女俩平常谈话提到首饰价钱时听到的。不过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不能搬家,这套房子就目前情况而言是太大了,现在不能搬家是由于没有找到怎样迁居格里高的办法。但格里高看得清楚,这不仅仅牵涉到他,迁居格里高的困难并不能阻拦搬家的事,因为可以为格里高找一个合适的箱子,上面钻几个洞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运输了。阻碍家里更换房子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彻底绝望。他们认为在家里的亲戚和熟人圈中还没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遭受到如此重大的不幸。基于这种情况,他们也不想搬家。世界对于穷人所要求的,他们都照办了,做到了极限。父亲和银行小职员共进早餐,母亲作出牺牲为外人作内衣,妹妹依照顾客的吩咐在柜台内忙来忙去。
但家庭的力量只能到此为止,格里高只觉得背上的伤口又痛开了。当母女俩送父亲上床后返回时,她们就不干活了,坐到一起,相互对视。现在母亲指着格里高的房间说:“格蕾特,把那儿的门关了。”格里高又在黑暗之中,而旁边的母女俩却泪水交流,或者流干了眼泪互相凝视。
格里高白天和晚上都睡不着,有时候他想在下次开门时他要对家中事务像以前一样重新负起责来,他的这种思想,经过一段长时间后,又出现了。老板,公司代表、店员、学徒以及好些反应迟钝的仆役,他还想起了其它公司两三个朋友以及省里一个旅馆的同居女友。他还有一种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忆:就是那个鞋帽公司的女出纳,他曾经严肃地向她求过婚,但太迟了——所以这一切都和陌生人或者忘记了的人搅到一起了,这些回忆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他的家,毫无意义,如果自己消失掉了,他才真是高兴。接着,他又没有关心家庭的心情了。他感到愤怒,家里给他的给养太差了。虽然不能想象自己的胃口如何,但他有一个计划,就是怎样进入餐室,即令不饿,无论如何要去那里找点合适的东西吃,不要想象人家可能帮什么大忙。妹妹早上和中午去公司上班之前,总是用脚将一些随便什么样的食物,踢进格里高的房间,不管格里高喜欢不喜欢吃——大多数情况是原封未动——晚上妹妹将扫帚一摇,这些食物全部扫地出门。房间的清扫工作总是在晚上进行,但不再是很快就完了。这里一堆尘土,那里一堆废物,沿着墙壁留下的肮脏的线条。妹妹进到房间时,格里高爬入专门画好了的墙角,为了是通过这个位置使妹妹有内疚的感觉。他也许躺在那里一周之久,妹妹也不会给他打扫,她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些脏东西,但她下决心要撵走他。妹妹有一种新的感觉,即打扫格里高的房间,只是她的工作,全家也有这种看法。有一次,母亲对这个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她用了好几桶水才扫干净——房间里的潮气影响了格里高的健康,他宽展着自己,痛苦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扫除使母亲自己也受到了惩罚,还没有到晚上,妹妹已经注意到格里高房间的变化,她好像受到严重的伤害,不顾母亲举起手来恳求她不要这样,她还是冲到了客厅,气得发抖地哭了起来。在沙发里的父亲当然大吃一惊,先是一惊,其后也无可奈何地看着,等他们回过神来,母亲右边的父亲就责怪母亲,没有让妹妹自己去打扫房间,左边的人则对妹妹大声叫喊,今后不准妹妹打扫那间房间。父亲由于激动而不知所措。母亲便拖他去卧室。妹妹正抽泣着。格里高在里面则出于愤怒发出丝丝的响声。谁也没想到关门,让他看到了这场家中的风波。
妹妹工作劳累不堪,但还和以前一样侍候格里高,尽管很不耐烦。母亲再没有代妹妹进过格里高的房间,然而他却并未受到忽视。因为老女佣,这个在长期生活中得力于身子骨硬朗的寡妇已经承担了这头痛的工作。她毫无任何好奇心,有时偶尔打开格里高的房门,她一看到格里高就吃惊地将双手交叉搁在小腹上,站着不动。格里高被生人看见也大吃一惊,虽然没有人赶他,自己却开始这里那里胡跑,自此以后她总是在早晨或晚上将门打开一点,看看格里高,她一直这样做,从未耽误。开始她也叫他过来,并且说上一句她认为是表示亲切的话,如:“过来一下,蜣螂!”要末就是:“看看这个老蜣螂!”对于这样一种招呼,格里高总是不予回答,而是不动地停留在原地,好像这房门压根儿没有开过。她没有任意打扰他,而是每天打扫他的房间!有一次大清早,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也许这是春天到来的信息,雨打在玻璃窗上,这时这个女佣又开始了她认为亲切的称呼。格里高很愤怒,他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转向女佣,这是一种攻击的姿态,但女佣并不害怕,仅仅举起了在门旁放着的一把椅子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好像她手里的椅子砸在格里高的背上时嘴才闭上去。当格里高又拐弯时,她说:“啊!不再过来了吗?”说着将椅子静静地放回墙角。
格里高现在几乎什么也不吃,只有当他偶尔经过食物旁边时,他才好玩似的尝那么一口,含在嘴里达一小时之久,然后大部分又吐出来。开始他觉得这是他的房间的现状的悲哀,这使他吃不下,但是随着房间发生的变化,他又很快释然了。他们已习惯于将人家不吃的食物搁进来。这类东西多得很。因为家里已将一间房间租给了三个人,这房间的第一批房客。——有一次格里高从门缝中看到,三个都是络腮胡子——他们很讲究整洁。因为他们租了一间房间,不但在他们的房间里,在全家,特别是在灶房里都被他们占满了。他们不能忍受垃圾和废物。此外,他们还带来一些自己的家什,由于这些原因,就出现了许多剩余的东西,既没有人要,又不愿意扔掉。所有这些东西都移到格里高房间里,而且厨房里的炉灰箱,废物箱也搬到这里来了。凡是现在不用的东西,女佣总是很快地一古脑儿挪到格里高的房间里。格里高总是有幸看到这些废物和女佣那只挡着他的手,女佣可能想以后有时间或机会,便将这些东西取走,或者总的一回清理出去。但这些东西从第一次挪进来以后,始终原封未动。开始他被迫地放弃在这些废物之间的空地上爬行,要爬行,没有这些空间是不行的;后来由于消遣的需要他就在这些空地上漫游,之后又劳累不堪并且感到伤心,只好不动弹了。一休息就是几小时。因为房客有时在客厅里用晚餐,所以客厅通向格里高的门往往是关着的。不过格里高也不在乎这张门开或不开。有时候,门是开着的,他也不利用这个机会进行观察,而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家里人对此自然没有注意到。有一次女佣将这张门打开了一点,当房客晚上进入客厅,把灯点着时,门仍是开着的。他们高高地坐在桌子旁边,这在以前是父亲、母亲和妹妹坐的地方。房客们展开餐巾,手上拿着刀叉。门里立刻出现了母亲,她端着一碗肉,紧跟着的是妹妹,她端着一碗土豆,土豆切成片,叠了许多层,叠得很高。这些菜肴热气腾腾,房客们弯着身子察看端到他们跟前的菜,像是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实际上坐在中间的那个房客还用刀子割了一块,似乎向其他两人显示自己是内行。他要确定肉煮烂了没有,是否还要送到厨房里加工,他满意了,母亲和妹妹紧张地对视之后,开始松了一口气,笑了。家里人在厨房里用餐。父亲回来了,他在进入厨房之前,摘下帽子,先到客厅向房客们作了一个优美的弯腰姿势,表示致意,并绕桌一周,房客们全体起立。长满胡子的嘴,喃喃而语。父亲走了,他们都默默地吃着。使格里高惊奇的是在各种吃饭的声音里最突出的是嘴嚼声,他们好像在向格里高显示,若要吃饭,就得有牙齿,只有漂亮无牙的下颌什么也吃不成。“我想吃东西,”格里高满怀忧愁地想,“但不想吃这些东西,要像房客们吃的那样。我要死了!”
恰恰在这个晚上。——格里高没有回忆,在整个晚上听到了演奏小提琴的音乐——这音乐来自厨房,房客们吃完了晚饭,那个中等个儿的房客拿出了报纸。他给另外两个房客每人一张,他们正在靠着椅背看报,并且抽着烟。当小提琴开始演奏时,他们的注意力集中了,他们站起来,用脚尖着地走向前房门,他们挤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听厨房里传来的音乐。父亲在叫喊:“拉提琴会不会影响先生们的休息?不拉了吧!”“相反,”那个中等个儿的人说,“可不可以请这位小姐到我们这儿来,在房间里演奏不是更舒适更愉快吗?”
“啊!好的,”父亲叫道,好像他本人就是小提琴的演奏者。房客们退到房间里等候。很快,父亲拿着乐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抱着小提琴,他们一起出来了。妹妹静静作好演奏的一切准备。父母,以前从未将房间出租过,为了表示客气,也不敢坐在沙发上。父亲靠着门,右手插在制服的两个钮扣之间,一个房客递给母亲一把椅子,母亲把椅子搁在房客偶尔搁过的地方,那是在边边上,一个角落里,她坐下来了。
妹妹开始演奏,父亲和母亲从两旁注意她的手的动作,格里高受琴声的吸引,也敢于冒进了,他的头已经出现在客厅里。
最近他很少顾及会不会被别人看见,关于这一点,他已经无所谓了。以前他对此很注意,并且为此而骄傲;其实,现在他更应该躲起来。因为他房间里到处都是尘土,小小的动作也招来满身的脏物。粘液、头发和剩饭盖满了他的背,沾满了他的周身,他以前,白天的时候,好几次在地毯上仰面朝天也很胆怯,如今他满身脏物,还在客厅干净的地板上活动,他也太无所顾忌了。
自然也无人注意他,家里人完全忙于小提琴的事,房客们则相反,他们开始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从后面靠近乐谱架,以便能看清乐谱,他们注意到肯定有什么东西干扰了妹妹,他们立刻小声议论,低着头回顾窗口,他们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房客们停在窗户那里,果然出现了清楚不过的场面:好像他们是在假设听一场优美的、轻音乐似的小提琴独奏,可是很失望,他们显得听够了的样子,只是出于礼节,在默默地忍受着,他们抽着烟,烟雾从他们鼻孔里冒出来,他们将烟雾朝上空吹去。表现了极其的不耐烦,似乎要求停止演奏。但事实上妹妹演得多出色啊。她的脸向旁边低去,伤心地、考证似地看着乐谱。格里高又向前爬了一段,将头和地板保持一个很近的距离,以便和房客们的眼光相遇。他想,他要是一个甲虫,音乐能如此感到他吗?他好像觉得再往前爬就是朝看见了的、但不认识的食物那儿爬去。他决定向他妹妹那儿爬去,在他妹妹的裙子上拉扯,暗示她应该回到他的房间里去,因为她不值得替他们演奏,这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感谢这种演奏,他不会让她再走出他的房间,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让她再走出他的房间。他的令人可怕的外形第一次发挥了作用,他要出现在他房间的各个门边并且向不满意小提琴演奏的房客们发出怒吼。
妹妹不是被迫地,而是自愿地留在他格里高身边,她会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倾听他的意见,他也愿意向她提供自己的看法,他就曾经毫不动摇地要送他妹妹上音乐学院深造。要不是发生这种倒霉的事,他肯定在圣诞节——圣诞节已经过了吗?向大家宣布他的决定,而不考虑任何反对的意见。宣布以后,妹妹一定激动得泪流满面。我要站起来吻她的脖子,她自从到公司工作以来,脖子上既无衣领,也无饰带。
“萨姆莎先生,”中等个儿的房客对父亲喊道,不多说一句话,用食指指向正在慢慢爬行的格里高,小提琴沉默了。中等个儿的房客先是摇着头看着他的朋友们,然后又向格里高看去,父亲觉得目前急需要做的事不是赶走格里高,而是先安抚房客。尽管如此,和讨论小提琴的演奏相比,房客们并不更急于讨论格里高的出现,父亲急匆匆向房客们走去,张开双臂想把房客挤回他们的房间,而同时又以他的头部的动作将房客们的视线引向格里高,这样一来房客们便有点儿生气了。他们事先并不知道有一个像格里高这样的邻居,他们是为此而生气呢,还是因为父亲态度不好而生气呢?弄不明白,他们要求父亲解释,举起手臂,不安地捋捋他们的胡须,慢慢地退向他们的房间,妹妹由于突然中断了小提琴的演奏而神思恍惚,她的那漫不经心悬着的手依然拿着琴和弓,看着乐谱,好像她还在继续演奏,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将乐器放到母亲的双膝之上,跟到隔壁房间去。母亲由于哮喘病,肺的负担太重,仍旧坐在原位上。房客们在父亲的推搡之下很快就靠近隔壁房间了。可就在他们进入房间之前,可以看到这个房间床上的被褥,经过妹妹的熟练操作,扬起来了,很快整理好了,人也溜出来了,又是由于太故执,父亲忘记了对房客们应有的尊重,他继续推搡他们,直到进入房门;中等个儿的房客大发雷庭,跺着脚,以此阻止父亲继续前进。他还说:“我声明,”这时他举起手来看着父亲,也看着母亲和妹妹,“考虑到这个住宅,这个家里存在着这样令人厌恶的情况,”——这时他朝地板上坚定地啐了一口——“从现在起解除租房协议。当然,我住了多少天,我也决不少付一个子儿。但是,我还是考虑是否向您提出一些— —请您相信——可以理解的要求。”他沉默着,向前看着,好像他在等待着什么。事实上他的两个朋友也插上一句:“我们从现在起也解除协议。”于是中等个儿的房客拉着门的把手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踉踉跄跄,以双手探索着走向沙发,坐下来。他伸展着身子,好像他要和平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但他频频点头和摇晃不定,这就表明他根本没有睡着。在整个时间里格里高安静地躺在原地,房客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他的。格里高没有实现他的计划,他很失望。他又感到很虚弱,这可能是饥饿引起的,失望和虚弱使他不可能行动,他又担心,下面将要发生一场针对他的风暴,他等待着,有恃无恐。连小提琴演奏出事他也不在乎。母亲发抖的手指将小提琴从膝盖上抖出来了,提琴咔嚓一声掉下来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说,作为开场白,她用手往桌上一击,“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了。如果你们没有看到,我可看到了。在这个怪物面前,我不说出我兄弟的名字。我只说,我们必须试试,要摆脱它。我们把它当人侍候,容忍。我相信,没有人会责备我们。”
“你是绝对正确的,”父亲说。母亲还是呼吸不利索,带着一种张惶失措的眼神开始向她前面支撑的手气闷地咳嗽。
妹妹急匆匆走向母亲,扶着她的额头,父亲由于妹妹的话似乎有了一定的思路。他坐下了,摆弄着桌子上他那顶侍从帽,这顶帽子从房客吃饭时,就搁在桌子的两个茶杯之间。
他间或看着安静的格里高。
妹妹专门对着父亲说:“我们要试试,要摆脱他。”因为母亲正在咳嗽,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会将你们两人折磨死的,我已看到了这一天,这一天要来的。我们大家都这样辛苦工作,可不能在家里忍受着这种没完没了的痛苦,我再不能忍受。”说着,她嚎啕大哭,以致她的眼泪流到了母亲的脸上,她用手机械地将眼泪从母亲脸上擦掉。“孩子,”父亲同情地说,带着明显理解的表情。“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妹妹耸耸肩膀,表示没有什么办法。刚才嚎啕大哭时,她好像很有信心,有办法摆脱格里高,而现在却相反,显得无计可施。
“要是他能懂我们的话就好了,”父亲半提问似地说。妹妹在哭泣中有力地举起手来表示:“那是不可想象的。”“要是他能听懂我们的话,”父亲重复着。他闭着眼睛,虽然内心接受了妹妹的说法,但他还是说:“那我们也许可以和他达成协议,但是这样——”“他必须走人!”妹妹叫喊起来,“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只能寻找摆脱他的办法,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认为他就是格里高,这种看法就是我们的不幸,但是他怎么可能是格里高呢?他要是格里高,他就会看出人和这样的动物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就会自愿地离开。我们虽然没有兄弟,但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将怀着敬意想念他。可这个怪物跟踪我们,驱赶房客,很明显,他要霸占全家,让我们到街上去过夜。父亲,你看!”她忽然大叫起来: “他又开始了!”这时她甚至以一种使格里高莫名其妙的吓人动作离开了母亲,从沙发上走开了,好像宁愿让母亲去牺牲,也不愿意坐在格里高的旁边,她急匆匆地走到父亲后面,由于她的表现,父亲也激动起来,也站起来了,将手臂抬起了一半以示保护妹妹。格里高根本没有想去吓唬谁。他只是开始爬回自己的房间,而这些动作又很显眼。因为他很痛苦,拐弯的时候头部必须帮助进行。他好多次将头抬起来,又磕在地板上,他停下来扫视周围,大家似乎都很明白他要爬回自己的房间,那实在是一个可怜的时刻。大家沉默而伤心地看着他。母亲躺在沙发上,由于疲倦,眼睛几乎是闭着的。父亲,妹妹坐在一起,妹妹的手搁在父亲的脖子上。
“现在我也许可以拐弯了,”格里高想,并且重新开始往回拐。这个动作使他气喘吁吁,这里、那里他都得休息一下,况且也没有人催他,一切都由他自己调度。他奇怪,为什么到他房间的距离这么远,他弄不明白,以他这么虚弱的身子,刚才爬了同样的距离,怎么并没有注意到距离的远近。他只想到快点爬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时家里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叫喊,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爬行。直到爬到门口,他才回过头来,也没有全回过来,因为他觉得脖子发硬。他还在看着他后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有妹妹站起来了。他对母亲看了最后一眼,他几乎已经完全入睡了。
他还没有进入房间,门立刻就关上了,还上了门闩,锁上了。背后这一系列的动作吓了他一跳,吓得他的那些小腿往里紧缩。这样迅速关门的人正是妹妹。这时她笔直地站起来,脚尖点地,往前一跃,格里高根本没有听到她过来的声响,当她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她对父母叫喊道:“终于进去了。”
“现在怎么办呢?”格里高问自己,并且环视四周。他立刻发现,他目前根本不能动弹了,他以前觉得用那些细小的腿爬行前进很不自然,如今也不以为怪。此外,他还觉得很舒服,他原来的确全身都很痛,但他现在觉得这疼痛越来越缓解了,终于都消失了。他的背碰到了腐烂的苹果,苹果的霉烂点波及周围。他带着爱心和感动回忆家庭,并坚定地认为他必须从这个家里消失,这种看法的坚定性比起他妹妹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种情况下,他陷入了空洞而安静的沉思。教堂已第三次敲响了晨钟,黎明开始了,他正经历着窗外破晓的时光,他的头无意识地完全地低垂,他已经鼻息奄奄了。
大清早女佣来了,她和往常一样,急速地,有力地敲着各个房门——以前就有人请求她不要这样做,她一来,大家就不能睡个安静觉了——女佣像往常一样,先要去格里高的房间简单地看一眼,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她想,他有意安静地躺在那里,回味自己的遭遇。她相信,格里高或许是有某些理解能力的。她将长扫帚拿在手中,想用它将格里高从门里往门外扫,让他感到痒兮兮的。她稍为动了一下格里高,但格里高此时已无反应,没有任何抗拒,也没有移动位置,这时女佣才有所感觉。当她了解真象以后,张大了眼睛,嘘了一口气,但没有停留多久,立刻撞着卧室的门,在黑暗中大声叫喊:“你们来看一看,死了,他躺在地上,完全死了。”
萨姆莎夫妇端坐在床上,还没有弄清女佣报告的内容,他们端坐床上努力镇静自己。然后他们各从自己这一边急速地下床。萨姆莎先生披着被子,他的太太穿着睡衣一起走进格里高的房间。这时客厅的门开了,自从家里招了房客后,格蕾特就一直睡在客厅里。她已穿好了,好像她根本没有睡似的。她的苍白的脸似乎就证明了这一点。
“死了吗?”萨姆莎太太说,并且疑问地望着女佣,虽然她亲自来验证了,并且事实上也无须验证就可以了解。“我是这样看了,”女佣说,并且为了证明她的看法,她用扫帚将格里高的尸体向旁边掀动了好长一段距离,萨姆莎太太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拿回扫帚,但终于没有拿回。“现在,”萨姆莎先生说,“现在我们要感谢上帝!”他在胸前画十字,三个女人也画十字。格蕾特,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格里高的尸体,她说:“你们看,他多瘦啊!他已经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什么食物拿进去都是原封未动地退回来。”事实上格里高的身子完全是一种扁平的样子,而且显得枯干。大家现在才知道,他已不再能伸腿了,也不能转动他的目光了。
萨姆莎太太带着忧伤的微笑说:“格蕾特,你进来一下,”格蕾特看了一下尸体,便走进父母的卧室。女佣关上了门,将窗户打开,并将窗扇全部敞开,尽管是大清早,新鲜空气里还夹杂着一种温暖的气息,那已是三月末了。
三个房客从他们的房间里出来,他们吃惊地扫视周围,寻找早餐,“早餐在哪儿?”中等个儿的房客愁眉苦脸地问女佣。女佣将手指放在嘴边,迅速而且默默地向他们示意目前发生了事故,他们想进入格里高的房间,而且事实上也进去了。
他们双手插在那快要穿破了的背心的口袋中,这时房间里已经完全亮堂了。他们站在房间里,站在格里高的周围。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萨姆莎先生穿着他的侍者套装,左手边是他的太太,右手边是他的女儿,脸上有些微哭过的痕迹,女儿的脸间或压在父亲的手臂上。
“请你们立刻离开我的家!”萨姆莎先生指着门对房客说,这时母女俩还站在他的左右。
“您这是什么意思?”中等个儿的房客有点惊慌地说,并且甜甜地微笑着。另外两位房客双手搁在背后,并且两手互相摩擦,像在等待着一场大论战,而这场大论战肯定以对他们有利而告终。“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的意思很清楚。”萨姆莎先生回答道。并且和立于左右的母女形成一条线,一起走向这个房客。这位房客首先安静地站在那里,然后看着地板,好像他要将整个事情在脑子里重新整理一下。“那我们就走吧,”这个房客说,并且看着萨姆莎先生,好像他在突然而来的谦卑之中要求萨姆莎先生为自己的决定作出新的和解,萨姆莎先生张大眼睛,仅仅是频频点头。紧接着这位房客立刻大步走向前房。他的两位朋友双手也不动弹了,听了一会儿,就跟在中等个儿房客的背后蹦跳着前进。萨姆莎先生不无担心,于是他赶在两位房客之先进入前房,这样就隔断了他们与中等个儿房客之间的联系。到了前房,三位房客从衣架上取下他们的帽子,从放手杖的地方取了他们的手杖,他们默默地鞠躬致意,然后离开住宅。像前面表明的那样,一种无法解释的不信任感使萨姆莎先生和两个女人一起走到了过道,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这三位房客虽然慢慢地,但连续地下了楼梯,看着他们在每一个拐角处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越往下走萨姆莎一家越是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这时迎着三个房客而上的是一个肉店的伙计,头上顶着东西,高傲地循梯而上,已到了房客们的上面。萨姆莎先生和女人们立刻离了栏杆,大家轻松地回到了家里。
他们决定今天休息和散步,他们今天也理应休息了。这甚至是绝对的需要。他们坐在桌子旁边写着三封信,萨姆莎先生写给经理部,太太写给户主,女儿写给老板,一齐告假。这时候女佣来告诉他们,她要走了,因为她早上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开始,这三个人只是点点头,也没有注意什么。及至女佣仍然一直不走,大家才生气地往上看。“怎么啦?”萨姆莎先生问。女佣站在门里微笑,倘要问个究竟,好像她给这家报了个大喜讯,事情才得以处理。她帽子上一小撮鸡毛向各个方向摇来晃去。萨姆莎先生在她来家帮工的整个期间,对她帽子上的这一小撮鸡毛非常讨厌,萨姆莎太太问:“您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在萨姆莎太太跟前,女佣一般来说还是很自重的。“这个,”女佣回答,她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不能立刻继续说下去。她终于说了:“关于这个,怎样处理隔壁的东西,你们就不必考虑了,已经收拾好了。”格蕾特和母亲俯伏到信纸上好像要继续写信的样子。萨姆莎先生注意到了。女佣正要详细叙述全过程,萨姆莎先生手一伸,坚决要求她不要说下去了。因为不让她说,她就急了,这是她历来的性格,她一幅受气的样子,叫喊道:“再见,各位!”掉头就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离开了这所房子。
“晚上就解雇她。”萨姆莎先生说,但她的太太和女儿都没有回答他。萨姆莎先生所以要解雇她,因为他认为,女佣又打扰了他们难得有的宁静。母亲和女儿起身走向窗口,呆在那里彼此抱着,萨姆莎先生坐在沙发上朝她们转动着身子,并且观察了一会儿她们母女二人。然后喊道:“过来,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你们现在得稍为照顾一下我了吧。”两个女人立刻顺着走到他跟前抚慰他,很快将信写完了。然后三个人离开了家,几个月来没有做的事也搁在一边,他们坐电车到城里去。电车里射进了温暖的阳光。他们舒服地靠在座位上谈话。他们的前景,经过仔细推敲,完全不坏,因为三个人都有工作。这是不成问题的,也是有利的,特别对以后是有保障的;目前最能改善状况的办法当然是更换住房,他们要一套较小的、便宜的住房,这住房的地点要更好一些。而且要比格里高找的目前这一套住房更实用。当他们聊天时,萨姆莎夫妇看到他们变得更加活泼的女儿,几乎同时想起她由于最近一段时间所受的折磨,两颊变得苍白了,尽管如此,女儿变成了更漂亮和更丰满的姑娘。萨姆莎夫妇由谈话转为沉默,两人的目光相碰,彼此都会意了,他们想到,是为她找一个好对象的时候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他们新梦想的一个印证。当达到目的地的时候,女儿第一个站起来,显现出了她年轻的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