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千年一叹
一
初识沈培艺,是在十八年前,当时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进修,期末考试阶段,去看舞蹈系的热闹,倏然之间,眼睛就被一个漂亮的女子擦亮了,或者说被她打动了。后来听说,该女生并非军艺学员,而是总政歌舞团舞蹈演员,是被军艺舞蹈系的男生请来陪练的。我当时的感觉是,那几个和我同届的舞蹈系男生没有一个人值得这个女生陪练,她的身材、形象、甚至于随意站立的姿势,都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甚至连她汗涔涔的脸上始终挂着的矜持的微笑,也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她打动我们的绝不仅仅是她的漂亮——恕我不恭,事实上就外部形象而言,她还算不上绝色佳人——但是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和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以及每一个含蓄的微笑,都是那样的和谐,她的漂亮是气质型的而非生物型的。她微笑着站在那里,听那些相形见绌的教员和学员们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样的设计,始终都在谦虚着做聆听状,然后一次又一次上场,不遗余力地配合别人的动作。我等虽然不懂舞蹈,但是我们能够感受到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洋溢出来的神韵。一旦陪练开始,进入舞蹈状态,她的肢体似乎就不再属于她本人了,而很像是一位书法大师手中的笔锋,在空中一路翻转跳跃,敏捷流畅,忽疾忽徐,忽而凌空画过一道弧线,忽而落地生根亭亭玉立。其实能够看得出来,她那天的表现完全是附属性的,是为了给别人做陪衬,而她居然把陪衬做得那样认真、那样用心、那样奋不顾身。
这个人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连同她的舞姿和她的微笑。以至于后来排练结束,她拎着一双舞鞋大汗淋漓地从我们眼前走过的时候,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冲着她的侧影又看了一眼。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单薄,然而在那修长的身躯里却蕴含着极大的爆发力,还有敬业、友善和自信。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这个人早晚要成大器。
二
从军艺毕业之后,我离开原部队,辗转调到北京工作。十多年不见,沈培艺一步一个脚印,已经是军内外一位重量级的舞蹈家了。我担任解放军出版社总编室主任期间,一位编辑策划了一套军中明星丛书,请我出面向沈培艺约稿,我虽然不太主张出版所谓的军中明星丛书,但是基于我对于沈培艺的特殊关注,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谈了十年前一面之交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同时也说明了我们这位编辑的想法。果然不出所料,沈培艺很低调,表示暂时不想树碑立传,她想实实在在地当一个舞者。此事于是不了了之。
二〇〇二年十月初,我在山东某部代职结束,所在部队首长为我饯行,大家喝酒聊天,顺便看电视,突然荧屏上出现了沈培艺。那是一场青年舞蹈演员的选拔赛,她是评委之一。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停止了喝酒,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比赛。我最看好的是一个名叫黄亚彬(也许是王亚彬)的女孩,那个舞跳得真是好,要让我这个门外汉说说怎么个好法,可能贻笑大方,反正凭直感就是觉得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洁流畅飘逸大气。
我们几个同志打赌,我说这个女孩子不拿第一名,那就是评委出问题了。后来评委们一亮分数牌,我没有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把酒杯都打翻了。沈培艺给这个女孩子打的分数被去掉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了这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这个女孩子还是那次比赛的第一名。我当时很得意,跟那些部队的同事们吹嘘说,怎么样,我老徐没看走眼吧?我和著名舞蹈家是一个眼光,英雄所见略同啊!
三
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很少看见过沈培艺跳舞了,而老是看她当评委,电视访谈节目上也见过她两次。直到前不久,她策划了一个中日和平主题的舞蹈晚会,发短信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太有兴趣了。我的兴趣在于,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年届不惑的舞蹈大家是怎样复活她的艺术青春的。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坐在国安剧场里,我一遍又一遍对朋友说,别着急,她一定会亲自上场的。但是后来我们发现上当了,她没有再穿舞鞋,而是充当节目主持人,实际上也是组织者。她在继续做着为人作嫁衣的工作,中方演员中,她推出了她的学生柴明明。我看着舞台上的柴明明,想象着十八年前的沈培艺,那副做派倒很神似。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的专辑光碟《易安心事》。这时候我才知道,两年前她又干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大事。她接受了一个日本艺术家的邀请,在中日韩三国三个女人组合演出中,一个人独舞三十分钟。那一年她应该四十岁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四十岁当然不算老,但是作为一个舞蹈演员,四十岁怎么说也算不得年轻了。三十分钟啊,且不说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就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一个人在台上蹦跶三十分钟,除非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闪闪发光,否则观众怎么能坐得住呢?我真是为她后怕。我能想象得出来,在那些准备的日子里,她是怎样的一副心情。无疑这是一次严峻的挑战,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我甚至想,也许,在登台前的那一瞬间,她应该是悲壮的,是视死如归的,是大义凛然的,如同涅槃。
舞蹈就是舞蹈家的宗教,为这个宗教献身,沈培艺是可以义无反顾的。我相信她在沉寂的十年里,一定读过很多书。她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海洋上面,终于找到了让她艺术心灵翱翔的那片天空。穿过千百年时间的隧道,她和那个女人不期而遇,她聆听了她的哀怨,她领悟了她的惆怅,于是她成了她。凄婉的秋雨,清冷的春风,雨打梧桐的怅惘的调子,遥望天穹思念的目光……这一切,都在瞬间顿悟,都在顷刻复苏。她秉着一把红色纸伞,踯躅蹒跚,如歌如诉,怎一个愁字了得?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用自己的躯干肢体诠释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怅惘,她无言地把那个女人跳活了,跳得我们热泪盈眶。那个愁字啊,让人心碎,也让人心醉。我们在品味一个女人——不,应该是两个时代的两个女人——还不,应该是所有的女人的那个“愁”字的时候,骤然一惊——竟然,人间还有这么重要的情绪,女人的愁,足以化解男人的仇恨,足以牵回浪子的野心,足以浇灭战争的火焰。为了那些爱恋着我们等待着我们期盼着我们的女人们,我们还争夺什么,打点行装上路回家吧!女人的愁,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啊!
我有理由推测,沈培艺在研读李清照的时候,她有可能会产生幻觉,那种知识女性独特的离愁别绪,正好与她内心的某种情愫对接了。冒昧地说一句,沈培艺在她的艺术生涯中,一定有她的失衡,一定有她的隐痛,一定有过失望和绝望。而这一切,恰好造就了她。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多年在扼制中酝酿积蓄的艺术激情在瞬间爆破,舞蹈中的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已然成为一个跃动的符号,一缕恣意泼洒的烟雨,鬼魂附身,妖魔蛊心,同那个著名的愁字号品牌女词人融为一体,那个人把她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舞蹈家身上,这个舞蹈家把自己的艺术激情倾注在那个幽灵的艺术生命里。
看完《易安心事》之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太震撼了,似乎这时候才恍然有悟,历史原来可以这样表现,舞蹈原来可以这样进行,文化原来可以这样传承——只有你深刻地懂得她,你才可以成为她。如此说来,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蓦然回首,我发现我们对沈培艺,还是了解得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