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前面的介绍 三 X女士与寡妇两人对于“性”这件事的不同意见
前面我们似乎讲到过,受人宠爱的寡妇在性的问题上一直是十分冷淡,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贞节的。当然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说她空灵透顶,毫无性的魅力。事实毋宁说是恰好相反,她本人也这样认为,并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她是完全有充分的理由保持这种自信的。首先她的身段。在行家男人的眼里就正好属于“性感毕露”的那一类,乳房与臀部都“异常丰满”,“线条刺激感官”(某中年男性语——寡妇搜集)。这样一个天生的尤物,即使感觉迟钝如木头,也会意识到千千万万的男性对她那种如饥似渴的欲望的。(当然这千千万万的男性中并不包括那些半男半女的货色。)寡妇身体所显露的性感使她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中,我们可以举出她的几段言论来说明她的这种尴尬处境。(因为她实际上吸引了千千万万的男性,而自己又坚守贞节,不能与其中任何一位有“超出友谊”的关系,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她尽情展示自身的魅力,而显得不伦不类。)
1.“我一直所向无敌,从20岁到50岁的男人全为我发疯,即使睡到半夜,窗棂也被这些饿鬼敲得像打雷似的。有时想一想也觉得无聊得很。一个女人长得过于性感真是一大灾难,我总想清静地过日子,但他们又偏不让你清静。有些男人,长得很英俊,家里又有美丽的娇妻(当然不是像我这样性感),但只要见过我一面,就莫名其妙地憔悴起来,对与我胡来这件事朝思暮想,以至于得病。其实我倒希望自己不要生得如此性感,这对我并无半点好处,对别人更是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痛苦。不过一个人生得怎么样又不是你事先能选择的,现在刚好是我生成了这个样子,想一想又有值得欣慰之处:我将把我的那些崇拜者都引到正路上去,净化我们的社会风气,提高我们大家的素质。所以我说,一个女人生得性感,既是她的灾难,也是她的运气,性感的女人都是些有所作为的女人,她们主宰了整个社会的浮沉。”
2.“男人们很多都是爱想入非非,没有主见的家伙,要靠我们这些强有力的女人来引导。尤其在传统的审美情趣受到如此冲击的今天,就更看出他们这种懦弱的本性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竟脱离自身的生理本能、追求起一种虚无、怪异的刺激来了,搞得中毒甚深,病入膏肓。那种东西就和同性恋差不多,都是不健康的、反常的。我觉得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女性的软弱无力。由于缺乏对自身那种真正性感的自信,而一味被动,丧失了对男人的控制,只好一任他们胡作非为,落得顾影自怜的下场。而本来,情形完全可以是另一样的。我们应当懂得自己的身体功能,用它来吸引男人,控制男人,使他们脚踏实地,服服帖帖。这世上虽然存在像X女士这种怪物,但她并不是万能的,对于这一点我有深刻的体验。凡与她有关的男性,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钓到手,而他们也个个对我垂涎三尺。如果我不是这样一种性情,也许就要成为一位乱世佳人了,但我恰好正是这样一种性情,这才使得像X这样的怪物长期得逞,装神弄鬼,大搞迷信活动。X正是由于熟悉了我的本性,才敢于放心大胆地行事,置我于这种既不能上又不能下的境地的。因为我虽然外表生得性感,但又由于长期的修炼早就丧失了人间的欲望,所以我无法用行动来证她的虚伪和不堪一击,并且我也不屑于同她争风吃醋,我和她根本不是一回事……”
3.“男人的性感是毫无用处、干预不了生活的。女人的性感却是她用来战胜外界、显示自己生存意义的法宝。我简直想不通男人会有什么性感,在我们女人看来也许所有的男人全是一样的,丑的、漂亮的、老的、少的,只要没有生殖器官的毛病,全都一样能干起来,一样的卖力。当然力气的大小有不同,但本质上毫无区别。我认为性感是属于女人特有的,它是对身体功能的自我意识。当这种意识达到高级阶段时,一个女人就会变得充满了神性,令人销魂。那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使得男人全身酥软,魂不附体。(从这几句话看起来,我们的寡妇在冥思遐想中简直产生了哲学高度的认识了,我们不能不佩服:她对于性的科学的确是钻研得很深入,并且是无师自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如能很好地控制自己,避免与男人进行肉体上的接触,她那种神奇的性感就会变得更加饱满、成熟,简直所向无敌。(她这种言论气坏了五香街的中青年男性,大家众口一致地说:“如果一个女人的功能只是为了这种疯狂的怪癖,那要它有什么用?这不成了‘花瓶’了吗?”又说假如他们家里有个这样的女人,那他们就要“揍她个半死”。)当今的社会风气这般淫乱,其过错全在于我们女性,我们太涣散,太死气沉沉了。”
寡妇的言论还有很多,我们不能一一列举。值得一提的是,寡妇在研究性科学的同时,还时常进行那种实地调查,可说是不畏人言,不辞辛苦,并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就得到了可靠的原始材料。那些作案的人,打死他们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搞得他们各自怀疑墙壁上是不是挂着许多眼睛。自从X女士与其丈夫搬来五香街之后,寡妇就将他俩的性生活列入了调查日程表的主要部分,实施了各种各样的措施。当然她并没有飞墙走壁的本领,也不是那种“隐形人”,她是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来完成这项调查的。调查的结果是:X女士与她丈夫的性生活“异常痛苦”,相互间“充满了憎恨”,可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性生活”,只有一种“变态的性心理”。她说:“单从形体上的巨大差异也能看出问题来。一个如此强壮魁梧,一个那么细瘦孱弱,能有什么性生活的和谐呢?当然那男的在性的方面也十分无能,但越是无能的,越是充满了不切实际的遐想,自以为很强烈似的,要真干起来,又显出自己是个十足的废物。而那女的,只是擅长于逢场作戏,撩拨得所有的男人春心荡漾,其实自己无动于衷。说到底。这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一双,他们那种性关系在正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她又说:“这两个人在性方面都像冰一样冷,说不定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是两个‘童身’呢!我看他们的儿子小宝,与他们在相貌上毫不沾边,说不定是从孤儿院领来的也未可知。请注意X女士的臀部和乳房吧,我一直怀疑直到今天她仍然是个处女,这是完全可能的。我认为她是为了掩盖这一令人羞耻的事实,才故意在人们眼中树起一个淫乱的、无法无天的女性形象,似乎自己就很有本事了似的。所有与她交往的男人,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认倒霉。不然为什么直到今天为止,并没有一个男人对于X的私生活涉及一言半语?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呀。”现在X女士的私生活中又出现了像Q男士这样一个“不避嫌疑、明目张胆的人物”,事情就更具典型性了。寡妇决心要将她的调查深入地进行下去,最后揭出X女士的“老底”,使人们最终认识其危害性,自觉自愿地来“维护传统的审美意识”。
说到这里又在读者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疑问。如果说这位寡妇一直守身如玉,那么在先前,她对于那位死去的丈夫也有可能采取这种态度的,说不定正是她自己(而不是X),直到今天仍然是一个处女吧?她是否就有资格来滔滔不绝地大谈什么“性感”呢?我们会不会搞到头来全上了她的当,被她当猴耍了呢?我们听听她自己的解释吧。她说,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男人与她有过肉体关系,那就是她的丈夫。她本人,虽然毫无疑问地性格开朗,思维活跃,富有朝气和非同寻常的魅力,但她一直严格地遵循我们的传统美德,至今保持着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纯洁。说到她多年的寡居生活,那是未免寂寞了一点,单调了一点,但正是这种清静的生活,这种有意识的修炼,时常使她达到了一种最高的境界,她往往在那种境界里感动得呜呜地哭起来。和那种境界相比。一切人间的享乐都显得毫无吸引力,所以她永远也不为所动,哪怕那些发疯的男人砸破玻璃、撬开门冲进来,也不会如愿以偿的。这倒不是说,她生来就是这样的,从前她与她丈夫生活在一起时,她倒是实实在在地享受过人间的乐趣的。她毫不否认,她在性欲上异常强烈,以致“一夜来它七八次也不能满足”,并随时能“设计出数不清的花样和动作来”。在这一点上她丈夫(当年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也没有她那么丰富的联想能力,因此在婚后不久便出现阳痿,日渐消瘦,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多少年来,只要一提到这事,她就要痛哭,泣不成声:“你怎么也设想不出,我从前体验过的那些奇妙的瞬间,不,那是无法形容的,你想不出来。事隔多年我仍然没法冷静。只要一想到他,我就怀疑他不是一个真人,而是天上的一位神。真的,我已经在心目中渐渐地将他神化了。世上还有像他那样的人吗?我看一看周围这些美男子,这些凡夫俗子,我就恶心反胃,哪里还提得起什么兴致?!”哭泣完毕,她又想起一些话来:“有时我也想过,也许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很平常,只不过是我同他有了那种关系,便同时将我身上那些奇妙的魅力赋予了他,才使得他令人销魂的。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和这世上的男子毫无区别。男人只能通过女人实现自己的种种美德,并且这女人,必须是强有力的,充满性的魅力的。不然,他们由于自己那软弱的天性,便很可能被那些邪恶的女人拉下水,成为一些堕落的捣乱分子,把这世界搅得不得安宁。”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寡妇一生中虽然只同一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但可以说她在性的方面是有丰富的经验的,简直可以说是个权威。这种经验,倒不是来自于与各式各样的男人性交,而是来自于她对这种事儿清醒正确的认识。所以说她越是不与男人接近,就越是冷静,体验得越清楚,并且有充分的把握,而她本人,在男人们的眼中就越富于性感,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寡妇就是理想的性的化身。这一点可以从五香街的男性身上得到证实。每当寡妇神情庄严地缓缓走过大街时,几乎绝大多数男性都要停住脚步,痴痴地“回眸一笑”,然后在脑子里迅速地剥光了她的衣服、将眼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几个隐秘的部位,长久地陶醉、脸红、出粗气,长时间不得平静,然后一整天,他们都失了魂似的,到处去找人吹牛,瞎编自己的一些桃色事件,脑子里产生那种自己是个大英雄的错觉。这种错觉一直维持到入夜,才陡然清醒,于是沮丧袭来,一个个如泄气的皮球,连和老婆亲热都亲热不成了。于是又迁怒于人,大骂老婆“毫无性感”,“干巴巴的”,“倒不如去医院租一副模型来得痛快”,“这样的老婆要她干什么”?“假如不是这种家庭的拖累,我早成了大气候了”,等等,口出狂言,不由自主。有的甚至跳出被窝,赌气赤条条地到地板上躺一夜,搞得一场大病,久久不能痊愈。这种种的情形,我们的寡妇全都了如指掌,她只是冷静地观察,然后对这些狂妄之徒加以“循循诱导”,不厌其烦,希望通过自身的“良好影响”改变社会风气。
寡妇对于两性关系的这种意见一直使我们五香街的男性愤愤不满。当然他们在骨子里并不相信她编造的这一套鬼话,但经她反复一宣扬,他们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将被人吊在半空一般”。这种情绪又影响了他们与老婆的性生活。所以他们中的一些人,对寡妇是有种无名的怒气的。一位“老实本份”的中年男子A随着怒气的上升而变得胆大包天,在一个漆黑的夜间“一横心”,闯进寡妇的家门,“一进去就再没有出来”。一星期之后人们才看见他。那时他已成了一个半残废,骨瘦如柴,还吐血,盗汗,终日如老猫一样缩在墙角,头脑也痴呆了,凡来人一律称之为“豹子”,吓得全身簌簌发抖。一些人出于好奇心,想要打听他与寡妇之间的详情,却没有成功,一个个被他脸上的表情搞得忐忑不安,双手在衣袋里摸来摸去,担心是否掉了什么东西。有目共睹:寡妇经过那“无人能够设想的一夜”之后,反而更“鲜嫩水灵”,“仪态万方”,在大家眼中更“高不可攀”了。这一变化对于她本人的修炼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干扰,使得她好几天“略感不安”,“记忆力似有减退”。她经过郑重的沉思默想之后,决心破釜沉舟,把事实的真相“捅出去”,打消群众对她的怀疑。一天傍晚,她开始着手这个工作了。她选择的地点正好是X女士家门前的那块空地,那空地上有一堆圆木,寡妇往那圆木上一坐,五香街的男性就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来,如众星捧月一样将她高高捧起,一个个眼放油光,心怀鬼胎。寡妇先是觑着X女士家那放下了帘子的窗户,打了一个两分钟之久的哈欠,将男人们急得蹦跳,这才又用力咳了一声,用蚊子叫那样大的声音讲了起来,一边讲一边用手护着喉咙,说自己“患了伤风,用不得嗓子”。男人们不得不缩小了圈子,不断地朝她挤拢,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变得又小又扁,脑袋变得又细又尖,像鳊鱼一样游来游去,见缝插针。有两个没有位置的胆大包天的家伙,竟然摇摇摆摆地栖息在寡妇的头发和鼻子尖上。这当儿那帘子动了一动,寡妇马上精神为之一振,但很快又泄了气:原来是风吹的。她的叙述终于由模糊而清晰,进入了主题,每讲几句,那些鳊鱼似的男人就推来搡去,往她怀中直钻,用尖尖的脑袋去蹭她的乳房,还发出“嗯嗯”的应和声。那些后排的不服气,又拼命将前排的挤到后面去,自己好挤上前来,享一享“艳福”。寡妇那蚊子叫般的叙述声大意如下:那天夜间发生的事件她觉得有必要向各位“澄清”,在这件事上她是“清白无辜”的。她并不是像“某些人”(她说这三个字时略微提了提嗓子,朝那窗帘狠狠瞪了一眼)似的,一味地撩拨勾引别人,装作满腔情欲,而一旦事情真正到来,便若无其事,将男人弄得进退两难,自惭形秽,自己却从中取乐。她是一个朴实,诚恳的女人,她的种种行为,全是出自内心的意愿,她决不勾引人,也不有意地使人失望,也不以此来达到控制人的目的。尽管那一夜,她始终与A滚打在一起,但一直到天亮也没有让他的企图得逞。细细一想,对A这样的血性男子,这种体验又是不无裨益的。在滚打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地接触到了她这样的成熟女性的身体,这在他今后的漫长生涯中,发生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至少是打下了一个很深的烙印吧,这一次体验将足以抵御今后的任何诱惑,说不定竟因此而看破红尘,像她本人一样从事起修身养性来也未可知的。男人的可塑性是极大的,以往的经验证实了她这个看法。
寡妇长期以来一直从事性问题的研究,见解独到,自成体系,一切灵感皆从冥思遐想中获得,令人敬佩。与此同时,X女士也从事这方面的探索,但她的态度完全相反,一味地投机取巧,叫叫嚷嚷,甚至在毫无建树的情况下当众发表演说,扰乱视听,动机不良。一经对比,我们可以打这样一个比喻:一个是真金,一个是破铜。寡妇的比喻更是一针见血,她干脆说X女士是一个“冒牌货”。至于是一个怎样的冒牌货,她又不肯说穿了,只是“嘻嘻”地笑个不停,羞于开口。我们猜测,她大概是将材料掌握在手了吧,这个比喻一定是和“性”有关的。我们五香街的群众过去一直深信不疑:X是一位女性,现在看来连这个观点也要打折扣了。关于X女士,我们无论在哪方面都要持审慎态度,决不能深信不疑。请听听寡妇那些暗示性的言论吧:“有哪一个男人尝到过她的甜头了吗?没有。关于她,有哪一个男人从她身上获得了那种感官上的快乐了吗?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总不可能是一团云雾之类的东西吧?从她本人来说,如此的淫荡,邪恶,总不至于是像我一样彻底超脱,而对此类事丧失了兴趣的,一定是有某种障碍使她不能自由行事。只要我们将她的一贯行为细细一分析,不也就清楚了吗?”情况好像并不如此单纯。如果X女士不是一个“女性”,仅仅靠妖术来吸引着众多的男人,那么经过寡妇这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把戏一定面临败露的边缘,而男人们,也一定有所警惕,不会轻易上当了。但到目前为止,X女士的事业看不出有丝毫就要失败的迹象,那些与之交往的男人(包括大群的少男少女),不仅不警惕她,反而日甚一日地依赖她,不知所以然地往她家里跑,对于寡妇的好心提醒,他们就仿佛聋了似的不闻不问,也不拿正眼瞧她一下,就好像性别成问题的,不是X女士,而是她寡妇本人了。当然对于X女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从不加以肯定,有些人还不遗余力地加以诋毁,要杀杀她刮起的歪风邪气。寡妇分明知道,只有拿出“真本事”来才能达到目的,那真本事又是万万使不得的,它会毁了寡妇多年修炼出来的“人格”。看来她与X女士之间这场致命的斗争,会要永远相持不下,分不出胜负了,这是她决不甘心的,这也等于是变相地承认:她的研究是不彻底的,没有真正价值的,只是一堆空话而已。我们的寡妇面临着险恶莫测的前途,她仍然毫不动摇地选择了那条满是荆棘和陷阱的小路,毅然向前了。因为从本质上讲,她毕竟是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看不起市侩哲学,向往高尚纯洁的生活,坚韧、顽强,执著地追求着自己既定目标的人。
人人都知道,我们的X女士谈起性问题来,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充满了那种可疑的激情,而又不厌其烦的。性的问题是她终身最最关注的问题。从以至关注得会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昏了头,当街发表怪诞演说这件事来看,我们也就可以看出“性”这东西在她本人的生活中占了何等重要的比例了。我们简直可以说她的一切活动:干炒房工作,照镜子,观察眼睛,与男人来往等等,全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必须具有超人的精力和体力来应付,所以她的生活总是过得有条不紊,十分严谨。在局外人看来,她除了有夜间职业与照镜癖这两项活动外,日常生活与大家并无什么两样。殊不知她的日常生活都是一种假象,是为了积蓄体力与精力的一种操练。她的真正的生活,是体现在夜间职业与照镜这两项上头的。而这两项,又与性直接相关,是她日日要做的,她在这两项上头花费了她的全部精力与体力,好像永远处在一种高度的紧张状况中,并且总是那样消瘦,似乎永远也胖不起来。
X女士对于性问题的见解是骇人听闻的,对她那种见解,不仅五香街的群众摸不着头脑,就连她丈夫,妹妹,甚至奸夫Q都不能全盘理解,而只能悟到其中某些枝节。她是否认为自己就是彻底性感的呢?她是否具有寡妇那种天生的自信心呢?回答是肯定的,不但如此,她的自信心还远远地超过了寡妇,变成了一种狂妄的自傲。但在她,产生这种狂妄的根据又和寡妇恰好相反:她完全视“生理功能”于不顾,荒唐地认为自己的“性感”来源于她那双丧失了视力的眼中的波光。“这就是性感,”她红着脸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对于眼珠的关注使我青春永存,使我对新奇的东西保持高度的敏锐。”她还说她这种性感并不是早就有了的,它是从她从事迷信活动以来逐渐“焕发”出来的。在以前,她的性感一直处在潜伏状态,所以她和别的女人并无两样。自从她从事了迷信活动,她本性中的某种东西便升华出来,大放异彩,一下就使她远远地高出于其他的女人啦。于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异常优雅,女性的风姿在她的周身洋溢,并且她还坚信自己“比20岁的时候有魅力得多”。“再也不会衰老了。”在她与Q男士厮混的那段时期里,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眼中的那种光是起了决定的作用的。而关于这是否就是性感,Q男士在开始是没有把握的,这毕竟和他脑子里往常的那种观念大相径庭。尽管没有把握,但一到相互面对的时候,由于X女士的魔术,Q男士在生理上很快就会出现一种感应,他神思恍惚,泪眼模糊地盯着X女士的眼球,脑子里不断出现X女士身体的某些部位,一下子就产生了性的冲动,而且只想和X“立即上床”,恨不得要对她“百般体贴温存”,“让她也和他一道达到那种最大的快感”。这些想法在一开始当然并未实施,它们只是存留在Q男士的脑海中。因为Q男士,我们前面仿佛说过,并不是像X女士这样的爽快人,他总在彷徨,而且心软,不忍伤害任何人。所以他在X女士面前虽然冲动,却又拼命压抑,掩盖,还时时忘不了找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种种行为。X女士并不在乎Q男士在观念上对她如何评价,她是用身体来接受他的某种“感应”的,虽然一开始她与他并未“胡来”,但她从最初就简单而肯定地认为:Q男士与她在性的方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发生性的关系,双方都会获得那种最大的满足,Q是她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性感”的男人,她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男人。她虽然水性杨花,在感情上毫不专一,但她本能地知道,像这样的机会,她一生中很难遇到第二次了,她决不轻易放走这个机会。她对于男人到底是如何看的呢?在她眼中,什么样的男人才是性感的呢?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是像寡妇那样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是在心目中将标准提得很高很高,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而那个标准,又是极简单、极可笑的。她判断一个男人是否性感只有两条,这两条我们已在前面透露过了,一是眼睛的颜色,一是说话的声音。这种标准在正常人看来简直是发了疯,谁也弄不清它们与“性”这种丰富而又实在的东西有什么联系,何况X女士在作出判断时又并不是运用五官,据她自己说却是运用身体的感应来作出那种判断的,而经她这么一“感应”,便将绝大多数对她发生兴趣的男人抛到了落选的位置上。有个别的,她虽然不无兴趣,但她对他们并无性的欲望,这一点也是由她身体的感应决定了的,毫无办法,也不能通融,即使对她非常喜爱的男性也如此,而她非常喜爱的男性,似乎并不止Q男士一人。因为她这种对待异性的随便态度,有人说她是“泛爱主义者”,还有人说她是“性冷淡”。Q男士本人也时常为此苦恼,嫉妒,唯恐突然就失去了她,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与她“胡来”这回事,不能摆脱,又不敢不顾一切地追求,后阶段日日消沉,“简直不想活了”。
一天中午,同行女士在X女士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对她刨根问底,问她那种性的观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是否属于“意念淫”的范围,是否与“上床”毫无关系。如果是她造出来骗骗世人的,那么对于她(说到这里,她将嘴巴凑到了X女士的耳朵上),这个多年的忠实的老朋友,大可不必保守秘密,朋友的秘密放在她的心底比放在保险箱里更为可靠。问题一经提出,X女士立刻轻信了她,敞开心扉与她密谈起来。首先她肯定,她的性观念绝不是与上床毫无关系,而是密切相关的,上床是这件事的目的和高峰,是无比美妙的瞬间,简直可以说是她的理想的实现。正因为如此,她在这件事上才严肃得有些过分,绝不马虎,哪怕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可能破坏她的整个情绪,于是马上丧失了冲动和快感,变得索然无味,麻木不仁。X女士说这种性情是她的一个最大的缺陷,正是因为这个缺陷,她才是如此的不能安分守己,对任何男人都不满足,标准高而又高(简直不是尘世的人所能达到的),感情忽起忽落,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厌。而在从前,她倒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她并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是迷信活动改变了她的整个性情,这活动虽然激发了她的性感,却也将她体内的恶魔唤了出来,从此便要像饿狼一样四处寻觅,惹出数不清的麻烦来了。同行女士注意到X女士只顾自己说个不停,脸上透出小女孩的那种天真纯洁的表情,就在心里对她更加鄙视了,恨不得要偷偷地踢她一脚,踢得她嗷嗷叫起来才痛快。她继续说,她对一个男人感兴趣的永远是眼睛的颜色和说话的嗓音,在这上头,她具有“极细的辨别力和丰富的经验”。这并不是说她喜欢田园牧歌式,不,她是十分讨厌田园牧歌的,她认为那是在伪造爱情。而一个男人,如果能在这两项上头符合她的情趣,她便断言,他和她会有那种销魂的床第之乐。到了那时,什么约束都会对她不起作用了。她肯定会不惜一切,对方也肯定能从她身上获得从未有过的巨大满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对自身的估计也是很高很高的,高得简直不是估计,而是瞎吹了。她又说虽然她的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有,她总能迅速地凭感觉找到适合自己的类型,一旦碰见这种类型,她便要一追到底,搞它个水落石出,决不半途而废,也不因困难重重而低头,除非理想破灭,铁证如山,她才“回头”。同行女士听了她的夸夸其谈之后,便拐弯抹角、百般引诱她讲出自己的“桃色事件”,以丰富她自己的生活内容。她向她提出诸如此类引蛇出洞的问题:“你对男人的体形有些什么样的看法”啦,“大个子与小个子哪样更佳”啦,“已婚男人与童男的不同韵味”啦,“温柔型和粗暴型哪样更富于刺激性”啦等等。但这X女士,此时竟严肃得有些可怕,仿佛在进行一种纯学术的探讨,决不将片言只语涉及他人,而对于同行女士的提醒,她只是沉默,脸上的表情沉痛而又怜悯,仿佛在替她难过,又仿佛想要帮她一把。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气坏了同行女士,她跳起来(并趁机踢了她一脚),高声嚷嚷,说她只不过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一个人,既然如此水性杨花,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高尚和严肃,只要她与男人交往,从第一分钟起,每时每刻她心里巴望的都只能是“上床”。只有上床是唯一真实的,哪怕讲得天花乱坠,把自己吹成一个圣人,也决无半点理由要相信她,除非她是器官有毛病,只有傻瓜才相信她会放过上床这桩乐事呢。岁月如流,鬼才知道她已经和多少男人干过这事儿了呢。不然她怎么会有那种“极细的辨别力和丰富的经验”?那不纯粹是一种空想吗?X女士耸了耸肩,耐心地向她解释:她内在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来传达的,她这人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在别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在她身上发生。请别以为她是封闭的,其实她的心扉是向世人敞开的,她盼望与人交往(包括与男性的“胡来”),但她做不到,长期的经验早已使她“冷静”下来了。
同行女士从X女士家里出来后一拐就拐进了金老婆子家。此时金老婆子刚好与煤厂小伙子胡来完毕,两人都光着屁股。因为同行女士一阵风似地钻进来(金老婆子从来不闩门),这两人就干脆坐在被子里不起来了,还一边与同行女士谈话,一边相互抚摸着,很感动似的。同行女士给他们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是X女士要嫁人了。金老婆子大吃一惊,连忙四处找裤子。找来找去找不着,她就用一件衬衣缠在腰上遮住前面,一下子跳下了地,然后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甩向同行女士:X女士是有丈夫的,她怎么能随便就“嫁人”?我们的法律能容许这种事吗?她既要嫁人,为什么早不嫁迟不嫁,偏偏选择了这种时候,眼看她金老婆子就要大获全胜,在声誉上彻底压倒她,在爱情上春风得意的时候?她这一嫁人,不是使得她前功尽弃,进退两难了吗?她肚里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或者根本没有这事,只不过是她造出谣言来扰乱人心的?同行女士意味深长地笑着,示意金老婆子安静下来,自己则悠悠地往她床上一屁股坐下去,刚好坐在煤厂小伙子的脚上。煤厂小伙子一咧嘴,抽回了双脚。“X女士,”她慢吞吞地说,“X女士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家伙呢!”一句话说得金老婆子全身打抖。她告诉他们,X女士虽则是她的知心朋友,但她的确是她有生以来遇见过的最最厉害的女人,只要她的眉毛动一动,什么样的人都得在她面前服服帖帖,假如有谁妄图钻她的空子,与她较量高低,那是决无什么好下场的,她虽不动声色,却能置那人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讲到她自己,她今生能交上这么一个朋友,真是她的运气,她要竭尽她的全力来维护X女士的荣誉,绝不含糊。至于X女士对于男人的那种支配权,这当然不是金老婆子这种女人能与之抗衡的,她根本就不在X女士眼里,即算她与煤厂小伙子如此胡来,从精神上自以为打败了她而洋洋得意,但X女士本人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简直毫无感觉,因为她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女性,怎么会把煤厂小伙子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人物记在心上呢?就算煤厂小伙子执意认为,他在X女士心目中占着一个何等重要的地位,那只是他本人的单相思罢了,所以金老婆子的战略战术也只是一场错觉,是小孩的游戏,不沾边的玩意,倒不如不搞。如果要说X女士有什么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人只能是她——X女士的知心好友,只有她才是她所害怕的呢。是谁掌握了X女士的一切私人秘密?是谁对于X女士的古怪个性了解得最透彻?又是谁在对男人的魅力上比之X女士毫不逊色,甚至有压倒之势?只有一个人。所以她虽是X女士的知心好友,也是她的心头之患,势不两立的竞争对手。关于X女士对于男人的魅力,通过多年的观察,她倒是搞清了她的几件法宝,其中最常用的一件法宝便是那种暗示性欲的黑话。X女士在这上头是粗俗不堪的,她总是赤裸裸地向对方讲出自己的“欲望”,然后等待那人发生冲动,以达到控制人的目的,当然她自己决不冲动,还要恶狠狠地来嘲笑对方的冲动。这个法宝她已经屡试不爽,百战百胜,只由于男人们大多都是这样一些废物,他们生到地球上来纯粹就是一个错误。在她通过观察看清了X女士那种内在的冷酷之后,X女士便害怕得要死,多次来找她解释,说她本人并非对男性无动于衷,而是时时盼望与一个理想的男人发生肉体关系的,只是这世界“太空旷,太荒凉”,她“寻不到自己的理想”,才落得今天这模样。她听着X女士的诉说,从心里看穿了她。X女士所诉说的,正是她自己致命的弱点。她一定担心这个弱点一旦公之于世,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崇拜者,彻底地孤立起来。当然同行女士,作为她的长年知交,绝不会去戳她的痛处,把这事向世人乱说。同行女士倒是很体贴X女士的,只是希望杀一杀她那股骄横之气,使她变得稍微不那么狂傲,平易近人一点。她毕竟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有人就在各方面一直在她之上,还能藏而不露,保持一种平和的心境,谦虚待人,为什么她就不能作到这一点呢?再说她并非生性热情奔放之流,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呢?这么一搞她虽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但给世上的男子(即使是废物之类吧)造成了何等重大的心灵上的打击啊!同行女士说到这里停住话头,走到门边向外瞧了一瞧,然后闩紧了门,回转身来,压低了喉咙向他俩谈起一件机密的事:“不久前还有这么一个,我决不吹牛。那一个原来是她的崇拜者,发现了我之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先前的崇拜是盲目的,懂得了真正的女性魅力是怎么回事。我并无意要抢她的生意,那完全犯不着,每次我都静静地待在一边,但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他们体内男性意识的觉醒。真家伙原来在这里呢!闪光的珍珠原来在这里呢!像这种情况还有好多次,多得不计其数,如果我把数字揭露出来,会使得她无地自容的,她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这个狂妄的人。”她向他们俩说完这件机密事之后忽然感到内部空空的,于是大发脾气,大声挑剔:“为什么你们房间里不烧炉子?”继而伸长腿去踢那炉子,踢得炉子翻倒,红煤撒地,这才一甩手离开房子。金老婆子与煤厂小伙子面面相觑。煤厂小伙迟迟疑疑地问:“要不要穿裤子?”这一问激怒了金老婆子,她声嘶力竭地发作了:“滚你妈的蛋!”小伙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不让他穿裤子,以为责备他不够热烈,于是扑上去,与金老婆子滚成一堆,又“胡来”了一场,直到滚在红煤上面,烫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X女士的观念是否生来就是如此呢?她有没有过什么实实在在的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呢?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就只能说她的观念是她的一种怪癖了。然而据X女士的妹子说,X女士的性观念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由模糊而清晰,逐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要从她妹子的话里分析出什么来,那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这是我们早就领教过了的,我们倒不如自己来一番推理痛快得多,既可以擦亮我们的眼睛,又可以运用我们的逻辑思维。这个女人,从她当今的表现来看,我们可以肯定她从前是不顾一切地风流放荡的,在那当中,曾有过无数次非法的“上床”活动(这从她只要一提“上床”便两眼炯炯发光上得到了证实),凭她这股吓死人的劲头,不出几个人命案子,毁坏几个人的前途,她哪里会罢休?我们见过好些女人,她们稍微风流风流,轻松一下,并不会受到人们的苛责,但像X女士这种要搞人命案子的女人,我们从来没见过。自从她在某机关弄得声名狼藉,被赶了出来,飘流到五香街,她才迫不得已稍有检点。这检点延续了几个月,她便重振旗鼓,要大干一番了。她认为自己吃了大亏,被人抢劫了,她要捞回她失去的好日子,所以不久她就原形毕露了。她还说她是“彻底自觉的,十分审慎的”,她现在进入了一个“对自己有清醒估计的阶段”,消愁解闷活动使她“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干扰”,她“直接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欲望”。如果要我们为X女士的幸福着想,她倒不如一生出来就糊里糊涂,永远也不要有什么清醒的好。这种古怪的清醒一方面将她弄得咄咄逼人,男人见了望风而逃,不逃的则被她搞得出人命案子,另一方面又将她弄得孤芳自赏,与世人格格不入。(她声称有了以往的经验,便所有的男性都不在她眼里了。)谁又知道她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在动呢?那和男人们有什么好大的关系呢?她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因为那都是一些错觉,根本不能算一回事。请问既然男人们不在她眼里,她干吗还要寻觅?像寡妇那样守身如玉不是高超得多,真诚得多吗?X女士不能回答这些问题,X女士跳开这些问题,强调说,从事迷信活动以来,她的身体是日甚一日地变得“鲜活、有力”起来了,每当城里的大钟敲响,曙光升起在窗前,她便轻盈地从丈夫的臂弯里跳出来,久久地佇立在窗前,那种时候——她对妹子说——她觉得自己的“前胸是如此的饱胀,臀部丰腴,大腿颀长、柔韧,全身如柳枝似的摇摆”。我们的寡妇曾在一个早上目睹了这整出戏,她说她的感觉“无法形容”,还说X女士的丈夫竟然“怂恿这种行为”,说不定X女士所有的桃色事件全是与这个宝贝丈夫“合谋的”。
X女士体内的恶魔一旦被唤醒过来,便要不停地兴风作浪了。本来她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显她的神通的,不幸的是她选择的场地很成问题,这个场地,正好是我们五香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一个秩序井然的所在,谁也没有料到会钻出一个她来,就连药房里83岁的算命先生老懵都没有料到,但她就如天外来客似的落在了五香街,并与丈夫两人干起了炒房工作,摆出一副要永久居住下去的架势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们大家才忽然感到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五香街的老百姓都是一些现实主义者,他们首先疑惑、诧异,眯缝着眼打量这两个人,接下去他们马上迫使自己接受了这一既定事实,很快地订出种种对策,将X女士一家作为“异己分子”而容纳下来。五香街的群众团体一贯就是一个善于容纳多种思想观念和个体的组织,这种“容纳”倒并不等于和稀泥,而是通过漫长的岁月使其逐渐同化,彻底与自己融为一体。自古以来,这种做法往往取得预定的可喜效果。但是这一次,轮到X女士的这一次,一切的规律都失灵了。X女士从降落在五香街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今日(约莫两三年过去了),她不仅未被同化,而且如癌症般的顽固,并将毒素四处扩散,危害他人。就似乎被同化的不应是她,反倒是她周围的群众呢,她暗中咬着牙,孜孜不倦地努力着,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当然就整个团体的悠久历史来说,她的这点破坏性并算不了什么,对这个庞大的健康机体毫无损害,甚至还有好处,因为可以产生抗体等等。但蚊子毕竟是讨厌的,它吸人血,还嗡嗡叫。X女士就是这样一只讨厌的花蚊。我们希望它不要叫得过火,促使我们心地善良的老百姓动了杀机才好。我们可以举出种种的例子来说明她的观念与五香街的传统观念是如何的相悖。首先说一说乘凉的事吧,这是他们一家所做的一件最可恶的事情。我们南方,每年到了夏天一定要乘凉的,而这乘凉的地点,一定是在大街边上,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畅谈讨论人世间所发生的大事情,预测美好的未来,抨击不良的社会风气等等,直至深夜。这种聚会必定是人人要参加的,许多重大的决策就由此而产生。X女士一家,从搬来的第一年夏天便显出他们十足的没有教养。他们在众人乘凉的当儿盛气凌人地在大街上散步,目不斜视,逍遥自在,散完步就回到他们的小屋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了。然后女的摆弄显微镜,男的“不知干些什么”。煤厂小伙子曾去X女士那里“委婉开导”,邀她“参加一点社会活动”,但她“一声冷笑”,照旧低下头看她的显微镜,似乎生怕因和煤厂小伙子谈话而耽误了一分钟,又仿佛不认得他似的。煤厂小伙子默默地坐了一会,自卑感不断上升,回去时“连路也走不稳”了。“毕竟,”他怪不好意思地说,“她有她个人的事情,那种事情一定是很高超的,当时我在旁边差不多要感动得哭起来了,那种事是空前绝后的,我们不便强求……”他的话还未讲完,寡妇便一口啐在他脸上,大骂他:“不要脸,得了那猴子精什么甜头。”一年又一年过去,X女士一家仍旧不乘凉,仍旧房门紧闭,不但如此,还进行那种暗地里的破坏活动,妄图通过迷信活动来瓦解五香街的群众团体。经她这么一努力,乘凉的人数的确稍有下降,而相对来讲,和她一起搞迷信活动的人却增加了。这件事使得那傻瓜丈夫乐不可支,逢人便说起X女士这一手“绝招”是如何了不得,只要一实行,任何如乘凉之类的传统习惯都不能抵挡,简直所向披靡。这丈夫当然是出于一种儿童心肠想吹一吹牛,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X女士的那种被人忽视了的“渗透力”。除了乘凉,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照相。我们五香街人最喜欢照相,将这件事看得十分隆重,如过节一般。除了在家用照相机自己照以外,每年春暖花开,大伙儿还一齐拥到城中心的照相馆去照一些集体照,然后拿回来视作珍贵的纪念品,用最高级的相框嵌好挂在墙正中,不论你走进哪一家,墙上都挂满了这种五颜六色的照片,令人肃然起敬。在这一集体活动中,X女士家又成了一个例外。他们不参加这活动也罢了,还放出一些偏激的言论,说明照相这件事本身“没有半点好处”,完全是“做假”,“一个人,要看到真实的、生动的自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照镜子”,“连镜子都不敢照的人照什么相,自我欺骗罢了”等等。连他们的儿子小宝,亦常在游戏的时候不经意地说什么:“照、照、照!照死人哟!”说起X女士一家的怪异之处来还有很多,说也说不完,总结起来反正就是一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存心破坏五香街的社会秩序,他们抱着这种仇视态度,横了心要将这种态度带到坟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