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
若外人追问五香街的老百姓关于这个故事的种种情节,他会奇怪地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所提及的是一个“故事”。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地花上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来和你讲这种故事。他们都很忙,很心不在焉,如果外人硬要用这种莫须有的“故事”去纠缠他们,他们会大发雷霆,深感受了侮辱。“我们都有正事要干,对这种不涉及本质问题的小事情是毫不关心的。如果是谈论——比如说彩色胶卷的冲洗问题,或宪法与人民的关系问题,那可是另一码事,那些问题我们必定要从理论上确定种种根据。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定要把什么X或Q的偶然问题拉扯到本质的东西上去,我们对这种做法是极为愤慨的。谁也没有把什么X或Q放在眼里过,我们平时很少注意到他们。这样一扯起来,就仿佛我们对他们很重视,很当回事,就仿佛他们倒成了两个人物似的。提这样问题的人,一定是想着要把我们这些思想纯洁的人们引导到一条邪路上去。他们怀着一种阴险的意图,张开了罗网,等待猎物的投入。实在,我们没有什么故事。”他们这样说过之后就你推我,我推你,挤着眼,一哄而散,将来人孤零零地撇下——这是一些稳重老成的百姓,这样的百姓是非常可靠的。对于这样博大而慈爱的百姓,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他们将自己心灵上的创伤,看得如此淡然,对于今后的前途,又是如此充满信心,永远的谦虚,永远的脚踏实地。他们相互间谈论起过去,就好像全都是光明,全部是美好的记忆。谁都清楚,他们的这种掩饰恰好是由于他们遭受过重大的、灾难性的打击。当时的情况历历在目,人人都有一把辛酸泪。现在事情过去了,他们坚强的禀性不容他们斤斤计较,儿女情长。前面的道路十分漫长,布满了不测的风云,只有振作起精神,英勇地走下去,此外别无选择。无可否认,从前那桩轰轰烈烈的怪事至今在他们心目中抹着一道阴影,每当独处沉思,往日的疑虑屈辱与受愚弄的感觉,还有悔恨、自责的情绪,便如滔滔洪水,奔流而来,这是任何好处也没有的。他们每人都压抑着,压抑着,决计要把往事抛开,让情绪升华,轻装前进了。为了彻底遗忘,他们制定了一套刻板的作息时间表,以示态度之坚决。作息时间表将一天中每分每秒所干的事情都作了详细的规定,人人都得实行,并有专人加以监督,目的是以此来控制伤感情绪的自由泛滥,保证思想的健康发展。
关于那件倒霉的事件的开端,我们群众团体的档案里,如实地记录了五个人物的口述。这五个人的叙述生动活泼,各具特色,视角各不相同,每一个人的独到见解,都反对、驳斥着其他的人,让你看起来眼花缭乱,扑朔迷离。这也正好反映了我们民众心理的丰富性、独立性,他们可不是那种随风倒的人物,他们对某些人的随风倒异常反感,恨不得人人口诛笔伐,任何人都休想将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他们。若要抱着和稀泥的态度去统一意见,必定一无所得,还要遭人讥笑。
头戴黑色小绒帽的孤寡老妪的口述
“只要一提起我亲爱的表哥,我就想到我那天夜里蹬掉毛毯的事。我的床上,你们知道,唯一有价值的便是这床粗毛毯。我的棉被盖了三十年,早就朽烂了。床单下垫的不过是一堆稻草。而毛毯,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那些金灿灿的短毛,阳光掉在上面就像要烧起来。四十年前,我的父亲将毛毯送给我的时候(当时英武的表哥也在场),说:‘这是一床纯毛毛毯。’我现在还想得出来他的声音,更想得出来表哥那种有魅力的微笑。(咽口水达十分钟,闭着眼一动不动,几乎忘了说下去,直到对方猛烈摇撼其肩头,才逐渐醒悟。)我怎么会蹬掉毛毯的呢?说来话长,当时已经是春天了,潮得很,也热得很,本来夜里盖了被子就不应该再盖毛毯的,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那该死的侄儿身上。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侄儿。他从十二年前开始冒充我的侄儿,直到今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捏造,这真是一件怪事,那家伙是一个无根无底的流浪汉,没有父母的小瘪三,又是一个丧失了人性的伪君子,既偷又抢,喝人鲜血,腮帮子上常年吊着一个大肉瘤。不知出于一种什么误会(我诅咒放出这个流言的混蛋),很多人都认为应该让他来为我送烤火煤。我本人对这种不怀好意的说法是深恶痛绝的。如那小子果真有此一举,我会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虽年老体弱,对付这种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总之我绝不让他踏进我的家门,他想要乘虚而入,也还远远不到时候。我把住门守候了整整一冬,也就是说整整一冬,我没有生火(哪里顾得上!),屋里潮得厉害,心情可是舒畅的。春天来了,屋里就像下着毛毛细雨,我将毛毯盖在被子上,半夜热起来,就一脚蹬掉了。早上起来一看,毛毯掉在地上。这个时候,那件事发生了。当然进来的是我表哥,他帮我送煤来了。请注意,四十年后,他悄然而至,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来到了我的身旁。我脑子里一直有一种预兆:表哥要来了。在我与所谓侄儿展开斗争的时候,在那些寒冷彻骨的冬夜,就是这种信念支持着我没有垮下去。那个该死的喝人血的家伙,一直觊觎着我这床毛毯,他满以为我会在那个冬天丧命,真是情急难熬了呢。表哥真的来了,不但帮我送煤,还在屋当中站了七八分钟,两眼脉脉含情,和四十年前同样含蓄,同样深沉。他轻轻地说:‘真没想到……。’他说这句话时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听到这句话就老泪纵横,再也看不清他了。怎样的热血男子!何等的有情有义!他走了之后,我的腿一下子就变得有劲了,我‘咚咚咚’一口气走了十里路,甚至还跳了几跳,也不感到有一点儿疲劳,我觉得我还可以干那种风流艳事呢,是不是出现了返老还童的奇迹呢?(垂下头去,好像睡着了,五分钟后忽又抬起头来。)
“很久以来,我就一直隐隐地感到有种看不见的危险在威胁着表哥,这种感觉四十年前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表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童男子,我强调这一点就是想告诉大家,他是纯洁无瑕的,蒙在鼓里的,对于男女间的风情,他真是一窍不通,四十年的考验已足以证明他的品格。镜子女郎(她对X的蔑称)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死死咬住不放,将他拖下水,落得今天的下场的。我敢说他根本就没产生任何快感,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镜子女郎在他身上搞了什么把戏。在整个事件中,我是消极的观望者吗?或者竟像某些人估计的那样,我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吗?有谁知道我度过了一些什么样的可怕的岁月呢?自从镜子女郎停止了她的巫术,收起她的显微镜等等行头,与我那可怜的表哥私奔之后,等待我的只是夜复一夜的孤独,死寂,空泛,恐怖。我一下就老迈得提不动自己的双腿了,只得用可怜的眼光追随这两个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事情是怎样开端的呢?弄出这样一个悲惨结局的原因在哪里呢?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是由于一件极小的事,由于那车煤!我不该在那天叫煤厂工人送煤的,这件事我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我要不停地诅咒自己。刚好门口有这样一个斜坡,刚好那小子舍不得下苦力拖上坡来,又刚好表哥出于可敬的侠义心肠来帮忙。他一定是由于和我见面过于激动而昏了头,反正他就忘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身不由己地跟随送煤工走进了镜子女郎的小院子。他在门口跌了一跤,完全不省人事了。一直到傍晚他才出来,那时他的脸色可怕极了。等一下,我现在要回过头去讲讲关于那条毛毯的事,我丢了一个重大情节了。四十年前,毛毯是表哥亲手替我搂回去的,一街的妇女全都羡慕地伸长了脖子,看毛毯,也看我和表哥(因为某些事耽搁了没看到的人都遗憾得要命)。她们私下里认为我和表哥是天生的一对儿,所以那毛毯,几乎就和定情物差不多,它把我和表哥的心拴在一起了。别以为我会把什么X之流放在眼里,呸!我根本就忘了她。我今天到这里来,决不是来讲她的事的,我只是来讲一讲关于表哥和那床毛毯的关系。请问她是个什么东西?这地下钻出来的妖怪,我们干吗要去关心她的什么事?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现在有种风气,就是总把眼睛盯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只要谁剥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喊一通,或多找得几个汉子,她就可以成名啦!我们的人越来越没有定性,胡乱攀附,这真是一件出丑的事!表哥的陷入泥坑,都是由于在门口摔的那一跤,他是在一种人事不知的情形中堕落的,至今仍处在癫狂妄想的症状中,无法挣脱。难道我们反倒要落井下石,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一下致命的打击,或对正事不闻不问,跟着赶时髦的人瞎起哄,去研究毫不相干的人做下的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事,将奄奄待毙的他一脚踢开?我在这里说了这些话,已经都快累死了。毛毯与表哥的关系,这就是我今天讲话的主题。我没有将我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很好地表达出来,老是受到这样那样的干扰,那个不相干的题外的问题不断地来打扰我的思路,把我弄糊涂。我只有奋起最后一点精力执著于自己,才能稍稍排除外来的干扰,接近本质的东西。这种情形一闪即过,干扰复又重来,不断使我分心走神,一次比一次厉害,直到耗尽了我的精力,要表达的思想还是云雾一团。我的话完了,你们这些败类!”(她忽然倒地,四肢抽搐,约摸二十分钟后苏醒,气愤愤地出了门。)
跛足女郎的口述
“不要相信什么镜子的事,那种事根本就是虚构的,诸位,全是装佯的,是转移注意力的花招。你们在某一天走进一个人的家里,看见桌上摆满了大小镜子,那人在煞有介事地打手势,你们就如一锅开水哗哗地嚷起来,说天下出奇事啦!某人的特异功能大显威力啦!假如我将真相揭示给你们,你们又要嚷嚷啦。你们最大的弱点就是轻信,爱冲动。所有的议论都与事情本身毫无关系,那真相,永远是埋在深而又深的底里。我们议论起来,就好像我们心明眼亮似的,而这一点是极其可疑的,你们看到的,远远不是本质的东西,只是一种假象,一种人为的游戏。
“我就来说一说所谓的那天下午的开端吧。那是一个风云诡变的下午,空气里隐隐地潜伏着某种杀机,草木皆兵,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可以使人惊跳起来,你坐在窗口,窗帘会冷不防地被什么东西掀起来,一副羊头骷髅出现在你眼前。我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围墙走了两个来小时,终于到达那个操纵者的家里。她背对我坐着,正在嘻嘻地傻笑。我凑近一看,她正在用一把生锈的匕首戳一个蚂蚁窝。她戳了又戳,还用脚去用力擂,惊慌失措的蚂蚁四处逃窜。‘你的丈夫,有一点问题,人人都在传说。’我拍拍她的背脊,尽量作出随便的样子。‘嘘!瞎说!’她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眼,‘所有的事,都在按预定的计划执行。’说完之后她就强迫地拽紧我,将我带到她那间黑洞洞的小屋子里,叫我坐在一张破旧的铁床上,然后她搬来个巨大的木箱,打开来叫我瞧里面的东西。那里面是许多大大小小的男人的袜套,约摸有一百来双,一层一层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他生出来到现在,每一双都保存在这里面,这是我的一个秘密,他本人并不知道。’她热心地指点给我看,‘瞧这一双,破了一个洞的,是他8岁时穿的,脚趾甲留得太长戳破了,一想起就觉得好笑。他能走到哪里去呢?你要不要我开灯?不,还是不开,一开灯那些地蚕全活动起来了,我们的蔬菜将遭殃。这个箱子一年到头锁得紧紧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他能走到哪里去呢?’她又重复了一句,耸了耸肩头。借着从小窗口透进的一道光,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面貌。她原来是一个13岁左右的小女孩,赤着脚,头发上扎二个蝴蝶结,像蚂蚱一样在屋里跳来跳去。使我感到愤慨的是她一点也不尊重我,只是一味地将她那些玩具(一条没织完的彩色披巾,一副玻璃珠项链,一张动画片,一只泥塑小狗等)放到我面前来展览,她想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来肯定自己,建立某种信心,她甚至狂妄得很呢!想想看,就连这么一个可怜虫,也在拼命地要出人头地,而终于爬到了她男人头上,掌握了他,导演了这一出戏,这可是你们这些僵化的脑瓜子没有料到的!
“Q这个人物有几个疑点:一,这个Q,在我们五香街的女性中间,就熟悉得如同自家人一般。据我观察,你和人谈话,只要涉及他(哪怕不涉及他,只要在谈话中可以联想到他),便无人不神情专注,有滋有味,穷根问底,人人都似乎对他怀着一腔暧昧的柔情蜜意,无处直截了当地倾诉,只好忸怩作态,过分地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面孔来,私下里却每分每秒将那妇人的情思寄托在他的身上,悲悲戚戚,绵绵不断。他是怎么会获得这种与他本人不相称的身价的呢?有谁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身体各部位,或得过了他的甜头,才确定了他的魅力所在吗?(当然没有!)推测起来,恐怕原因还在他与X的关系这件事上,或者正确地说,在关于这种关系的遐想上。打个比方,柑桔本来无人问津,现在研究出柑桔可以防癌,于是人人去抢购,搞得市价飞涨,这种防癌心理与我们的遐想是一回事。假如有一天,我们终于搞清了我们的遐想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误,我们终于发现,在长长的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是坐着一个阴森森的怪物,手握一把生锈的匕首,正在弯下腰咬牙切齿地清数箱子里的袜套,屋子外面,爬满了胖胖的、丑陋的地蚕,她才是一切,Q只不过是个牵了线的木偶,那么Q的身价将发生何等的变化,必定可想而知了。我们总要在遐想里生存,那时人人面带娇羞,目光流连顾盼,一举一动透着幼稚劲,若有象征性的男人身影从窗前闪过,各人就在心里暗喜,兴奋地小声低语:‘Q是何等的英俊,魁梧,而又多情啊!’之所以执意要将那影子看成Q,只不过是因为遐想出他与X的某种迷人的‘关系’。越是无诗意,不值一提的古怪行径,我们越要赋予它丰富美丽的诗意,魔幻的色彩,将其装饰起来,作为我们赖以存活的精神粮食,这便是我们大家的劣根性所在。我们设想出Q与X的迷人关系之后,又将自己摆到X的位置上加以衡量,昏昏然地想着自己的种种长处,惊叹着自己是何等的高出于X,假若自己与Q进入那种境界是何等的销魂,Q竟没有看上自己而被X勾了去是多么大的错误。我们就这样左想右想,搞得自己萎靡不振,完全丧失了对自身价值的最后一点自信,像一条狗一样嗅来嗅去,追踪于某人身后,全不知我们追踪的那位大英雄,只是一个被坐在黑屋子里的怪女人操纵的木偶。二,这个Q,各人都在私下里将他设想为一个年轻、勇猛、强壮的汉子,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不但英勇,而且多情,说起情话来就如下毛毛雨,软绵绵,暖人心。我们认定世上除了他,再无更理想的进攻目标了。大家都在家中自言自语,焦急踱步,夜不成寐,辗转不安,天蒙蒙亮就爬起来,一个个都跑进公共厕所里蹲下,睡意蒙昽地相互倾诉那种莫名的情思。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又妄加对比,认为家里的丈夫确实要不得了,轻狂地自高自大起来,好像自己一下就成了贵妇人,丈夫碰都不能碰了,若要与她亲热,则迫使其苦苦哀求,直到下跪,即算发慈悲应允,也是冷若冰霜,面带鄙夷。如果我道出事实来,大家都会惘然若失。不是某人看见他那天下午在X女士门口的空地上摔了一大跤(还摔得不省人事)吗?你们认真思索过了吗?一个好端端的汉子,走在一块平地上,是不可能摔得人事不知的。我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你们是认为我出于妒忌也好,胡编乱造、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也好,我还是要坚持真理,决不屈服。我要告诉你们在那个风云诡变的下午,他正是以你们意想不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窗前:他拄着双拐……。我们彼此对视了足有二十三分钟之久,直到他的拐杖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才不无遗憾地转身离开,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认出了同类。三,这个Q,我们都断定他感兴趣的只是X一个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我从Q那天下午的行为看起来,他并不是直奔X家中去的,首先,他在我的窗前停留了意味深长的二十三分钟,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只要我对你们这伙人还抱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至于采取那种消极的态度,放鸟出笼,任凭事态自由发展的。你们太使我绝望了,我早就心如死灰,对采取行动感到一种厌恶了。我认为他的目标绝不限于X一个人(所谓吊死在一棵树上),只要我们大家变得不那么乖张一点,敢于敞开心扉一点,他是完全有可能对你们各位发生兴趣的,说到底他绝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大英雄,他和你们家里的丈夫并无两样,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你们听凭自己的鲁莽和草率,一吆喝就将他推倒在X身上,现在又来后悔,无端地生出种种浪漫情调来,还给自己造成偶像,天天顶礼膜拜,把所有的可能性全丧失尽了。这正是我预料中的情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灰心丧气,认定任何积极的努力全是白费。本来,Q第一个发生兴趣的女性是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掌握他于手心,作一个‘引进’工作的,这样,你们也就不至于如此的孤独寂寞,一天到晚毫无指望地想入非非,感情脆弱,对人生悲观失望了。总之机会全跑掉了,因为什么?因为愚蠢!因为懒惰!你们睡在床上哼哼叽叽地白日作梦,即使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在惦记着某种不存在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永世不醒,还跑过去将窗帘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却又故意敞开,眼珠死死盯紧门口,心里召唤着,召唤着,很衷情似的,如果这当儿丈夫回来,就撒起泼来,将他轰了出去,怒斥:‘搅坏了我的好心情!’
“现在我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你们听了之后,也许会明白一些道理。我的故事很长很长,错综复杂。听这个故事,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全神贯注,才能搞清里面的种种关系,就是这样,失败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大的,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千分之一,你们若不改变这种心神涣散的状况,是永世也无法进入我的故事里面去的。我讲的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和我同样的跛足者)如何在社会秩序不正常的情况下发迹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与灰色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的人是毫无关系的,而与我们在座的各位直接相关,你们甚至可以直接进入故事充当主角,在当时这种可能性已充分显露,只待你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了。你们不去当主角倒也罢了,还要胡缠蛮搅,运用那种散漫而没有边际的想象力,将一些孤立的事连缀起来,牵丝挂缕,忙忙碌碌,后又扔在一边不求甚解,大家各自走散,无端地哭泣伤心去了,直到今天你们再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地震!发生了山洪!魔鬼降临了!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早晨多吃了一个包子,撑得你们泪流满面。不,我不讲给你们听,我讲给你们听是白讲了,我要把我心中的故事珍藏起来,这些小宝贝是我一生的安慰,也是一种武器,我在墨黑的半夜爬起身来,窗外是钢铁一般坚硬的天空,灰白的围墙在山坡上起伏抖动,我磕着牙,钻进被窝,用那些个故事把自己包围。我的故事,温暖,清晰,带一点刺激,它只属于我自己。我要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虚构的那些事是不存在的,连一个开端都没有,你们各人设想的种种开端全属主观捏造,是伤感浪漫情调泛滥的结果。真的开端现在是失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在从前有一天,一个云朵低垂,青草味儿在空中荡漾的下午,它是完全有可能在我们中间开始的,我几乎都作好了准备,若不是铁的事实的阻碍,若不是颓废情绪的战胜,一切一切的可能性都会实现。现在是完结了。你们尽管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作出种种可笑的估计好了,尽管像小孩一样去好奇地设身处地,去伤感,去浪漫好了,我比谁都清楚一切,我站在你们背后绝望地冷笑。只要你们一天不改变自身的习性,不猛省回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掏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来。我情愿洁身自好,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里保持自个清醒的头脑,朴朴素素、默默无闻地度完自己平凡的一生,也不愿为了一鸣惊人与你们同流合污,将自己真纯的本质丢得干干净净,跟随某些人乱叫乱嚷。”
X丈夫好友(看过户口簿的那位)的口述
“开端?好家伙!只要一提起开端的事,我就重又陷入那种复杂纷纭的烦恼之中。X女士的每一次开端,亦就是我的开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随着她那些数不清的事儿,相应地构成了无数解不开的连环套,一提起什么新的开端,我就紧张得要命,全身皆作竞技状态。自从X搬到我们街上来,我成了她丈夫的亲密朋友,她本人的第一保护人之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当你长叹一声,以为事情终于过去,坐下来想休息你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她却又在背地里生出新花样来了,你只好又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这个女人的精力,没人能够想得出旺盛到了何种程度。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策划一个新的开端。鉴于我与她丈夫结下的深情厚谊,和他所处的惨不忍睹的境地,我简直是拼着性命在与她周旋,每日里昏天黑地,不思饮食,说不出过的何种阴暗的生活。几年来,我不但没吃过肉,连和老婆亲热这种头等大事都停止了,人也瘦得如一个影。我这种种的苦心,X是否就领情了呢?结果是谁也意料不到的!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用她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珠紧盯我有十分钟之久,然后猛地推开我,全身一抖,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拽紧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个把小时(我的耐心何等惊人!)。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咳,小心翼翼地问她感觉好些了没有。你们听听她的回答吧:‘是我把你叫来的吗?我倒记得有一个什么人常常不招自来,他总在我的附近。我会把你叫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不是我没有叫你来?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干吗?你这样关心他人,实在于你不大好。’十足的无赖的态度!从那天以后,每次她在街上遇见我,总把眼珠翻上去不看我,假如我拦她的路,她就对直闯过去,好像我是一个稻草人,一推即倒。待我找上门去与她论理,她又说,她根本没看见我,我去拦她的路真是一大失策,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我倒不如坐在家里做一做小泥人,那是于身心都有益得多的工作,说不定还由此产生艺术的联想呢!说不定还由此发现自己生存的意义呢!何必煞费苦心挂记着一些古怪的玩艺儿。又说她的一个朋友,原来有一种恶习,就是总跑到公共厕所里去和人交谈,一谈就忘记了时间,一天到晚守在厕所里搞得一身臭气熏熏。丈夫对她嫌恶得要死,不准她上床,她只好睡在走廊里。就是这样丈夫还不能容忍,还要用扫帚将她赶到大街上去,扬言只要她胆敢进屋,就将她剁死!一天她在街上遇见这女人,正蹲在一堆垃圾里找东西吃,她上去与这女人攀谈,教她用棕叶编蚂蚱。她很争气,学得很快,一眨眼就上了瘾,再也不上厕所去搞鬼了。丈夫将女人接了回去,一家子团圆,欢喜得不得了。她说这种天方夜谭给我听,我当然懂得她的用意。可悲可气的是我的好友居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老婆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还走过来,关切地拍拍我的背,蠢不可耐地告诉我:X女士所讲的实有其事,实有其人。一个糊涂虫,甚至一个眼珠子也转不动的白痴,只要经她一点拨,就会逐渐地聪明起来,正常起来。他俩一唱一和,越说越高兴,越说越亲热,朋友的手始终紧紧搂着X女士的腰,一点也不放松。后来X女士荒唐地提议:‘咱俩跳上书桌罢。’两人就一齐跳上书桌,手挽着手,晃荡着四条腿子,还嘲弄地对我吹口哨!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难受恶心,根本不想活了。我用苍老黯淡的眼光打量这茫茫世界,思忖着:既然人们根本不需要你,连你的知心好友都不把你当回事,招之即来,驱之即去,还在背后取笑你的种种努力,将你的一片好心践踏在脚下,一味偏袒自己的老婆,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充当一种什么角色呢?你所有的那些努力,除了给人造成笑柄,还有什么作用?我翻来覆去地想,真是痛苦极了,伤心极了。我决心用一把小刀,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结束我这壮年的生命。我已经把刀准备好了,地点也选择好了,就在我屋后的天井里。正在这个时候,X与我的朋友来到了我的家中,他们带来无比关怀的问候,两人笨拙地、忸怩不安地坐在我的床边,紧紧地偎依着。一会儿我的朋友就开始赌咒发誓,说他永远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决无背叛之意。对于我的每一点好意,他都是铭记心头,永世不忘的,假如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小误会,那都是坏人从中挑拨,唯恐天下不乱,我万万不可以此为凭改变对他的看法。他边说边挥手,他的妻子靠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剧烈动作一晃一晃,受了催眠一般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又提起上次那个故事。他说他们决不是含沙射影,我要是因为多心而丧了命,他们将多么悲痛,他们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聪明才智。他的妻子就在不久前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男人之一,她的确说过这个话,他可以拍胸口担保。假如我以为他们怀疑我的聪明才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经常想:失去我这个精明强干的朋友的话,他们将怎么活下去呢?还有谁是可靠的呢?到他的话讲完时,妻子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梦乡,怎么摇也摇她不醒,他只好将她抱回家去。友谊再一次使我悬崖勒马了。没有体验过友谊的欢乐与痛苦的人是多么可怜!多么空虚!我从来是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的,我为它而生。为了朋友的一件小事,我就可以上刀山,入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们离开之后,我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抖擞起精神,决心用加倍的忠诚和全部的智慧来回报朋友了。我要赶跑睡魔(用在太阳穴上搽清凉油的办法),睁大眼睛,日日夜夜为朋友守候戒备,我还动员了我的老婆来参加这项工作(虽然她天性软弱,能力有限,精力也远不如我)。事情就坏在我老婆身上。我对女人的狂妄、任性、缺乏自制力是远远估计不足的,那一次给了我严重的教训。有一天,X女士走进了树林,我和我老婆尾随而至,看见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断定又有一个新的开端了。我对老婆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躲进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面,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伸了伸腿,就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我和老婆都兴奋得要命,脸上喝了酒似的红通通,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在树洞里闹得欢。老婆还不住口地小声嚷嚷:‘马上要看到有生以来最最精彩的好戏啦!我沉不住气啦!要晕倒过去啦!’越嚷声音越大。后来我怕坏事,就示意老婆安静下来。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变得更加兴奋,更加闹腾,一蹦一蹦地,搞出‘哗哗’的响声,可怕极了,末了她还从洞眼里往外扔出一个个石子,扔到X女士的脚边。我开始阻止老婆的胡闹,扭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不料她发狂了,像狗一样咬人,还唾骂我‘与X女士狼狈为奸’,说‘早就看出了苗头’,‘这一着真太妙了!’等等,又说她早就在等待一个机会,要来揭穿我的老底,她跟我来树林里并不是为了监视X女士,她才不管人家的闲事呢,虽然天天见面,她实在从来不屑于和她说一句话,她来树林的目的就是监视我,干涉我的丑恶行径,我竟这么愚钝,始终没察觉她内心的秘密,真把她笑死!我真会以为她是一个白痴吗?难道夫妻间无缘无故就停止了房事达半年之久,她会毫不在乎地视为正常吗?我这样想,对她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总有一天,她会露出牙齿,让我知道她还有厉害的几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她的报复倒并不是与房事有什么关系,她一直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在以往的性关系中,她总是处于无可奈何的顺从地位,这决定了她对这种事的态度,所以我的停止房事对她来讲就无异于一种解放。如果我今后改变主意,重又向她求欢,那才是一场灾难。她来跟踪我,就是为了抓我的把柄,打消对她的痴心妄想。到我们打得鼻青脸肿钻出树洞时,X女士已经不见了。老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我从那一刻就发誓今后一定单枪匹马活动。这世上的事都是坏在女人身上,尤其那些热心又没有意志的女人,就更糟糕。她们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必定要把你的计划搅得稀乱才罢休,一限制她们,她们就会发疯,在关键时刻给予你毁灭性的打击,待她们闹下了乱子,她们又来装糊涂了,作出无依无靠的可怜状,博得你的同情心,为下一次撒泼留下机会。女人大致都是如此,大同小异。我单枪匹马的决心是下定了,而且这样也更能说明我对朋友的赤诚。
“人生的道路上有时会出现走错一步即不可挽回的局面。到我开始单独行动的时候,我才绝望地发现,我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是长了一个尾巴了。不论我如何机警,如何变化战术,她总有对付的办法。她的对付又不是消极的对付,简直大有进攻之势。我甩不脱她。这样一搞,我就晕了头了:我每天到底是去监护X女士,履行朋友的职责,还是在与老婆玩捉迷藏的游戏呢?在大清早我出门的时候,目的似乎是很明确的,脑子也很清醒,时常一到中途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我昏昏然然,不但丢掉了追踪的目标,而且自己成了别人的目标。我想挣脱出来,就躲来躲去,一下子钻进灌木丛,一下子藏到垃圾堆后面,一下子又从某个阁楼爬上屋顶,差不多变成一个猴子了。我的女人津津有味于这种把戏,真把我烦透了,而前途又是那样的渺茫,X女士变化无穷的伎俩本身就让我难于招架,现在可好,又来了这一个!我越急于摆脱她的纠缠,她兴致越高,人也容光焕发,就像一下子变成了青春少女似的。我每想出一个新招,她立刻就会兴奋地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机灵劲儿来与我周旋,较量高低。我真是苦死了啊。我就向她直说了,我说像她这么搞下去,除了两败俱伤,绝不会有另外的结果,她对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自知之明呢?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应该有自己明确的生活宗旨,应该有始终如一的追求,依附于他人,或妨碍他人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可耻的。再说浑浑噩噩虚度了年华,到了老年什么回忆也没有,只有一些似乎生活过的影子,那是会要后悔的。我这一生,从来都在追求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放弃了一切物质的享受,踏上了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可惜她并不能成为我的知音、我的伴侣,这也罢了,还要想方设法来破坏我,真是难堪啊。她似听非听,睁大了双眼作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回答我说:她的追求目标?要知道她的追求目标正是我呀。她活了这么久,一直屈服于我的管制之下,直到最近,在药房的算命先生老懵的启发之下,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一生全是虚度了,多少年来,对于这样一件有意义的、很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竟然视而不见,真是麻木到顶了!蠢到头了!我是这世界上一个最大的谜中之谜,只要弄清了我,她这一生也就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旦确立了这个目标,她就立刻变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了,她的才能也第一次充分地显示出来,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咄咄逼人,只能退避三舍,请想一想,情形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在从前,她个人的生活是那么的屈辱,枯燥,毫无生趣,那简直就像蛆虫的生活。她绝不能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情愿死也不能!她目前这种积极上进的生活,全是靠她个人的努力争得的,谁也破坏不了,想用诱骗的手段使她改变初衷,走回头路,也是办不到的。我的一切鬼名堂,她都搞得清清楚楚。现在今非昔比了,她的眼睛亮着呢!她的鼻子尖着呢!不管我躲到哪里去,就是化为了‘隐形人’,她也有办法掌握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种趣味无穷的工作,使她感到充实极了,快乐极了,时刻都有使不完的劲头,她可以肯定她已经达到了那种最高的幸福。有的女人,将自己的整个心思都放在房事上面,结果所得甚微,很快就衰老了,个别的还被丈夫虐待,抛弃,想一想真划不来,没志气。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到哪里去,为什么她们就不能自作主张选定自己的事业,与男子抗衡呢?为什么非要把青春和精力浪费到男人身上去呢?当然像她这样闹独立的妇女,是会遇到重重阻挠的,压力来自社会与男人方面。想穿了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自己有恒心,意志坚定,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她的决心已下,我就死了心好了。难道她还不明白我那些话是安的什么心吗?她才不害怕我用大帽子压人呢!目前正是她的工作最有起色的时候,她可不想在这个关口松懈自己,搞得前功尽弃,招人笑话,什么诱惑都不能打动她,我就不要再对她唠唠叨叨,心存侥幸了。现在她已有了这样的起色,怎么可能洗手不干?将来总有一天,她的工作会取得令人吃惊的成绩。她的成功就是我的末日。她说了这一大通,我现在总算明白她与我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了吧?我尽管由着性子干我的事好了,她也要将她的事业干到底,别以为我对她还有什么权利,也别以为她对房事还有丝毫兴趣。女人只要一觉醒,就会变成可怕的老虎,我连这都不知道?白活几十年了。她这只老虎倒不喜欢张牙舞爪,也不爱吼叫,吃人可是真要吃的,我就提防着好了,尤其是在夜里睡着了的那些时候,那是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与其虚张声势吓唬她,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上面。这就是她的心里话。我的女人就是这样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谁能体会到我的苦楚呢。我没法怨天尤人,一切苦果都是我自找的,只能悄悄地吞进肚里去。我的老婆,我能体谅她。她这一奇怪的变化皆出于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对于她这种心理我是无可奈何的,即使想帮她一把也办不到,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设想一下:有一对夫妻在一处生活了二十年,恩爱异常,妻子是一个感情忠贞不贰的人,将整个身心都寄托在性爱上,对于房事,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兴致。而丈夫,除了性爱还有别的事要干,他有社交,有朋友,有义务。他的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妻子使他的朋友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他和她皆不能自拔。谁都知道他的品格,他作为朋友,向来是见义勇为,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于是他很快插手干涉整个事情,一管到底(朋友当然对他感恩不尽)。这件事,不幸是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必得要他投入全部的体力与精力才能抓住它,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必须对它产生兴趣、进入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了情绪才能理解那位女士的整个世界,懂得她行动的规律,搞清她的种种欲望。然后还得时时刻刻不放松,时时刻刻随机应变,不这样就毫无收获。他是一个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抛开一切杂念的人,一段时间之后,他便对那位女士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研究她的一举一动,还反复体验,加以剖析,很快就着了迷。平时在家里他也惦念着女士的事,吃饭也好,干活也好,睡觉也好,脑子里总在不断浮现女士的那些个表情、动作,心里盘算着她行动的种种可能性,拟定侦察的方案。不知不觉的,他还染上了与那位女士相同的怪癖,动不动就跑到水池边去观察自己的尊容(他家从不买镜子那种邪玩意儿)。更难为情的是,时间一久,他居然看见那位女士就羞答答,就脸红,就心跳,完全乱了套了,自己生自己的气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当然并不表明他就对她有什么意思,他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是抱着一种圣洁的态度的。这一次,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无私的感情在为朋友效力。这是有目共睹的,无可非议的。他的慌张,大半是由于他很少接触老婆以外的女性所致。小半则是如人所说,那位女士有些邪道,动不动就耍一种魔术,使人乱套,以此取乐。现在你们可以了解到,朋友交给他的任务是多么的艰巨,对于他本人是多么大的考验。卷在这样一种事情里面,他的身体还没垮掉,神经还没错乱,还能活到今天,这真是一大奇迹了!他算了一算,迄今为止,已经有三十六个人劝他撒手不管,与老婆和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都说他这样干前途茫茫,什么作用也没有,‘得不到甜头’,只能‘终日傻瓜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什么’,(什么呢?天上掉下的钱包?地上长出的金瓜?)长此下去必会丧失性功能,要知道‘业余文化生活’这玩意,人是一刻也离不了它的。顶着种种舆论的压力,他仍然坚持下来了。他敢说,到今天为止,绝对找不出另外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那位女士的内心生活,像他那样对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有数,并能准确地猜出她心中的意图的(这防止了多少可怕事件的发生!)。就在他沉浸在高尚的对朋友的情感中,进行这万分艰难的工作的时候,他的家庭内部发生危机了。他的妻子,是一个钟情的女子,但十分狭隘,喜欢妒忌,凡事固执,钻牛角尖,她不能、也不愿理解丈夫的高尚情操,她认为自己被毫无道理地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这种频繁的‘业余文化生活’,她不是已经享受了二十年了吗?一切不都是很美满的吗?她就是以这个来维系她的丈夫、她的整个家庭的呀。现在突然就钻出来一个什么妖精,霸占了她的丈夫,弄得她只能独守空房,夜不能眠,这种事她怎么能甘心?她用她那狭窄的脑袋去理解世间的一切事物,将她丈夫苦心经营的崇高事业指斥为‘下流的勾当’。丈夫回家晚了一点,她就说是‘搞见不得人的活动去了’,丈夫没有精力同她进行房事,她就说是她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妖怪占去了我的位置’。她整日在家写标语,将谩骂丈夫的话四处张贴,搞得四邻都出来看笑话。丈夫害怕起来,勉强同她行房,她又躲开去,骂他‘不要脸’,只想‘多吃多占’,‘把世上的女人都玩遍’。反正是口出恶言,毫不讲理,越来越下贱,凶暴,疯狂。到了最近,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恶化得不能挽回了,也不知听了哪个坏蛋的谗言,她无端地就断定自己‘找到了自身生存的价值’。这个生存的价值,就是没完没了地与丈夫为难,设障碍,设陷阱,在适当的时候还要下毒手加以谋害。她津津有味地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把戏,一上瘾而一发不可收拾,原先已逐渐枯竭的性欲竟又变得十分旺盛,以一种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像狼一般贪婪,无休无止。从前那个温柔的妇人,在她身上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我的老婆与我对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锋头一转,对我不感兴趣了。一连好多天,我暗自庆幸着,以为那个捣乱的魔鬼消失了,一切都要恢复正常。早上出门,她亲切地在我肩头拍几下,叫我‘安心去奔自己的前途’。好景不长,更大的打击又降临我的头上。我的邻居和我说(他边说边踩我的脚,大概认为我是白痴患者),我老婆吊上了算命先生老懵,他们公然在药房楼上胡搞,全街人都晓得了这件事。我的老婆还扬言:她的行为是得到了丈夫的批准的,她和我两人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后来我冲到药房楼上,一脚踢开门,看见那两人还在床上打滚呢。老懵用铁钩一样的指头哆哆嗦嗦地抓到眼镜戴在鼻梁上,东张西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那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我。‘什么东西一闯就闯进来了?是不是狗什么的?’他问我老婆,害怕地钻到她身后去。女人慢腾腾地穿起裤子,用两把刀似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悠悠地说:‘猴子罢了。还能有什么呢。’然后她就用指头笔直地指着门,眼光盯得我半边脸麻木。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及时引退,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松了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听见老懵在背后吩咐女人:‘下一次要把门闩好,这种事让猴子看了去也很不道德。’我下楼的时候,女人追下来拦在楼梯上,异常天真无邪地吊在我胸前,嘁嘁喳喳地说:‘你对他怎样个看法?喂?他不是稀有的吗?我的新生活全仰仗于他的指点!你当然记得从前我是什么样子,真是心有余悸啊。我想把他带到家里去,我们一点都不会妨碍你的,他很高尚,你早就没有精力搞“业余文化生活”了,对不对?他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他太可怜了,你照样忙乎你的事吧,我们两全其美。’我开始来说服她,我举出上十个例子,说明她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感恩的想法,而感恩的方式多种多样,根本用不着献身,这真太蠢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偏着头听我说话,不屑地撇撇嘴,反驳我说,她偏要‘献身’,觉得这才够味儿,而且也很时髦。他们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我搬到垃圾站边上的一个工棚里,形单影只,除了事业,再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夜晚是凄凉的,我透过工棚屋顶那些稀稀拉拉的杉木皮的缝隙仰望星空,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那些空虚的瞬间。有时我也会蓦地起身走出门外,在朋友的家门外徘徊一通宵。现在除了小屋里安睡的这两个人,我是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事业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已经把我整个的生命都孤注一掷在它上面了,只要小屋里的朋友还在,我的追求就不会落空,总有一天我会要证实我想证实的一切。我将耳朵贴到窗子上,倾听他们的呼吸,确定了他们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就放了心。很多孤独的夜晚我就是如此度过的。我这些暗中的努力和牺牲,我的家破人亡的状况,我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的朋友。我个人的生活越潦倒,吃的苦头越大,我就越觉得自己生活得充实。我怀着自我牺牲的秘密,假装做出很快乐、很不在乎的样子与他们交谈,内心深处感到莫大的满足。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的新生活适应了,开始迷恋起这种生活来,因为这种生活使我的精神获得了彻底解放。我有意识地从肉体上折磨自己,我把工棚里的床搬掉,被子也扔掉,找来几块大方板,搂来一捆稻草在石板上做一个窝。每天夜里就钻进那个窝蜷缩而眠,即算冻得皮肤发青也咬紧牙关熬下去。当我患上了重伤风,躺在稻草上发抖的时候,精神上可是健康的,丰富的。我的朋友来探望我,我就告诉他说:我正在修炼,早上还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其实我已两天没吃饭了),就请他放心好啦,我的老婆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呢,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壮呢。看着我的朋友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离我而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太崇高了!太伟大了!我感动得不知所以,我这种生活其乐无穷!一个人,假使他真正地获得过自我牺牲的快乐,那是会对人间的一切享乐都嗤之以鼻的。像我老婆这种行尸走肉,在人还活着时,灵魂早就死了,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在这世上游来游去,到处妨碍别人,寄生于别人身上,这才是最可悲的呢。她哪里感受到过我的精神生活的微妙之处呢?她根本就看不到这一切!直到这时,我才看出我们的婚姻真是一个大错误,我和她是多么的不合适,我能从那锁链里挣脱出来,真是一大幸运,但愿她一辈子也不要回心转意,再来纠缠我。
“X女士这一次的开端是怎么回事呢?在开端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白。她一直闭门不出,也拒绝别人登门,每日里木木地独立窗前,不论谁与她交谈,她一律面带笑容,视而不见,使人下不了台。那段时间什么事端的迹象也不存在,她似乎下了决心要无声无息地度过一辈子。这种情形把我急坏了。我加倍绝食也好,挨冻也好,这些招数都不起作用了。他们明白地表示这些苦难都与他们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爱好。霎时间,我的头上笼罩着巨大的空虚。我茫然不知所措,怀疑的魔鬼咬啮着我的心。一夜接一夜,我冒险跑去敲他们小屋的门,我要X女士显出她的真面目,哪怕她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也比这种伪装的姿态要好,因为这关系到三个人的存亡。陷阱就在脚下,我必须使大家醒悟,告诉他们表面的平静后面正是藏着猛兽的利爪,多少人就是因为这种麻木不仁而毁掉了自己。我敲得关节发肿、头发晕,他们睡得沉沉的,一次也没来开门。第二天,我试探地询问X女士:夜间可听到过什么?她瞪我一眼回答说:她才不去听什么呢,尤其是夜间。她现在不但不用眼看什么,也不用耳去听什么了。不管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她都是听不到的。她的世界静寂得很,一片广阔的平原,泥土上长着浅浅的小草,一颗骄阳挂在高空,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想用什么响声来骚扰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反正一派胡言,令人头痛。看来她是决计要甩掉我这个保护人的了。这个轻佻的女人,想想我为她的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如今可好,看着我一天天瘦下去的面容,她不仅无动于衷,还对人说我‘有怪癖’,她‘一点也不希罕我的保护’,毋宁说她对我的保护是‘厌恶’的,她根本没遇到什么危险,干吗要人来保护?假如我有保护癖,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好了。这些话当然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忠言逆耳,谁又不这样呢?要耍态度就去耍吧,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会跟女人去计较她们一时的撒娇什么的,她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任性的,不自觉的,非得要人加以正确的引导,她们才不会走到邪路上去。我也不会因为X女士的一两句话,就放弃我的保护人的身份,辜负朋友的期望,从此变为一个冷冰冰的、丧失了同情心的世故者,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成为我老婆一类的行尸走肉。我看得出来,我的可怜的朋友,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扶助,他就像一个盲童步入了一条死胡同,完全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找到出路。全部的希望皆在我身上,只有我能解救他。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之下,一个英勇的、自力更生似的行动付诸实现了。它闪烁着这样灿烂的、理性和智慧的火星,照亮那漫长黑暗的通道。它是什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是否与X女士的这个开端直接相关?这一切的秘密恕我作为私有财产长期地保留于我的心底。因为我忍受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之后,应拥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特权,我不想与外人分享,即使是很亲密的人也不行,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独得’的快乐,这种快乐将延续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只要你们具备了我这种超人的毅力,长期忍受熬煎,或许有一天你们也会获得它的。有一点我能够透露给你们的就是:X女士这次行动的开端,实际是受我的引导与操纵的。这件事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它完全随我的意图而自由发展。我老婆之流的人物,将这件事任意夸大,妄加渲染,好似乎这就显出了我的无能,他们哪里知道这中间的秘密呢?他们那种卑陋的低级的见识,使他们永远只能作出如此的判断。成功者是我,我没有被环境吓退,被重重困难压倒,我像巨人一般站立来了!”
煤厂小伙的口述
“我对于这位可敬的女士所怀有的特殊的感情,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我也就不再细细地述说,我想要对诸位谈到的,是我个人的精神生活。明白地说,就是可敬的女士直接引发的、我个人那一连串绚烂多彩的幻想活动,它将永远是我尽情生活过了的象征。在早先,在可敬的女士搬来五香街之前,我并没有个人的精神生活,我浑浑噩噩,每天跟着大伙儿瞎起哄,食欲如牛,睡下去如同死人。连个梦也不做,毫无自我意识地长到了22岁。直到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在那口井边遇见了举世无双的可敬的女士(我绝不说她的名字,因为我深知自己不配称呼她),她对我无比动人地嫣然一笑,我在那之后牙痛了两周,不得不用手术拔掉三颗板牙之后,我的胡须才开始猛长,于是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从那天以后,我个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庆贺自己的新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我故意叫牙医拔掉了所有的板牙,连假牙也不装,这样吃起东西来就必须采取一种很特殊的姿势,并要费出几倍的气力,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遇到可敬的女士之前,我可说是一点也不严肃,我吃起东西来猛吞猛嚼,不加控制,我对所有的女性钟情,在厕所里泛泛而谈,油腔滑调,满嘴淫秽,在马路上看见姑娘大嫂就去吊膀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自以为得计,没事了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洒香水,香得自己都神智不清了才罢休。我和我的同伴们只要一谈到‘爱’这玩意儿,立刻遵循自己的习惯将它与洒香水、吊膀子、上厕所之举动等同,两眼放光,津津乐道。我们就这样一年到头寻欢作乐,脑子里装满了荒唐的诡计。可敬的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绝对说不清,我记得我在那口井边与她邂逅以后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豪猪,没命地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接一棵地在塘边倒下,那梦充满了凶兆。早上醒来,母亲问我说:‘儿呀,你的半边脸到哪儿去了?’我伸手摸了一摸脸,就大声嚎叫起来了。后来我两眼昏花地走下地,看见所有的家具上都爬满了蜜蜂,我就大声对母亲说:‘现实多么荒唐啊!’母亲双手一颤,跌碎了一个盘子。你们不要把眼光放在金老婆子身上,她什么也不能代表,她只是我的一件小道具罢了。在苦苦的单相思中,我免不了要为我汹涌的情欲找个替身,那是无论谁都可以的。我选择了她,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到手的第一个女人,也许就因为她懂得风情,又肯与我配合,而在我那紧张的幻想活动中,她从来不出现。我每天都在某个处所看见可敬的女士,但她绝对看不见我,我总是藏得很好。一离开她,我体内的多种液体就沸腾起来,我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跳起来,冲到金老婆子家里,与她如醉如狂地胡搞一次,直到熄灭了体内的欲火。从可敬的女士征服了我以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我只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隔得远远地欣赏她,然后独自一人将爱慕之情加以无边无际的想象,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只要一面对她,哪怕只看到她的一个背影,听到她一点声音,我也会腿子发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情形真可怕,好在女士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她被一个疯狂的显微镜主宰了,声音飘飘渺渺的,双眼失明,而且她很不耐烦别人对她的打扰,总希望打扰她的人快快消失。她的这种气质使我对她更加敬重,更加崇拜,对她的感情也更加坚定不移。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已:假如不是与可敬的女士邂逅,假如没有蒙蒙的雾啦,发白的井沿啦,微笑啦什么的,我至今仍然过的什么生活呢?那种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幼稚行为(洒香水、上厕所谈论女人等),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命运在我22岁时把我带到了一个光辉的转折点,在这转折点上,一位女士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偏差,也不论人们对女士的品格加以何种非议,我的无私的爱始终如一。我与金老婆子的关系,正是这份情感的派生物。我一天不对可敬的女士失去热情,就一天离不开金老婆子,我无比喜爱这种表达形式,(虽然有人指责为荒唐的臆想,我也决不动摇。)每天身不由己,反复演习操练,获得了那种娴熟的技巧。我知道有人将我这种热情与通俗的‘业余文化生活’相提并论,借以贬低我的存在价值。作为我那些昔日伙伴之流,你还能期望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更高的见解呢?他们身上洒满香水,一大群人挤在厕所里,指手划脚地谈起男女私情,吹着牛,心满意足似的,一旦有人超出他们那狭窄的观念,就群起而攻之,做出那种鄙夷的神态,说道:‘也不过如此,还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寒心。真的,我昔日的同伴已不可能进化成有高度文明的人类了,来不及了。我这个结论是彻底悲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使我作出了这种结论。我可以把经过对诸位说一说。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邂逅’的当天中午。昔日的伙伴在厕所里围住我,一个个挤眉弄眼,喜不自禁,撮起嘴巴‘嘘’个没完。他们将我紧紧地逼到墙壁上,要我坦白事情的‘内幕’,‘说出来大伙儿乐一乐’,‘拣那些精彩的要点说’。他们还开导我:既然我在讲话中提到了‘性感’这个非同小可的字眼,就有理由断定我与那位女士有了肉体关系。这个字眼是随便用得的么?用在老婆以外的人身上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么?在我们五香街,‘性感’即是‘业余文化生活’的代名词,这两个词自古以来就是通用的,而‘业余文化生活’这个词的含义,人人都能意会。这两个词都十分透明,十分形象,简直使人产生生理上的快感。他们提出这个词来分析并不是要咬文嚼字,他们只是想搞清一下,证实一下,从这里面得点有益的经验。他们并不想找那位女士去进行亲身体验,我用不着戒备他们,况且也不是人人见到那位女士都要萌发冲动的。这位女士已在他们鼻尖下生活了多年,遗憾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注意过她,也弄不清她的模样。而今经我一描述,才知道她还有某种一鸣惊人的‘性感’,这怎不叫人刮目相看呢?我神情阴郁地对他们解释:这世上有些个事,并不是一律就按常规能理解得了的,有时候,我们必得要扭转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向,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观察才能进入事物的本质,这表面看似困难,麻烦,但只要一咬牙就可做到的,当然要革新就有牺牲,比如我就牺牲掉了满口的板牙,这种局部的损失反而使我获得了通体的自由。若斤斤计较,一味因循守旧,便永远理解不了某些新奇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的关系,正是一种超出了他们观念范围的关系,这是一种高级的人际关系,它属于未来,跨越现在。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之间的确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我也的确通过幻想体验到了她那生动的性感,这种感受是实在的,一点也不空灵,但也绝不等于‘业余文化生活’。它是什么,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名词来说明,总之它是我生存发展的动力。他们必须承认,在他们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偌大的、充满了新鲜玩意儿的空间。我希望他们都能突破,努力地扩大自己,而不要窒息在狭隘的观念上。我一说完这些话,他们就更加兴奋,叫嚷着,一哄而上来扒我的裤子,说要检验我是否真正属于阳痿。我隔壁的那小子还火上添油,提醒众人道:‘凡是得这种病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他们都有一套一套让人头晕的道理,能把死的讲成活的,目的只在分散别人的注意力,掩盖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情。我就认得一个人,得了这种病之后忽然变得口才极好,每天都顶着烈日到街头去讲演,头头是道地分析什么老观念新观念,提出无数不着边际的新方案,又提倡人人都在头发上面擦猪油,“业余文化生活”越多越好等等,大家一听来了劲,就叫他当众表演一下,他一受惊吓,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这些人正要对我动手时,又有一老翁(像是药店的老懵)颤颤巍巍分开众人,呵斥他们住手,然后提出‘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说这将使他们一举获取更带刺激性的桃色新闻,岂不更好?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乘凉的时候,那几天,是我的命运发生大起大落的几天。当时,我和伙伴们正在讨论要不要张贴照相器材广告的事。大家各抒己见,出现了生动活泼的局面,很多条建设性的意见出来了,初步的方案也订出来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舒畅。正当我们全体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之中时,忽然抬头看见可敬的女士一家人悠悠闲闲地走过来,边走边与那儿子大声地谈论什么关于益鸟害虫之类的问题,放肆极了,完全不把伙伴们看作一些人,倒好像穿过一堆一堆的木柱子,那男的还傻呵呵地笑着,对自己的高嗓门颇为得意,女的则鼓励他:‘说得好!再说!再大声点!’大家面面相觑,脸上紫一块白一块,心惊肉跳的,一时竟沉默了。直到他们一家走出好远,一个老妪才拍打着胸口叫了起来:‘这不是把群众当阿斗了吗?!’这才群情激怒,一寻思,一分析,左右一环顾,就把矛头对准了我,说他们的嚣张气焰全是我助长的,X女士原不过是一个没人看一眼的、面带病容的老妇人,走路都要丈夫搀扶,头发也是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根,自从我大放厥词,信口雌黄地说过关于女士‘性感’的话,又得了她的好处之后,她是显见得与往日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大伙儿倒没有看出来。在大伙的眼里她依然是那个苍老的妇人,而她自己的态度里分明有一种东西,告诉人们她是今非昔比了,如果还够不上天姿国色,那至少也是一个大美人了。她这种观点是有根据的,绝非凭空产生,那根据,就在人群里头藏着,那个人是她所能操纵的,她能轻轻易易地依靠那个人来征服大家。正是他,将她的地位从一个老乞丐提升到现在这种样子,以至人人都要来注意她,谈论她,仰望她。相形之下,这条街上许许多多有魅力、有气派的女人倒显得黯然失色、无人光顾了。就好像她的实体已经消失,所有的人都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发现了一个仙女。我真是有口难辩,受尽了冤枉。我越赌咒发誓,保证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只有‘神交’,保证她根本不知我为何等人,对她怀有怎样的敬意,众人越是咬住不放,拿出我过去的言论来加以他们那种偏激的曲解,逼我‘招认’。那位起高腔的老妪还提议让我与可敬的女士再‘表演一次’,这一提议得到众人一致拥护。我就被他们推着,昏昏地进了女士的家门。(窗外有两个伙伴藏在那里盯梢。)女士正在看显微镜,因为我挡住了她的光线,她就勃然大怒起来,她没发现屋子当中的我,却一步冲到另一间房,对她的丈夫说有两条野牛停在窗外,破坏了她的研究,‘真是岂有此理’,她要找猎枪来,让那野物‘尝尝她的枪法的厉害’,吓得那两位伙伴逃之夭夭。她眯缝着眼讽刺地看了看窗外的活宝,然后回转头来发现了我,并且就因这发现大不高兴了。‘总有些什么钻进来,见鬼!’那丈夫立刻跑过来讨好她说,我并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绳子上晾着的一块抹布,边说边用身子挡着我,一巴掌将我推出门去。
“从第二次冲突发生过之后,我胸中那股绝望的激情高涨起来。我头脑发热,眼珠充血,像笼子里的一匹狼一样在家里踱来踱去,发出凄厉的嗥叫声。叫累了,我就坐下来想心事,一想到邻居家那个混小子的言论,就不由得怒火攻心。这些人,和我是绝对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了,我心中的一汪柔情,我的无私的爱,全遭到他们恶狠狠的践踏。人在世上是多么的孤独,理想之光要想穿透黑暗是多么艰难。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哀,也更加深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与可敬的女士生死攸关地联系在一起了。我愿为她赴汤蹈火,一种献身的狂热,一种宗教的虔诚主宰了我。我预感自己会做出一番辉煌的壮举来,那壮举是什么,到时自会显现。我每天都呆在家中不再出门,细细聆听。我有一种理由认为可敬的女士一定将出现在我家里。万一她冷不防就来了,我倒刚好不在,那可是要终生痛悔的,我必得要以百倍的耐心和千倍的信心等待,预备着衣冠楚楚地、精神饱满地与她会面。在她来到后,让她坐进我唯一的那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我自己倒要一直站立,以显出英姿焕发,给她留下一个磨灭不掉的印象。我绝不能掉以轻心去睡觉,因为她也有可能半夜到来,这是一个关键的关键。我就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从窗子上吊下来一根绳子,挽一个结,将自己的脖子套进去,万一打瞌睡,绳子将使我清醒。我还在地板上钉了许多竹签,夜间踱步时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竹签,稍一疏忽就要在身上扎出窟窿来,这些主意行之都有奇效,我的情绪一直保持着极度的高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有种高度的充实感。门外的脚步一响,我立刻正襟危坐,心里怦怦直跳,眼睛不去望门窗,却望着天花板,直至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仍保持此种姿势,久久不能自拔。又因母亲不断拿吃饭睡觉之类的俗事亵渎我的情绪,我往往跳起来正颜厉色地警告她:如此下去,我将以一死来表明心迹。以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崇高意境,她只有对我刮目相看,才能稍加理解,难道她没看见我扔掉了所有的香水瓶吗?我新近购置了一只马桶,打算从此不上公共厕所,为什么她对此不闻不问呢?你们问到开端吗?瞧,这就是,一个多么冗长的开端,它几乎造就了一段历史,我不认为这种事会有什么结束,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于期待中静静消失,只有那道永恒不息的光芒在前头照耀,一个新型人物脱颖而出。决定这一切的便是那个豪猪的梦,它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棵在潭边倒下。从那天起,我与可敬的女士共同创造了历史。但那公共厕所里的喧闹是多么刺耳哟!小伙子们又在洒香水了吗?”
笔者的口述
“笔者心里通明透亮,知道我们要搞清的,是关于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是如何开端的这回事。各人心里都急巴巴的,怀着固执的主观偏见,互不相让,但心底又急切盼望着有一个所谓公正的、统一的标准答案,以便我们心安理得地来休息我们那运转过多的、疲乏不堪的大脑,这当然都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幻想。这种问题看似极其简单,实则远非如此。在我们五香街,凡出现这一类问题,那答案总是层出不穷,繁杂得要命的。在我们这些极具个性的百姓的眼中,一个人看见的是野猪,另一个人看见的也许是一只鸽子,第三个人看见的则可能是一把扫帚,我们只有抱着尊重个性,尊重事实的态度,对每一个答案都加以全盘的肯定,才能闯过激流险滩,到达那光辉的彼岸。若要钻牛角尖,纠缠于其中的个别关系,脑筋僵化,便会不知不觉地越搞越糊涂,最后沉沦到那黑暗的底里。胸襟的坦荡是人类的最高贵的品质,在我们这个繁杂纷纭的世界里,多少无法解开的死结,多少令人眩惑的疑团都在这种博大的、兼容并蓄的胸怀中得到化除。提起开端,也许这种事就没有一种固定的开端,它是这样的特殊,有刺激,有色彩,令人深思遐想不已。所以我们说它在各位眼中迅速地演化成一些特定的、与各位切身利益直接相关的镜头,并穿针引线,编成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百姓在这条十里长街上本来就是相互依存、息息相关的。我们外表冷漠,表情僵化,一举一动似乎透出自发的散漫,内心却极其热烈,极其多情而又博爱。一个人的事即是每一个他人的事,我们每天思考着、感受着的,都是他人所发生的大事情。我们制定的行动目标,就是以这些事为依据的。我们每个人看似狭隘,目光短浅,成天沉醉于个人的小世界,实际上我们都是有远大理想的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小世界就是外面大世界的缩影,个人的追求也即集体的共同追求,不但不相悖,反而相辅相成,所谓‘条条大路通天堂’,‘在彩虹中升华’。我们这地方,只要发生一件大事,立刻就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千把个绝然不同的极具个人色彩的镜头出现了,独立不倚,互相反对地共存着。也有的时候阵容大乱,达成某种可笑的暂时统一,但很快又自行瓦解,各人一条径,继续走极端,执著于自己的看法,各人的个性都在那种看法里得到充分的表演和发挥,每个人在表演时皆是一位上帝。我们诚恳而又高尚,充满激情和一片真诚,开垦出一片片陌生又美丽的新天地,欣喜若狂于自身的功绩。现实在我们的世界里得以生动的再现了,变化无常的规律也循着我们思维的规律驯服了,这一片片新天地真是使人流连忘返。这里有四季疯长的藤萝和大树,叫声古怪的百鸟,有波澜壮阔的大海,也有咆哮不息的瀑布……在这一切的后面,永恒的生命的灵光照耀着。一切诗歌的灵感皆源于此,这艺术的永恒题材。当夏日炎炎,我们睁开蒙眬的醉眼仰望高空时,那无处不在的呼唤,那窃窃的低语便出现了,雁群的队形便紊乱,日头便发紫,我们的肉体庄严地躁动,灵动的大脑感受着诗的极致。这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千百年来就有的古老把戏的重复。理智地看待,它或许是平凡得很,甚至有点儿乏味的事情,因而它也可能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怎么样,而是它在百姓头脑中的巧妙再现,那种勃发的、瑰丽的创造,那种无羁无绊、天马行空式的想象,那种对于博大精深的底蕴的开掘,那种细致入微、咬住不放的感知风度,便是这一切,构成了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丰富宝藏。也许有一天我们将衰老,但这生命之树上所结出的奇异果实将永远标志着我们那狂放奔突的情怀。
“说起来,X女士与Q男士,在我们这十里长街上,确实算得两个不协调、怪味的人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这一承认,就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以他们为中心,好像我们的历史是他们创造的一般。这当然是瞎扯,何况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一个像天外来客般降落下来,便扎根于泥土,再也不打算移动,另一个则是蒙面的隐形人,连相貌都只存在于猜测之中,要说他是无头人或蛇面人身都是完全可以的。本来对于与我们关系不大的这两个人物,我们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视,关切的,一开头我们的想法是:让他们去自生自灭好了,他们活不了多久的。药店老懵也算定他俩将在五年之后变为两只穿山甲,从五香街‘穿墙而出’,那时霞光四射,天下和平。于是我们照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每天整理我们那些尘封的影集,更换、悬挂大幅彩色照片,组织各种大型与中型的合影,制定有关马路维护、乘凉地域界限的规定。我们紧张而忙碌,似乎就要将这两个家伙忘却,我们陶醉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只管把眼光看着那连绵起伏的远方山峦。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讲话中避免提到这两个人,有意地用‘H’和‘L’来代替这两个人的姓氏,还差一点就习惯起来,好像他俩已从这街上消失了,我们所提到的,是两个新人物,远比X和Q更值得注意的人物。X与Q?谁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我们这里只有‘H’和‘L’,这两个人才是活生生的,使我们兴致盎然的一对男女呀,他俩有特点!但是不管你假装不去注意也好,调换称呼也好,这两个卑微的家伙,自始至终在暗地里制造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骚响,还终于发展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端’的地步,使得每一个五香街人魂不守舍,一天到晚东走走,西探探,什么事业全干不成了。每个人患着这严重的心病,又不能暴露自己已病得多么严重(那是要损伤斗志的),只能含蓄地相互诉说,哀哀地抱怨。例如:
“这‘H’和‘L’,应该受到一种新法律的制裁,我们现有的法律不幸很不健全,对那些虽没抓到真凭实据,但在理论上可以肯定的犯罪没有一个规定。有人明明钻了空子去了,想一想吧,居然开端了,这一开端,就把我本人的业余文化生活全毁了,我可没有患过什么阳痿,这只是一种心理反应。
“我动不动就幻想这‘H’和‘L’已经化成了两只‘蚊子’,嗡嗡地在高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桃花李花,歌舞升平,人间生活多么美好之类,我是不是过于醉生梦死了呢?昨天我无意中伸出手掌,发现大拇指已经麻痹了好久了。
“性的问题现在是有必要作为一种科学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谈了。那两个人,不就正是利用了我们过分严肃的态度,我们那种贞洁的羞耻心,乘虚而入,开始他们的挑战的吗?我们必须医治好我们的植物神经紊乱症,大胆地亮出我们的观点,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当众表演来击溃他们的猖狂进攻,表现我们是彻底开放的。
“这种事,也许早就开始了,也许至今并没有一个真的开端,我们自以为的那种清晰其实是被包罗在一片模糊之中,之所以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叫嚷出来,是针对着我们各位的弱点的罢?我的腿,何以会这般软弱无力呢?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诉说:‘两只耳朵,三条腿,两只耳朵,三条腿……’
“发出这一系列的议论,各人的意愿,本只在对方将这一层薄纸的隔膜捅破,露出那活泼泼的原型来,那对方,也明白他的意图,却老谋深算地甘愿一直含蓄下去。一切的高深奥妙,全是在这含蓄中存在的。谁要不知深浅地喊出个人的偏见来,只会惹得众人侧目。
“笔者一直愿意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对这件事的开端作一个客观的描述。这倒不是说,其他人的生动描述都是非客观的、不正确的信口胡说。笔者只是想作这样一种努力:将各式各样的观点像穿珠子一样串起来,化庞杂纷纭为清晰明了,获得一种静态的观照,就像黄昏日落前对于宇宙的整体把握,或者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水落石出’也行。笔者坐在家中闭上眼作这种全方位的思考时,每每被一些不招自来的群众无理地打断,这些人都很感情冲动。他们挥舞着棍棒,抽去笔者所坐的椅子,威逼笔者在写故事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真诚坦白’,然后七嘴八舌,每人将自己的观点作一番滔滔不绝的阐述,各人说各人的,观点中包含着高度的历史感和责任感,从出生年月一直论到未来的前途和打算,不断地分析自身的优势和劣势,已有的成绩与不足,而关于X与Q那件事的开端这个本题,各人都是飘飘忽忽,一笔带过,或一笔也不带过,根本就忘了,那本是极微小,极不重要的事嘛。他们到这里来,是要将个人的情怀抒发一番,他们只是为了有一个共同的借口,才提到什么X和Q的,换句话说,是X与Q的事件,引发了他们各自酝酿已久的热情。大家阐述完毕之后,就开始相互攻击。受人宠爱的寡妇说B女士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像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丑女,抱着一种让人肉麻的想入非非。他(Q男士)会用眼瞪你吗?’她气势汹汹地用胳膊肘捣她的肚子,‘你连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大如牛眼的鬼话,我坦白告诉你,他是一个三角小眼的家伙!你连开端的时间都是捏造的。他来的时候是半夜,满街跑着灰色的小猪,一个小流氓在吹口哨,我出门想上公共厕所去,亲眼看见的,当时没有人看见我,我还是忍不住地红脸,我现在一回忆还忍不住红脸。你大白天张口说梦话,告诉我们他是中午来的,好好的一个开端被你搅得乱昏昏的,这世上的好事,都是被你们这帮利己主义的恶魔弄得乱了规矩,面目全非了。就是有了你们的存在,那两个家伙才能从从容容,成其好事,你们东拉西扯,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完全丧失了最后一点清醒的理智,把所有的人都拖入那种黑暗的深渊,自己还完全蒙在鼓里,以为机智,以为高级。那两个家伙早钻了空子,得了好处去了。我们这代人的优良素质,从今算是断送在你们这帮家伙的手上了。’B女士也不示弱,不断地从脚下使绊子,高叫:‘打倒独裁者!’强调自己‘出生在春季,富于逻辑推理和进取精神’,说那是一个‘有作为的季节’,而寡妇‘并不见得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性感’,‘她只是妒忌罢了’。她说着说着终于一个脚绊使得丰满的寡妇仰翻在地。笔者不得不跳下桌子加以干涉。这时X女士丈夫的好友和老懵打起架来了。老懵用铁丝般的枯手摸索到一张凳子,哆哆嗦嗦地高举过头,猛力往下一砸,刚好砸在自己脚上,那位好友一听见骨头的碎裂声眼珠就发了绿。他扔下老懵,匆匆地走过来凑在笔者的耳边说:‘开端的日子便是我新生的日子,谁也别想抹煞,我是在地狱中悟出这个真理的,多少苦难!我是怎么过来的?现实不是残酷得令人发指吗?一切都在证实我的预见,理想正在实现。’后来这两人忽又讨价还价起来,老懵说自己‘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那妇人是个吸血鬼,是他们夫妇合谋陷害他,他正打算‘远离’,只不过这之前他应该‘让给他一间房子’,这才算是‘公平合理’,要是得不到房子,他决不远离,反而要在他们家‘待一辈子’。好友说,对于他来说,‘金钱如粪土’,他早成了游方僧一类的人啦,没有什么诱惑能把他再一次拉下水啦,假如他觊觎那房子,尽管和他老婆去争好了,这事与他沾不上边,现在他心里只装着一件大事,其他的什么都装不下了,一丁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难道他没看见他一直露宿街头,靠乞讨为生?他说着又一把抓住笔者的手,非要他将他心中那件顶顶重要的大事,那个‘良好而辉煌的开端’就地记录下来,为他本人‘作一个历史的见证’。‘我吃了多少苦头呀!’他又强调这一点,‘这一头秀发就如风吹落叶一样掉光了。’他急躁起来就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笔者安慰他说,他一定要记的,所有的这些,他都要把它们像一串珠子一样串起来。决不遗漏半点,因为这正是他的才能,不过他不能‘就地记录’,这项高级而复杂的工作,必得要在没人打扰的环境里,长时间地独自闭目冥想,酝酿,然后灵感勃发,下笔如滔滔流水,不可遏止。‘我成了你线上的普通珠子么?’好友大不满意了,‘你怎么敢用这种低劣的比喻来形容我?你这阴险的速记员(原来他一直把我看作一个速记员),我不是什么珠子!你和你的同谋才是珠子呢!珠子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串臭豆腐。良好的开端,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时老懵也抓住笔者的另一只手嚷嚷起来,要笔者一定‘凭良心’,将房子问题作一个历史性的记载,不要因为某种压力而‘丧失立场’,要知道他的腿骨已经断了,这可是为捍卫真理作出的牺牲。笔者被这两个横蛮的人一左一右扯着推着,几乎要撕裂成两半。他们还在笔者肋下搔痒痒,使得笔者不住口地傻笑。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寡妇又冲上来当胸一拳,笔者随即倒下不省人事,那一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散了。笔者从昏晕之中苏醒过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撑着满是伤痛的病体来继续工作,一看椅子没有了。他仔细一回忆,记起老懵砸过他的椅子,也许他是假装砸了自己的脚,随即将椅子扔出门外,然后来个顺手牵羊的?反正椅子是没有了,那么就只好席地而坐了。笔者将笔记本放在床上,人坐在地板上,开始奋笔疾书,日以继夜地劳作。大部分正直的群众对于笔者的工作是赞赏肯定的,他们每天晚上拿走笔者写好的手稿,然后在大礼堂开会讨论,对文章加以详细的诠释,联系自身,反复对照,用开阔乐观的胸襟衡量文章中的所有观点,还提出一些建议,如在每一页附上精致的照片出版等等。然而也有个别的人,笔者的这种辛勤劳动不但没有得到他们的好评,反而遭到破坏。他们日日来打扰,提出蛮不讲理的要求,甚至耀武扬威,拿走房间里的摆设,将墨水泼在已写好的文字上面等等,流氓伎俩,防不胜防。笔者有一段文章的原文是:‘……在芳香弥漫,云朵如花的清晨,一股让人心旌摇曳的青草味儿从遥遥上空流入古老的十里长街,每个正直善良的居民皆从梦中接受了这醉人的春之气息,人人面如桃花,热力喷发。一个黑影出现了,直奔本街居民X女士家的小门,那急促的叩门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正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后来这一段精彩的文字(充分表现了笔者的文字功力)不得不删去,不然笔者性命难保。笔者正在书写此段文字的当儿,冲进来几名母夜叉,当即死皮赖脸地凑近来观看,大呼小叫,又用粗糙油腻的鬓发不断地往笔者脸上擦来擦去,搞得笔者无法进行工作,而后又更加放肆,干脆抢了笔者的笔记本去大声朗读。读完之后怒目圆睁,大发雷霆,说笔者是在歪曲事实,玩弄词藻,此种华而不实的文风若不改变,被篡改的历史若不能恢复本来的面貌,她们活在这世上就没脸再见人,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与笔者拼个你死我活!这段文章中最致命的一句就是‘直奔本街居民X女士家的小门’。请问谁看见他‘直奔’了?有何证据?倒是关于那Q男士的到来这一神秘之举,目前在她们中间至少已有几百种说法,个个有凭有据,并加以历史根源的论证。而笔者,竟完全不顾民众的意愿,一意孤行,一提笔就为所欲为,用一个‘直奔’断然消灭了所有民众的个性,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他坚持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撰写历史资料的话,他最好是就此收场,免得闹出流血的事件来。要是他保持沉默,不来出这个风头,那么事实终究是事实,人人都信心百倍,谁也不会产生悲观失望情绪,以至怀疑自身存在的价值。而他这样一搞,简直使得她们空无所傍地站到了高空的一根钢丝索上,只要稍一移动,必定坠身毁灭无疑,这种手段真太歹毒了!这样的歪曲现实之作要它做什么?为抢救宝贵的笔记本,笔者只得忍辱负重,当众认罪并删去那段精妙的文字,还向她们保证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永远的胸怀坦白,永远的尊重他人。
“笔者在文章的撰写的过程中,还遇到了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就是要追溯故事的历史根源。笔者面临这一巨大困难,孤立无援,唯一的武器便是自己的才能,然而终于通过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在灵感的启发之下,于梦中得出了一段极其空灵的文字:‘……我们这条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街上,每个居民都尽情地享受着自身充分的自由,如鱼得水,轻松欢乐。车辆载着丰盛的食品从马路上驶过,技术高超的照相馆为我们日夜开放,街边绿色大树的华盖被晶莹的蓝天陪衬,赏心悦目,成群的鸽子在我们庙宇的屋顶上停留……每一个人,在早晨睁开眼的一刹那间,做着深呼吸,便从头顶到脚尖都感受着这欢愉的战栗,这美的旋律,甚至热泪盈眶或泣不成声的情形也是有的。在这个人间天堂,世外桃源里,人人和平友爱,亲如一家人,任何防范戒备之心皆与我们无缘,人们既大度又热情,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受到密切的关注,肝胆相照,豪爽侠义。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块土地是如此的丰沃,能源充足,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任何种子撒下去,都有可能按照它自身的特殊形式生长、发育,走完它的生命历程。横加阻挠和粗暴践踏的事情从来也不会在这里发生,这里就像一个百花齐放的大花园,终日芬芳缭绕,莺歌燕舞,仙人在花丛中闭目而坐,柔美的琴音在高空回荡……能否保证所有的种子全是健壮的、纯良的,都会长出精美的花朵来呢?也许就有那么两颗有病的、残缺的种子,被毒液浸泡过,经过松软肥沃的大地的孕育,经过暖融融的春风的吹拂,以其怪诞的形式发育壮大,在百花丛中占去了一席之地,招摇而又碍眼,拼命地将自身的毒素向四周播散,这看来已成了当今的事实了。这样说是否有某些夸大的成份呢?那么,说这是一点小小的污染,犹如人身上的一个小疖子,用不着手术,可以待它自然溃烂然后痊愈,也许更切合实际。X女士与Q男士,我们并不要把他们看作两个可恶的敌人,或头上长角的牛魔王,我们决不用那种幼稚无知的女人心肠来想问题,假如他们是两个这样的东西,我们这地方还称得上是世外桃源吗?还能领受那种永恒宁静的天堂风光吗?我们不这样看待他们(那不符合我们宽大为怀的禀性),但我们可以作出一些合乎情理的大胆假定,这些假定往往在日后得以证实,而目前它可以擦亮我们的眼睛,提高我们探索的信心。笔者有充分的理由假定在这两个人的家族里,不断地出现过一些精神上不健全的祖先,甚至血友病或淋病患者,他们的家族,当然与五香街毫不沾亲的,那也许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繁衍,光秃秃的山上草木不生,村子里充满了愚昧和野蛮,保留着许多骇人听闻的恶习。一场大火烧毁了村庄,仅存的这两个男女离乡背井来到了我们的城市,他们混在照相的队伍中,伪装成我市的居民,就在此地定居下来。经过这样一假定,将他们看成两粒残缺有病的、在毒汁里浸泡过的种子的观点就得以成立,发生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事的历史根源也就一清二楚。笔者顿悟了,心情豁然开朗。写完这段文字之后,笔者真是头脑清爽,通体舒展,惬意得哼起歌子来,笔者哼的是“东方升起金色的朝霞”。当天夜里,笔者的文章被拿去大礼堂阅读讨论,笔者充满信心地坐在台下听那人朗读,听到精彩之处,笔者就呜呜地哭起来了。笔者对于自己的才能是如此的惊奇。那人朗读完毕之后,底下立即响起了窃窃私语,而后又化为一片肃静,静得可怕,不对头,像憋着一口气似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人一个个地都从会场溜走了。笔者哭完之后,就揉着红肿的双眼走上台去,用略微沙哑的喉咙向众人谈起作品诞生的过程。他在说话间往底下一瞟,只看见一排排的空椅子,于是颓然坐倒在地板上。群众的情绪真是不好掌握呀,这真是当头一棒!一个艺术家,一旦失去了亲爱的读者,那还算个什么东西呢?不是一钱不值了吗?不是堕落成流浪汉了吗?没有根茎的花开得再好,也不过是一朵怪诞的鬼花,只有在读者那温馨宽大的怀抱里,艺术家的感情才得以升华,灵感才源源不断,而被读者抛弃,就成了孤儿,才能也就枯竭,艺术也与他绝缘了,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笔者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故障,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误呢?为什么这一次在自己与读者之间树起了一堵墙呢?难道笔者的才华与能力,正处在一个成熟壮大的阶段,忽然就被一个什么妖怪拦腰一斩,全都完蛋了吗?难道灿烂的艺术生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该死的X与Q,他们与五香街的广大群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微妙关系呢?笔者的那些自由的想象,那些得意的形容词和意境,很明显地是激怒了这些敏感的百姓,所以文章本身必定是毫无意义的了,为什么笔者就不能将心比心地体验出这种关系来呢?难道思想体系已经开始僵化了吗?笔者心怀痛感地反复检查自己,又泪眼模糊地将那段断送了读者的文字检查了三遍,最后打定了主意:上门陪罪。笔者认为上门陪罪并不说明自己的低贱,反而表明了自己光明磊落的个性,总有一天群众会谅解天才,站到天才一边来的,说不定他们在窗口引颈而盼呢!又说不定他们已经于心不忍,正张开了宽大的怀抱等待笔者扑进去呢!他们也许已经意识到他们刚才的举动是过于简单化、激烈化了吧?
“笔者上门陪罪的第一位读者就是那位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笔者经过反复的权衡,决定从她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因为妇女,尤其是老年女人,都是一些软心肠的善良人,她们必定不忍看见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被毁掉,而会在求助者找上门来的时候,热情相帮,出谋划策,就是赤膊上阵的事也是有的。她们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又是女性的本能(因为青年男性和她们的接触往往使她们恍若重返青年时代,一下子就变得热情奔放),将给求助者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的,慷慨万分,不求回报。笔者抱着这样的希望走过那个致命的斜坡,进了老妪的家。时间已是半夜,老妪家里没点灯,门是虚掩的,进门的右边是一张床,老妪没睡着,因为笔者听见了深重的叹息声和辗转的声音,笔者摸索到床沿,侧着屁股打算去坐,不料被老妪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跌倒。‘你可以坐在地上。’老妪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笔者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堆煤灰之类的东西上,一声不响,打算谦卑地聆听教训。老女人沉默了好久,终于痛苦地长叹一声,开始讲话了:‘我今晚听了你的文章,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那么多的文字,竟被写在一个脏兮兮的本子上,在封面,还有几个墨黑的指印,你真是过于的不检点,过于的轻浮放纵了,我听人说,你是像这样坐在地上,而且从不洗手,就直接地写那些文字的,可以想得出,你还用你的黑指头从口里蘸了口水,一页一页翻过去。你写了一些什么,本来与我无关,因为我当时正在打瞌睡,但那念文章的人忽然就大吼了一声,使得我一下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回家以后我一直睡不着,我总怀疑你是不是含沙射影,不然那人何以叫得那样吓人?我今天夜里心情不好,说不定心一灰,就不打算帮你什么忙了。那种叫声太可怕了,你竟会在文章里搞出那种叫声来。本来我是要与大家一道参加诠释工作的,我认为你有才华,但是那种叫声,是怎么回事?不不,这与我的审美情趣太相悖了,说不定你有一种暗示的企图,一种自命不凡,你把我搞得颓废极了,我情愿避开那种诠释工作,我的心里这么乱。’她发出那种‘咕咕’的叫声,将头埋进稻草里面去。笔者低声下气地请求她握一下他的手,表示仍然愿意做他的读者,因为不然,‘他会发疯的’,以她这种美好的品格和大家风度,此举对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一下就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她的心灵之美。笔者的手就在这床边,感到了没有?她只要稍一挪就碰到了。‘此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也不能白干的。’她在黑暗里发出那种暧昧的笑声和连连吐痰的声音,‘我是关键人物,对不对?只要我改变了态度,你就会得到你要得到的一切,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中有数。我这个人,貌不惊人,蕴藏的能量可是大得吓人的,只有我的表哥对这一点最清楚,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你想一想,事隔四十年,成了一个老头子,仍然对那件事记忆犹新,这是一般的人做得到的事吗?我经常在沉思默想的状态中涉及了这个问题,对自己的能力大吃一惊。我分明看到,只要自己愿意,什么目的都能达到,我生来具有那种左右一切的本领和风度,只不过是我总是抱着一种清高的思想,不愿争名逐利罢了。今晚离开会场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你找别人将毫无所得,找我却能得到一切。我是什么人?有人能和我比吗?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是一个有所作为的速记员,能随时记下生活中发生的大事变,以及种种个性突出的、有魅力的人物。在你来说,第一重要的是要有穿透一切的眼光,你要用一种有远见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分析分析哪些人值得记下来,哪些人只是昙花一现,成不了气候,而不能以貌、以年龄来取人。年龄往往是与魅力成正比的,生活会使你明白这个。我们这地方有些风云人物,实际上并不具有那种深邃的本质,表面吵吵闹闹,活跃得很,骨子里是十足的空虚,这样的伪装者往往能蒙蔽你这种年轻人的眼睛,一时兴起就把他们当作英雄人物写进了历史,这一来,这些人就开始煞有介事、瞎乱指挥了,整个历史的进程也随着你这一漫不经心的错误滑向了黑暗的轨道,不可扭转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你们这些速记员,该担负着何等重要的责任重担,多么迫切需要一位富有经验,头脑精明的人来指导你们,使你们少犯些错误,免得留下千古遗恨。难道他们,这些默默工作的无名英雄,这些表面异常谦虚谨慎、不多言语。足不出户、实际上具有惊天动地的能耐的人,不是更比那些徒有其表的家伙值得写进历史吗?你既然是做的这项工作,为什么竟没有注意到你周围的这种杰出人物,为什么没有对他们发生莫大的兴趣,追踪于身后呢?这就是你们这些青年速记员的最大弊病。一个人,若在年轻时没注意到自身这个缺陷,又没有一位有修养的前辈(往往这前辈本身就是一位杰出人物)对他加以细心的指导,他的某些天赋就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到头来老大徒伤悲,不知自己一生中干了些什么事,连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杰出的人物不是时时都能遇到的,有时甚至几百年才出一个,问题是你能否具有那种敏锐的眼光,在第一眼就加以识别。除了眼光之外,还得看你是不是有那种运气,就是他刚好就来到了你的身旁,并毫无架子地对你加以循循诱导。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你当然一点也不为所动,也许还以为他在吹牛什么的,如果你有灵气,则会发生那种一见钟情似的感应。’
“孤寡老妪说完这一席话,忽又恢复了一贯保持的那种沉默,翻转身去背对笔者,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咽口水,她始终也没有碰一下笔者放在床边的手,她一定是不能饶恕笔者从前对于她的忽视,她一定要摆一摆架子,使笔者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是何等的鲁莽和荒唐。受到这样的对待,笔者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笔者和大家一向认为,孤寡老妪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头戴一顶千疮百孔的旧绒帽,全身干缩成一只蚂蚱的形状,一生中一半的时间全花在鸡啄米般的点头与咽口水上面,她那干枯身体里的全部体液全化为了唾液,老远便能听到她弄出那种‘咕咚咕咚’的响声,笔者向来将这种声音当作她活在人间的标志。现在看来,这种形而上学的眼光是很成问题了,笔者需要从头到脚地清洗自己,然后拿一把刀来解剖自已,才能找到病根。为什么笔者整日里仰面对着茫茫太空而看不见人?有这样一些人,在一个粗陋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内秀的、热烈的心,笔者虽每日与他们照面,却有眼无珠,视而不见,这是因为笔者已经习惯于在一片赞扬之声中度日,自以为是,不将那些行为乖张、性情特殊的人放在眼里,不假思索地断定他们一律不值得关注。笔者每日弯腰曲背坐在床边笔耕,腾云驾雾,塑造出一些只存在于幻觉中的轻飘飘的人物,倍加青睐,尊为创造历史的英雄,这些人物全是一式一样的不食人间烟火,一式一样的高洁优雅,是与孤寡老妪之流毫不相干的仙人,也是没有血肉的纸人。笔者多年以来,是不是在发展一种没有根基的才华,一种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形式呢?这会不会导致笔者建造的大厦彻底崩溃,而将笔者本人也压得粉身碎骨呢?回想起来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来呀。将前因后果一分析,孤寡老妪的谅解就显见得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了,赢得她也就是赢得每一个读者,不然笔者的艺术生涯只好宣告结束,那些付出了辛勤劳动的笔记本也只好付之一炬。
“‘或许就有那么一天,你一觉睡醒,看见漫天红霞,你若有所思,不由自主地就原谅了我,’笔者带着哭腔凄怆地说,‘请你肯定地对我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然后我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你,这线希望就是我今后的精神支柱。我不敢奢望你现在就答应作我的读者,我只是请求你给我那线希望。我向你发誓,我已经决心按你说的去行动了,如果你同意给我这线救命的希望,请让我握握你的手,你的手对一个人掌握着生杀大权。’
“老妪沉思良久,烦躁地用脚踢着被子,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不决,最后她慢悠悠地回话了:‘我让你握一下手?’这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不过我另有考虑,几十年的经验教会了我一些东西。人这种怪物,都是一些虚荣心极强的家伙,只要你对他们略加赏识,甚至根本不是赏识,只是宽恕他们的错误,他们立刻就会骄傲起来,四处吹牛,成天晕晕乎乎的,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属于哪种层次了,大部分的男女老少都生来具有这种下流倾向。总结起来,这个世界的事,其实就是败在那些乐善好施之辈身上,这些个人,毫不吝啬自己那些廉价同情心,逢人便安抚,乱加鼓励,使得那些狂妄之徒在受到惩罚之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恢复原形,继续走自己原来的老路,还自恃找到了同类,更加信心百倍,变本加厉。不,我现在还不能让你握我的手,我一点也不同情你,我那亲爱的表哥也不同情你,我们生平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乐善好施之辈。假如你在这个惨痛的教训之后要爬起来重新开始,记住我的话,并拿出行动来,我可以给你一线希望,但绝不让你握我的手,那样的话,你的虚荣心又会恶性膨胀起来,忘了你所面临的困难,一味地沉醉,一味地轻浮起来,人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你抱着那一线希望去行动好了,我密切地注视着你,祝愿你成功。请注意一点:即使你成功了,也不要妄想你就可以来握我的手了,我会挑出你的另外的毛病来,也许还把你说得一无是处,这样你才会不断突破自己,我这个人,最讨厌平庸。我还有一点要对你声明的,就是关于咽口水的事。我听说街上有人对我这个特点大肆攻击,就好像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下流事,还断言我每说一句话就要咽三次口水等等。事实究竟如何,你刚才已经听到了,我说了那么一大篇,并不曾被咽口水的事打断一下,我的自我控制力是惊人的,我早说过,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有人对我怀着小人之心暗加中伤,他们以为只要提出某人的某个小小毛病,就能将这人摒除出杰出人物的队伍,永世不能沾边。谁没有毛病呢,请问?那些创造历史的人物,往往是毛病又多又突出的人,那并不影响他们的伟大,关键是一个人的素质,内在的能量,也许一些特殊的毛病就正是杰出人物的标志呢。我最最讨厌平庸,一个没有毛病的平庸的人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