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二 一些暗示性的要点
我们就要进入故事的核心了,若要将整个过程按一特定的模式加以客观的叙述,恐怕谁也没有这个能力,传统的模式已经过时了,必须创新,不然就会出乱子。说不准就有那么一伙人打进来乱闯一场,各人为维护自己的权利勇敢地厮杀,把墙壁捅坏,最后把房屋都弄垮,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众人如一大群湖鸭子一样叫嚷起来,“呷呷呷……”的谁也听不见谁,从早叫到晚,从晚叫到早,搞得你成了精神病,看你罢休不罢休。这一段暗地里发生的男女私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五香街百姓的精神粮食,我们表面不承认,而且鄙薄,其实谁都是一夜夜魂牵梦萦的,还在设想中自己也充一主角,参加进去,白天一有动静即赶赴现场,细细考察,搜集素材加以大胆发挥。这种行动都是单独进行的。小规模的集体讨论也常常有,那总是在某人的房间里,开着一盏昏灯或完全熄了灯来进行的,据说在昏黑中讨论这种问题是“更带戏剧性”。这种场所正是笔者获取资料的地方。笔者自从犯下那个大错误,为广大读者所抛弃,又幸而得到孤寡老妪的启发,重新赢得读者之后,性情是深沉得多,稳重得多了,笔者再也不用“闭门造车”的方式来从事艺术,而是不失时机地深入群众,“伏在他们的胸口上听呼吸”,整个的精神面貌都得到很大改观,对于自己,对于整个社会的看法,是远比从前达观得多,有信心得多了。我们群众团体的同志们在讨论的时候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尽力将脑袋凑到一块儿,彼此能闻见口中的气味,然后我们将声音压得小而又小,比蚊子叫更隐约、更含糊,简直就等于不说出声来,只是不停地动嘴唇。而听的人,就根据说话人嘴型的变化来猜测他所说的意思。某些意思的表达是极其微妙的。例如“业余文化生活”的意义并不完全等于性交,但也不完全等于“纯精神交往”,这两者都是走极端的提法,脱离了实际,我们都要反对,绝不是反对一个就等于提倡另一个,一定要掌握尺寸,严加区分,而区别是依赖于嘴角的细微牵动来进行的。除了我们团体内部的人,谁也无法心领神会这些动作的深层含义。要是在没开灯的情况下,我们就根据那些嗡叫声作出自己的判断,想象。这种聚会真太有意思了,它给每一个参加者都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中间仍旧有许多人感叹地说,他们多么愿意时光能发生倒转,只要能在那充满了秘密欢乐的一瞬间停留,只要能重新领略那种身心的伟大颤动,他们宁愿少活十年或二十年。如今欢乐是一去不复返了,只给人留下淡淡的惆怅,那些个黑洞洞的房间里的聚会,那些个墙上晃动的鬼影,那些个无声的窃窃私语,还有不眠的长夜,充当主角的兴奋,它们都上哪儿去了?真是甜蜜可爱的回忆啊!一个人到了老年,若有幸能重返那种意境一、两次,那真是死而无憾了。笔者不失时机地频繁参加大伙的聚会,当然并不是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如果机械地抱着这个目的前往,那是要碰壁的,任何旧的办法都过时了,只有创造性的实践才能奏效,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听清”那些人的讲话,那是一种情趣极高的、暗示性的思维活动,全要通过有修养的主体加以“意会”才能把握。笔者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加上天资较高,秉性灵通,逐渐地掌握了某些要领,终于能进入那种意境,也终于得到了很大的收获。笔者将这些不完整的感受一段段加以润色,加以合乎情理的想象,一改华丽轻浮的文风,变得凝重浑厚,突出个性,突出感觉,去矫饰,去浮夸,将真实、自然还其本来面貌,作为一些关键性的要点记在了笔记本上。
要点一:X与Q的奸情是在什么情形下得以实现的?
让我们首先从Q男士这方面入手分析吧。这位男士,如我们前面所述,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家有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和两个好男孩,喜爱田园风光,屋前屋后种着瓜菜,喂着猫儿、狗儿、兔儿,除了迷信命运这一点以外,可说是没有什么缺点的人。然而正是那个最大的弱点害了他,使得他家破人亡的。自从那个美丽的下午他找上门去,在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X女士为他秘密地算过命(我们无法了解详情)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丧失了理智与常识的人了,有时竟干起歹徒的行径来,与从前那个性格憨厚的人判若两人。他对一个相好的机关同事扬言道:从此他将放弃自己的主观克制,听凭命运的摆布了,这全是天意使然,那种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他无法与之抗衡,连挣扎也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乖乖就范。若有朝一日他完蛋了,也是天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发直,牙齿磕得“哒哒”直响。同事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听不见,只含糊地说到什么十字路口,星期三之类,激动得声音发抖。完了忽然学起鸡叫来,声音宏亮,叫了又叫,脸红脖子粗,吓得同事大喊救命,他却又镇静下来,强调说:“我就是这样的,你们现在看出来了吧。我一直有点疯,只不过是伪装得十分好而已。我坐在办公桌边时常有这种想法,就是跳上桌子,大声学鸡叫,如你们刚才看到的情形,多年来我都忍耐着没有实行。”奸情发生之后,消息隐约地传到他所服役的机关,那位好心的同事劝他就此“罢手”,免得惹出麻烦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味责怪那人不帮他的忙,怒斥他“趋炎附势”、“虚伪”、“冷酷”等等,并且喊叫起来,拿了一把锤子走过去砸玻璃窗,反正是一反常态,尽做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同事只得收起自己的好心,显出幸灾乐祸的本来面貌。从后来的行为看起来,他绝没有要“罢休”的迹象,而是干柴烈火,越烧越旺,任何事都不管不顾了。他变得疑心极重,脾气暴躁,不管谁说一句影射的话,或他自认为那人影射了他,他都要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臂膀,“请他再重复一遍”,必得要那人百般狡辩,反复开脱之后,他才半信半疑地放手。有一天,上级交给他一项任务,他不知根据什么就认定上级在刁难他,于是由争吵发展为动手,竟然“抓住上级的头在壁上碰出了血”,还气哼哼地对劝架的人说要“辞职”,去“当叫化子”,肝火之旺,令人咋舌。X女士的妹子说,Q曾多次告诉她:他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人了,这倒使他横下了一条心。他说这话时两眼炯炯发光,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世上还有这样的眼珠。你的姐姐,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光又明明告诉人,他是很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的,太知道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是知道的话,真不知当时还要发生什么。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家,竟会在一天之间变成了一个歹徒、恶棍,看来这里面是很有一点问题的,追下去,我们只能归结于那次算命。Q男士,曾经抱着那种虚无的人生观,稀里糊涂地混了三四十年,忽然就大谈起什么眼睛里的波啦,神秘的力量啦什么的来了。当然全是瞎扯,症结只在于他那致命的迷信思想和对生活的消极态度。据说他从11岁那年起就担心着灾变,担心还未来得及向朋友永诀,死亡就突然降临,以致走路也躲躲闪闪,还患起失眠症来,这种该死的症状,一直在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就像脑子里跑出了许多兔子”,他这样对人形容过。那次算命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的Q男士,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五香街,其间又曾帮助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推了煤车,在她家“站了七八分钟”,出来后又与跛足女士“邂逅”,最后终于“不省人事”地跌倒在X女士家的门口,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的门。后来所发生的事,难道就仅仅只是“眼球的颤动”吗?(这个提法又使我们贴近了“制幻剂”的联想。会不会在那不省人事的一刹那,屋里一阵忙乱,趁机施行了某种野蛮的注射呢?当时上映的电影《公寓幽灵》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吗?)那几下什么波的发射就决定了一个男人的一生!Q男士从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一细节,因为“这种事无法叙述”,“任何语言都是一种亵渎”,“词句一吐出来头就发昏”,“绝对不能转化为语言”等等,对于X的妹子,这个目击者,也只是简单地谈到“多么明亮”之类。那呆头呆脑的妹子虽则在场,又“看不出一点迹象来”,还天真地告诉人:“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可以断定。他俩一句话也没说,相互间也没碰一下,只是沉默,这就是情操的力量。”“哪里算了什么命,没有的事。”从表面看,那次算命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正是这个“没有什么”酝酿了今后的一切。一切全在假设中萌生,在那一道炫目的光芒里,Q男士完成了从蛹到成虫的变化,他咬破外壳,决定性的蜕变就完成了。(这正是X女士的拿手好戏——用看不见的意念控制人。)从那天之后,这个男人根据一种十分荒谬的观点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了,岂止不同,简直就是高人一等了。他将责任义务全都抛之脑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像花花公子一样在十字路口盯女人,扯住一个女人的袖子进行长达十分钟(同行女士计算)的内心表白,表白中提到火鸡啦,鸭子啦什么的,很明显是对“上床”的暗示,焦急得“站立不稳”,就要“向那女人扑过去”。他还爱好起照镜子来了,每天关起门在家里照(Q是死爱面子的人),在街上则通过橱窗玻璃来打量自己,每到一个橱窗就呆立良久,弄得店主神经紧张。对于那么钟爱他的妻子,仙女似的人儿,现在他竟用一声“哦”来回答她那些深情的唠叨,“哦”过之后马上又去照他的镜子。有一天,他忽然与妻子说到自己的外衣不能穿了,有虫子在上面爬过了。“这件事我早有预感,不知你半夜里注意听没有,簌簌地爬过去,那么多。”他撇撇嘴作了一个鬼脸,使得妻子惊慌地看他一眼,害怕极了。事后他似乎过意不去,马上又和她解释说,他说到虫子的事,是故意的,“某种邪念作怪”,有时候,他脑子里常常有这种怪念头,就像长在人身上的脓疮,不过他现在已经好了。然而他的口气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不可靠,完全不像“已经好了”的样子。隔了几天他又旧病重犯,提起虫子的事,说他那件外衣已经是“丝挂丝、缕挂缕”,完全要不得了。“一穿到身上,它们就来咬啮我的肌肤。”他异常苦恼地诉说,用一根棍子挑起那件外衣,向妻子指点着,“它们全是从那个窗口飞进来的,半夜里。”“什么?”“虫子罢,这还不明显。”他坚持要烧那件外衣。老婆一愣,就哭起来了。“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让她平静下来,“近来我常常产生幻觉,恐怕是因为一天一天地老起来了吧。还有什么我们看不透的事呢?”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一点也不稳定,几乎等于是在反问自己。天气晴朗的休息之日,他再不侍弄那些瓜菜(它们因此很快枯萎了),也不逗弄猫狗,只是搬出一把藤椅,独自坐在太阳底下打盹,于昏沉中微微地笑着,将五个指头张开,攥紧,张开,攥紧,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如被人唤醒,就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然后将手掌举起,对着刺目的阳光细细端详老半天,才转脸面向来人,那迷惘的神气正如刚从另一世界回来。“每一个人的背后,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重影,有的还要多,”他对老婆说,“影子竖立在地上,就像一把把张开的折扇,看起来那么令人头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用这种语言跟任何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从一个很深的岩洞里发出来的。)我必须用很大的力气眯缝着眼,才能把这些松散的重影收拢来,当然,这件事一点也不愉快。(他换了一种愤怒的语气,慷慨激昂了。)你们,全是这样的确信,确信而又目光清晰,可笑透了!假如我对你们说实话,告诉你们关于扇子的事——那可是实有其事,你们又要气愤了,一气愤就把我说成一只蜉蝣,大伙用心领神会的眼光加以肯定,好心安理得。”“蜜蜂可仍旧在外面来来往往的呀,你听得见的。”“不错,我听得见的。”他沮丧地承认,像影子一样一点一点往屋里缩进去。
Q男士完成了他的蜕变之后,便潜入五香街,与X女士在某一天于一个秘密的场所人不知鬼不觉地发生了奸情,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约有四五次,都是人不知鬼不觉,若不是那只倒霉的猫儿,他们的奸情也许会要永久地维持下去了。这并不是说,我们五香街人全是一些糊涂蛋,木脑壳,对于鼻子底下的劣行一无所知,我们只是沉默罢了,这沉默是含义深远的。关于场地之所在,关于奸情之实况,我们五香街人采取了彻底抽象的表达形式。这一次,大家是板着脸,尽力消除面部的表情,连嘴角的牵动也被控制了。不论开灯或关灯,不论人多人少,也不论在房间里或大街上,只要笔者或外人提起这个问题,所有的人都一律以严肃的板脸形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一个人,必须具有高级的抽象思维能力和极其丰富的、受过训练的感觉,才能从这种表面的不动声色中找到真实之所在,才会为群众那种深邃的洞察力所倾倒,否则便只好赌气抱怨,认为群众感情粗糙,不近情理,对于历史的进程漠不关心,目光短浅,麻木不仁等等。很多学者满脑子幼稚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欣欣然来到我们这里,以为单凭一腔热情就能研究出什么来,最后全是失望而归。他们不检查自己观念上的缺陷,一味认定我们不合作,无可救药,甚至捣乱,真是没有丝毫反省意识。对于这类学者和艺术家我们是很不满意的,我们希望他们呆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要来搅扰我们的生活,没有他们,我们是能更好地安排我们的生活日程表的。除了妨碍他人,这班人还能干出什么来呢?有诚意的艺术家,只要静下心来细细琢磨,就会悟出,五香街群众的板脸态度,决不是自身贫乏,头脑空虚的表现。这种态度是意味无穷的,我们可以用天边的彩虹或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来比喻,随随便便就可以举出五六条含义。其一,这可是我们内部的隐私,这种隐私就如一种财富,充满了诱惑力,我们可不想同什么外人分享,除了我们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无论何处都不能生产这种高等的精神食粮。至于我们内部的人,人人都清楚这个问题该怎么看待,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深切感受,也用不着相互来谈论,所以我们板脸。其二,难道我们都是些流浪汉,是些闲散无聊的二流子吗?我们会终日除了去刺探某人的毫无意义的举动,就无所事事了吗?或许竟要因此怀疑我们在性方面的能力吗?有人在热衷于制造这样的形象:一些成天闲逛,探头探脑,听壁脚,贴门缝的阉人。我们才不上这个当呢!所以我们板脸。其三,提出这种问题的,本人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是否具备了理解这类事的必要教养,是否有一种严肃的处世态度?若以猥亵下流的态度来看待整个世事,我们正派的五香街人才不打算与他为伍呢。他自己去自力更生地钻研好了,去碰得头破血流好啦,作出让人笑掉牙的结论好了,我们没有义务与他纠缠,所以我们板脸。其四,只要一涉及问题的核心,具有高度教养的五香街群众便全体一致地产生了本能的感应:这类问题不能言传,也不能用面部表情来传达的,只能靠感应来意会,这种感应是非常复杂,多层次的,如果外人不具备它,这正在意料情理之中,对于我们优越性的自信,我们一直是坚定不移的。要是一个外界闯进来的野小子,竟能在三五天内产生悟性,进入我们的境界,脑瓜子变得如我们一般灵透,那才是一件极悲哀的事呢。就让他将我们看成无礼的野蛮人吧,让他们气得直跺脚吧,我们照旧我行我素,不改我们的表达形式,我们不是那种迎合庸俗潮流之辈。所以我们板脸。其五,或许还有那些别有用心之徒,在试探出我们的真实意图之后,以他们那种小人心肠加以各种猜度,唯我所用,从中渔利的,他们本来对于这件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是完全可以不过问的,现在却悲天悯人起来,仿佛他们,倒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我们必须要依靠他们——这些阴沟里钻出来的家伙来解决问题,治理家园了,没有他们的参与,我们简直寸步难行!所以我们板脸。这板脸的理由还可以举出无数条来,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两条以上,这两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一天之内就可以有几次大起大落的变化。
从Q这方面入手,要了解奸情。我们可以提出以下几种可能性:l.在那个下午,Q不幸跌倒在X的门口,于不省人事中被人快手快脚地注射了制幻剂。2.Q的体内从幼年起就一直潜伏着一种病毒,其性质与狂犬病毒相似,一旦发作,患者精神崩溃,日夜不安,时刻处在献身的狂热中。笔者刚刚写下这几个要点,就被一直藏在身后窥看的同行女士的一声呵斥吓了一大跳。这一次,笔者立即反应过来,从地板上站起来非常文雅谦逊地一鞠躬,拉住同行女士那软绵绵的小手,举到鼻子跟前嗅来嗅去,用轻柔的声音问她对于笔者本人有何意见?她喜不喜欢笔者所撰写的文章?一边说还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来回摩挲着女士的面颊,使得女士大为感动,逐渐安静下来,告诉笔者,她并不是不喜欢笔者的文章,她只是想要补充一个重要的情况进去,这个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若缺了它,历史就会成为一片黑暗。如果不是她内心怀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赶来这里,损失将是不可想象的。她非常相信笔者的艺术才华,自从笔者端正了态度,成为一个可爱的男人之后,她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从心里认为有了这样的艺术家来为老百姓作速记员,人人都会非常放心,非常舒畅的,“就像生活变成了玫瑰色似的”,她鼓励笔者写下去,让才能“发出灿烂的光辉”,她本人将为他的成功永生永世感到欣慰。男女之间的这种纯洁的友情真是无比高尚,还有什么比精神上的共同追求更为美好的事情呢?她的好友X女士,从来未体验过这种崇高的激情,只对“上床”这一件事兴致勃勃,现在一回想,她那样的人真是太没趣了!太可怜了!同行女士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流起眼泪来。笔者后来掏出手巾,细心地为女士擦干了所有的泪珠,搀扶着她弱不胜衣的身体,让她坐在床上休息了好久好久,两人都沉浸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不能解脱。最后笔者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送走了女士。
补充情况之二:Q男士与X女士在马路上的另一段对话:
X:今天天很亮,你感觉到没有?每次我和你站在这么亮的光线里讲话,就对你生出不满的情绪来。我有时会对你产生恶劣的想法,认为你正在一天天缩小,这件事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谁也无能为力。我怀念那些阳光下的鹅卵石,用手在眼前抓来抓去的。和我挨得近一点,我这就要大哭了。(作出抹眼泪的假象,趁机往Q身上靠去。)
Q(柔声地):啊,不要哭,我在这里。有两个家伙,一个在这马路上游荡,还有一个在黑洞洞的房间里,马路上的那个家伙是黑色的,柔软的,一不小心就融化在白昼的光线里无影无踪。房间里的那个却是白色的,一个白光闪耀的固体,即使装进了棺材也是那么有模有样。听,他来了,他每次都站在那个角上。他盯着我的时候,我一动也不能动,这样的情形有过三次了。
X(作出入迷的神态):我今天没带镜子,你这种样子真使我对你产生冲动,请你再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下,太妙了。
Q:我一动也不能动……,啊!(表情惘然,一会儿又甜蜜地微笑起来,对着路边橱窗的玻璃露出牙齿。)
X(自言自语地):奇迹降临吧,奇迹降临吧。
同行女士是躲在电杆后面,一字不漏地用小本记下这段对话的,时间为第二次“奸情”发生后,她将这段对话提供给笔者之后,嘱咐笔者一定要为她保密,在撰写文章时不要将她的名字带进去,最好是故意来一点迷魂阵,让人不知所云。因为她(这件事没有任何人了解内情,她只对笔者一个人透露,经过刚才那一场,她认为她和笔者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与可爱的、有魅力的X女士,一直情同手足,X女士在处理男女关系方面经常得到她的指点。又因两人形影不离,X女士往往依靠她的魅力,来吸引众多的男子,而别人看来就仿佛是她自己本事很大似的。这种依存的状态使得X女士用一种理想化的眼光来看待她,什么心腹话儿都对她吐露,什么隐私都不瞒她,非但如此,还拉她参与她所有的活动。这个对话,X女士是并不介意她听了去的,她,明知同行女士站在电杆后面,仍旧提高嗓门,大声大气,让话语顺风吹到朋友的耳朵里,搞得同行女士想要不听也不成。有理由认为,X女士是有意让女友记下他们的对话的,说不定她当时就估计到了载入史册这一着呢!她深知女友的忠诚,为人可靠,注重交情,她决不会怀疑她的女友有任何歪曲事实的意念。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还要笔者替她保密呢?难道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她在这桩事情上为自身的利益做了手脚吗?全不是。她自始至终是光明磊落的,她之所以提供这段对话,勿宁说是X女士本人的暗示,这个暗示是用那种高级的方式来传达的,即既不使眼色也不牵动面部肌肉的高级方式。如果没有她的暗示,不是出于对X女士的姐妹般的友情,她才不会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窝窝囊囊地躲在一根电杆后面,满头大汗地赶记下这段对话呢!何况她又没有一点当速记员的天分,字写得慢,耳朵也不太好使,又对那些疯话从心里感到厌恶,她干起这项工作来真是累得要死,完全是拼着性命在搞,要是到头来反遭一些同类的污蔑诽谤,落得一个拨弄是非的长舌妇的名声,那叫她还怎么活下去呢?即使她本人能硬挺下去,作为她的亲爱的女友的X,又该伤心到何种程度呢?有好多次,X女士在她那间阴暗的房子里向她表示:若她遭不测,被坏人算计,毁了名誉或丧了命,她也不想活了!X女士和她一样,也是一个极其感情用事的女人,她与X的友谊,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打动,这种友谊是经历了严酷的岁月的考验的,所以她不能随心所欲,一举一动都要照顾X的心绪,她愿意X女士永远快乐,任何时候都不愿X女士为她伤心。如果她因为笔者披露了她的姓名,而不幸被某个小人骂为长舌妇,这种谩骂又传到X女士的耳朵里,她会伤心致死的!她太了解X女士的性情了。X女士对于她,一向是充满了感恩之情,报答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受得起这种折腾!如果不是她的原因,小小的X女士有可能在今天成为一个新闻人物吗?那些个男人,最初不正是冲着她而来,然后经过她的周旋转让,逐渐对X女士产生兴趣的吗?要是她稍微任性一点,略施自身的魅力,那些男人就会盯住她不放,而X女士今天的好运也就不存在了,对于这事X女士是感受至深的。同行女士说完这些之后,就用她那痴情的目光瞪着笔者,问笔者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倾诉是否激起了笔者新的灵感?要不要用另一种方式将她与笔者这种理想的男女关系记载于速记本上?笔者想了一想,决计答应她的要求,打算在灵感到来之时,真实地再现这一生动感人的情景,将他们之间这种超脱的情致载入史册。笔者对于同行女士一见钟情,现在已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了,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的感情,在这种感情里绝对摒除肉体的因素。笔者对于美丽的……(请原谅用了这个俗气的词汇)同行女士,只有高度的钦佩和衷心的敬仰,除此而外,任何的痴心妄想都是要不得的。一定要彻底排除私心杂念,一下子排除不了也要与它作不屈不挠的斗争,保持一种纯净透明的心境与她交往,笔者才会由此得到启迪,生出灵感,不然只会滑入世俗的泥坑,靠一点小聪明写些花里胡哨的文章,到头来一事无成。
将同行女士送走之后,笔者的心思又转到了X女士身上。这个冗长的故事里的主角,五香街最带传奇色彩的女巫,在奸情发生时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她在实实在在的床第行为中,总不至于是一个符号,一缕蒸汽什么的吧?我们能否靠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作出合情合理的推测来?这里面当然是有无穷无尽的名堂的。假如笔者不是拿出锲而不舍的精神,从令人眼花缭乱的麻团中仔细地理出头绪,没日没夜地推敲,这谜底仍然是在铜墙铁壁之中。最可靠最切近的消息,是来自X女士妹子丈夫好友的老婆的口中,那是一个黑皮肤的瘦女人,膝头不停地哆嗦,她一边摇着大蒲扇愤愤地赶蚊子,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告诉笔者:“这事没法说出口。”然而一讲了这句话就扭怩起来,被臭虫咬了似的一跳一跳,左右环顾周围乘凉的人群。(那些人正满怀兴致地紧盯她,竖起两耳在偷听,一些坐得较远的也“哗啦哗啦”将椅子往这边移。)“我们找个地方谈吧!”她故作镇定地站起来,一把抓紧笔者的手臂,带着笔者飞跑起来。这一跑,就引得那些人在后面紧追,“哇啦哇啦”不知叫些什么,一会儿笔者就汗流浃背了,那女人却是异乎寻常的强有力,到后来,她干脆将跑不动的笔者驮在她那宽阔的瘦肩上往前奔。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将笔者放在一个黑糊糊的小屋的一张床上,然后回身去闩门。那些乘凉的人似乎包围了小屋,很多人在踢门,敲窗子,石子像暴雨般从什么地方射进来。“不要声张,他们会自然离去的,不过是一种庸俗的好奇心罢了,这些人就像贪嘴的小孩,总没个满足的时候。”女人弯下腰对笔者耳语道。门外闹了一阵,听见有一个人的高嗓门说道:“也许她并无什么有趣的秘密,只不过是以这个为借口两人在里面成全好事罢了,那个速记员,的确是不错的呢!”人群猛然一静,然后嘟嘟囔囔,许多声音在抱怨白跑了一趟,缓缓地散开,走远去了。黑暗中,女人用拳头在笔者肋下捅来捅去,凑近笔者的脖子呵痒,“格格”地笑个不停,喜不自禁。待笔者真要向她表示亲热,她又猛地跳开,坐到一端去,仿佛对笔者感到厌恶似的,两个膝头碰出打鼓一样的响声。“了不起呢!”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谁?!”“还有谁?!她说他了不起,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总之是个不平凡的男人!懂了吗?你这蠢货!你有什么资格当速记员?谁选举你来着?你怎么竟敢自封为速记员?坐在这黑地里,我看着你就是一摊稀泥!糊不上壁的稀泥!我的天哪!我怎么会想到背着这个木桩子奔到这儿来的?事情怎么会这样了?我算完了!”她唏嘘着,坚硬的拳头冰雹般落在笔者的背脊上,她说为了此举在群众印象中造成的污点,她要向笔者“讨还损失”。又说她从未把什么速记员放在眼里过,从前她和一个当官的交过朋友呢!艺术家之类的人物,在群众中的地位是极其不可靠的,谁也不会认真把他们当回事,至于他们自己硬要把自己当回事,那只不过是耍一耍小性子,好从中捞点什么罢了。谁要爱上了一个艺术家什么的,那就别指望有出头之日了,她可不想感情用事,给自己找麻烦。笔者耐心耐烦地任其捶打,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女人的啜泣平息下来。“X与Q,还提到船上的洞。”最后她抽抽嗒嗒地补充道,随即在笔者脸上捏了一把,以示和好。
笔者睡眼蒙眬地跟随黑女人从小屋里走出来,刚一出门,就不见了那女人。笔者不得不在茫茫的夜色中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前迈步,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静悄悄的,路边许许多多的房屋显着怕人的幽青色。前面是什么样一个所在呢?笔者心里惴惴地,汗珠慢慢地从前额渗了出来。“我可以向你提供第一手资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金老婆子挡住笔者的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笔者的肩膀上,“嘿嘿”地大笑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笔者懵懂地发问。“我们街上嘛!哈!你中邪了吧?怎么会认不出来的?来,我们坐在街沿上来谈,你听,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不会有人来搅扰的,我保证我向你提供的是第一手资料。不要相信其他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他们全是在胡编,这是肯定的,他们要玩弄你。就比如说刚才那个黑婆子吧,你以为她还年轻吗?她足足有60岁了,比我还大10岁呢!她一定对你说她才40岁来着,她逢人便说自己是40岁,用一件鲜艳的花衫伪装起来,以为就可以骗过男人的眼睛了,简直在开玩笑哟!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的把握不住自身,想着要去扮演一个不相称的角色,这不是乱套了吗?人生在世,最可怕、最悲惨的就莫过于。自个儿乱套了。一个好好的人,一乱套,就一点儿价值也不存在了,而自己还全然不知,只顾将那滑稽角色扮演下去,这是多么恐怖的事!那个乱套的女人将你锁在屋里的时候,我嗅出了这里面的诡计,一直守候在这个地方。(从前我对你是怀有一种温情的。)万一她目的未达到,狗急跳墙,起了谋杀之心呢?在没有见证人的情况之下,她是完全可以悄悄地来这一手的,我熟悉这种人,我不得不在暗中保护你的生命安全。你知道,一个乱套的女人简直就比一个普通的歹徒破坏性更大,什么残忍的事都干得出的,刚才看到你平安出了门,我真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你总算没有遭到她的残害!我刚才说到提供资料的事。我告诉你,对于一个速记员来说,最最要紧的是什么呢?那便是艺术的素材,素材的问题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它从根本上决定你的成功与失败,多少人就跌倒在这上头。我想找到一个好的素材,首先就要找到提供这种素材的人。比如刚才,你就险些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你昏了头了,竟然向一个60岁的神经错乱的荡妇去作调查,还为她所骗,在她的房间里呆了一小时二十五分,真是太可怕了。乘凉的时候,我本来是要奔过去狠狠地警告你一顿的,恰好当时我正在与一个同志争论要不要在黑板报上宣传彩色扩印的问题,我们辩论得太激烈,无法脱身。那个疯子,她能向你提供什么样的素材呢?如果不是我在暗中保护你,什么样的悲剧都可能发生的。向艺术家提供素材的人,必须是强健、智慧、富有生活经验的人,他们也许饱经沧桑,但并未被残酷的现实所击倒,他们天生的素质能使他们将一切苦难变为生存的营养……”金老婆子举目向着茫茫的夜空、对自己的情绪如痴如醉,以致忘了说下去,只顾深情地哼起一支进行曲来,边哼边用鞋后跟在柏油路上打出响亮的拍子声。大约过了十分钟,笔者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轻轻地提醒她:“素材?”“对了,这是第一要紧的。你必须要目光清澈,意志坚定,一下子就识别真假,才能使自己的工作有所进展的。有的人,原来很有天才,不幸被某个伪装者弄迷糊了,误入歧途,劳碌了一辈子,仍然是个二三流的货色,这类教训是非常普遍的。我们不能阻止那些阴谋家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也不能将他们通通消灭,只能提高我们自身的鉴别能力,尽量地防止悲剧过多地发生。可惜这个世界上有丰富生活经验而又充满智慧的人太少了,不然他们将培养出多少个惊人的天才来呀!”她说着又走了神,再次哼起进行曲,“哒、哒、哒……”地打着拍子,下巴一扬一扬的。
“可是你并没有把你的素材提供给我呀!”。
“呸!男人就是这样的,你听听他,总不知足,总要来缠你,好像你欠了他什么似的。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在这世上只有完蛋。假如你心一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吧,又不够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又来纠缠了,就像些吃不饱的饿鬼,提出种种要求,还说是你曾经许诺过他们的。我许诺了什么了?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绝不能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她只能把自己所有的全给了他们,但是还不够,他们还要更多更多。”
“我并不向你要求什么,我只是提到素材……”
“只是!好像还嫌少似的!我的一生中有多少男人对我说过:只是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之后又要再来。从来也没个完。他们哪里具有一点自我克制与牺牲精神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只是要找快活!”
“那么我就回家吧?”
“回家!达不到目的就回家!他们全都是这样,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什么温情啦,同情友爱啦,绵绵的思恋啦,全都与他们无缘,他们只要一件事,那件事做不到,立刻就显出冷酷的本性来,大声告诉你:我要回家啦!还故意伸个懒腰给你看,让你从头凉到脚心,世上的事真无法忍受呀!”
“我们刚才是在谈X的问题的。”笔者怯怯地提出来。
“关我什么事?呸呸!我自己的问题还弄不清,烦死人,为什么要去关心什么X!她是谁!与我何干?你别把事情扯开去,耍什么花招!她重要还是我重要?你竟想小看我吗?我会要给你一点厉害尝尝的,哼!”
笔者被抢白了一顿,终于没能从金老婆子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她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还不止如此,她还跑到一个讨论会上去呼吁:要“妇女同志们团结起来,击退男人们的种种侵犯,这种侵犯已是明明白白地诉诸行动了,不可小看。”她演讲完毕之后摸出一把匕首,令人心悸地向大厅后排的一个木柱子投出一个“飞刀”,弄得群众大哗,尖声锐叫,混乱长达十三分钟。“我还有舞蹈的才能,”她转身面向笔者说,“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表演,我不是那种出风头的女人。现在你也许想好好琢磨我了吧?可惜迟了!我可是多层次的,没人能看透,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可能的,那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并不对你们这些号称搞艺术的人抱有幻想,你们能干些什么呢?”
综合上述种种情况,笔者最后将X女士在奸情前后的表现主观地用了八个字来表达:“事先策划,行为冷静。”笔者写完这八个字的时候,窗外已是黎明,对直望去,酒店屋顶上的天空红彤彤的,真是充满了希望的一天!一个穿蓝衣服的女人从窗前闪过,那正是X女士,给笔者带来无边的苦恼与欢乐的人物。笔者连忙从窗口伸出头去细细观望,却又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只不过是空气中飘浮着一个似蓝非蓝的影子,再一凝视,连影子也没有了,只有似曾熟悉又很可疑的脚步声在马路上一路响过去。笔者颓然倒在床头,后来一下子脸放红光,什么都明白了!核心找到了!多少时间的纠缠、徘徊终于告一段落了!致敬!亲爱的同行女士!致敬!亲爱的金老婆子!还有温柔的黑皮肤的女士!笔者果断地用一支红笔划掉那八个大字,写下了这段充满灵感的文字:
X女士这个若有似无的人物,将给我们的历史留下数不清的谜语,她的某个似曾实施之行为,是绝对不能运用逻辑、理智去判断的,因为这个人物本身,即属一种不可靠的假定,就如一棵华盖巨大,根子浅薄的大树,轻轻地摇撼即会使其倒地不起,确定的只有那种虚幻感,那永恒的迷雾和烟云,激起我们无比浓厚的兴趣。
要点二:X女士在奸情发生后的几大变化
奸情是的确发生过了,虽然谁也说不清发生的地点和时间,但人人都在心中认准了这个事实。笔者于一天深夜参加了一次不开灯的小屋会议,在一个高层次的人群中情绪振奋地度过了两小时二十五分之后,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是稳定下来了。肯定下这个事实之后,X女士是无形中失去自由了。为什么又要说“无形中”呢?因为我们五香街的群众,并不曾在表面上阻止她的行动自由,这不符合我们的教养。一个人干了伤风败俗的事儿,我们绝不会手持木棒去教训她的,我们是文雅的民众。我们的百姓,只是当面低头不看她,乘她转过身的时机,一齐朝她那单薄的背部,投过许多含义模糊的目光,久久地滞留于其上,(最长达一小时。)等待她自身来感受,来觉悟,以此来变相地制约她的一举一动。我们是极有耐心的群众。不料这一着在很长时间内并未发生作用,这位女性,始终不改其一贯麻木不仁的秉性,一任人们三五成群从背后对她盯梢,行动依然如三岁小孩般坦荡无羁,言谈又较从前更为放肆。时常好好的走在路上,不顾众目睽睽忽然就来它一个跨越式跳高动作。
现在X女士在事情发生后的几大变化,是人人看在眼里,再明显不过的了,笔者也用不着费事去调查了。
X女士的一大变化便是在短期内突然恢复了视力。对于这一点,几乎每一个五香街人都可以作证。这里面当然还存在少许问题,比如走路的姿势为什么仍然保留了那种在气体中漂浮的特色?为什么仍然目不斜视地上街?但视力的确是恢复了,尤其是与人交谈之时,差不多可以说是双目“炯炯有神”呢!或者还可以说是“流星似的顾盼”呢!大约在奸情发生后的两到三天,X女士在炒房卖熟花生,一边称花生一边与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搭讪,她的眼睛也不是望着老妪头顶的空间或脚下的地面,而是直愣愣地望定老妪的脸。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她一定要称老妪为“陈姑娘”,就好像是故意讨好,又好像她眼中的老妪的确是一个姑娘,或二者兼而有之。老妪异常兴奋,脸上发红,皮肤的皱折里微微地渗出酸汗来,她还不停地在暗中耸动肩胛,想做出某种意想中的动作。后来老妪逢人便说:“人的眼睛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瞎过一次之后反而更明亮了,我敢打赌,那就像一架显微镜,真是厉害!”接下去证实X女士恢复了视力的又有煤厂小伙和寡妇48岁的好友等人。煤厂小伙断言X女士对他的态度已经从友好发展为“亲昵”了,还在分手的时候(他们在炒房见面),用力在他的背上拍了三大巴掌,称他为“玩杂技的哥儿”。因为这三大巴掌,煤厂小伙背上好几天痒酥酥的。48岁的好友则说:“在从前,她高傲得那么不可思议,原来是眼病造成的,她一定暗暗地为之痛苦,为之绝望过。现在她干下了这样丢人的事,我可不能因为她感到过痛苦和绝望就不计较,这件事毕竟已经成了值得遗憾的客观存在,这件事与眼睛的变故也挂不上钩的,我没法同情她。假如她的眼不曾坏,假如她一开始就能看见人,在我过去走进她屋里去的时候不怠慢我,今天这件事也不能另作别论,原则问题上不能让步。她的眼为什么早不好,迟不好,偏偏在这个当口上好了?这又有什么作用呢?X女士失算啰!”
X女士本人对于恢复了视力这件事是无所谓的,她是否真的感到了这一变化也是十分可疑的。五香街的群众则不然,他们议论纷纷,眉飞色舞,认为这种事顶顶刺激,与桃色事件差不离。他们吃过饭就站在炒房对面的马路边,等待X女士从炒房出来,然后疯疯癫癫地从X女士面前一冲而过,撞得她几乎跌倒,以此种特殊的方法来试验X女士的视力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从而进一步搞清这一变化与“奸情”之间的微妙联系。这种工作是很有意思的,开展起来没完没了,人人都表现出惊人的韧性和迫切心情,一整天一整天地将时间花在这上头。X女士受苦啦,她连门也不大敢出了,说不定走得好好的,就子弹似的冲来一个家伙呢!哪怕看得见也是躲不及的。有一天,她在吃饭间恶意地对丈夫说道:“有很多东西,从来就看得见,只不过是不看而已,即使看见了,也装作惊讶的神气,这可是他们始料不及的,他们便慌张起来,那种样子真好笑。我是故意搞的,要搞得别人慌张起来,我总想跟大伙儿开开玩笑,你觉得这一手怎么样?我有时严肃地板起脸来,就好像受苦受难似的。你注意到了他们走路的姿势吗?臀部故作镇定地撅得很高,是不是?其实何必撅那么高,什么也不能说明。”丈夫入迷地听她说这些疯话,末了不合时宜地回答一句:“他们就像一些鸭子!”“比如今天,我就和那个炸麻花的王姑娘(她指的大约是寡妇)说起话来了,我对她讲到防老鼠的措施,她的脸一阵一阵地发白,还哆嗦。他们这些人,心里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我可以不对她说话,这个王姑娘,但我一时兴起,就搬出防老鼠的事来吓她了,我知道那是她最怕的。她总在嚷嚷,半夜里也如此,你不觉得吗?我就爱冷不防给她一下子。”她越说得离奇,那丈夫便越用迷醉的神情倾听,轻轻地点头。
现在五香街人只要与X女士交谈,必然谈到她的视力,有的当面夸赞她“目光锐利”,也有的人并不夸赞,直接讲出自己的感受。他们全都避免说到“奸情”,他们认为那是很野蛮的作法。一个女士,即使是怎样一个古怪的人,也不能将这种字眼对她说出口的!他们不说并不等于赞同她了,他们采用的是迂回的、缓和的方法,他们要用这种方法达到教育她的目的。让我们摘录几个人的言论:
寡妇:“我已经听说了你的视力失而复得的事了,这事根本用不着来强调,可以说这事并不能算一回事,一个人瞎了,又好了,这算什么,要是自己不说别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其实有一双好眼,哪怕是千里眼,也没什么好骄傲的。要是以为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才是发疯呢。有人就这样认为呢,你知道吗?对于那些丧失了自我意识的人来说,实在倒不如生活在黑暗里更为自在,那样的话别人不去注意他,对于他的某些荒唐举动还觉得情有可原,而现在可就是针锋相对了。恢复了视力一丁点好处也没有!”(咄咄逼人地龇出两颗突出的门牙。)
老懵:“既然恢复了视力,那些镜子也就可以不要了。我看你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扔掉那些镜子,不要舍不得。人一照起镜子来,马上产生一种幻觉,破坏性的欲望油然而生。你看看周围的人,谁照镜子来着?谁也不照!所以谁都好好的,不曾出那种怪事,情况不是很明白吗?”
同行女士:“虽然我身为你的朋友,我也不认为你这样目光炯炯对自己有任何好处,这不过是弄得自己更为滑稽罢了。谁又会相信这一招将更增加你的魅力呢?你的魅力早经证实过了,还在我同你合作的那会儿就有了定论的,你现在还要这样煞费苦心来搞新名堂,实在于你不相称,这会要出大乱子的。”
丈夫好友:“你现在看得清我了,我反而浑身不自在起来,我不习惯别人把我看得太清,那就像照X光,说老实话,你的形象在我的眼中一下子远不如从前那样闪光了。在从前,虽然你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我毕竟为你的纯真幼稚所打动,不自觉地一直充当了你的保护人。而现在,在你有了某种变化之后(暗指奸情),你竟然若无其事地用这种逼人的目光来看我,我真是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X女士将怎样对待这种种的规劝呢?让我们听听她的几种言论:
1.“我想看什么,就能看清什么,一切全无所谓得很。视力本身,实在很不重要的,只是运用的方式不同罢了。以前我运用得十分节约,现在却又有意挥霍一通,反正看自己的情况而定。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改变自己的某个初衷,往后几十年仍如此,目前是我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我尝到了随心所欲的好处,但愿你也像我这样交个好运。”(对同胞妹子语)
2.“那件事又怎么样?真是奇怪,怎么会人人都没有‘那件事’。我听说各人都在暗地里嘀咕,一夜一夜失眠,白天守在马路边,就是为了我一个人的‘那件事’!我可是快活得要命,我甚至想拍一拍你们中某个人的肩膀,对他讲讲心头的感觉,让他和我一起来分享分享呢!我一张嘴,就发现那人的眼光暧昧地躲闪,像做了贼一样难堪,我只得收起这一套。哦,那件事!你们把我搞得像个猴子了,难道我从来只是个猴子?”(对丈夫好友语)
3.“我对一个人说‘风筝’,他回答我说:‘注意你的鞋’。像这种语言我已经说了几十年了,怎么谁也没发觉?人竟能麻木到如此地步吗?他们坚持说问题是在我这方面,说我患了某种病。我很乐于有意地夸张一下我的病,他们一吃惊,反而把我忘了,这些人是很古怪的,我慢慢地摸出规律来了。最近我对自己的眼力过于挥霍了,其结果是发现了层出不穷的怪事。比如今天F走进我房里,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他立刻害起羞来,脸涨得通红,在椅子上坐下去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去,还扭屁股。我用劲咳了几声,犹疑地对他说:‘这桌子上的木纹是否跳跃得过于频繁了一点?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今天都跳跃得过于激烈了,看这窗帘就知道。有什么道理没有?我对这种事总拿不定一个实在的主意。’他惊讶地听着,眼里射出狂乱的光,我真想看到他摔一大跤。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如此监视我真是毫无道理,我要想出些办法来对付他们这种横蛮霸道。”(对丈夫语)
我们将这三条言论分析一下,就可以看出X的态度是:1.较往常任何时候更为得意;2.随心所欲(此种态度在未发生奸情之前亦如此);3.奸情本身使她“快活得要命”,以至要“同人分享”(虽然她未点明,但谁不知她的言下之意呢?);4.故意夸张自己的某种病,为的是布下迷魂阵。
X女士的第二大变化也是耸人听闻的。第一个领教这种变化的是那位决心等到夏天来复仇的B女士。那天中午,B女士“浑身洋溢着乐观的情绪”,嘴里哼着进行曲,脚步轻快地走到街上去贴标语。(她手中的一叠红绿标语上一律写着:“彩色摄影为国计民生的大事情。”)她路过X女士家门口时,被一道雪白的电光击倒在地,双目失明达半小时之久。这件事立刻传遍了全街,到晚饭之后,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了。经过黑灯会议的紧张讨论,又经B女士亲口证实,最高层次的有识之士一致认为:X女士的特异功能已经发展到无法估量的高峰了,并已造成对他人直接的人身危害,B女士在那终生难忘的半小时内不仅仅双目失明,而且“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苏醒之后,看见“数百架银光闪闪的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X女士的窗口“赫然挂着那面最大的魔镜”,而X女士本人“与奸夫和丈夫三人并立镜下,心神恍惚,用黑话进行交谈”。
笔者参加了高层次的黑灯会议之后,曾经作出过一种错误的预见,这次预见使笔者充分意识到了自身才学的浅薄。在散会的时候,笔者曾在夜色中与可爱的寡妇同行。笔者沉浸在会议情绪的兴奋之中,思绪万千,竟然有点飘飘然起来。于是开口说出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这一下,大家都要对X女士采取某种行动措施了。”可爱的寡妇态度之冷静沉着,令笔者大吃一惊,满面羞涩。“为什么?”她用低沉的胸音反问,“采取什么行动?难道我们是些神经过敏的人吗?你这种言论真是令我奇怪,充当了这么久的速记员,你还是如此的浮躁,我真想不通。”笔者默默地与她同行了很长一段路。她始终一声不响,表情严峻,直到分手的当儿她才突然面对笔者正色说道:“一个人,最不明智的便是用想入非非来代替事物本身的客观规律。”
寡妇的意见代表了整个五香街精英集团的态度。黑灯会议之后很久,整个五香街毫无动静,任凭X女士每天将魔镜高悬窗前,他们照旧很有规律地过日子。相类似的会议还召开过好几次,却并不意味着要“有所行动”,因为参加会议的诸君皆是“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任何毛头小子的行径都与他们无缘。开会,就去开会罢,他们喜爱参加这类高级的会议。这种精英汇集的形式令他们如醉如痴,而黑了灯的那种神秘氛围也是颇有吸引力的。所以他们全都很积极地按时来到会上,身穿黑色外衣。十分庄严地端坐在黑屋子里。他们这种踏实稳重的作风教育了笔者,使笔者由崇拜而模仿起他们的仪表来,经过一阵练习,竟能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为挤进社会精英的小圈子,使自身的艺术天才得到社会的公认,笔者首先购置了一套黑色的外衣,从头到脚认真地装扮起来,在傍晚时分跟随众人混入会场,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直至会议结束。就是从这时起,笔者学会了聪明人的沉默,懂得了任何语言全是可笑之至的。在黑暗之中,谁又能分得清是谁在讲话呢?即算分清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沉默而冷静,哪怕是讨论关系全街人人身安全的大问题,我们也不会神经过敏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成了一些鲁莽的毛头小子了吗?岂不显得我们对这类问题是束手无策了吗?人家岂不会说,某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特异功能,就使得五香街的全体精英摩拳擦掌,处于紧急战备中了吗?不管别人如何估计,从我们自身的本性出发,我们决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将用我们的特殊方式来取得胜利。这就是日常生活按部就班,不要有丝毫改变,谁也不去注意某人的特异功能,但定时召开……会议。这就是我们的强大攻势,不论何等坚强的堡垒都将被攻破。当我们身穿黑衣,阴沉沉地步入会场时,任何狡猾的敌人都将魂飞魄散。
精英们采取的这种对策,对于X女士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也许他们这种过于高级的意识活动,并不是人人能够领悟的,而X女士竟丝毫未察觉这暗地里的对策?为此B女士作了一番细致的调查。据B女士报道,自对策实施后,取得了显著的效果,X女的特异功能迅速下降,形容“日渐黄瘦”,出门次数“大减”,言谈间“似有轻生的表现”,B女士说到这里忍不住跳起来,作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以形容她所说的“轻生”。“此外她能有什么出路?没有。全体群众都团结起来了,面对如此强大的阵容,她那点雕虫小技就等于是‘螳臂挡车’!本来有了奸情,问题就够复杂的了,谁叫她又搞出个特异功能来,她这是自找苦吃!”她还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最新消息:X女士的窗口悬挂了一幅黑色窗帘,并且已有二十七小时闭门不出了。
笔者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闯入X女士的内室。那里面黑得如一个地下室,阵阵浓烈的花香袭来,令人窒息。
“你坐下好了,那把椅子没有问题的。”屋角的一个声音说,“原来这屋里有些东西有点问题,都被我逐一解决好了,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你现在看得清了吗?”她从躺椅上支起身来问笔者。
厚厚的窗帘,桌子,椅子,床,一一在笔者眼前显现出来了,大大小小的镜子射出闪烁不定的白光,使屋里的一切显得十分虚假,矫揉造作。X女士所在的屋角上摆了许多盆花,香味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同样带着某种夸张的意味。在这种臆想出来的环境里,X女士本人变得莫名其妙地多话了。
“我这里的东西都是没有问题的,所有的椅子腿全很可靠,出去就不然了。我试过一次,看见人们坐在有问题的椅子上,吓得连忙闭上眼逃了回来,看来我今后少出门为妙。你放心,这屋里的一切都很踏实,我不喜欢悬空。”她又说,并且笑起来,伸出一只戴着毛茸茸的手套的手给笔者。笔者鼓起勇气握了一握,觉得手套里面的东西十分可疑。
“我已经决定不脱手套了,这样倒也好,你看是吗?窗帘是新近装上去的,这不是很独特吗?这是我新近的主意。”
“如果你对自己制造的这个天地,只是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呢?”笔者忧心忡忡地说。
“那么你便是说到自我形象的事了?我从不关心那个,我只从镜子里看自己,而不照相,你们都熟悉我的癖好的。我偶然陷入一种连环套里面去过,是你们的那个,唔,陈姑娘罢,布下的机关。摆脱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我坐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种越来越明确的印象。比如你,你是一个补网的人,你想捕捉小老鼠,总之,我已经铁了心肠了,我把所有的问题全解决好了。”她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来干吗?没有谁来,他们不习惯呆在没有问题的地方,陈姑娘说我这里‘就像一段空白透明的地带’,‘把人浮起来’。”
笔者心里闷闷的,从某个镜子里射出的一道白光直照笔者的双眼。“你对于眼珠的研究还将继续下去吗?”
“毫无疑问,我的研究已经进入了一个高级阶段,我正在努力摆脱显微镜。我时常想:为什么我不去制造奇迹呢?制造比之研究是更有趣得多的事呀!这个窗帘,就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将凭空制造奇迹。”她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忽然变得趾高气扬,她昂起头走到桌边举起一面镜子,用力朝地面一摔,镜子立刻破碎了。“我将在这中间制造奇迹,你可以走了。你出去的时候注意别把光线放进来,那是使我头痛的事。”
真的,笔者怎么也无法从X女士在黑房间里的所作所为与外面群众的强大攻势之间找出哪怕是头发丝般微弱的联系。她坐在那里,用厚厚的窗帘挡住外来的光线,窸窸窣窣地制造“奇迹”,即使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而只身闯入向她发动攻势,她有无反应也是还很难说的。何况五香街人都不约而同地确定了自身的文雅态度,根本不打算诉诸行动,只是一味地运用一种看不见的精神武器。那种武器在局外人眼里简直相当于某种“气功”,又并没有谁肯定X女士将受到它的伤害,从她本人的形态来看也好像对这种“气功”毫无感觉。所以从X女士家里出来后,笔者一路上都怀着深深的忧虑:社会精英们是不是会产生判断上的失误呢?这种失误会不会留下难以治愈的后遗症呢?
X女士的第三大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就放弃了夜间的“消愁解闷”,躲在黑屋子里“专心制造奇迹”了。于是同行女士看出她好友身上的“女性气质全部消失殆尽”了,她已经“引不起任何一个哪怕最丑的男人的兴趣了”,这真使得作为她的密友的她“深感遗憾”,而怀念起“从前的好日子”来,因为“那真是令人销魂的时光”,“活在那种时光里,人便觉得自己永远是年轻的姑娘,永远地高傲,信心十足”。她怀了一番旧之后,愤愤地话头一转:“这种关门捣鬼的行为你们怎样看?她想制造一种忠贞的假象,这是一目了然的,这不是开玩笑吗?就通奸这一行为本身来说,一个与二十个并无质的区别,她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如果说她从前的行为还体现了某种童心,属于某种自由放任的话,现在的行为就无法开脱了。她居然是这样一个虚伪得要命,行为可厌的家伙。忽然就关起门来改邪归正了!严肃得不得了了!她想证明什么呢?想以此来牢牢抓住她那位奸夫的心吗?对啦。我记起来她正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盯上了谁,自己马上开始忸怩作态,想装出一种什么模式来,就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了似的。她的这位奸夫,据说是一个妒忌心十分厉害的怪物,就为了他,她如今对男人目不斜视,成天躲起来搞鬼把戏,虽是迫不得已,我还要说,她这种行为是我结识她以来顶顶可恶的行径。她竟称这种行径为‘创造’,经她这一‘创造’,反而把自己创造成了一个阴阳怪物,所有从前那些垂青者都要捂着鼻子逃跑了!她从屋里走出来,浑身冒出硫磺的味儿呢!她一开窗,路人们全看见浓烟从她屋里滚滚而出呢!谁还记得从前那个与我合作的可爱女性呢?她把自己的形象彻底毁坏了,真是令人沮丧呀。”同行女士伤感得掉起眼泪来,听的人也为她们的友谊所打动,一个个神情黯然了。
X女士果真在屋里“制造奇迹”么?她会不会故意放出此种空气,而实际上干着与奸夫幽会的勾当呢?答曰:否。要知道她才不会如此头脑简单、心血冲动,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个奸夫拉到家中去幽会呢,我们不会低估了我们的对手的。关于她那幽会的地点,至今无人说得出一个确切所在,一说在郊外荒山上,一说在垃圾站后面,一说在老懵阁楼上(持此见的为X丈夫好友),一说在会议室等等等等,一千多人里头,少说也有五百种说法。所以这个问题,只能看作群众为内心热情所驱使,作了一些不负责任的估计。但奸情又的确发生在最近。这是人人都在内心肯定下来了的,是在黑灯会议上根据那种高级的感应作出这种肯定的。每个人都的确“看见了”奸情,至今历历在目。如果你去询问,他们的回答是众口一词的,至于地点,时间,那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见到”了,这个“见到”便是永恒,它充分地体现了五香街人的艺术气质,诗人风度。既然X女士能够在与Q男士发生奸情时“隐形”,使人抓不到把柄,那么五香街的精英们也能通过特殊方式再现她的奸情,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管X女士是假正经也罢,什么也罢,她如今真是远离了男人了,她身上不再散发出使人头晕的女性气息,也不再具有那种“性感”了。当她的那位妹子问及这件事的时候,X女士哈哈大笑,说自己对这类事“连想都没想过”,她怎么知道人家对她感不感兴趣,她从来不去搞清自己“究竟是贞节的还是淫荡的”,她就是她,她喜欢男人,可惜睁开眼来全是赝品,现在她遇见了心上人,便“所有的赝品全不在她眼里”了,她快活还快活不过来呢,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看法!那一天姐妹俩在黑屋子里坐了好久,借着镜子射出的白光,妹子看见X女士的眼中有泪,而其实她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快活,妹子立刻就设身处地地怜悯起这位“亲爱的姐姐”来了。她很武断地认为她姐姐一定感到很冷,就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呢大衣给她披上。而当时已是温暖的五月天,人人都穿单衣的,看着她披上了大衣,她才似乎放了一点心。
“我在这里,我就感到这世上仅有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外面有很多人,不过我早就认不出他们了。我装作是他们的老朋友,而实在,我从来不去分辨他们的,我随便乱喊名字,说些编造的故事。有时候,这里是异常的寂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这是没法预料的,你只能等着。还记得我们从前唱歌的事吗?那已经很久了,对不对?你的姐夫,我会要离开他,我预感到了。”
“我们唱歌吧。”妹子哽咽着说。(她听到姐姐这些伤感的话语,早已是感动得涕泪俱下了,总之她的脑子完全乱了,只认定了大祸临头。)
“别唱!”X女士将身子缩成细小的一团,“你仔细听听,他在那边山坡上走来走去的,我听见了。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角落里听,我听见了一切。你知道,他怀疑自己的真实性,这真使我苦恼透顶,这里面有某种宿命的东西。它快来了,我能不能承受得起呢?”
妹子开始了情绪的总爆发,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大约哭了一刻钟。
“你弄错了。”X女士最后说,“所有的都是我想要的,比想要的还好许多倍,你都想不出来它是怎样好。那时我对眼睛作了多少规定呀!”
“你实现了?”妹子眼泪巴巴地问。
“岂止!我什么都有了,一切一切……啊,我想要留住,我要尽力留下他!”她跺了一下脚,苍白的脸上透着决绝的神气。
X女士的第三大变化为众人所注视之后不久的一天,一个胆大妄为之徒硬冲进她家里,英勇地站在那些闪烁不定的魔镜当中,面对X女士提了一连串富于挑逗性的问题,如“夜里是否感到寂寞”呀,“对于男性的魅力究竟如何体会”呀,“红色的金丝绒是否富于性感”呀等等。他提完问题之后,发现X女士已经爬到了窗台上,只有他本人的声音在黑屋子里发了疯地回旋,像是在放留声机。“帮我把这窗帘弄一下,”她从那上面向他说,“刚才我一直在观察,这里有一个新的问题。”男人听了拔腿就跑。
“她完全不是从前那回事了,(从前我和F君在厕所里讨论那回事的时候,简直要为她发狂了呢。)”那男人宣布,“我同她呆在一起时,她像猴子一样爬到窗台上,那就如一盆冷水,将我发热的身体浇了个通透。”
大家听了全都异口同声地“啧啧啧啧”起来了。
“变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他们不解地说,“未免过于小题大作,对自己的重要性估计过高了。她根本没有必要改变自己,还是原来那样好。”
X女士的第三大变化发生后,有人在路上拦截她的丈夫,强行与他对话。现将对话公布于下:(因拦截者当时蒙着面,事后又不愿披露姓名,害怕卷入某种纠缠中去,故此处以X君相称。)
X君:停下!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于你妻子的第三大变化有什么感觉?
X丈夫:什么叫“第三大变化”?对不起,我很久没参加你们的社会活动了,我怕你们拉我去照相什么的。我想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大约都要有些什么变化的,每天都不会一个样,甚至一天四五个样也是可能的。最好各人都注意自己的眼珠是否患病,发炎,别去管人家,说不定竟因为一心钻了进去而疏忽了自己变成瞎子呢。你们这样关心我们,我们从心里感动的,不过不要因此疏忽了自己,落下致命的病根。
X君:为什么她停止了迷信活动?
X丈夫(正色地):她是在观察星象。(反问)你注意过自己的眼珠没有?不要大意啊,病毒性角膜炎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人造成威胁的。有一个人,早上还挺好,中午就全瞎了。我的妻子现在发明了更好的办法(忍不住炫耀起来),她能够凭空制造星群了呢。(马上又警惕)我跟你说这个干吗?你走开!
这个调查对话公布之后,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隐忍着内心的兴奋,在屋檐下踱来踱去,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飞快地交换着会意的眼色,整天笑眯眯的。B女士在屋檐下来回穿梭,吩咐大家“肃静”,“将足尖并拢,靠墙端坐”。
他们明白了什么啦……?
在这期间,X女士仍然有条不紊地与丈夫一起干炒房工作,每天傍晚,仍然三人一起散步,只是散步的时间大大地延长了,大约占去了“消愁解闷”活动时间的一半。他们一声不响地走呀走呀,那儿子小宝,就伏在父亲的肩上睡着了。虽然多次的尾随,五香街人并未获取一点情报,那两人就只是一味地游荡,如两个沉默的鬼魂,使得尾随者暴跳如雷。
散步的那种时候,我们经常可以听到那女人大声地发出感叹。她故意做出怕冷的样子,紧紧地靠着丈夫,大声大气地说道“我觉得有一股阴风,难道你没感觉到吗?它吹得我的骨头酸痛,我们要不要回去?”丈夫可正得意着呢,因为满街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们呀。他往往哄着她说,没有什么风,她可以抬头看到,连树叶也不动一动呢、如果有什么风的话,也已经过去了。傍晚散步真是神清气爽,要是可能,他巴不得一辈子挽着她走下去,这太好了!太说明问题了!(天晓得说明什么问题,反正这丈夫就有点这种傻劲儿——笔者为X女士亲切地看了丈夫一眼,说:“那么我们就再散一小会儿吧,这地方一个人也没有,荒凉得很呢”说这种话正是X女士的拿手好戏,她总是趁着大家对她倍加注意,凝神细听的当儿,装模作样出其不意地宣布:她没有看见一个人。以此来显示自己是多么清高,对于众人是何等的重要。而要是别人根本就不注意她,各人只顾忙各人的,她一定会难受得要死,耐不住寂寞,四处找人搭讪,唯恐别人不理睬她的。我们大家不幸沾染了一种坏习气,就是总有时沉不住气,东张西望,把眼光盯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人和事,巴望着从中找点什么刺激,好像自己就无事可干了,倒要将精神寄托在那些人与事上面去了,还红着脸,心中痒痒的,像发生了一次恋爱似的,这真是我们某些人身上的最大弱点,当然也有很多人不在此例。例如寡妇和她48岁的好友,她俩的表现就截然不同,她们威严地坐得笔直,两眼自始至终……凝望着天边的云彩,神态忧郁,两耳失聪。就是说,她俩一点儿也没听到X女士的鬼话,她们是能够把握得住自己的成熟女性。假如所有的人都具有她们这种优秀品质,X女士费尽心机所玩的那套把戏当然没有市场了,在郁闷之中,她必定也要心灰意懒,考虑收起这套把戏了。偏偏事实并不如此,偏偏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地迎合她的变态欲望,对她那种莫名其妙、故作高深的言论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使得她能够利用这种情绪,向众人发起挑衅。别人越注意她,她越急于表示别人不在她的眼中,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她本人则从中获得那种无法想象的快感。我们的寡妇是第一个看出个中奥妙的人,她曾经竭尽全力对那些执迷不悟的家伙开展思想教育启发工作,不断地现身说法,甚至于急躁中还掴了某人几个耳光。但这些惰性重重的天生懒汉,仍旧朝着绝路上走下去,好像是无可救药了。每当X女士一家出现在路边,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引颈凝望,侧耳细听,身子骨就软酥酥的。寡妇等人既然无力改变现状。只好不与这一流人为伍,板脸端坐,以示区别。明眼人当能看出这种队伍的分化,这种策略上的不一致。虽然所有的人的大方向只有一个,即反对X一家,但由于理论上的分歧,思想的涣散,打胜仗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大部份的精力倒花在内部的争端上面去了,统一的前景又渺茫得很,使得对方倒钻了空子,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恶言恶语,大有进攻之势呢。寡妇对这一天天持续下去的阴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乘凉活动一开始就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召集了同党,围成密不透风的小圈子,交头接耳。激进派提议扔石头,将那三人“打回家里去”,稳健派则提议“暂停乘凉活动”,那时各自都在自己家中,街上空荡荡的,X女士一家尽管去散步好了,大声说什么“没有一个人”之类的话好了,反正谁也听不见她的,两三次以后,自觉没趣,会自动收起他们的表演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