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四 Q男士的性格
就在我们的群众对于X女士一家进行大规模的尾随活动期间,被人遗忘的Q男士的神经,是出现了明显的分裂状态了,而且这种状态在他后来的日子里日益加剧,使得他成了废人。我们的群众里面有位坚强的女性并没有随大流去参加平庸的尾随活动,而是自作主张,独树一帜地开始了另辟蹊径的活动,她经过连日连夜的观察和总结,带给我们的信息是:Q男士的体内,有两条蛇在争夺地盘,导致他本人形成了昼夜截然不同的二重人格。有一天,这位坚强的女性潜伏在路边的刺丛里,看见Q男士从家中走出,手里拿着一个皮球,像小男孩一样边跑边拍,快活得要死。看着这等彪形大汉矫揉造作地来搞小孩儿的名堂,女性(顺便告诉读者她是跛足的)真是愤怒极了!厌恶极了!她当时就靠拐杖的支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Q男士的去路,大喝一声:“呔!”而且就在路当中打起滚来,边滚边从灰雾中死死地紧盯男士。令人大吃一惊的是,Q男士竟然“夺路而走”,将她一人丢弃在路上打滚,在一眨眼的工夫里他便“不知去向”了。过了几小时,她曾在一个仓库附近两次发现他的踪迹。两次都看见他在拍皮球,一蹦一蹦的。他一见到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一天,她曾去Q男士就职的机关打探过,一些从头到脚裹在厚毯子里的人告诉她,Q男士甚至把皮球带到办公室里来,动不动就拿出来大拍一顿,过瘾似的,大家看出了他的反常,也听出皮球的响声有些异样,于是紧张、出汗,不敢与他讲话,同办公室的人一看见他进来就溜之大吉,让他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拍个天翻地覆。“我们面临可怕的威胁,”他们愁眉苦脸地说,“这关系我们的性生活,灰尘的污染会使我们患上肺结核的,现在我们总怕冷。”于是就唉声叹气,流下泪来。Q男士的这种行径又刺激了这位女性的想象力。她更加积极而勇猛地开展她的工作了。一个傍晚,她拄着双拐钻进Q男士的内室,用青筋裸露的手揪紧Q男士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命令他“朝她靠近”。据人估计她渴望的事并没发生。她到底渴望什么呢?什么事在折磨她。使她采取了这种破釜沉舟的行动呢?事后她告诉人:“我渴望与他一道拍皮球,这是使我魂牵梦萦的一桩心事,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在黑屋里拍了个通宵,把他老婆关在门外。”这便是某个女性(她坚决要求不说出她的身份、姓名)对于Q男士白天活动的切近观察,这种描述有多大真实性还待验证。也许X女士的妹子散布的言论更能说明问题。她说Q男士曾对她说:现在他的眼睛又增加了五种颜色,一共有十种颜色了,这都是拍皮球“这项使人入迷的运动”所起的作用,这项运动使他“返老还童”,沉浸于种种的儿时游戏之中,而且达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他还闪烁其词地告诉妹子,X女士“妙不可言”,而他自己,现在一天要照“四五十次镜子”。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上衣口袋中藏了一面镜子”。说到此处,他反复地问X的妹子:“你不觉得我现在像一个魁伟的美男子吗?”直到妹子反复地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才兴高采烈地跑开去拍皮球。不仅如此,关于他自己的身世,他还开始编造起神话来,信口开河,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从一个挂在树上的皮囊里跳出来的,他在出生的那天看见许许多多的蚕在树上结出金黄的茧子。“绕来绕去,绕来绕去,”他满脸挂着痴笑,“所有的人,全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只要看一下脚就明白了。前面是墨黑的树林,将有各式各样的迷失,就像失去嗅觉的蚂蚁。那边是什么响声?”妹子告诉他是本街人的脚步声,这些人全是去尾随她姐姐一家人的。“密密的丛林会分散他们,这些个甲壳虫。”他肯定地一点头,两只耳朵像猫一样竖了起来。退居群众运动潮流之外的另一女性,我们的寡妇,对于Q男士在大白天的性格表现又另有一种看法。这种看法来自她本人的切身体验,这种体验使得她本人付出过很大的代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寡妇本人由于潜心于自我研究,早已将Q男士这个人置之脑后,几乎都不太记得Q男士的面目等等的了。忽然有一天,寡妇与Q男士在一堵围墙底下相逢,Q男士向着寡妇“咧开那他肉感的嘴猥亵地一笑”,用“色迷迷的眼睛”紧盯她,其形状似要“图谋不轨”。当时寡妇就大叫一声,拔腿便跑,一直跑出两里外,仍然恐惧得“脸色发青”。“他明明是想夺去我的贞操,”她气昏昏地说。要知道这个Q男士,从前在寡妇的眼里不过是个阴阳人,或者说“废人”,只要说起Q男士,她便昂着头“噗”地一笑,然后问:“那个捡鸡骨头吃的角色吗?”谁也不曾料到她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形容词来的,她可以说他是伪善者,假道学,盗马贼等,却偏说是捡鸡骨头吃的角色!寡妇真是妙极了!而现在,在大伙儿都将他遗忘,以为渺小,以为不足道的当儿,他忽然就豺狼一般出现了,而且忽然不可思议地变得性欲旺盛、咄咄逼人起来。“把我吓了个半死,”寡妇捂着胸口说,“一个没有性功能的、捡鸡骨头吃的男人,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变成一个性暴力狂,这不是很有意味的事儿吗?要知道他在围墙下的表现。没有任何夸张的成份,完全是体内原始力量的体现。我们不难断定,在Q男士与X女士相处的这些日子里,X女士并未在Q男士身上激发出任何性的意识,他们间的那种幼稚的友谊,是远远未达到肉体的接触的,我们更不难断定,为什么Q男士在遇见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之后,会有那种暴力狂的表现,并于一刹那间变成一个男子汉。”自那次围墙下的邂逅之后,寡妇一直振作不起精神,成天觉得胸闷,头昏脑胀,每天入睡前看见老鼠,看见赤裸的脚板。她开始用黑屋会议的语言向众人暗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是不能说出声来的,一说出声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打了很多的比喻,做了多种的设想。假如Q男士在那面围墙下遇见的并不是她,而是比如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那么她可以肯定,Q男士必定会有另一样的表现,这个用不着试验,她内心的直觉已明确无误地告诉了她答案。再假设Q男士一直在与小木偶厮混,从未遇见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那么Q男士的嘴唇与眼,会具有何等样的“性感”,她也能想得出。外面的看法一般倾向于,自从Q男士与X女士发生所谓的奸情之后,Q男士的容貌便大为改观,变得“充满肉欲”了。这其实只是一种无聊的推测,一种以某个既定结论为前提的证实,这种证实既不严密又缺乏独立分析,围墙下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将这种幼稚的想象全盘推翻了。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在那一刹那间Q男士果然朝她扑过来,而她又未及防范,被他玷污,情形当然可悲,但她同样可以断定,Q男士在通过与真正的女人的肉体接触,释放了体内的欲望之后,其脸上的性感即会消失殆尽。寡妇就这样整天被这些假设和证实缠得眼发直,渐渐失去了鲜活的脸色。据说不久之后,Q男士又变本加厉地重复了他的性暴力行为,我们五香街好几个标致动人的女子都在大白天遭受了他的袭击,地点都在仓库附近。她们说他首先用手中的皮球来攻击,然后冲上来想要“怎么样”,由于女士们的逃跑又“没有怎么样”,如果不拚命逃跑的话,是很可能“怎么样”的。
得知可爱的寡妇为Q男士所伤害,以致卧床不起的消息之后,笔者满怀同情地前往探望了她。她的境况很无望。笔者进去的时候,她裹在一床很厚的棉被里,汗如雨下,那一声可怕的惊叫使得她丧失了听力,因而不能与笔者对话。但笔者坐在床边时,她似乎很兴奋,一直说个没停。她从自己的身世谈起,说到早年理想的形成,以及由之而来的追求、彷惶、苦恼、破灭。“我在群众眼中是怎样一个形象,”她用被子捂着嘴很费力地说话,“这已是一件很肯定的事。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形象的完整性。我的话是否属实,请你表态。”笔者连忙用劲点头,直点得下巴磕在胸脯上,笔者表完态之后,寡妇就开始“呜呜”地痛哭,眼泪浸湿了棉被。笔者摇晃着她的肩头竭力想要安慰她,口里像哄婴儿一样发出“哦哦哦哦”的声音。没想到寡妇哭得更凶了,还不时用满含热泪和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笔者,噘着嘴、她的整个脸。此刻是那样的憔悴,消瘦,那样的遭人怜爱,如孩童般纯洁、天真,充满了信赖之情,于是笔者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也不知是谁先采取主动,反正笔者后来就钻进了寡妇那热烘烘的棉被里。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笔者有幸体验了寡妇那丰满动人的身体,当然并没有发生进一步的行为,因为那是违反原则的,而且寡妇本人对那种行为一贯深恶痛绝,笔者认为她只是寻找安慰和怜悯,仅此而已,再说她是多么的柔弱啊!疾病把她压垮了呢。这一次,她的整个精神彻底崩溃之后,她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深渊,她迫切地需要帮助,需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助她一臂之力,而笔者,荣幸地充当了这个骑士的角色,笔者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充满了光荣感和使命感。虽然笔者只是一个艺术家,但此举无疑地将笔者拔高了,简直就类似一个英雄了。从笔者接触寡妇的身体那一刻起,她就奇迹般地恢复了听力,于是相互间开始了交谈。笔者与寡妇在棉被中信誓旦旦,相约在今后的生涯中要永远相互支持,永远向对方提供援助。发完誓后寡妇就用自己的两腿紧紧夹住笔者的腿子,问道:“在此刻,请你聚精会神地体验一下,你不感到存在某种危险的诱惑吗?”笔者茫然。她又进一步暗示:“比如与性有关的一些事?”笔者自以为一下子就领悟了她的用意,于是坐起身来发表了一大通宏论。笔者引经据典,用了很多这样的成语和形容词:例如“精忠报国”、“杀身成仁”啦,例如“精神的伴侣”、“永恒的象征”啦等等,在旁人看来也许不无夸张,但在笔者本人看来恰如其分。这种演讲使得笔者十分振奋,热血沸腾,又像是进入了仙境般的心旷神怡,两袖清风。奇怪的是寡妇本人好像并不欣赏笔者的演讲,笔者越振奋,她的脸色就越阴沉发灰,到后来几乎是毫不关心笔者在讲些什么的了。她还粗鲁地打断笔者,问笔者是否感到被子里有种虫子在咬人?笔者演讲完毕时,寡妇沉着脸对笔者说:“两人挤在一床被子里不是太热了吗?我刚才正在诧异你是怎么会钻进我的被子里来的呢。”随后又侧转身去背对笔者,咕噜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什么地方钻出来这么一只乌鸦,噪死人啦。”笔者正在情绪高昂的时刻被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心,只好哀哀地恳求寡妇加以指点。不料寡妇骤然变脸,称笔者为“老鼠”,命令笔者“马上离开”,一边就用力朝笔者腰上踹了一脚,将笔者踹下了地,笔者只好无可奈何地暂且离开。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无可挽回的结局。
Q男士在夜间所表现的截然不同的个性是怎么回事呢?让我们重新回到前面那位坚强的女性的实地观察中去吧。那位女性在某一天夜里,听见Q男士的家里传出嚎啕痛哭的声音。为了弄个水落石出,该女性用一种极高超的方法钻入屋内,凝神细听达几个小时,发觉那对夫妻及两个儿子皆在梦乡之中,然而男人的哭声一直不断。这样看来,Q男士的悲痛是自发地产生于梦境之中,不能自制,从他本人的睡相看来,大有“挣扎之状”。女性潜伏至天明,等待Q男士从家中走出。她看见Q男士在太阳底下变成了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目光呆滞,两眼肿得如两个蒜球,而且还生出了一种妄想狂,就是总唯恐妻子跌倒在地上而变得过分殷勤,一看见路上哪怕有一块小石子,他也撞撞跌跌地冲到妻子前面去,踢开石头,然后如对待婴儿一般扶着妻子朝前迈步,自己仍旧诚惶诚恐的。另有一夜,女性在附近的树林中发现Q男士,她想上前搭话,却听见有两个人的声音。女性机灵地在一棵大树背后藏身,耐心耐烦地倾听良久,才知道此两人的对话是由Q男士一人完成。他看来掌握了一种特技,就是装出一种完全与自己不同的声音,或者说“假设一个对方”。在进行这种对话时,Q男士竟能达到如醉如痴的忘我地步,比如忽然用头部向一棵大树的树干撞过来。直撞得鲜血淌到脚上,流露出那种自暴自弃的决心;再比如用一块石头打击太阳穴,直击得冒出火星,然后将头部钻进一个狭小的树洞,在里面待至清晨。另外还有种种的表现,如吞吃树叶,泥土埋身等等。这些活动的自始至终都伴随着那种临终人的呜咽,令人毛发竖起。
Q男士的肉体后来终于一分为二,形成了“白天是鬼。夜晚是人”的恐怖局面。就是这种局面将他本人拖得肉身耗尽,形如骷髅。对于他体内这种隐疾早有所预感的X女士,后来也心肠冷酷地与他分道扬镳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听听X女士本人的某些议论,以对Q男士的疾病进一步深入了解。
当被妹子问及“前景”一事时,X女士一反常态,脸色阴沉,缄默良久,居然从两只久经考验的眼中徐徐滚出两颗液体来。“他将完蛋,”她抽抽噎噎地说、“结局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了。要知道这一段时间,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从来找不到他,我在屋顶上狂跑,搜遍了每一个墙角,总是一无所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往往意外地发现他在枯草丛中呻吟,瘦小,孱弱,骨头像细嫩的草茎,双眼全瞎了,眼珠呈现出无生命的淡白色。我知道在下午,我又会在十字路口遇见他,声音奇特的美男子。但是夜间的事是越来越蹊跷、暧昧,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它使得我周身轻飘。站立不稳,而且已经出现过一次失踪的事了。”
在谈及“病因”时,她是这样说的:“杀人的手术是在夜间完成的。阴间的风吹断筋骨,当我在屋顶上奔跑的时候……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不是另一样?”
她还于绝望之中说道:“只有一次他来到我的梦中。那是个面目全非的人,我权且将他认作他。他立在我的床头,‘滴哒、滴哒、滴哒……’哦!我大声向他叫喊:‘在下午,在十字路口,太阳晒着,你又出现在那个橱窗前面!’我这样喊着,替自己壮胆。”
虽有这种种颓废的想法,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仍然继续着。在那无人知晓的处所,他们是如何成其好事,如何“尽兴”。又是如何验证她对于男人的看法的,这只有老天知道,而关于详情,她就是对同胞妹子也并未透露一丝半点,她在这上头似乎是过分的谨慎了。我们可以设想这两人之间发生的情况是绝不如寡妇所揣测的那般乏味,枯燥,似是而非的,事实上那种极其主观的揣测,是连她本人也不曾认真相信过的。寡妇的这种揣测,又在五香街人中间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有许多人对于绘画这门艺术产生了狂热的爱好,突然一下子沿街的墙壁上就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幅,这些画一律采用线描,而且画的全是性交的各种姿势,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是对于正在发生的“奸情”的写实。那种种大胆赤裸的表现手法毫无疑问正是针对寡妇的谬论而来的。在埋头于这项工作的时候,大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们不吃饭,不休息,没日没夜地画,有个别人于狂热之中竟将一大桶油漆从头顶扣下,变成一个油漆人。还有人狂呼乱叫,将画好的裸体撕成碎片,又将碎片贴到墙上,称之为“抽象派”。他们众口一词,无限感叹地说:“艺术能给人以多么崇高的享受!除了寡妇那样的理性主义者,谁又不为它的力量所打动呢?离开了丰富的想象,生活就会变得干瘪。”外面发生的这一切X女士并没有感觉到,她沉沦在奸情之中,抱定了及时行乐的态度死不回头。如今她清楚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知道梦想正在濒于破灭,灾难已经高悬头顶,但在别人眼中,她仍旧和没事人一样,每天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十字路口的约会。她总是急不可耐,像小姑娘一样跑得气喘吁吁,什么人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一冲到橱窗前,就一把捉住那美目的男子,仿佛在激浪中抓住了一块礁石,又仿佛欲火难熬,火焰攻心。二是那不知处所的奸情。虽然谁也无法侦破这个案件,虽然这种青天白日里的放肆已成为大伙儿的耻辱,五香街人可是眼睁睁地看着X女士与Q男士在白天里相携招摇过街,一天比一天年轻,光鲜,性感,而又目无旁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我们的教养程度呢?再进一步地设想一下,X女士与Q男士这两个人,皆是有性经验的成年人(X女士甚至可说是“富有”),正当盛年,而当下又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于此道,他俩到了那处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不立即脱光了衣服,搞出许多的花样来,反而会如寡妇所描述的那样,呆若木鸡,枯坐,或吟诗作词,对歌,一人坐一边隔开很远地眉目传情,唤着什么“哥哥妹妹”的,这是从逻辑上讲不过去的事。何况Q男士在性功能上并无毛病(有两个儿子为证,从他们的模样上头一眼就能看出为他的骨血),更何况X女士又是这么一个直到今天提起仍然要让五香街的群众脸红气急的,无法规范的女人,她居然从来也没承认过任何社会的约束。经过这样一分析,再经过绘画艺术的启迪,我们对于谷仓里面(暂且将奸情的地点假设在那里)的详情就想出一个大概的眉目了。总之不管Q男士是有“隐疾”也好,他的肉体已经“一分为二”也好,X女士预感到了将来有一天要“分道扬镳”也好,他们现在反正是干柴烈火,烧得发疯了。用X女士的话来说是“性的理想得到了实现”,“不枉此生”,“融化在具有十种颜色的眼波中了”等等。这当然全是一些美化的词汇,也许是想用来遮掩什么的,(难道她就不为自身那异常的欲望感到难为情?)我们细细地体会她的这些话,终于悟出了她的语言背后隐藏了对于性交的渴望,性交的次数,一次又一次的满足与不满足等等。X女士本人完全懂得她要表达的是什么,Q男士也会懂得。不论如何伪装掩饰,如何巧立名目(十字路口的对话呀,镜子呀,眼里的波光呀等等),他们俩正是因为这一件事凑到一处来的,这件事是他们多年里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这点上Q男士远较X女士为迟钝,是经她撩拨之后才焕发出贪婪的本性的。)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X女士与Q男士这两人,由于他们体内那种特异的、超出常人的性欲,是一直处于一种饥饿状态之中的,也是世人无法理解的。我们全都喜欢过一种有规律的性生活(比如一星期两到三次,多者达十次),厌恶那种伤身的,无节制的淫乱。健康的性交使我们头脑清醒、积极上进,对人生充满了感激之情。现在忽然在我们队伍中出现两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不仅自己性交无度,荒淫无耻,还大有将传染病播散开去的趋势,搞得许多人坐立不安,总把思绪往那上面引。一些中青年,在近期内脸上迅速地长出许多粉刺之类的小疙瘩来,他们的老婆则面色泛红地抱怨:“简直受不了了呀。”另一些人则将身体的欲望转化为精神的欲望,干起了绘画艺术这个行当,并决心“一辈子献身于崇高的艺术事业”。
Q男士仍旧拍皮球,在白天里仍然是一个健壮的、美目的男子。就连寡妇都经常对人说道:“这小子在性欲勃发的一刹那间真是光彩照人。”关于什么人引得他“性欲勃发”她是另有解释的。X女士的容貌在这段时间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最显著的部位是眼睛,眼珠的颜色较从前为深,眼眶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干涩,而是泪光闪闪,将瞳仁都淹没了。大概是传染了Q男士的毛病,如今她的泪腺也变得过分发达,无法自控,稍稍眨一眨眼,就纷纷掉下许多的分泌液来,成天只能透过这些分泌液模模糊糊地辨认外界的东西。为此她只好随身带着三四条手绢,不时诈作“感冒状”。由于频繁的、“自行设计”而又极其刺激的性的活动,X女士的内分泌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这不仅表现在泪腺上,就连一向平平的胸脯竟也“日渐丰满”,“富于弹性”起来。对于这个变化,就连“就近观察良久”的寡妇,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屑于谈论这类问题”了。寡妇现在渐渐地形成了一种新的观点,这种观点代表了一种潜在的历史潮流。她在自身的变革中渐渐地感到了先驱者的孤独,所以她现在是更为高傲和冷峻,有时还与众人格格不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有一天笔者敬畏地立在一旁聆听了她的新思想:“说实在的,什么屁股呀,胸脯呀,这都不是关键的关键。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内在的精神气质,没有气质的女性就等于是一个空壳,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烟灰缸,一双拖鞋什么的。人的外表的魅力随年龄消失,精神的魅力却青春永驻。说到我生平见过的女性,不敢恭维,有魅力的实在寥寥无几。我现在的眼光是大大改变了,我几乎看不见别人的外貌,只要打量一个人,我那犀利的目光就刺穿了他(她)的躯壳,达到他的灵魂的所在。”笔者听完她最后一句话不禁浑身颤抖,自惭形秽。而她,在审视了笔者两秒钟后立即失去了兴趣,咽了一口唾沫即闭上眼皮。“你以为我的话完了吗?”她忽又睁开眼来说道,“哼。”笔者本想离开,现在吓得连忙缩腿,一动不动地站定。然而等了好久她又没有下文了。待笔者提起腿来开步,她又忽然说:“你以为我的话完了吗?别痴心妄想了。”如此重复四五次,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X女士现在是出落成一个丰满的少妇了,虽说泪腺较从前稍微发达了一点,虽然不时地诈作伤风状倒人胃口,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缺陷,对于她的外貌,外面又有了很新的评价,搜集起来有这样一些意见:“哪怕她现在对我冷若冰霜,做出那种与性的事情无缘的、严厉的表情,我也要说,她现在是比从前性感得多了,有意味得多了,‘一股成熟的妇人气息扑面而来’。丰满的女人比单瘦的女人毕竟更有吸引力,尤其在30岁上下的年龄。她根本不应对我做出那种冷冰冰的样子,难道我不懂得生活吗?”“我倒认为她原来的面貌要姣好得多,现在她这种样子有一种危险的倾向性,她是站不住脚的,每当我面对她的时候就觉得头昏。一个瘦瘦的女人给人的感觉要纯洁得多,比如我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总以她为楷模,她一年四季总系一条白围裙。”“先前她虽然藐视人,我们还能看见她的眼珠,因此可以心中有数似的。现在这种形象真是太可怕了,你朝她对直望去,可并不能见到她的瞳仁,只有两湾浑浊的液体闪闪烁烁,搞得你五心不定,好像自己要生出什么邪念来,又好像自己已经犯了某种罪过,有一种可耻的感觉。她这一手是很毒辣的。”“淫乱的性生活会在人的相貌上留下烙印。一向苍白的女人忽然这般妖艳起来,这不是一种畸形吗?这种昙花一现可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估计她夜间一定备受了内分泌失调的折磨,这从她眼内的分泌陡增这一现象就能肯定。面对这个人的变化,我并没有为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我从心底怜悯她。”本来我已经对她失去了信心,决心撒手不管她的问题了,但她现在这种令人目眩的变化又触动了我往日的情结,我的内心又一次骚动起来,毕竟,这个女人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麻烦的女人,无形中揪住人不放。我总忍不住把自己的命运与她连在一起,她的每一变化都在我的生理上引起反响,我又要为失眠症受苦了,我性格中的悲剧因素多了一点。
在这一切纷杂的议论中,X女士丈夫好友的意见又独具一格,发人深思、他从他那临街的窗口伸出狭长而憔悴的脑袋,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条街上住着一位透明纯洁的青年和一位透明纯洁的女士,他们俩彼此默默相爱已有多年,但出于某种外在的原因不能有进一步的关系,只能远远地相互欣赏。他们俩都是那种超凡脱俗的类型,在现在的风气下,这种类型的人是日渐稀少了。在他们两人的心底,有种不言自明的深层语感(表达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例如谈天气,谈身体,谈他人的性问题等等),两个人都明白对方的渴望,于是暗中加以鼓励,加以助长。好多年过去了,是平静无事的好多年。青年一直将这种友谊(或爱情)当作精神的寄托,活得有滋有味的,那位女士也守着这种默契,为他们之间的一切所陶醉着。忽然晴天一声霹雳,打击降临到青年头上,一夜之间,美女变成了毒蛇,冰清玉洁的仙人变成了妖媚邪恶的狐狸精,理想成了烂抹布!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一开始,青年竟没反应过来,他消沉、颓废、糟蹋身体,他的一生是被毁掉了。多么可怕的命运啊,怎样残酷的嘲弄啊,不堪设想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对于他来说,噩运早就开始了,所以在今天,在一颗彻底冷却了的石头般的心面前,人们叽叽喳喳,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那位女士脸上或身上某个部位的变化,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会再激起感情上的万丈波澜。他只感到厌恶,只想快快摆脱这些尘世间的纠缠与烦恼,以获得一种真正的、独立的人格。确实,那位女士身体某个部位的变化究竟关他什么事呢?难道他还被她捉弄得不够,还要陷入那个可耻的泥坑中去吗?这么些年,他一直浪费着生命,把自身的价值都丧失得一干二净,又并未守住理想,这个教训还不沉痛吗?青春是美好的,但一个人终归要成熟起来,老练起来,不能一辈子耽于空想和那种远离现实的理想主义,他要前进,要认识自己的过去,要蜕变为一个新人。这样,青年没有加入众人的议论,他独自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在一种透明的境界里进入了成年人的阶段。”
有人问:Q男士既然一到夜里就成了一个废人,那么这种病症,难道对他的性功能没有丝毫的影响吗?有了这种奇怪的病,他白天不但不阳痿反而更生龙活虎,势不可挡吗?世上的事是何等的奇怪呵!世上的事就正是这样怪的,自从神秘的X女士来到五香街,与常理相悖的事真是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你不信也得信。从X女士身上的变化,你就能看出Q的性功能如今是强烈旺盛到了何等地步,因为她,据煤厂小伙的评论,如今“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不管走到哪里,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她的欲望就写在她的脸上,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回眸一笑,笑得一身痒痒的。当然,谁也没有抓住她的把柄,不知道她成其好事的地点与时间,似乎整个白天,她全在炒房与丈夫一起忙碌,谷仓里的奸情也主要出自推测,不是第一手资料。的确有人看见了十字路口的约会,甚至躲在电杆后面录下对话,但那也不能与奸情等同而论。于是有一种新的看法产生了:Q男士的二重性格是X女士有意散播出去的言论,为了掩饰自己那不可告人的行为,她故意将Q男士说成是夜间的废人,一个有毛病的家伙,以转移人们夜间对他的注意,放松侦察,于是他俩好乘人不备躲进谷仓痛快淋漓。他们的奸情,从来也不是发生在白天的任何时候,而刚好就是在午夜时分,在X女士宣扬自己“找不到他”,她只好“在屋顶上狂跑”的时刻。那位所谓坚强的女性(什么坚强呢,装模作样罢了),原来是被这对男女用金钱买通了,变成了替他们作宣传的喉舌。她的所谓的观察,也全是一通捏造的鬼话,用来蛊惑人心的。在我们群众团体的内部,是出了叛徒,埋了定时炸弹了。多少日子以来,我们一直在白天里放哨、跟踪,讨论的重心也是放在白天,现在看起来,这些工作全是白做了,我们中了X女士的计。我们一听她说什么“骨头像细嫩的草茎”呀,“双眼全瞎了”呀,立刻就动了恻隐之心,连原则和常识都丢掉了。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在午夜时分,四处静悄悄,神不知鬼不觉的,墨黑的谷仓里会发生什么还不清楚吗?我们正是应该将时间定在午夜时分!我们走了多少弯路啊!这种新看法一产生,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拥护,成为了整个团体的指导思想。五香街的人们行动迅速,立即就改变了作息时间,将睡眠时间移到白天,夜间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收效依然甚微。那两人在夜间并未走出自己的房门,这是有目共睹的,除非是化为了“隐形人”,那又当别论。这一改作息时间,对大家的健康产生了很大的不利因素。白天里眼睁睁地睡不着,听着Q男士在某处地方舍死忘命地拍皮球。如排山倒海之势,把大家的睡意驱散得干干净净。办公室里那些裹在毯子里的同事们是否在打瞌睡呢?这种暧昧不明的形势要持续到哪一天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