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九 Q男士与X女士丈夫的暧昧地位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X女士这个人物可以说已经做到“心中有数”了,我们把迷宫线路图从她的出生地一直画到另一她未来所在的峡谷与山坡,哪怕她有七十二变或八十三变,也是变不到哪里去的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已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那两位影子似的人物——Q和她丈夫。我们静下心来一想,就发觉这两位人物,较之X女士,是更虚幻飘渺得多的,虽然本文中已有那样多的篇幅描写他们,但在我们的感觉上,他们只是两个影子——X的影子,两棵寄生藤——寄生于X这棵无根的大树上。他们是无色又无形的。X来到五香街,也带来了她的这两个影子,将来有一天X玉体消殒,他们也将随之隐没。当然这只是两个男人给我们的表面感觉,或者说是当他们与X搅和在一起时给我们的错觉,作为单个的人,他们仍然是普通的男人,这已经在谁先发起攻势一段中由A博士证实过了的。问题是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从来也不曾将这两位看作单个的人,我们一贯将他们看作三位一体——一个人与两个影子,或一只飞蛾与两条蛹。只要那只飞蛾在大树下摇摇摆摆地飘飞,另外两位就永远只能是僵死不动的蛹,他们的蜕变阶段到此为止了。在分析这件事的时候,我们五香街的全体男性和女性都愤恨不平,全都想要拔刀相助。这里面又要粗粗地区分一下:基本上说,要拔刀来帮助Q的,多为风流标致的女性,因Q脾气好,态度谦和,早就惹得女人们心旌摇摇的,只是碍于一个X不能得手,谁都坚信只要除掉X,她们对于Q是十拿九稳的。“一念之差呵,”跛足女士一边低头“霍霍”磨刀一边说,“二十五秒钟目光的交锋,本来隐含着改变命运的千百种机会,只因为一念之差,我失掉了一切。他从黑屋里走出,沿着灰色的围墙往前迈步,那实际上并不是新生,而是死亡,他所投奔的,是一具骷髅。”另外还有很多女性,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忘记了Q身上的弱点,也忘记了他带给她们的种种烦恼,只将那绵绵不断的情思寄托于他身上,说起他在与那妖怪合二而一之前是何等英俊、多情的一个男子,体格是何等的美丽、迷人,证实这一点的有那位与Q在机关楼梯下“邂逅”的女性。“一位令人心动神摇的美男子。”那位艳丽的女性说,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来,其他的女性也纷纷拔出刀来。女士们的主观愿望当然是可嘉的,只可惜她们这一着是否有成效很成问题。如今蜕变成蛹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树干缝里的Q,恐怕是永生永世,再也用不着她们来“拔刀相助”了。这样一个可悲的结局,却是他心甘情愿地选择的,也许后来他也有过后悔吧,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发了疯地朝死路上奔”。幼稚乐观的小伙子说:“然而还有春天的。”但春天已经永远地不属于他了,他只是一个蛹,在春天里他将慢慢地枯干、萎缩,变成个空壳。他抱着那样多的希望投奔了X,以为自己会变成像她一样的彩蝶,无情的自然规律却将他变成了树缝中的空壳。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毁灭性的结局呢?纵有千万种原因,直接的原因我们仍然只能从他体内去寻找。一个人,从11岁那年起就因为无法摆脱的内心恐惧而发展了某种浪漫情绪,尽管时光飞逝,他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本来他应当保持他的童心,与他那同样长不大的爱妻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厮守一辈子的,无奈他又坠入了X这个妖怪张开的情网中,表演起种种成人的把戏来,他内心也感到自己的表演是多么的拙劣(例如拍皮球之类的招数,至今仍令他脸红心跳),在旁人看来是多么荒唐,可是他拿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他发神经了。一提到X他就崇拜得要死,眼泪双流,整日里只想往那谷仓里钻,恨不得永生永世也不出来。那么这X,照她所吹嘘的,她对Q也是爱得发疯,而且她又善于造奇迹,她干吗不把Q也变成一只蝴蝶,两人双双飞到半空去呢?“不,我只能造窗帘,造玩具,不能制造人。”她摇头否认道。好家伙,我们的Q就只能停留在树缝里变成一个空壳了!五香街的女性们痛心疾首地用头部撞着树干,直到撞破头皮,血流如注,她们的哀哭惊天动地。她们至死也想不通:这个Q,可爱的美目的男子,既然想变成一个成熟的男性,为什么不来找她们,五香街的标致的女郎们,却要去投奔那该死的骷髅。要知道在她们温情脉脉的怀抱里,他一定会迅速地成长,在很短的时期内脱去稚气,变得行动果敢有力、目光勾魂的。因为她们这些女性,全是一些极富创造性的、强大的女性,她们在以往的日子里曾经造就了多少英雄啊!并且她们从来也不张扬,只是默默地为社会贡献她们的青春与精力,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使她们终生魅力不衰,即使到了孤寡老妪的年龄仍然容光焕发,像少女一般无邪、天真、优雅。最不可饶恕的一件事是:这个Q,曾经与我们未来的天才人物、我们的寡妇邂逅一次,而他竟然有眼无珠,没有细细对她打量一番,并且后来他对自己之所以“性欲勃发、光彩照人”的内在原因一无所知,他忘记了那次邂逅对他所起的作用,就将这一切生理变化的原因张冠李戴地安到X的身上去了,这就叫作“朽木不可雕也”。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假若在那一次邂逅中,Q真正将寡妇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于是猛省回头,从去谷仓的路上掉转身子追随我们的寡妇,然后在寡妇的循循诱导之下开始自身真正的进化过程,又何至于落得今日成为树缝里的空壳的下场呢?寡妇的感染力是惊人的,全体五香街人一次又一次领教过了的。坏就坏在Q男士那次没有将她看清,她本人又是向来谦虚、清高,从来不强行表现自己,也不想控制人(X却是见男人就如饿虎扑食,还不惜用趁人昏迷之际注射制幻剂的卑劣手段,拿男人的身体进行残酷的试验,事毕之后即一脚踢开,不管不问,谓之‘分道扬镳’),又具有那种慈母般的心肠,忧国忧民,爱民如子。她的一切影响都是潜在的,在当时看不出来的,只有心地纯洁的人才会永久地为她吸引,所以浑身被X注满了毒素的Q,于昏乱中就失去了一生中唯一进化的机会,很快地掉入那深而又深的陷阱里面去了,寡妇对他所作的短暂的瞟视,也仅仅只是使得他在几天内“容光焕发”,他还根本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寡妇也没来得及进一步对他施加影响(她的工作太多,太繁重了,她总不能撇下所有的人,来照顾Q一个人吧!),他就被X这个妖怪拉下了泥坑。据他本人透露,他在与X寻欢作乐的间隙里,曾多次起心要洗手不干,摆脱他那种暧昧的处境(这当然是由于寡妇那短暂瞟视的潜在影响),但该死的女巫的魔力使他如醉如痴,所以他拼出吃奶的气力想变成和X同样的彩蝶,打消了一度想回头的思想。“哪怕变不成彩蝶,也领略了做人的真谛。”他咬紧了牙关说道,“反正我当一个小孩子也当腻了。想想看,已经当了近四十年!”在事件发展到高峰的那一天,Q男士的同事从毛毯里伸出头来,直截了当地谈了自己的看法。那位同事说:“一个人,把自己搞得老不老小不小的,这么大岁数了还拍皮球、照镜子什么的,真不像话,这种事在乡下称之为‘中邪’,后果是很可怕的,这家伙满心以为自己想变个什么就会变得成,哪有这种好事!”他说完话之后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因为Q正在房间另一头猛拍皮球,拍得灰腾腾的。说怪话的人太多,做鬼脸的人也不少,Q的眼睛与耳朵又处在看与不看和听与不听之间。其实他是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听到了,只是经过他的大脑的过滤,这些看到的和听到的就变成一些震耳欲聋的音响,一些光怪陆离的颜色,扰得他日夜不安,时时受到惊吓与逼迫,就是想要清静几秒钟也是不可能的,那腿子总是一弹一弹的,他也就一跳一跳地过活,那滋味可不太好受。他也曾努力地模仿过X,想要“达到那种最高的宁静”,结果是果然达到了有十五秒钟之久,那是与X呆在一起时,X带他进入某种幻境里停留了十五秒钟。那以后情形更坏,回来以后他像袋鼠一样东跳西跳,整整三天没有上床,他老婆哭了三天三夜,日渐干瘦。“那世界吸引着我,可惜不属于我。”他垂头丧气地给自己下了结论,一抬头就从墙上那面镜子里瞟见了自己额头上的皱纹,还有呆板可笑的举止,“我不过是一只蟑螂罢了”。虽然下过了这种颓废的结论,到了下一次,只要X提议两人一同钻入某种幻境里去云游,他马上又迫不及待地动身,还死死地搂住她的腰,生怕她抛下他,更怕自己进去不了。事后只要有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就呆呆地,面孔发烧,眼泪盈满了眼眶,还做出一种傻笑,却忘了回答那人的问题。每次都如此,只有在那种时候,他才能在几秒钟内真正做到不看不听,“心旷神怡”。说来说去,我们的Q活了近四十年,原来全是在做游戏中度过的,那种嘻嘻哈哈的浪漫情调,便是他致死的根本原因。他既不是被什么波,也不是被什么制幻剂,更不是被舆论所杀死的。他钻进树缝里成为空壳,正是他那浪漫主义理想之实现。从11岁起,他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刚好这一条又与X的谋杀心理挂上了钩,才生出这一系列的事端来。我们在上面阐述X的谋杀心理时,只是说明其恶毒,并没有强调她的社会能量,她的能量迄今为止仅仅只够将一孩子拖下水,像Q这类人物的蜕变,倒与X的能量没多大关系,波也好,什么也好,都是一种想象的东西,他的蜕变是他体内成份所致,当然与X“合二而一”这一举动也起了关键的推动作用。至于生着一个迟钝大脑的Q,在当初,是一古脑儿将自己“新生”(他满心以为自己要新生了)的原因归结于X的眼波的,他多次将X称为魔术师,并在频繁的照镜游戏中肯定自己的新生。当他在上衣口袋里装着镜子从马路上昂首而过,当他从橱窗玻璃上打量自己的尊容时,五香街人谁又忍得住不掩嘴而笑呢?尤其他又曾是这样一个严肃、胆怯、一本正经的家伙,除了躺在瓜棚下作那云里雾里的狂想,四十年里从未作过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我们一想起Q这个人,心里就涌出一股怪味,脚底下就觉得不踏实,真的,他到底算是哪门子人物啊?糟糕的是我们这些标致女郎又的确想念着他,想得要死要活的都有,还有人叫嚣:不管怪不怪,踏实不踏实,反正她就是钟情于他,他是她唯一愿与之神交的男人!就是变了树缝里的空壳她也要对他“拔刀相助”!女士们横下一条心,一窝蜂地跑去找Q。那个瓜棚架下的小屋门口,放着一把空空的躺椅,仔细搜索了好久,才发现Q这个人物,已经先于X而“消融”了,在屋后的石头下面,女士们发现了摔破的镜子,这一发现使得她们相视一笑。一个披着毛毯走来的面目模糊的家伙告诉女士们:Q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搞统计工作。“他发疯的那些日子对我们来说就如一场噩梦。”他说。楼梯口下的艳丽女子立刻讲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既然恢复了原状,他的魅力也就随之丧失了。在这个事件之前,他可的确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大家一思忖,觉得这见解很英明。毕竟,没有X的事件,她们哪里会知道有这么一个Q呢?他不是从那个美丽的下午进入五香街之后,才变得可爱起来的吗?她们争先恐后地想念他,也是一种精神寄托,与那事件直接相关,现在他从事件退出,融化于民众之中成了一个普通人,也就不再是我们五香街的标致女郎们相思的对象了,谁会去爱一个普通人呢?我们这些女郎的爱情,无不是要体现自己的自我牺牲与英勇精神,只有奇特的恋爱才够味,我们可不是灰色的严肃的女人!本来我们一齐跑来这里,又带着刀子,是满心希望经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的,我们还作好了准备要“为爱情献身”呢,谁知扑了个空。这Q真是没意思呀,要实现心中的理想真是难上加难呀。我们悔不该陷得这么深,悔不该抱了太大的希望,现实中的事又有几件是能称心如意的呢?往往你设想得好好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反,料想不到的打击接踵而来,把你都搞糊涂了。早知这Q不过是想风流风流,并没将“事件”当真,事发即如缩头乌龟,我们是压根儿就不会看得起他的。谁还会跑这破地方来凑趣啊?恐怕永世也不会知道这幢破房子呢!这么七嘴八舌一议论,每个人都觉得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和愚弄,每个人都气得发抖。在跛足女士的带动下(她一想到那致命的二十五秒钟就觉得与Q不共戴天,她认为这个该杀千刀的Q,甚至比夺去她处女贞操的那小子还可恶百倍),她们开始用石块砸玻璃,砸完玻璃又砸门,后又拥进屋内将每件家具砸了个稀巴烂,这才走了出来,对着田野开怀大笑,又不知是谁带头唱起进行曲,最后这伙人凯旋而归。我们的寡妇没去参加这次行动,因为那一天她正在开导一个失足青年。事后她总结道:“做一个人的原则,就是要首尾一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讲信用,有责任心。我生平最怕的就是那种变色龙似的人物。一个男人,如果使你捉摸不定,甚至一夜之间面目全非,那是顶顶糟糕的事。作为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挫伤女人们的自尊心呢?那是犯罪的举动!我们女人,是诚心诚意地相信男人的,我们总愿意自己所爱的男性给自己一种永恒的感觉,这样我们才会活得有生气,有劲头。一般说来,我们五香街的女人在思念某个男人时,总是将这种稳定性不假思索地赋予他,唯愿自己在精神上与他白头到老。这种情况是很自然地发生的,我们可爱的男士们也从未使女士们失望过。轮到Q男士这一次,我们可爱的女士们依然是这样坦白、轻信、毫无保留,谁也没估计到这个木偶,这个身份暧昧不明的家伙会和我们搞这一出恶作剧,他激起了大家的热情和想象之后忽然就逃之夭夭了,把我们这些美丽的女士们撇在田野里面面相觑,我们有谁一生中受过这种戏弄呢?我们都是一些品性高洁的人啊。所以砸门窗和家具的举动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野蛮的成份。”那次行动之后,五香街的女郎们曾一度对男性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从今以后,我也许要当一个禁欲主义者,失望和颓废情绪的袭击太可怕了。”她们纷纷说,“比较起来,还是我的丈夫靠得住得多,虽然他平凡,没有刺激性,不能给我以精神上的满足,可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根本不会给我引起那么多的麻烦。多少年来,我一直打算做一件事来表示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我明天早晨就要做那件事。”到了早上,那些女士们在各自家中做起好事来了,有的将与丈夫的合影放进描金的相框里,挂在屋当中最显眼的地方,而那地方本来是 挂先人的遗像或精英领袖的照片的;有的翻出丈夫最好的衣服,一大早就将他装扮起来,然后歇了工作,夫妻双双去逛马路,就像是过节一样;还有的用最拿手的烹调术,做出丰盛的午餐,请来客人聚会,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做完这些好事之后,她们就觉得自己是轻松了,将Q这个包袱抛之脑后了,不过这情形维持到半夜又不行了。那时夜深人静,昏暗的街灯闪闪烁烁,人们最容易遐想连翩,而怀中的丈夫,此刻是绝对推不醒的,于是女士们又将那绵绵的情思系到了蜕变前的Q的身上,忆起他初来五香街的第一天所给她们的强烈印象,直想念得全身酥软,泪流满面。为什么他在那个下午不来找她们呢?要知道她们中无论哪一个人,都是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与他神交的,并且那一来,他会变得何等的有出息,有能力,她们诅咒那可恨的一念之差,那一差就差去了十万八千里,那一差改变了全体女性和Q本人的命运。若不是那一念之差,跛足女士不早就扔掉该死的拐杖,成为一个窈窕淑女了吗?寡妇不又多了一项成果,一个信徒了吗?孤寡老妪与48岁好友等人,不又在迟暮之年重新焕发出青春,在事业上更为雄心勃勃了吗?而Q本人,不也终究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受到社会的表彰了吗?这家伙错过了好机会真是活该,从前有多少可能的好出路任他选择啊。就算他不投入她们的怀抱,只要坚守自己的贞节、独立,不与X女士搞那一出鬼戏,那么到如今,他仍然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不至于蜕变成树缝里的僵虫,她们全体在夜间,也好有个慰藉,有个实在的寄托,不至于要用怀旧来替代,来空无所傍地胡思瞎想,她们说不定还能偷拍他一张照片藏在床底下,在丈夫不能满足她们时,拿出来偷看几眼,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支柱呢。反正这一切都不可能了,Q这家伙把一切全搅乱了。女士们在午夜时分的情景真是苦不堪言,连笔者也不能作详尽的描述,除非找到一个新的理想与精神的寄托,这种情形是不会很快结束的,无形中,公众的事业也受到了损失。因为有的女性,因夜间失眠,竟会一直睡到中午不起床,而耽误了黑板报的工作。还有的女性只想着讨好丈夫,连续几日旷工与丈夫去逛马路,败坏了我们严肃紧张的工作作风。在发现这种令人头疼的情形之后,我们团体的智囊A博士关门在家几天不吃不睡,终于想出了那个关于X女士新情夫P的方案,将这方案一推广,不正之风就迅速地得到了纠正。A博士将自己的这个学说称之为“移情”说,他四处奔走,宣扬他的主张,将P这个人物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以代替已经消融了的Q的形象,使妇女们的内分泌重新活跃起来,重新变得自信而又坚强,加倍地热爱生活,热爱本职工作。“移情的作用是万能的,”他在总结会上告诉大家,“一个女人的孩子夭折了,使她振作起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再生一个孩子。”A博士现在是成了权威了,从那个月夜他爬上山顶与神灵对过话之后,他就先于笔者和寡妇确立了天才的地位,自那以后,他说话的嗓音总是如洪钟般震耳欲聋,这是五香街人渴望听到的嗓音,所有的人都想要自己的耳膜经受一次这样的冲击,这里面有不能言说的快感。这个Q,在没得到我们女性允许的情况下就可耻地消失了,我们也不屑于对他再分析下去了,我们已经在A博士的帮助下从情思中摆脱出来,另外确立了新的偶像。下面我们要着手分析X女士丈夫这个人物。从我们以上对于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起来,我们只能得到一个这样的印象:这个丈夫是一个应声虫、马屁精、阳痿患者,他在与X女士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性别,变成太监一类的家伙了,这是他们来五香街之前就已经确定了的事实,X女士是如何造成这一事实,这宝贝丈夫又是如何欣然接受的,这只有天晓得。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可怜虫,也在挣扎着要表现自己呢。他曾向他那位好友表明心迹,说他本人也有他个人的“爱好”,一问起来呢,原来是跳房子之类的瞎胡闹,我们可不能因为他跳房子什么的就说他没有阳痿病。他在与X的关系中始终充当的是保姆的角色,这是一清二楚的。请看他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活儿吧:替X守门啦,充当卫士的角色啦,悬挂窗帘,购置显微镜与镜子啦,反正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瞎忙,还那么郑重其事,哪里还像个男人呢?有的时候,他也有他的苦恼,但很少和人诉说,仅仅只对他的姨妹子说过一次,他说他“只想与X一道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过安静的日子”,因为“街上的灰尘太厚了,简直没法呼吸”。他这个理想当然从未实现过,将来也永远不会实现,他就只好闷在肚子里。从我们寡妇对于性问题的高深见解来看,这个丈夫完全是由X一手造就的,只要他离开X,得到一个适当的保护人(例如同行好友)的指引,不说他会“性欲勃发”,至少也会重新恢复男性的功能,现在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状况算个什么呀?对于他,我们五香街的女性可没半点好感,这在前面已述说过了,要补充的一点是关于他的脾气。他是远不如Q那般温和与多情的,他对女性的态度不仅傲慢,还是一个吝啬鬼,势利眼,他生怕自己对旁的女性流失了一星星情感,公开声称他的情感是要留着去讨好X的。从寡妇看透他的灵魂之后,我们的女性对他真是鄙夷到极点了,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美男子(我们不想否认事实,颠倒黑白),但这又能帮他什么忙呀?这不是俗话所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他倒不如长得丑一点,我们看起来还要顺眼一点呢!造化有时就爱与人作对。我们在那次黑屋会议上将这个人归纳来,归纳去,就是无法将他归到哪一类,最后还是同行女士叫了出来:“他本来就不能算一个人嘛,你如何归纳?我与亲爱的X作了十多年知交,从来也没将他当个人,尤其是当个男人,我在他们家出出进进,从来是将他看作门帘一类的东西。以我们这种女性魅力,哪个男人又能不动心?这在十多年的朋友关系中早经反复验证过了的,但我就是没想到过要去吸引这个人,十多年里,我连正眼也没瞧过他一下,至今不知他为何等模样。不像有的人,自命为天才,却又对这个人千方百计加以勾搭,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将自身的关键部位暴露在他眼里,仍然没有达到卑劣的目的。”她说完之后,寡妇紧接下去发言了:“这个丈夫,是最最值得同情的一个人物。对于X一家来五香街之前的那段年月,这个男人是如何落入她的掌握之中的,我们已无法考察出来了,我们只知道,从我们看见这个男人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个丧失了性别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全受到那女人的严密监视,以致他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见女人就逃。久而久之就发展成畸形的厌恶心理,他这一辈子都在猥猥琐琐中度日,除非X先于他而消失,他才能抬起头来、恢复他男人的本来面貌。有些狂妄的人以为自己没有打他的主意,就显得自己很高超似的,这种人又可笑又狭隘,她不知道在我们五香街,是没有任何一个女性会真正去打这个男人的主意的,就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男人……,女人无法去打他的主意。我在从前的日子里曾有好多次力图启发、唤起他身上的男性因素,最后都以失败告终,X将他的本质彻底破 坏了,而我,又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耗去过多的精力,有那么多人需要我,所以这事就一直听之任之。但就是对于本人偶尔为之的这些努力,我们五香街群众内部那个别狂妄的人,也在心眼里和我过不去,不认为我是在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倒认为我是在打他的主意,打一个丧失了男性功能的人的主意!一个窝囊废的主意!世上居然有这种白痴!散布这种言论的人正好暴露了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她若不是整日里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徒有其表的美男子,又怎么能知道哪一时刻有人打了他的什么主意呢?这种事真微妙极了呀!必定这个窥视者,也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阴阳人,一个身上缺乏女性激素的家伙,这种人所喜欢的正好是X女士丈夫这种长不大的男孩,而且一旦喜欢上,马上就变得出奇的妒忌和专制,只要旁的女人对他望一眼(不是像我这样出于高尚的目的,谁又会去望他?),她马上就被激怒,恨不能马上同想象中的情敌干一场。同志们,事情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不论这男的或这女的,都是我拯救的对象,我知道他们的发育不全不能责怪他们自己,还有种种外界因素的影响,我一直想做的,就是扫除那种不良影响对他们身体的作用,释放他们体内的能量,将他们还原为真正的男性和女性,可惜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她不能面面顾到,还要躲避来自各方面的明枪暗箭(这也花费我很大一部分精力)。我已经做了许多工作,其中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我承认我对X女士丈夫的努力是失败了,这是由于我一直过于轻视他,很少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所做的这一点点工作,还要被人称为‘勾搭’之类的,就算说这话的人也是我拯救的对象,就算她是由于发育不良而口出狂言,我也要深挖这种思想的根源,让大家从中受到教育。在我们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长不大的男孩的存在呢?是谁造就了他们?你们也许会说是X造就了这类人。其实远远不止她一人的作用。正是因为在我们五香街,存在着许多与X丈夫同类的长不大的女孩儿,那些男孩儿才不觉得孤单,不觉得自己异样,而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认为人,就是他们眼中的那个样子呀,就是这个才使得他们长不大的呀,要是他被我吸引过来,脱离了X的控制,要是某某狂妄女士不来打岔,让他一直处于我的良好影响之下,他又何至于长不大呢?总之现在是迟了,全迟了,那可怜的男孩和这个饶舌的女孩,一概停留在侏儒的阶段,再也长不大了!生活多会跟人开玩笑啊!”这两个人的发言中,女性同胞们当然全体一致地倾向她们的领袖,她们那灵敏的头脑已经体会出一点什么不对劲的味儿来了,联想从前发生过的事(关于那次去警察局告发X的通奸行为),想到历史又开始重演,她们全有些愤愤地,于是开始板脸。同行女士面对这些板脸的人如坐针毡,她连忙站起身假装找她的手提包,想要就势溜走。溜到门口,又被X女士妹子丈夫好友的老婆,那个力大无穷的黑皮肤女人挡住了去路,她大喝一声:“你想来糊弄我们吗?你凭什么说他是幅门帘?这种比喻后面有鬼!一个人,哪怕是丧失性功能的男人,决不是一幅门帘!你这种说法可给了我当头一棒!所有的男人,包括这个男人,对于我都是暗自怀着一种崇拜之心的,我和我的领袖一样,对他们满怀同情,刚才听到领袖将他比喻成无法长大的男孩,我几乎流下了怜悯的泪水。而你这个铁心肠的家伙,竟将一个活生生的,在痛苦的蜕变中挣扎的小男孩比喻成门帘!从那次告发行为之后,我们一直猜不透你是由什么材料拼凑起来的家伙,你的心肠坚硬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一直在冷眼观察你。啊,老天,世上还有你这样歹毒的女人!刚才听了领袖的分析,我才明白过来,你想要达到的是什么目的。原来你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发育不良!在你那种变态的性心理中,你最感兴趣的就是漂亮的小男孩,你将他说成不值一钱的门帘,实际上是想避开众人,将他偷偷留下自己享用。我敢打赌,只要你这一溜走,马上就去找他。你放了一通烟幕,然后溜之大吉,心里自认为高明得了不得,没想到有一个先知早识破了你的诡计,等候在这门口,这下你狼狈了吧?听我的话,回去老实躺下,收起你的如意算盘,免得当众出丑。一个人做事总要讲章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睁开眼看看这满屋子的同胞,谁又像你这样莽撞?我跟你说,你可要仔细点,在我们这里还有一个艺术家,他担任着撰写历史的任务,从那个乘凉的夜晚,我和他一同奔进小黑屋里,我将一些秘诀传授给他之后,他真是变得又灵巧、又幽默了,你可不要在他面前提什么门帘,那是十分危险的,我们这个艺术家现在快要达到我的水平了,他一眼就能洞悉你的内心世界。我的天,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力?我生平没有进行过这种冗长的谈话,你真是出奇的迟钝。”黑女人说完之后,并没有让同行女士过去,她目光炯炯地瞪着同行女士,将全身伸展成一个“大”字堵在门口。“不,我改变了主意,”她又说,“我决定不放你回家了。今夜我也不回家,我要守在这门口直到天亮,我感到这是关键的一夜,我不能容忍别人对严肃的问题造谣生事。关于门帘的无稽之谈一旦流传开去,我的社会地位将一落千丈。”召开了多次的会议之后,X女士丈夫的角色问题仍然是十分的含糊暧昧,笔者曾用迷宫线路图解决过X女士的面貌问题,但线路图的手法并不适合于这个男人,特殊的矛盾一定要用特殊的方法解决,我们一定要找到启开这扇门的钥匙。我们的A博士用“移情”的方法解决了Q的矛盾,笔者肯定,对于这个男人,就是A博士也会束手无策,这是天才的义不容辞的任务。笔者在心中排除了任何人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之后,就开始单枪匹马的行动了。笔者想到“近朱者赤”这个比喻,就登门去拜访X的妹子了。这里要交待一下,X的妹子自从与她的奸夫私奔,后又“和平解决”之后,就与她的现任丈夫住在一个极其窄小的阁楼上,阁楼紧挨粪码头,一天到晚处在大粪臭气的蒸熏之中,但这一对男女竟是很愉快似的,从面对粪码头而开的窗口时常可以看到他俩拥抱接吻的镜头,他们还间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呼小叫,至于叫些什么鬼都听不清。笔者去拜访那女人时,在房子周围转了好多圈,始终找不到上楼的楼梯口,只好叉着腰站在粪码头等待。等了约摸半小时,那窗玻璃上映出了两张吃惊的脸,笔者连忙打手势比划起来。那女人微笑了一下,缩了回去,又过了十分钟,从窗口放下了一架棕绳和木棍做的软梯,笔者胆战心惊地抓住软梯攀援而上。“这下好了。”女人对男人说,“我们采取的这种办法很安全,没人上得来,不是吗?宝贝?这个小伙子是我们这里的艺术家。”“艺术家?”男人吃了一惊,“对不起,我这就要工作去了。”他爬上窗口,沿着软梯而下,到了地面之后又朝着老婆高叫一声:“当心那个该死的家伙!”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了。“他非常可爱。喂,请将窗子关紧,又开始打粪了。你想从我这里打听我姐夫的事,我实在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为什么呢,你们关系密切。”“那是在我搬到这里来之前。到这阁楼上之后,我把过去的事全忘得 一干二净了,我现在整天不出门,更不能回忆,一回忆我就要发疯的,真可怕。你用不着这么关心他,我看他这一辈子也顶划算的,他是一个美男子,不愁找不到幸福。当然我的丈夫也是一个美男子,你刚才见到了的,你都想象不出我们住在这楼上有多么快乐,像两只小鸟一样。而且他,这宝贝儿,又发明了这架软梯,我们立刻就将通到楼下的通道堵死了,这简直就如神仙的日子,你觉得怎么样?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出门了,我再也不打算出门了,我姐姐的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杀鸡给猴子看的把戏。我又胆小又软弱,幸亏我的宝贝儿找到了这间阁楼,我要是在下面,在你们人群中,是呆不下去的,太吓人了。注意!”她蹦起来,左看右看了几秒钟,飞快地钻到桌子下面蹲着。“你来,请你坐在桌边,我好和你谈话。你知道,只要坚持不出门,我们在这上头是快活的,但也不等于无忧无虑,经常就有那么一些人爬上屋顶来捣乱。最大的困难是大小便,一只马桶提上提下,还遭袭击,这种困难你是无法想象的。”“我能够想象,”笔者体贴地说,“我来找你,是关于你姐夫的事,你或许还记得,——”“我哪能记得,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每天只记得钻桌子和马桶的事,这种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我已经告诉了你,我并不是无忧无虑的,我必得要惦记这两件事,哪怕和宝贝儿睡觉的时分也如此。前几天,就在那种时刻,有人从屋顶往我们这儿扔来铁块,我的烦恼多着呢,我哪还有心思去记别的事!从我们搬到这楼上来起,我就发觉自己的记忆力丧失了,钻桌子与马桶的事太重要了,你无法逃避,还得高度集中注意力,打个比方,你总不愿意房间里满是粪便吧?你更不愿意你老婆被人砸得浑身千疮百孔吧?一个过去的女友来看我,被我拒绝在楼下了,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种事呀?今天虽然你来了,我也不能因此放松了我的警惕,我的注意力只能放在这两桩事上,你休想把我扯开。请你打开窗子看看宝贝儿回来没有,他每天在工作时抽空回来倒马桶,因为我不能出门,我一出门便遭袭击,你不要以为他不愿意,他倒是甘心乐意的。我们是合适的一对。我喜欢家庭气氛,虽然这种条件显然不可能生孩子,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姐姐是有分歧的。我喜欢从一而终,我打算跟现在这个丈夫白头到老。哈,小鸟飞回来了!”她奔过去打开窗,放下梯子,然后转身对笔者说:“你应该走了,我奇怪你怎么还在这儿?他可是不大喜欢你的,我看出来了。”那天下午,笔者在那阁楼上一无所获。当笔者心烦气躁地坐在街沿上敲鞋底的时候,一只沉甸甸的手掌压在笔者的肩头,抬起头来,笔者看见了同类——身穿黑衣的全街人的母亲。“我已经把那件事重新评价过了,你并没有得罪我,你的长处是不可忽视的,像你这种人才毕竟不可多得。”她拍了拍笔者的脸颊,沉思着说:“你这种苦苦追寻的精神我很欣赏。就在刚才这一刻,你已经成功了。”“什么?”“你的工作完成了,因为那娃娃已经与X女士分手了,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背起行李就从五香街消失了。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我们撰写历史的时候完全可以将他一笔勾销。啊,免去了多少不必要的争执!我这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从这娃娃来的第一天起我就背着包袱,现在总算到头了,我该高兴才是,怎么会这样地无所适从呢?我突然觉得,他在这里的时候我反而有朝气,有目标一些,那时我看起来更年轻,对不对?假如他在走以前来和我告别,让我在精神上有一个适应过程,情形也许不同一些,可背起行李就出门,这太无情无义了!我们多年来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了,我每一次组织活动都将他考虑进去,就连自己穿什么衣服,都是针对他而来的,想想我那些精彩的演讲吧,我一直将他假设成我的观众,因为这种设想我才发挥得分外有力。他怎么会想出这种残酷的分手方式来的呀?我还以为他至少会要来我家和我道一声别呢。难道我和他不早就是心心相印的好朋友了吗?我一直认为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朋友的默契的,因为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与我有这种默契,我是全街人的母亲。从X吊上另外的男人之后,我就心平气和地开始了等待,我认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一定会走进我的家门,他没地方可去,只能上我这儿来,那个时候,从前的记忆全都复活,我们这位朋友眼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丰满动人的形象,他一下子就把那形象与眼前这个从头到脚蒙在黑布里的悲哀的妇人联系起来了,他神魂颠倒地记起了这形象的种种迷人勾魂之处,痛悔自己错过了大好机会。可以断定,他甚至会于一刹那间产生邪念,于一刹那间迅速地由孩子变成男子汉,这时黑布里头的妇人抬起了眼睛,两道目光飞快地交叉掠过,是成年人深沉的对视,然后小伙子首先垂下了美丽的头。‘为什么我从前是这样的盲目?’,他痛苦地说道。我将耐心地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从前犯过错误,这甚至是一件大好事,他会变得更加强有力,百折不挠,没有那三十多年的错误,就不会有今天觉醒的他。我们每个人都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这些错误反而成了前进的动力,我觉得经过这样一场误会,我们俩都看清了对方的真面貌,我眼中的他已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子汉了。这使我万分欣慰,我从前那种种的引导工作总算没有枉费心机,它取得了应有的成效,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对他是抱着一腔纯洁之情的,这一下就推倒了某些人的污蔑不实之词。我坐在门口,满怀信心地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我们会面的时刻不断临近,看着那小伙子的眼光一天比一天阴沉、绝望,看着形势渐渐地变得对我有利,看着某些人的阴谋表演,我什么全看到了,什么全估计到了,只是没有估计到他会背起行李就走,没有估计到他会如此坚决地斩断我们的友谊。当然说到底,他这种过激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我从前那些引导工作的一个意外的结果,他在觉醒之后羞愧难当,决心与过去一刀两断,才采取了这种过激的行为。本来他这样做也算得上一件好事,给我们免去麻烦,我们只要将他从历史上一笔勾去就成了。因为他这样做了之后,就等于他在五香街并未生存过,至于他长大成人之后去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那就与我们无关了。作为一个普通群众来讲,这种想法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是一个母亲,看着新生的婴儿脱离自己,远走他乡,那滋味可不大好受。不瞒你说,当他消失在街口的时候我还掉了眼泪呢!他完全可以留在这儿不走,我的大门日夜对他敞开着,他想什么时候来就可以什么时候来,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是不是某人恶意的不实之词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不受伤害,才决定牺牲自己的呢?相形之下,那人的嘴脸是多么的肮脏、丑陋,这孩子出走一举将阴谋家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了,在我们大义凛然的目光下,她还有勇气来陈述她那套诡辩吗?速记员同志,刚才我见到你,发现你也在和我进行同一项工作,我的心头立刻轻松了一点儿:关心这件事的并不止我一人。你想到过没有,眼前的这件事正是一个绝妙的题材 ?如果你能将我刚才讲述的所有那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全记录下来,本身就已经十分精彩,十分雄辩了,所有的人都将从中受到教育、启发,阴谋家将无地自容。他并不是一去不复返的,你相信这一点吗?一个人,弄得如此地步,连自己的存在都很成问题了,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本名,只用一个‘X丈夫’的别扭符号来称呼他,要想在他跌倒的地方爬起来是很难很难了,又由于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他没有来得及与本人交心,受到本人的保护,所以一时他就消沉了,看不到那唯一的一条出路了。他这一走,主观上是抱着一种毁灭的决心的。客观上当然不会是这么一回事,我对他的潜在影响必将决定他的一生。他获得新生之后去外面兜一个圈子,最后,仍然将回到他的母亲、他唯一敬仰的朋友身边度过他的晚年。速记员同志,我跟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的思路已经逐渐理清了,这不是一种惊人的本领吗?我现在对于X丈夫的前途已经乐观起来了,他已经完成了从一个别扭的符号到一个人的转变,今后他还将完成他在外界的旅游,最后,全身心地投入我的怀抱。二十分钟前我心情沮丧地看着他离我而去,一下子苍老了10岁。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可是只过了二十分钟,我立刻恢复了情绪,现在我看起来怎样?”笔者告诉她,她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完全可以称之为“含苞欲放”,却又比“含苞欲放”更有意味,任何一个人,在感受了她的娇艳之后,都不会满足于那些青春少女了,她真是一个完美的象征。笔者到现在才回忆起来,自己一早出门,直至现在,是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笔者的目的地并不在粪码头边上的小阁楼上,那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假象,笔者从那地方下来之后,神灵就将笔者带到了真实的所在。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解决的办法即是“一笔勾销”,这太痛快了!可惜笔者没有带着记录本,不然当下就能完成这一伟大的创举,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殊道同归”,今天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这一伟大的创举在本质上又是仁慈与博爱的,我们给一个陌生人建立了故乡,这故乡的大门日夜对游子敞开,这种事,想一想就感动。寡妇又对笔者补充说:她已经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X家的窗台上拿走了那男人的一双鞋,现在这双富于象征意味的布鞋已经保存在她那个装纪念品的抽屉里了。这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万一她发生了不测,请笔者记住这双鞋,可以用这个事实来击退预料中可能发生的攻击。
现在,笔者终于将这两个暧昧人物的遗留问题弄完了,这对于笔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解放,在寡妇家里,笔者拿到了那双布鞋,于是他们俩同时嘘出一口气,这意味着他们一个段落的工作已结束了。寡妇在门口的靠椅上坐了下去,目光中明显地露出了呆滞、麻木的表情,身体也仿佛消瘦了好多似的,笔者暗自思忖她是老了。“并没有什么意义,”她忽然苦笑了一下,“风在你面前吹,街道横亘在你眼前,这一切,实在并没有什么的。我不断地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我容光焕发,年轻妩媚,这又是为了什么?即使老如枯木,如戴黑色小绒帽那一个,也是坏不到哪里去的。我只要抛开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回到家中,坐在这棺材一般的小屋中,关于死亡的思索就慑住了我。最近,对人类前途的担忧与对自身的怀疑是越来越经常了。我这一生,活得太累,我敞开心扉告诉你,如果刚才那个男人不是那般绝情,我真恨不得与他一道远走高飞,重新开始。我们这个地方,的确是太闭塞了一点,我一下子觉得万念俱灰似的。”她又苦笑起来。她的情绪感染了笔者,笔者忽然也产生了一个冲动,想回家将那本珍贵的历史记载扔进火里烧了,幸亏那冲动只延续了三十七秒钟。幸亏三十七秒钟之后,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占据了亲爱的朋友的头脑,我们才一同抛开了个人的伤感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