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

题记:写完此篇,忽闻父亲死讯,

似属天意。谨以此篇,悼念父亲亡魂。

——作者

早就没有了人的村子里静悄悄的,四五只觅食的瘦公鸡在土堆里啄来啄去,快要变成野鸡了。留川走到篱笆那里,张望了很久,最后看见一个蝌蚪般的小黑点从田野的尽头出现。那黑点越来越大,走到面前,才显出是一个身穿蓑衣的男子。

“今天有什么情况吗?”留川问道,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傻里傻气。

“老样子。”男子低着头,沙哑地回答。

“说不定有两只野兔什么的跑来跑去吧?”留川还不甘心,死乞白赖似的。

“那种事与我们并无什么关系,怎么能算作情况呢?你这是怎么啦,真让我吃惊,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还是小孩子气。你认真想一想,我明天再来。”他匆匆地走过去了。

留川转过身,看着蓑衣人消失在树林那边。这种情形几乎每天重复。

那是在多年前的一天,留川早晨醒来,看见太阳照在东墙上,微风吹动着树枝,天气分外宜人,便思忖着要把后面坡上那片苋菜浇一浇。他挑着一担粪桶出了门,走了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有只受伤的野鸡,他心中一喜,扔了桶去追野鸡。野鸡用力扑腾,三跳两跳,跳进了一片油菜地,留川奋起直追,每次差那么一点儿就要追上了,可就是让它逃走了。心里越急越追不上,抛下不要了吧,又舍不得。不知不觉的就追了一个上午,处在生死关头的野鸡拼死挣扎,最后竟猛地一下飞了起来,飞到留川的视线达不到的地方去了。留川累得精疲力竭,跌得满身是泥,一头倒在地里睡着了。朦胧中听见邻家小孩云秀来告诉他,说是村里出事了,人都跑光了,他还不赶快回去。留川用力一睁眼,却又看见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很多蜜蜂在菜花间忙碌。留川起身往回赶,去找自己的桶,找了一通没找到,只好回家。

一进村就发现村里很异样,什么声音都没有,满地全是乱扔的杂物,水桶啦,锄头啦,绳子啦,旧衣裳啦,破家具啦,什么都有。他扯开喉咙喊了几个人的名字,也没见答应。留川在忐忑的心情中推开云秀家的门,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房里的用具都翻得乱七八糟,壁上挂的画也扯得干干净净,水缸都打翻了一只。他又去推别人家的房门,推开三四家,情况大致差不多。似乎是,当天上午村子里发生了一场大恐慌,类似遇到了山崩地裂,所有的人都仓皇地弃家逃离了。

回到家,一推门就预料到了屋内的情形,果然也和别家一样。他心存侥幸地想,也许父亲给他留了个字条什么的吧,父亲是个细心人,凡事思前想后的,决不马虎。看来看去看了一通,也没有找到字条。父亲在慌慌张张中似乎只带了贴身换洗的衣服和牙刷手巾等逃离的。留川彻底泄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能动弹。

发生了什么?什么将要发生?留川凝视着父亲的老黄狗,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发问,直到头疼得像要裂开。老黄狗静静地晒着太阳,一点也不慌张。

整整一个星期就在这种无眠的恐怖中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一个人影也没出现。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

就这样,在被抛弃的村庄里,留川独自一人生活下去。周围到处是邻居们扔下的家具,衣物、农具、家畜、土里的蔬菜、田里待收的粮食,可说是应有尽有。所以留川,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小康的生活。

然而初冬时候来了穿蓑衣的汉子。刚开始的时候留川对他很不习惯。那一天,他将汉子让进屋里,两人站在厨房里交谈了几个小时。留川送走汉子时,脸色灰白,心神恍惚。

从此就开始了那种没完没了的拜访。每一次,那人都向留川报告一些外面发生的事,留川倾听着,心潮起伏,如醉如痴,忽而哈哈大笑,忽而捶胸顿足,分别时却总是满怀期待。

“我明天还要来的,你等着吧。”他系好蓑衣,眼光里流露出无情的嘲弄。“你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

“那么还讲一点什么吧,我怕我把所有的事全忘记。”

“不讲了,明天再讲吧。”

今天蓑衣人走了后,留川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味道,因为他心爱的大黑猫昨夜死了,一大早老鼠就猖獗起来,将他的大衣柜咬破一个洞,钻进去将衣物咬得稀烂。他看见有两只大灰鼠,大约是一公一母,母的肚子很大,快临产了,两只都有一斤多重,皮毛油光光的,眼珠贼亮贼亮。平时老鼠们都是躲在阴沟里捡剩饭吃的,现在也许是故意报复他吧。想到了蓑衣人,沮丧的心情竟然减轻了一点。他懒得去收拾衣服,只是找块木板将破洞钉上,就踱步到了外面。他东张西望的,心里想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却是一场空。昨天蓑衣人这样对他说:

“你这里本来就是个边缘地带,人烟稀少,现在他们又都走光了,你就别指望还会有什么人来了,有的话也是偶尔路过。有的地方,渺无人迹,只是碰巧有一个人从很久以前起就留在了那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看得多了。你只要安于现状,日子也容易打发。”虽然蓑衣人说得这么决绝,临走时却将一个烟盒遗落在地上。

留川将烟盒捡起来看了又看,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个日期什么的。那烟盒也古怪,上面只印着一些棱形和三角形的图案,既没有文字也没有色彩,质地也十分粗糙。然而这个古怪的烟盒又使留川想入非非起来,接着就发生了黑猫死去,老鼠咬烂衣物的事。上午蓑衣人走了之后,留川才记起忘了对他提烟盒的事,决心明天一定要对他提,弄个水落石出。

他曾向他这样诉苦:“我这里,夜里太寂静了,狗都不叫。一夜之间,要是狗叫那么一两次就好了,像从前似的。”

“你对从前的事还是念念不忘呀,”蓑衣人说,“没有人来,狗怎么会叫呢?”

“是呀,没有人来,狗怎么会叫呢?我糊涂了。”留川也说。

他独自生活不到一年的时候,有一天,他正在地里给南瓜浇水,来了一个偷瓜的,大摇大摆地砍下他种的南瓜,搬了就走。留川去追,那人跑得飞快,跑了一段,忽然停下,不跑了,叉着腰,等留川到面前来。

“我不过是试一试你,你怎么还是这样冲动呢?”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虽然这里没人来刺激你,你还是改不了狭隘的本性,一点点小事就冲动起来,轻浮得要死。”他横了留川一眼,扔下南瓜走掉了。

留川在屋里研究烟盒的时候,回想起了这件往事。他本以为烟盒上会有某些痕迹,某些回忆,某些联想什么的,反正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棱形和三角形。一个烟盒,上面应该印着烟的牌子和厂家,这是常识。蓑衣人是故意将这盒子掉在地上的吧?

偷南瓜的人走了之后有段时间,留川心如死灰,因为那人果然再也没来偷过了。留川现在想起自己拼命追赶他的样子,不禁觉得脸上发热。蔬菜根本吃不完,南瓜收获之后,除了储藏一部分,其余的总是喂猪和做肥料。也许他追那个人并不是为了那只南瓜,却是有些什么别的企图?是不是要向他打听什么呢?可见了面,留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为什么要与那人打听情况呢?他不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过活吗?这个烟盒,他没事就拿起来端详,在上面找来找去的,眼前仍旧只有棱形和三角形,剩下的几根烟在里面散发着霉味。

留川幻想自己是一个三岁的孩童,在故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坐在家里,他眼前满是紫色的蚕豆花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静静地,他感到了热情在他胸中高涨。风把一扇门吹开了,外面的狗叫了起来。留川费力地站起身,近来他的关节越发僵硬了。

来的是蓑衣人,挑了一担木炭。

“并没有人来,狗怎么叫起来了?”留川满脸狐疑。

蓑衣人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也说:

“是呀,根本没有人来嘛。我想起来了,我是从那边来的,那边很多你的熟人和你不认得的人,可能我身上沾了各种气味,狗闻见了,就叫起来。”

“怪不得我刚才……”留川没说完,因为他想起了河堤上的事,热情又在他胸中高涨了,最近这种情形常发生。

狗叫声持续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蓑衣人又迅速地看了留川一眼,忽然说:

“我要进屋去坐一下,今天太累了,你可能有什么事要问我吧?”

留川就记起了烟盒的事。

“有的事常对人造成一种悬念。”他决心从一个广泛的角度接近主题。

“你是说烟盒的事吧?”蓑衣人马上说,“用不着多花心思去想那种事,只要随便看一看就行了。我听说你在那边名声很不好,很多人都来和我说,你得了一种病,是霍乱。对于他们你大概早就有了定论。我来的时候,你父亲正处在弥留之际,成天说胡话。有一位少女,在你患病时为你送过开水,还记得她吗?她的左颊上有一块斑,样子很柔弱……”

留川没在意他说些什么,他问道:

“你来的时候,是否留意到了什么变化?今年冬天大概更加冷清了。”

“我看没什么变化,不过就是狗叫。有时候,狗就喜欢叫一叫,这并不稀奇。”

“这木炭送给谁?”

“还不是为你父亲挑的,他总说冷,临死的人总是这样。他们在那边,常常谈起你,好像你还和他们在一起似的,那些话我都听腻了,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

蓑衣人抽完烟,挑着木炭又上了路。有两只蜻蜓一前一后追逐着他,一只红的,一只虎纹的。那些狗还在叫。留川回到房里坐下,闭上眼,又看见那些蚕豆花和油菜花,里面还藏着些没见过的人脸,那些脸不是黄的就是紫的。

他觉得蓑衣人在捏造一些话来哄骗他,临死的人想些什么,他哪里搞得清!也许他挑着炭只是做做样子的,走不了多远,他就会将炭扔到沟里,空手回去的。留川缩了缩鼻子,想起自己说的:“今年冬天大概更加冷清了。”自己不也在瞎说八道吗?自己竖着耳朵,不就是想听他说些哄人的鬼话吗?蓑衣人早就知道他的禀性,才会不厌其烦地往返于他和“那边”之间嘛。

有次蓑衣人邀留川到那边去,说是去看看也无妨,但留川拒绝了。留川想,如果自己去了那边,他的生活中就会出现很多新的联系,由于这些联系,一两天之内是无法返回来的,而假如他无法很快返回,蓑衣人也就无法按部就班地在他和那边之间往返,与其自己忽发奇想似的来将这个固定的程式打乱,倒不如让蓑衣人充当往返的角色来得便当。而且万一他去了那边,一下子又回不来,村子里面的猪、狗、鸡、鸭都会乱套,而他最不能忍受乱套,他喜欢现在的秩序,他得以在这种秩序中生活,真是他的运气。还有,现在他所有关于那边的印象全是听蓑衣人讲的,万一去了之后,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自己如何对付呢?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智慧已退化到了三岁儿童的水平,无法对付任何情况了。所以蓑衣人和他讲那边的事,他就很满足地听,哪怕他在捏造也没关系。虽然蓑衣人讲的是新情况,他听来却像回忆。

整个冬天在回忆中过去了,春天,夏天又过去了,一直到了秋天,桂花也开过了,留川还在回忆中打发日子。他每天看见山,看见鱼,看见一矮小破旧的狗屋子,看见红砖小屋顶上的烟囱在一棵大樟树后面冒着白烟,船只在河里缓缓地驶过,船上总是没有人。

父亲的老黄狗夜里逃走了,大概是得知了主人的死讯吧。留川那天早上一连摔倒了三次。那烟盒,放在碗柜里的,昨天忽然失踪了,也可能是蓑衣人趁他没注意拿掉了,这也许又是他的某种暗示。留川现在不想多费脑筋去猜测这类问题了,他坐在门坎上,闭着眼,想一些比较抽象,比较飘渺的事。鸡群在屋前的白菜地里啄食着白菜,他听见了。乌鸦在屋顶叫,他也听见了,只是懒得睁眼。他背靠着门,一门心思想那些比较抽象的事。

蓑衣人还在不断地将那边的信息传达给留川,留川越听得多,脑子里的空白就越大了。现在他倚着门框,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脑窦,那是一些真正的空间,像一个一个的小格子,稀稀拉拉的小气泡在其间游过。要是蓑衣人知道,他往返两地,向留川传达的信息,到头来全变成了空白,他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不辞劳苦地往返于两地?他向留川报告他父亲的死讯的时候,眯缝着眼,表情十分复杂。“死亡总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开始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住留川的左脚,使他感到左脚的脚心一阵阵发麻,于是他说了一句很唐突的话:

“我现在进入了回忆的时期,你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轻轻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心脏,我的心脏似乎有些功能上的障碍,这是先天的。”

回忆给予他某种安慰,他在回忆中越是用力,对自己身体的器官就越看得清楚。他看见每一个器官都在慢慢地收缩,逐渐地变得坚硬。有时候,这种情况使他害怕,有时候,他又觉得高兴。觉得高兴的时候,他就闭上眼,幻想自己在油菜花地里奔跑,还幻想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养鱼池。

“那狗,还会回来的吧?”他问蓑衣人。

“当然,它走得并不远。到那边去用不了两个小时,为什么你就不肯试一试呢?”

“我?不试了,算了,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你年纪是不算小了。”

初雪降临的那天下午,留川咬食了自己的手指。当时他穿着棉袍子坐在门口看雪,不知不觉地就将指头伸进嘴里,待发现时,食指已露出了白骨,血如泉涌。后来他才清醒过来,赶忙消毒,包扎伤口。当时漫天雪花飞舞,他身上却在出汗。伤口发炎的那些夜里,他一边呻吟一边做些美丽的梦,他梦见油菜花凋谢了,满眼全是红玫瑰,玫瑰丛中又有一个一个的火球。那些天蓑衣人没来,一直到伤口愈合他才出现。留川看着他蓑衣上堆起的雪花,感到自己脑子里面那些小格子消失了,变成了一大块空间。他摇了摇脑袋,举起受伤的指头让他仔细看。

“这种天气伤口不容易恶化,前面水塘里还有条鱼在游呢!”蓑衣人说。

“冬天里人最容易失去控制,完全是不知不觉的,你想,连指甲都吞到肚里去了,能有什么感觉呢?”

留川想告诉他伤口愈合后他就不再做美丽的梦,基本上总是一夜无梦。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因为没必要说。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一个凶兆,会不会不知不觉的,就乱咬起来呢?幸亏只是一个手指头,当时完全没有痛苦。然而这就更见得可怕……”

“不那么可怕吧?”蓑衣人轻轻一笑,“不是每个人都走了,给你留下吃的和用的吗?简直可称为得天独厚呢。”

“那倒也是,有时我喜欢夸大一些事实。其实,只要警惕一点,不睡得太死,不会出大危险的。就说这次,还不是平安度过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残缺的指头,微微地感到厌恶。

留川口里虽这样说,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了:既然可以吞食指头,那就什么都可以吃下去的。这种担忧后来在他的胃里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溃疡,发作的时候并不疼,只是全身麻木,持续一两个小时又恢复了。

他决不再坐在门前了。整个冬天,他在村子里东走走,西走走,做些无意义的小事。比如他在邻居家修了一条石子小路通到菜园,一律铺上整齐的油石子,但邻居家的菜园早就荒废了。他劳动的时候,背上出了微汗,溃疡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一回到家,用力一凝神,又看见溃疡还在老地方,于是又沮丧起来。奇怪的是以后再也没有吞食什么东西,他又暗自庆幸自己也许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大麻烦不会有的。这种想法却是一种不应该的麻痹大意,只是当时他不知道罢了。有很多事他都是不知道的,知道了反而麻烦。

他穿着棉袍子站在竹栅栏旁看天,蓑衣人就来告诉他:

“最近我有了一个住处,离这里倒也不远,越过这个山头就是。有人说我像芦花一样随风飘荡,他们不知道,我只要去找一个住处,就可以找得到。那边树上有很多鸟,十分吵人,我早上起床前总要张着眼听它们吵半个小时,这种日子很悠闲吧?”

留川没有追问他的住处究竟具体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已经忘记叙述这类事情的一些词汇了。他将双手插在棉袍子里,呆呆地听他讲,心里有种模糊的安慰感。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有住处不可,我这个人随便得很,以前到处乱住,照样过得好,只不过没这么多的时间来听鸟叫。人一老,自然而然就会找到一个固定的住处,你说是吗?”

“我?”留川吓了一跳,“我没遇到过这种问题。我一直在这里,我就把这里当作我的住处了,很可能是种错觉。”

蓑衣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后来他忽然将蓑衣脱掉,扔在了地上。留川直到这时才看清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罗圈腿,背驼得厉害,难怪他总穿着那玩意,原来是伪装。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会想出一些词汇来的。哪一天你也可以去我的住处看看,简直可说鸟语花香。”他动了动罗圈腿,里面的骨头“喀嚓”一响,留川又吓了一大跳。

他走了,那件蓑衣堆放在留川的门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留川愤怒地找来一把叉,将它叉到猪圈里。运动了这一通,棉袍子里的身体开始发热,各种意境开始出现。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已经想出几个词汇来了,正要高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出来。

一只狗冲过栅栏,将他绊了个趔趄。是父亲的老黄狗,它回来了。“关于住处的猜测是一个早就设下的圈套。”他忽然说。狗甩着尾巴,悻悻地进了屋,留川的视线追随着黄狗,一瞬间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父亲也穿着这同一件棉袍子,在这个朽烂的栅栏旁站立了近五十年。在此期间,他年轻时亲手种下的杨柳一株一株地枯死了。他逃离的那天一点暗示都没给留川留下,他把留川整个给忘记了,但他的这种禀性却通过血缘留给了他儿子。留川也忘记了他与父亲的共同生活,脑子里只是偶尔闪现一些残缺的片断。现在父亲死了,蓑衣人搬来了,留川的脑子里不再闪现那些片断了。

开春的时候留川不知不觉地插了一些柳枝,然而没有一株成活的。蓑衣人迈着罗圈腿,一路检阅了他那些死掉的树,使他十分尴尬。

邮差仿佛从天而降。他是一个人来的,骑一辆破单车,单车上挂着油腻腻的邮袋。他一路摇着铃冲留川而来,露着黄牙似乎在笑。

他停在栅栏前,递给留川一大包东西。

“从什么地方寄来的?”留川诚惶诚恐地问。

“还会是什么地方?不要明知故问嘛!”

他责怪地瞪了留川一眼,一飞腿上了车,消失在田间。

那是一大包发了黄的报纸,全是好多年以前的,包裹皮是一张艳俗的影星图,留川好多年以前看过她的片子,包裹皮上一个字也没有。留川翻着报纸,回想起邮递员说的“还会是什么地方”这种话,牙齿就磕了起来。一回头,又看见父亲的老黄狗正凶恶地瞪着他。邮递员的话是不错的,还会是什么地方呢?当他发问的时候,他真的想要知道有什么人,在一个什么地方给他寄了东西吗?他还记得起一些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吗?所以他不过是在说傻话,傻话是不必回答的,邮递员就没回答他。他正想到这里,蓑衣人来了。

蓑衣人提议要到留川的卧房里看一看,因为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的托付。

他迈着罗圈腿跟在留川背后走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房子里有股异味,正和临死的父亲描述的一模一样。站在昏暗的卧房里,他伸手摸了摸老式的架子床,和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条凳,然后叹了口气。留川也叹了口气,一下子记起了父亲的出逃。这时一股风将蚊帐吹得鼓起老高,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他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人,他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的,跌坏了脊椎,那以后再也没有恢复过。”

留川没有注意到蓑衣人的话,他正在想一些说不出的,比较遥远、抽象的事,他像往常想这类事的时候一样,心神十分涣散,以致根本没有觉察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去的。邮差后来还来过几次,询问关于那一大包报纸的情况,留川不回答他,东拉西扯说些别的事。每当留川快要将这事遗忘,他又跑来提醒一下,搞得留川把这事当成个心病。他终于忍不住向蓑衣人抱怨起这件事来。他问蓑衣人这个邮差是否有个住处,蓑衣人说当然有,不过现在他不能告诉留川,因为告诉了也没有用的。

“你注意过他的单车的后胎了吗?”他盯着留川问。

“没有。”

“你太大意了啊,很多重要的问题你都没注意到。”

“是这样,我一直忽视身边的小问题。”

有很久,蓑衣人不再编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了,他们之间说些平淡的话,有点像完成任务似的。这一天,留川有点心烦,就走到那一片油菜地里去。走着走着,竟意外地发现了那一年追野鸡扔下的木桶。追野鸡的过程他记不清了,于是坐下来回忆,回忆了好久还是回忆不出来,只好看着木桶出神。邮差单车的后胎,似乎是普通的后胎,所以他才忽视了,他总是忽视普通的事,于是万般烦恼滋生起来,正是这个弱点使他当年找不到自己随手扔下的木桶,于是又卷进更大的麻烦,为什么他就不能,比如说,坐下来抽一支烟,然后东看西看的,或躺在那里看蜜蜂呢?就是再打一次瞌睡也行嘛!也许再打一次瞌睡,醒来后回村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邮差是他生活中的祸根,本来他已经把过去抛之脑后了,可他又来提醒他,翻老帐,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他送来的报纸,留川看也没看,就塞到床底下去了,大概现在已经霉坏了。为什么要看呢?他早就什么都不看了,就是蓑衣人,也早就不再对他谈论什么了。虽然没有看,可又老在担心着,怕邮差来追问,但愿邮差将他放过。可那人偏不放过,隔一阵又来询问,玩游戏似的。

留川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个三岁的幼童,在故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他甚至猫着腰,在菜地里挖起蚯蚓来。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蓝天白云,还有一只鹰,像飞机一样平稳。“这里就是我的住处!”他边挖蚯蚓边说,几缕雪白的乱云从头顶飞驰而过。留川的背上出了汗,他很满意地直起腰,走了几步,果真有种归家的感觉。

父亲弥留之际对这间卧房究竟作了什么样的描述呢?这个疑问就如石沉大海,蓑衣人从此闭口不提它了。留川努力回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只记得他当时伸手摸了摸这张架子床,动作十分僵硬。现在留川站在油菜地里,却分明闻见了卧房里那股微微的烟味,虽然他和父亲都不抽烟。这是否就是父亲描述的“异味”呢?他在房里的时候从未闻到过,那是因为他的躯体已渗透了这种味道,而这是否就是垂危的父亲闻到的气味,留川觉得这种事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不想瞎猜下去了。

父亲一定是不甘心,在弥留之际都还要留下话,扰乱他的生活。经他一说,留川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味越来越重,终于体会到了“住处”这两个字的分量。比如此刻,他一凝神,就看见了皮肤下的血管。父亲是否真的描述过那间卧房,他也已无法判断。从此以后,他会经常地、不由自主地闻到身上的气味,仅此而已。父亲留下的,是一个永恒的谜,当他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时,就感到接近了谜的边缘,同时也感到,离那谜的中心,还有无限遥远的路程。

当不知是谁种的,无边无际的油菜开花时,他又意外地发现了当年那只受伤的野鸡匍伏的地点。多年后的今天,他不禁纳闷起来:这渺无人迹的地方,谁在这里种下这些油菜呢?他时常来此地,却总是熟视无睹,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大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奇迹,他也不相信幽灵,但这片油菜长得如此茂盛,年年开花又谢花,他却从未寻找过种菜的人!很久以来,这一带就没有人迹了,会不会是蓑衣人种的呢?也许蓑衣人假装每天来往于他和父亲之间,实际上却在侍弄这片菜地?他不是声称就住在附近吗?别的人,谁又还能有这种便利呢?油菜地早就有了,留川从小就看见,这就是说,蓑衣人一直住在此地,注视着他,而他从没注视过他。由于无法搞清的原因,这地方只剩下两个人,蓑衣人便从人群中走出来,赤裸裸地出现在留川的面前了。他不停地带给他那些也许是编出来的、麻醉人的消息,使得留川服服帖帖地依赖起他来。

蓑衣人倾听着留川那些断断续续、古里八怪的猜测,既不表示认同,也不表示否定,只是追问留川他的蓑衣到哪里去了。留川说扔在猪圈里了,因为气味太重。

“那是你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每次来你这里之前,都要在他的房间里停留,你怎能嫌弃他的气味?再说从前你与他同居一室,他就没有气味?”

留川当然不知道从前父亲的气味是什么样的,通常他对这类事总是忽视的,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在眼前这个怪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的脑袋成了完全的空白,眼前金灿灿的油菜花也苍白了。

有些人,他是无法与之争辩什么的。现在他又感到自己离那谜的中心,是越来越远了,他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呢?父亲的离弃,会不会是一种最直接的转嫁的方式呢?更可能的是,父亲从未想过转嫁的事,只是将他彻底忘记了,正如现在他也忘记了他。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房间里的异味,那是蓑衣人将这定为父亲的体味的。也许,此刻他正从那个谜的中心朝一个相反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关于谜的一切完全消失。

留川停留在三岁孩童的幻想中,在故乡的土地上沐浴着阳光,在菜地里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比如采集马齿苋,挖蚯蚓。他需要活动,让棉袍子里日渐枯槁的身体出汗。他仰起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立刻感到一片金黄的火焰烧灼着他的手指。他松开手,蓦地一回头,看见青年时代的父亲背对着他站在菜地那一边,正在擤鼻子,一边擤一边狠狠地朝地上吐痰。留川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汗流浃背地跑回了家。

“幻觉越来越多了。”他抱怨道。

“这很自然,”蓑衣人说,“慢慢的,你就进入了老年,一切人为的区分都会消失,你习惯了之后,就不会这么慌张了。你的父亲,在弥留之际打破了一切界限,但他无法像你这样从容,他死得太仓促。”

他正站在栅栏边看天,那只野鸡飞了过来,径直落在他的脚边,当年受伤的翅膀缺了一些羽毛,依旧雄风不减。留川看着它,内心升起无限的感叹。当年为了它,自己还丢失了一对粪桶呢,那时它真有无穷的诱惑力!“故乡,故乡……”他轻声说道,野鸡“噗”地一下飞走了。就在昨天夜里,他点火烧掉了那些发黄的旧报纸,现在他在栅栏边等邮差到来,或者说他在等待事情发生自然的区分,这种区分以前也发生过。

起风了,大大小小的狗都狂吠起来,就仿佛村里来了一队人马似的。留川看着青年时代的父亲带着黄狗从外面归来,一只手提着一筐马粪。

“野鸡受伤时,我并没打算一追到底,一次小小的失足让我终生误入歧途。”油菜花晃得耀眼,留川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

山坡那边明明是一片沼泽地,蓑衣人却声称住在那里。他留在此地,也许就是为了种好这些油菜。他辛辛苦苦地编造的那些故事,给了留川某种依据。想到他的存在,想到他说的“住处”这个字眼,留川心安理得起来。他弯下腰,挖了蚯蚓去喂那些小鸭,忙得十分起劲。

如果没有那只受伤的野鸡,也许他就不会进入这个自然区分的境界,也许现在这片油菜地里就正生长着小麦?当时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完全是身不由己,现在回想起来只有浑浑噩噩的一些印象,既谈不上庆幸,也谈不上懊悔。一只老公鸡跳上栅栏,悲愤地对天啼叫起来,留川觉得它的样子像煞有介事。自然的区分正在悄悄地发生,很多东西在地里发出骚响。

蓑衣人越来越矮小了,远远看去,就仿佛地里长出的一个灰菌。他迈动着短短的罗圈腿,走了好久才走到留川跟前,仰着头和他说话。他张开口的时候,留川便看见了他那些小小的残缺的牙齿。

“我们时常会产生错觉,以为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夜里起风时,我们说‘漫漫长夜’。实际上,那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与油菜的花开花落差不多。你和你父亲站在桥上,看见奔腾的河水像野马般冲过去,你们两人都觉得心惊肉跳,这是你忘记了的一个生活片断,你父亲于弥留之际看见了这一景象,只是他来不及体验了。”

“山坡那边只不过是一片沼泽地,你怎么能住在那种地方?”留川忍不住发问了。

“你这样想,都是因为你把那个过程看得太漫长,那是种人为的区分。你只要闭上眼,你的疑问就不存在了。”

留川挪动僵硬的双腿走到太阳底下去,他看着自己那短小模糊的影子,竟然伤感起来。近来他的视力越来越弱了,所有的物体在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记起好长时间以来,对外面的东西他总是那种似看非看的样子,视力便相应退化,现在只好自食其果。留川想到“自食其果”这个词语又不禁笑了起来,难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恶人?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他是第一个进入自然区分的境界的人,可是这种话说了也等于零,他自己对这种境界是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去过山上,从那里眺望过自己的家园,那座山长满了百年古松。这件事也是刚想起来的,他早忘了。

留川抖了抖脑袋,一用劲,又把自己想象成了三岁的幼童。他背着锄头走到了河边,开始挖蚯蚓来喂鸭子。那天上午,他用小耙子耙出满满一钵子蚯蚓,背上出了好多汗。太阳晒着,河堤裂开了许多道缝,河里的水泡“吧吧吧……”地炸得欢。他脱了鞋,光着脚丫做了几下起立下蹲,又伸了伸腿,觉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气味已消失在泥土的腥气中了。

留川第一次夜间外出巡游,他在狗叫声的伴随下走得比较远。今夜狗为什么又叫了?他思考着这件事,走到了村尾,迎面对着被遗弃的荒原。月光下,留川的近视眼竟然看到这片土地上布满了自己的足迹,这些足迹可能是随年代的推移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狭窄的范围内走来走去,一次也没超出过这个范围。他并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守在这里呢?这地方很普通,也没什么物产,听说别的地方与这里大不相同,但蓑衣人邀请他去“那边”时,他还是拒绝了。他被自己的脚印迷住了,从那以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无数的小窝窝在黑暗中闪烁。它们早被遗忘了,但是它们依旧发光。留川把这归功于脚下这片土地。他讨厌自己的脚迹与别人的混在一处,现在这地方只剩了两个人,两人的足迹区分得十分清楚,蓑衣人的足迹是直线的,从田野那边一直到留川家,然后转折,往山坡那边延伸,长年累月的踩踏,形成一个大的钝角。留川的脚印则是迂回的,无处不在,密密麻麻。看到这些小小的发光体,留川感到宽慰,放心。

假如当年他与众人一起出逃,假如现在他去那边看看,情况一定有所变化,而变化是他所恐惧的,他因为恐惧不得不守在这里。

留川已经把年代也忘记了,蓑衣人说这样也好,因为年代也是种人为的划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青年,也可以看作三岁孩童或中年人,什么都是可以的。不和别人作比较,这件事也没什么妨碍,比如他可以没日没夜地挖蚯蚓来喂小鸭,只要背上出了汗,就对自己满意,他也可以像昨天那样做些无用功,用一支粉笔在砖墙上画些波浪似的线条。所以留川不欢迎邮差,邮差将旧报纸带给他,是想提醒他关于他的年龄吗?他要让邮差白费心思,他看也不看就将报纸塞到床底下,再也不理睬了。

早上他忽发奇想,要踩在所有的脚印上走一遍。他来来回回地在树林子里和田里、土里奔波,所有的角角落落都去走一下,这样忙碌了一天,到了夜里才歇下来。半夜里他起身到外面去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这一天印下的足迹,那些鬼火似的小光,而以前的足迹全部消失了,找也找不到了。也许他是过于迫切地要看到一种参照,那参照物就不见了。第二天他就重复了这个程序。他想,这就是日日更新吧。

“留川,留川,你的末日快到了。”他对自己说道。

那只硕大的母鼠的肚子已经瘪了,它在什么地方产下了幼仔。一阵欣慰的浪潮在他的胸中涌动。

太阳照在东墙上,亮晃晃的,留川很想唱一首童谣,但是他忘了该怎么唱歌了。他第一次看见,有一张无边无形的、透明的网将他与外界隔开,他伸出指尖去触摸物体,物体给予他一种虚幻的感觉。他走出门去,看见这张无边的网覆盖着万物,就是阳光,也像是透过玻璃窗射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是视力退化的结果,他不再用力去看什么东西了,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混下去也很好。公鸡的视力也在退化,所以它在竹篱笆上怒叫,留川知道了它的心病,不由得对它满怀怜悯。

老黄狗终于死了,死前的四五天躺在墙根的破褥子上一动不动,闭着眼。它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最后的兴趣。留川不能理解它的心情,它就像父亲一样,也是属于那个谜的中心的,那中心是一团浓雾,而留川,正朝着与那团雾相反的方向前行,虽则频频回顾,却是越离越远了。有很多事他是没法理解的,他不再去想了。在沼泽地里,蓑衣人正在编织一张新的,透明的网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留川知道他正在做这件事,留川不想也不能阻止他,任其自然。

他推开门去,看见他所饲养的小鸭已发展成一大群了,它们围住他“呷呷”地叫着。最近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那些蚯蚓,所以只是一个劲地乱挖,东一锄西一锄的,觉得特别好玩。就是在挖蚯蚓时他看见了老年的父亲那模糊的侧面,他站在河堤上,河水汹涌着,他伸手攀住一根柳枝,“喀嚓”一声折断,然后往河里一扔。他还听见了父亲那做作的笑声,父亲一直是那样笑的,留川一下子记起了这件事。鸭子叫得欢,留川回过头,匆匆地将鸭子往家里赶,脸上是决绝的表情。回家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末日”这个词,昏头昏脑地乱走,几次差点摔倒。

“你创造了一种自然区分的境界。”蓑衣人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脸上露着笑意。

留川棉袍子里面那衰老的躯体发热了,就像挖蚯蚓之后一样。他臆想中的春天正在悄悄到来,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狗都叫了起来,此起彼伏。他抬头看天,却只看见那张无边的、透明的网膜,太阳在那张膜上,如一枚闪光的图钉。然后又看见蓑衣人从那张网膜的尽头消失了,如一只小蝌蚪游进了大海。

留川无依无靠,信步追随着蓑衣人,向那同一方向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