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
从上个星期四以来,就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太阳很厉害地晒起来,将满院子的泥浆晒得臭熏熏的。整整一上午,我都在院子里用一把铲铲除从土里爬出来的蚯蚓。那些蚯蚓又肥又长,粉红粉红的,动不动就爬到房子里来。邻居正站在院子那边的高墙下,用一只煤耙子捣墙上的那个洞。自从墙上出现那个洞之后,他每天都去把那个洞捣得更大一点。夜里刮风的时候,我怕极了,风从那个洞里直往我房里灌,围墙发出“喳喳”的响声,好像要倒下来,压在我们的小屋顶上。夜里我总是用被子紧紧地、紧紧地蒙住头,有时还用见只箱子压在被子上,好睡得踏实一点。大狗正在院子那头放鞭炮。他把一只鞭炮插在树洞里,正撅着肥大的屁股去点燃,他和他父亲一样有着肥大的臀部。
“喂!”我说,“你干吗着了魔似的老点那些鞭炮?”
他茫然地瞪着一对灰不灰白不白的眼珠看着我,挖了几下鼻孔,飞快地溜出了院子。隔了一会儿,鞭炮又在屋后什么地方大响,吓得我心脏“怦怦”直跳。后来我进了屋,从抽屉里找出一点棉花,把耳朵紧紧地塞上了。
我和大狗的父亲是八年前结的婚。在结婚之前的五个月,他时常到我们家里来。他一来就飞快地钻进厨房,和母亲鬼鬼祟祟地商量什么事情。他们俩在里面讲呀,“格格”地笑呀,时常搞得饭都忘了做。那时候母亲一年四季总是系着那条墨黑的围裙,有时早上脸也不洗,眼睛总是肿得像个蒜包。他一来,母亲的眼里就放出油亮的、喜滋滋的光,将两只胖手在墨黑的围裙上没完没了地搓起来。老李(那时我管大狗的父亲叫老李,因为想不起别的称呼。)是一个矮子,脸上有许多紫疱,不过总的来说还算五官端正。有一天,我到厨房去拿一样东西,当时他正和母亲凑在一处剥蒜籽,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我经过他身边时擦着了他的衣角,他立刻吓得往旁边一蹦,板着脸说:“您好!”他的声音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往里一窜,拿了东西就飞快地逃走了。听见母亲在背后高声说,“这个人从来就是这样目中无人的。”后来他还来过许多次。每次他一来,母亲就把他关在厨房里,还插上闩,生怕我无意中闯进去。然后两人在里面笑呀、讲呀,闹个昏天黑地。七月份,天气也是这么炎热,屋里到处爬满了细小的虫子,有一天他向我提出求婚了。那一天我到厨房去舀水,他冷不防就进来了,我正打算溜走,没想到他开口讲起话来了。
“喂,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
然后他对我说,愿不愿意马上跟他结婚?他说话的当儿脸色发灰,一身抽搐得怪难受的。后来他找了一张矮凳坐下了,那凳子又黑又油腻,一条腿的榫子已经松了,坐在上面摇摇晃晃。他说来说去地说了一些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我母亲有一套房子,要是他和我结婚的话就可以住在这套房子里,不用再另外找房子了。当时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立刻涨得一脸通红。“你干吗笑?”他愠怒地问,严肃地板着脸。“我本来打算去写一封信,结果在这里听你讲了这么久的话。”“原来这样。”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结婚的那天他脸上紫疱涨成了黑色,红鼻头像蜡烛一样又硬又光,他的又短又小的身体紧紧地裹在新衣服里面,让人看了有一种很伤心的想法。我穿着一套酸黄瓜色的衣服,怪别扭的。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对人说:“她一丁点儿也配不上他。他找上了她,这真是她天大的运气,我一直认为她是会嫁不出去的。只有我清楚他完全不是看上了她,而是看中了我们这个家庭。”在结婚的大喜日子里,她居然仍旧系着那条墨黑的围裙,而且连头发也不梳,口里还喷出浓烈的大蒜臭味儿。我们的婚礼冷冷清清,通共只有三个客人。他们可怜巴巴地坐在桌边,我真为他们难受。老李没来由地激动起来,他跳上跳下,一连讲了四五个笑话,客人们板脸,一下也没笑。那天雨下得真凶,我到厨房去端菜时,雨从窗外溅进来,把我那套酸黄瓜色的衣服打得透湿。我隔着玻璃看见院子里来了一个小偷,从我们堆放在走廊上的木料里面背了一根圆木,悄悄地顺墙溜走了。
婚后的第二天,老李就在屋角用一把锤子使劲地钉起来,还搬来满屋子木头,弄得屋里乱七八糟。
“你钉什么?”我问,心里一边打算着到公园去写信。(那时我有一种写信的癖好。)
“搭一个阁楼。”他笑嘻嘻地说。
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屋角的阁楼已经搭好了,上面还挂着一床脏稀稀的帐子。
“今后我就睡在这里。”他从帐子里“嗡嗡”地对我说,“我在家里一个人睡惯了,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睡不着,我觉得睡在这里睡得安一些,你有什么意见?”
我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两声,算是回答。
他在那个阁楼上住了三个月,后来他忽然搬回自己家里去了。对于他的出走,我母亲始终保持沉默。自从他和我结婚之后,他和母亲的关系就明显地冷淡了。母亲不再和他在厨房里谈话,而是把他说成一个吃闲饭的人,一个耍猴把戏的人。
“当初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一个耍猴把戏的人,我是怎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母亲逢人就诉说。
我并不觉得老李从家中出走了,我认为他仍旧睡在阁楼上那脏稀稀的蚊帐里面,心想也许有一天会在里面讲起话来的。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大狗生下之后。
在那以前我时常看见他在街上走,脸上的紫疱好像没有了似的,人也显得漂亮了许多。他已经不穿从前那套又短又小的衣服,而是穿一件做得宽松的短外套。他那种喜气洋洋的样儿完全是一副单身汉派头。结了婚的男人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他们脊梁弯弯的,身子软塌塌的,完全没有什么派头,那时我想老李一离开我们家就变得漂亮了,当初要是他不和我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狗生下后,他就开始了对我们家的拜访,他一来就钻进厨房,隔一会儿母亲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从门缝里向我房里窥视,在我假装没看见的当儿跑到隔壁房里,抱起大狗冲进厨房去了。
再隔一会儿我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往日那种“格格”的笑声。
这种礼节性的拜访持续了好多年。
有一回,我到外面去发信,碰巧在大门那儿碰上老李进来。他像从前没结婚的时候那回一样,吓得往旁边一蹦,板着脸说:“您好!”我假装没看见他,低下头走掉了。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恢复了昔日待他的那种亲密态度。每次他一来,母亲就把大狗抱到厨房里去,然后她总要弄几样好菜给他吃。他们把门闩得紧紧的,生怕我知道,然而我还是闻到飘来的菜香,对他们这种故作神秘的态度感到好笑。
大狗满五岁那年,老李就不再来拜访了。而母亲,仿佛就因为这件事对我更加怨恨。她把紧靠厨房的一间堆房收拾出来,就住在那里面了。我想她住到那里为的是离我更远一些。
大狗这孩子我甚至不大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完全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他的身材也是又矮又小,我想要是长大起来,他脸上或许也会生出紫疱来的吧?他从小就染上了吃生大蒜的坏习惯,总是满口蒜臭。从前他和我母亲、老李三人躲在厨房里吃生蒜,还时常听见母亲在大声夸他能吃。“这小子将来说不定能当上将军呢。”母亲总喜欢自作聪明地对人说。大狗从来不叫我“妈妈”,而是像他父亲一样说:“喂!”每当他这么一“喂”,我总要心慌老半天,我的心脏病也许就是这么落下的。
三年来,老李渺无音信,我再也没有在大街上看见过他。在我的想象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干的、漂亮的小个子男子汉,走起路来又轻松又精神。他离开我们这一着真是作得聪明!
太阳就要落到堆房后面去了,母亲又在堆房里咳起来。她是这么咳已有两个多月,大概她自己也感到不会久于人世了,所以她把房门紧紧地闩上,为的是不让我去打扰她。邻居还在捣墙上那个洞。今晚要是刮起风来,那围墙一定会倒下来,把我们的房子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