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大雨

胡三老头睡在屋檐下。

那一天热得很。大清早,胡三老头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只红蜘蛛,巨大的肚子,细长多毛的腿子。那蜘蛛总是爬到他的鼻尖上来,他连着拂开五次,第六次又爬上来了。刚要去拂,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把他惊醒了。睁开眼来,发现鼻尖停着一颗大水珠。

胡三老头听着雨响,一动也不动。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马路上,屋檐流下许多条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溅湿了他的衣裳,而后涨到了他躺着的台阶,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还有点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样。”他记起那年天上落死鱼,雨水也是这样咸,他还腌了两条大鱼。水不断地涨起来,到傍晚时分,胡三老头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许多细小的虫子聚结在他的头发上,还往他脸上爬过来。他做着梦,不断地梦见红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压着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难。他想用手去拂开,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吃!”女儿恶狠狠地跺着脚,弄醒了他。她砰地一声将一大碗饭顿在门坎上,那饭粒里还拌着一些蝇子。

胡三老头撑起身子,端过饭,就在雨中吃了起来,边吃边打臭嗝。吃着吃着,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来了,仔细地盯着碗里,悟出了家里人的险恶用心。原来在那碗底,是埋着一只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雄鸡的啼叫,然后他觉得脖子上很痒,一摸,发现长满了硬扎扎的毫毛。

“活着有什么意思?活受罪呢。”女儿隔着窗说,定睛看着他。

“胡三老头,呸!”孙子也隔着窗说。

前些日子女儿告诉他,屋里臭得很,有股怪味儿。“太阳把每样东西都晒出蛆来,”她说,气恨地拧紧了眉毛,“一坐下去,扑哧一声,又压死两条蛆。坟山里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大,哈!”

后来他就搬到屋檐下来了。屋檐下潮气重,一只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专门做梦。最近以来,他的梦做得特别多,一生的梦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那梦里总是蜘蛛呀、金龟子呀、老鼠呀什么的,从来没有人。

天黑的时候,有一大团软绵绵的白东西浮到了他的脚边,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摸出是一只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还渗出水来。“啊……”声音如拉锯。

“人怎么能活八十多岁?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儿在屋里说。

他慢慢安静下来,恐怖地睁大昏花的老眼。什么东西从屋檐落下来,吧嗒一响。

“造反派掌权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松动的板牙。

黑暗中有两只通红的暴眼瞪紧了他。那剃头的站在雨中,刀锋在闪电中发出火焰的闪光。

胡三老头打了一个寒噤,迟疑了一下,问:“谁死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来过一个什么王子光。”

“那手臂是谁的呢?这不是骇人听闻吗?”

“这雨水呀,要淹到膝盖了,水里会不会有蚂蟥?我怕得要命,睡在这水里,老是梦见蚂蟥钻到我头发里来吸脑髓。你说一说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你那么怕蚂蟥,我帮你把头剃下来吧。”

“小虫子老是结在头发里,痒得不得了。他们肯定把头发当作茅草什么的了,要是觉出是一个人,就不会来钻的。刚才我差点吃进了一只毒蜘蛛……啊……啊!”

剃头的打了一个哈欠,挑着担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雾里。

胡三老头还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街对面张灭资的小屋墙上晃着白光,有窃窃私语从黑洞洞的窗口传出来,那声音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响,其间又夹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天明的时候,雨还是没停,一大群打伞的人围住了胡三老头。老头浑身是水,几条蚰蜒从短头发里挂下来,像是什么头饰一样,手掌和脚掌泡得雪白,上面满是黑色的小洞。

“看什么呀,”他说,“我在数蘑菇呢。我屋里的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一种又细巧又光滑的黑蘑菇,刚才又掉了一只下来,这个月是第七只了。昨天夜里我老在想着一个问题,想了整整一夜。”

“应该给老头搭一个棚子,”老郁点点头说,“这个问题会要处理的。雨水里面有很多细菌,泡久了要发偏瘫症的。我要把这个问题提到委员会去。”他作出有急事的样子走掉了。

“委员会,顶个屁事!”宋婆伸出小而尖的脚在胡三老头的肚子上比比划划。“比如说搭个棚子吧,这水不照样进来吗?倒让他住一住那棚子试试看!喂,胡三同志,你对这个问题的前景如何估计?你不能简要地谈谈你的观点么?”

“我在数蘑菇,嚓的一声,第七只就掉下来了,好看得很啊。你们围在这里吵什么?我要听一种声音。”

“一种声音!?”宋婆小眼一亮,“什么声音?”

“雨声呗。”胡三老头低下头去。

大家本来是期望从胡三老头口里听到一点什么,没想到他会打起瞌睡来,于是都很怨恨,很寂寞。

“这雨是怎么搞的,落了一天一夜。刚才我去解手,厕所粪缸里的粪都溢到马路上来了。”

“知了叫个没完,烦死人啦。早知落这么久,我倒不如一觉睡他一个月不醒。”

“都说死了一个女人,手臂剁掉了,扔在河边。我一大早就赶着去看,哪里有呀。什么人在那里造谣。”

“吓死人,这雨下起来没个完,睡也睡不好,梦里老听见什么东西响,倒不如出太阳清静。”

“街上的路基都冲坏了,会不会地陷呢?”

“他们讲地震前也是这么落的,这天色不大对呀,落下的雨也黑得厉害,比落死鱼那年还黑。”

胡三老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晃了晃头发上的水珠,晃下几条蚰蜒。他想出去找点什么,径直走到雨里去了。

“胡三同志,不要丧失信心呀!不要消极悲观呀!”宋婆一面追赶胡三老头一面喊,“我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景以及你的观点!喂,你听到了没有?”

那天落大雨,齐婆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

一大早,齐婆被爆豆子一般的雨声闹醒,起来拿了一只拖鞋,蓬着头,走到厨房里去打蟑螂。厨房里溢进了一层水。啪啪啪,她踩着水,举起拖鞋打,跳过来跳过去。打下的蟑螂都浮在水里,动弹着腿子想翻转来。一掀开菜板,又爬出十多只,扑上去又打。蟑螂繁殖得特别快,油啦,米啦,菜啦,总被蟑螂吃过了,还遗下许多粪。有的小蟑螂,还躲在锅盖缝里,一煮菜就掉进去。齐婆每天早上都要打蟑螂,边打边咬着牙骂,下手又狠又准。打死之后还用脚使劲去碾,碾得满屋蟑螂气味。她不爱扫死蟑螂,总让它们留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进一次厨房脚上就要粘三四只。一出厨房,发现脚板底有死蟑螂,齐婆又要大惊小怪,当即脱下鞋下死力敲,敲得惊天动地。隔不多久她就敲断一只鞋底。

她的男人在里屋钉老鼠夹子,哐啷哐啷地轰响着。他每天钉一个鼠夹子,将拌了药粉的肉片放上,去药老鼠。堆房里的老鼠成了群,一个个都大得吓人。那些老鼠又十分狡猾,从来也不吃鼠夹上的肉片。“早晚要咬死我们。”齐婆懊恼地说。果然有一天,一只大老鼠爬到了床上,将她男人的耳朵咬穿了。从那时开始,他男人就开始钉鼠夹子,每天早上钉,钉好了放在堆房里。第二天早上去检查,没夹到老鼠,就又拿下来,拆了重钉。夜里听见猫的惨叫,清晨去收鼠夹子,看见被咬死了的猫,血迹斑斑的,喉管断了,胆也穿了。齐婆男人收了鼠夹子,嘀咕了一句,那肉片掉下来了。“落雨天的老鼠特别凶。”他思忖着。

“天爷爷!”齐婆在堆房门口出现了,“什么年头!这种老鼠是要吃人的,这种老鼠,哪里是什么老鼠……”她说着,想起来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就不再管老鼠的问题,转身走出屋,到杨三癫子家去了。

进了杨三癫子家,咣当一声坐在竹靠椅上,大声吆喝:“社论学过了么?吓!这天黑得吓死人!”

“什么社论?”声音在墨黑的蚊帐里嗡响着,他还没起床。

“抓党内一小撮呗。”她凑近蚊帐,悄悄地说,“我家的老鼠,把一只猫咬死了。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喂,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关于王子光案件,我跟朱干事整整辩论了一个月啦。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他家的墙上有一个洞。就在屋檐底下一点,靠窗子的角上。”

“一个洞?”

“对呀,一个名副其实的洞!像黄豆那么大的洞。自从我第一个发现他家墙上的洞以来,我每天夜里都在他的房子周围巡逻,不停地敲窗子提出警告,累得精疲力竭。我觉得那个洞已经被人利用啦,在这种情况下,备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经完全不存在啦。因此我认为备案工作应立即停止!请你想一想这个道理就明白了,为什么老鼠能咬死猫?”

“形势有了新的希望么?”杨三癫子从帐子里探出眼屎巴巴的脸,“这雨呀,黑得就像泼下的墨。”

“这雨就像落死鱼那回一样黑。你知道区长为什么回区里去了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悲观失望,心灰意懒,连工作也不想干啦。请你回忆一下:他拍拍屁股就走啦。这意味着区长对黄泥街看透了!这些天来,我老在想着区长那次关于老革命根据地传统的讲话,有时我想着想着,就学区长的声音作起报告来啦。我看要解决黄泥街问题的关键只在一个字:剁!”她将手掌剁在油污的桌上,发出一声大响。

“剁什么?”杨三癫子在蚊帐里打着冷战。

“剁腿子呗,这是很明显的。关于墙上的那个洞,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用黏土把它塞死了,不过备案工作完全没有理由再进行下去了。”

“我一直搞不通这个问题:干吗不能是一只黄鼠狼?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我想来想去,想得脑袋都肿起来啦。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昏昏地睡,你不觉得我的脑袋看上去像一只馒头吗?”

“许多迹象已经指明了问题的本质,我们这里没有中庸之道的立足之地!”齐婆威胁着气狠狠地走出门。

雨下得阴沉沉的。齐婆走了一段路,又回转来窜到杨三癫子的窗户下,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木板壁的缝里撬起来。撬了好久才撬出一条细缝,她很不满意地屏住气朝里面窥看。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站起,朝齐二狗家里走去。

“社论学过了吗?”她大声吆喝,在张嘴的一刹那明显地闻见了自己口里隔夜的口臭。

齐二狗趿着鞋站在屋当中,大张两臂用力打出一个大哈欠,说:“这种天,什么天,落呀落……你好早呀,雨声烦死人啦。”他想起来一件事,走近两步,凑着齐婆的耳朵悄悄地说:“隔壁宋家昨夜闹了一夜。”

“闹什么?”齐婆跳起来。

“吃蝇子呗。被她男人捉住了,讲是要赶她出门,就打起来了。”

“这几天有疯狗窜到街上来,夜里千万关好窗。”

“捕蝇的笼子都被她男人甩到马路上去了。昨天我看见落下的雨里有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本来我以为关了门就没事了,没想到照样爬进来,嗐!千万不能打赤脚呀。”

“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朱干事的墙上有一个洞。总之备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一大早,我家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我男人正在钉鼠夹子呢,这已经是第五十四只夹子啦。这雨落得真凶,这种天是要死人的。当然,关于墙上的那个洞你不要担心,我已经用黏土塞死啦。”

“区长怎么会一甩手就回区里去了呀?黄泥街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我总认为那一次如果我们行动果断一点,拦住了区长问个明白,如今心里也就有了底了,也用不着这么瞎猜乱想了。现在都说活着真是没意思极了。有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已经生起病来啦。比如我吧,自从那次区长来过之后就一直躺着,睡到现在,我觉得现在顶顶乏味的事就数活在这世界上了,真不知我是如何挺过来的。昨天老郁动员捉蟑螂,大家都打不起精神,到现在还无人行动呢。”

“有人想要蛊惑人心……我老是回忆起区长的讲话,时常不知不觉的,我就误认为自己是区长啦。昨天夜里睡在床上,我就在蚊帐里学起区长的声音来啦,我讲呀讲的,讲的全是党内的问题,还涉及了王子光。我看许多迹象已指明了问题实质所在。”

“隔壁宋家……你这就要走了?”

“请在夜里关好窗。落雨天到处都在长出蜈蚣来。”

在屋檐下,看见雨雾中老郁歪歪斜斜的身影。“嘭嘭嘭……”雨打在油布伞上,沉重地轰响着。天一下子又黑了,好像天还没亮过似的。

“怎么样?”影子移近来,悄悄地说。

“快走吧。这天昏得厉害,像是在夜里,我的眼皮从早上跳到现在!什么怎么样,黄泥街没希望。”

“昨夜我又梦见蜈蚣了。我觉得我们这里是一个地洞,老是不停地长出蜈蚣呀、蛞蝓呀这些东西来。这雷呀,像要劈死什么东西一样。一打雷我的膝头总发软。”

“我现在琢磨出区长的意思了。我这么琢磨来琢磨去的,就琢磨出来啦。我这就把我心里的大秘密告诉你,你千万别和人讲。区长走掉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睡在朱干事的柜顶上呢。朱干事的墙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洞眼,那洞眼只有我知道,我就是从那里望见的,当然现在那个洞眼已经被我塞死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当我从洞眼里看见区长在睡觉的时候,真是又惊又喜!原来区长采取了一种策略。这件事你千万别和人讲,这关系到备案工作的保密性……”

“这天黑得看不见了,要有手电照一下就好。什么东西直往我套靴里钻,可千万别是毒蛇。你听说了雷公爷烙字的事了吗?最近谣言很多,我老婆夜里怕得要命,总是钻到床底下去睡,讲是如果有人来谋杀呢?又讲城里疯狗咬死大批人了。你没注意宋婆家里的灯?”

“灯?”

“昨夜亮了一夜的灯,我在她家门外转悠了一夜。我还朝她家后房扔了几粒石子进去。当然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他们还以为是风刮的呢。”

“听说是为吃蝇子的事。”

“谁相信呀。以前这里有个人背上老是流猪油出来,就有人说他是吃肉吃的,但是谁也不信!我要把这事提到委员会去。”

“一大早,我家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

“我要把那件事备一个案,提到委员会去。”

那电光凶狠地颠动着天和地。两人的脸都在电光里变成青面獠牙。昏黑中,听见剃头担子丁丁当当地响过去。黄泥街像一摊稀泥似地化掉了。街头那盏小灯像是浮在风中飘动的鬼火。

从早上发现老鼠啃穿大衣柜后,老郁就一直在烦躁。刚刚坐下来吃饭,就有人来报信,说胡三老头发疯了,爬到炮楼的屋顶上去蹲着淋雨,用竹竿打也打不下来,已经把屋顶上的瓦弄了好几个大洞。

夜里墙根老是窸窸窣窣地响,一响,他就梦见蜈蚣,又梦见雨把墙泡垮了。他老婆害起怕来,就钻到床底下去睡。睡了一会儿又爬出来,抱怨床底下有蜘蛛,蜘蛛总往脸上爬,拂也拂不掉。把手往墙角一伸,又触到蜘蛛的腿子,唠唠叨叨,说着说着就要来开电灯,说开了灯睡心还安一点,有什么东西爬到脸上也看得见,一开灯,老郁更加睡不着了,一团刺刺得太阳穴直跳,恨不得破口大骂起来。闹了一阵,一身都湿透了,像是那雨落到床上来了似的。刚一睡下,窗纸上又显出一个男人的头影。那人用指头敲得窗棂咚咚地响。老郁壮着胆摸黑走到窗前,压低了嗓子问:“谁?”

“我。”原来是齐二狗,“睡不着,烦死了,走来走去就走到这里来了。我要表白一件事情,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问题。”

“啊?”

“关于上次那番谈话,你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呢?我决计来向你表白一下。”

“谈话?”

“对,正是谈话!这事压在心里,我总在想来想去的,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的声音变得急煎煎的,将窗纸震得嗡嗡地响起来,“我现在不断地下死劲回忆,在上一次的谈话里,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不对的、可疑的话啦?糟糕的是我的记忆坏透了——什么也记不起来。这一向我可被这件事害苦了,我想得神经衰弱,难受死了。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认为那次谈话会彻底毁了我自己。”

“等一下,”老郁不耐烦地打断他,他现在浑身是汗,特别受不了这种热烈情绪,“你好像提到一次什么谈话?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但是他是那样的兴奋,根本没注意老郁的提问,他说:“昨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脱下袜子,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我应该作一次彻底的表白!这个主意是在我脱下袜子的一刹那间钻进我的脑袋的,我怎么也没料到我会想出这么聪明的主意来。这样一来,不管我在上次的谈话里讲没讲什么不好的话,只要作了表白,心里就踏实了。这个主意一钻进我的脑子,我就像得了救似的,高兴得睡不着了。后来我就穿上了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这才走到你这里来啦。你对我如何看?啊?”他那细长的身子在窗纸上映出来,像一个鬼影。

“要防止矛盾的转化。”老郁隔着窗户不动声色地说。

“我感到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像打摆子似地磕着牙齿,在窗外踱起步来。他的脚步十分轻,简直就没有任何声音。

“人人都有污点。”老郁注视着那个细长的影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还龇了龇牙。

“你现在已经完全谅解我了?是不是?好,这一来我心里就轻松多了。”他还在唠叨下去,“你知道一开始我的想法吗?一开始我认为谅解简直就不可能!所以那时我也没想到要作表白。我是这样估计的:我找人表白,但得不到任何反应,所有的人都不承认听见我说了什么,而我就只好一辈子提心吊胆,永远没有机会表白了,那我的处境……”

“当然,你什么也没说过,干吗要检讨?”老郁冷冷地打断他。老郁身上汗如雨下,更加忍受不了这种热烈情绪了。

“什么?你这样看吗?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这么说我没希望啦?我完蛋啦!救命!”

他用力敲着窗棂,一直敲到天亮,搞得老郁要发疯。

在那个雨天里,老郁一直在等委员会来人。

杨三癫子问老郁:“委员会究竟是个怎样的机构?”

“委员会?”老郁显出深不可测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委员会?我应该告诉你,你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牵涉面广得不可思议。我想我应该跟你打一个比方,使你对这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原先这条街上住着一个姓张的,有一回街上来了一条疯狗,咬死了一只猪和几只鸡,当疯狗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时候,姓张的忽然打开门,往马路上一扑就暴死了。那一天天空很白,乌鸦铺天盖地地飞拢来……实际上,黄泥街还有一大串的遗留案件没解决,你对于加强自我改造有些什么样的体会?说?”

他打着伞出门时,雨水已经涨上了台阶。

“胡三老头呢?”他打着喷嚏问梁小三。

“哪里有呀。刚要用钩子去钩,他就跳开了,屋顶上的瓦已经糟塌得不成样子了。”

“哪里这么臭?”

“厕所里溢出来的粪吧。水里到处是粪,要发大粪病的。”

他顶着雨走到街口,站在一个棚子下。昏黑中出现两个模糊的影,他大声招呼:

“喂!委员会吗?”

影子往路边一窜,不见了。雨打在伞上,嘭嘭嘭,越来越响,越来越吓人。

街上乱糟糟地闹起来了。梁小三来报告,来了偷鸡贼,一连偷了十多家。现在大家都躲到阁楼上去了,因为听说偷鸡贼是一个亡命之徒。

“委员会总没来人?”

“嘘!”梁小三打了一个手势,“别这么大声。你还没听说呀?城里那个委员会没有了。上面来了电报,讲那是个假委员会,里面从来没有人,只有一个卖擦牙灰的老头,所谓委员会全是他搞的鬼,骗钱的。上面来人捉拿他的时候,他化了妆,把擦牙灰擦在脸上,混在人堆里逃走了。啧啧,这种人真厉害!”

“你不认为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吗?呃?该死的雨,什么东西全泡烂了!从前有个姓张的,异想天开,结果自己扑倒在地见鬼去啦。黄泥街人是不是吸取了充分的教训,在思想上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哼!”

他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话的时候,同时就感到背后的什么地方发出一种含糊的、可疑的、近似窃笑的声音。他立刻觉得浑身很不舒服,像是长出了许多痱子似的。他转身去寻找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找来找去,发现自己进了宋婆家。

他阴沉地板紧了脸问:“夜里睡了个好觉?”

“睡下去简直就和死了一样。”婆子头也不抬地喝着稀饭说,“蜈蚣又扰得你睡不着了吧,你家里蜈蚣怎么那么多?天快亮时,我听见了这地喝水的声音,咕嘟咕嘟,正和人喝茶一样。天一亮地就喝饱了,到处就都涨水啦。”

“夜里没听到什么响动?”他凑近婆子,将口臭喷在她脸上。

“什么响动呀,一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样……这雨呀,会不会落死鱼?你这就走吗?”

“你这屋里好臭呀。”

“是呀,厕所里的粪溢出来,把什么都搞臭了。早上我炒香肠,发现肠衣里夹着一节粪。听说城里有个委员会,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为什么不管一管?”

“对于委员会的事你如何看?”

“什么委员会呀?我还是刚听人说有这么一个委员会呢。”她不屑地嗤了一下鼻子,“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我并不想管这等闲事,弄得自己徒生烦恼。我想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委员会,只不过是坏人造谣罢了,我活了五十三,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委员会,是不是又要发大水了?上次发大水,听说有个委员会在河底开会来着。我想,这种事我们就只当它放屁!你这就走吗?”

都说这雨是一场怪雨,落下来像浓黑的墨汁,还有一股臭味,像流泥井里的污水那种味儿。往年也落过些怪雨,比如落死鱼啦,落老鼠啦,但从来也没落过这种雨,这么黑,这么臭,落起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们是住在一个大流泥井里。”老人们看着天,想起了这个比喻。一说了就担起忧来,唉声叹气,好像这就活不成似的。

那天早上,宋婆将捕蝇笼子里的蝇子一只只剥好,去掉头和翅子,准备到厨房去炒来吃。一开厨房门,就见黑水涌出来,上面还浮着大块的淤血。里面已经聚了没膝深的水,水里躺着一具尸,正是她父亲。厨房里的血腥气使人头昏,蟋蟀凶险地叫个不停,死尸怪样地张开嘴,露出黑黄的大牙。宋婆弯下腰捏了捏死人冰冷的胳膊,沙哑着嗓子喊:“喂——喂——”丈夫和儿子们迟迟疑疑地过来了,他们像几段木桩子似的立在那里,都怕得要命,谁也不敢正眼望水中的尸体。

“昨天夜里有只蛾子掉在帐顶上。”男人不合时宜地说,说过就忽然变得忸怩起来,踌躇着往湿漉漉的墙上靠去,不安地踢着水。这当儿两个儿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门缝里溜走了。

“说不定是老鼠咬死的。”宋婆定睛看着尸体说,“齐婆家里的老鼠到处伤人。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也可能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这种天气我的耳朵里老长疖子。”男人又说,一边挪动脚步,打算也从门缝里溜走。

“你别走,我们商量一下。”宋婆望也不望男人,却早已察觉他要溜走的念头。她一步跨过去,用背抵住了门。

后来两人蹲在灶台上,叽叽咕咕地商量了老半天,决定做一只叉。叉做好后,两人合力将死尸的喉咙叉住,用力抵,抵到了马路上。大雨立刻将死尸头部的淤血冲洗干净了。

三个月前,这七十岁的老人忽然说他要搬到厨房去住,一边说就一边提着他那一卷破烂,像屎壳郎一样滚进去了。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堆草,他就把那一卷破烂铺在草上安顿下来。从那天起他就不出门了,连吃饭也不出来。家里人吃完饭把盆碗拿到厨房里,他立刻扑上去,用发黑的指头捞锅里的剩饭吃,也不要菜,就喝些洗碗水。自从老人搬进去后,厨房就变得脏透了,一股尿臊气直冲鼻孔。每天夜里,他总把大便屙在倒水的池子里,说是坐在马桶上屙不出。那大便总要在池子里留一晚,到第二天宋婆起来做饭才冲掉。日子一久,厨房里就长出一种极细的黑蚊子,成群地飞来飞去,到厨房做一次饭总被咬得满身疙瘩。厨房里一弥漫起柴烟,他就蹲在那堆草上使劲地咳,咳出大口黄痰吐在地上。他的耳朵极灵,只要听出屋里有人,就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喊:“来人呀……”一问呢,又往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稻草太硬啰,地上有蜈蚣啰,喉咙被痰堵塞了啰,掉了一颗牙啰。起先听见喊,家里人还去看一看,上了几回当,再也没人去了。他有一把铁铲,藏在棉絮里,夜里抱着睡。他以为藏得很好,时常佯装没事似地坐在破絮上,其实家里人都清楚,不过懒得揭穿他罢了。

不久宋婆就发现这老家伙的怪形迹,夜里家人都睡了,他就用那把铁铲在房内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有两次还发现他像一条老狗一样趴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她房门的门缝,凝神细听。

“父亲,你听什么?”宋婆开开门,小脸难看地皱起来。

“蟋蟀叫得真凶呀,什么东西老在我头顶上游来游去的……”他讷讷地说,像屎壳郎一样爬着,缩进了厨房。

从发现父亲的怪形迹那天起,锅里的剩饭就越来越少。到后来老人饿得熬不住,竟到屙过大便的池子里去拣饭粒吃。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缩在那堆草上面,一点一点地干枯了,变细了,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堆破布堆在那里。宋婆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躁,有一天说着说着就冲进了厨房,顺手抓了一根棍子,朝那堆破布样的东西乱戳了一顿。发过那顿脾气之后,锅里就不再有剩饭。奇怪的是这老人总不死,每当大家以为他死了,凑近去瞧,破布偏又动两下。

“家里有这样一个瘟神,就别想发财!”宋婆硬铮铮地说。

“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咹?”男人也在旁边睡眼矇眬地说,“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了,这里面有些不对头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是非范围。会不会与王子光事件有什么牵连?听说剃头的又在我们房子周围转悠,昨天我在茅坑里,就有人从上面扔了两块石头进来。我整天都在注视事态的发展,紧张得要发心脏病啦……”

那天夜里,老人忽然像马一样嘶叫起来,叫个不停,搞得全家人气得发疯,都从床上爬起来了。打开门来问他,说是一只腿陷进稻草里面去了,草里有几条蛇围着他的腿咬,哀求着要人帮他把腿挪上来。当然是谁也没帮他挪,都转身回房睡觉去了。刚一睡下,他又嚷嚷要吃桔子,说家里藏了一箱桔子,都躲着他吃。

“我这里有一只蝎子,或许你要尝一尝?”宋婆假惺惺地说,挤出一个笑脸。

“什么东西在头上转悠……”老人迟疑地说,害怕地往后退。

“臭狗!”

“有一个东西……也许并没什么东西……当然,我一点也没看清楚,我完全搞错啦。”

宋婆分明看见那握铲的手在抖,那双手像鸡爪一样细瘦,发青。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抱怨着耳朵里面的疖子又肿起来了,啪嗒啪嗒地拖着鞋子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关于昨天那两块石头,刚才我又做了许多怪梦,这会儿心脏又痛起来了。我怀疑扔石头的事是一个阴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我们是不是有被人算计的可能?”

宋婆跳起,夺过铁铲,铲垃圾似的向那一堆黑黄的东西铲去。她感到铁铲碰碎了一只蛋壳,发出喳喳的裂响。

这当儿男人已经悄悄地溜回卧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下子就做起梦来了。

“草里面真的有蛇么?他撒谎呢。”宋婆想着,走过去用铁铲拨开稻草,仔细地查看着。成群的蚊子从草里飞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舞。那时墙上的挂钟敲了两点,宋婆清楚地记得。外面雨下得很猛,屋里热得不得了,屋顶有个洞老在滴滴答答地漏水进来。她走出去关紧了房门,还插上了闩,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躺下,一直睡到天明,一个梦都没做。

早上,宋婆大声呵斥着男人。后来两人一起又将马路上的尸体塞进一只大纸箱,捆好,抬到河边,轰隆一声扔进了河里。当时雨还在下,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王厂长。王厂长正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爬出来,赤条条的,只穿着一条细小的三角短裤,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在屋檐下。

“请你们两人写一个意见书,”他腆着大肚子威严地说,“对于这条街上的垃圾问题,你们能不能提出什么合理化的建议?裞?我正在搜集下面的意见,打算反映到区里去……喂,别跑!站住!”

两人吓得抱头逃窜,也不知怎么窜到防空洞里面去了。

他们在防空洞里呆到半夜才潜回自己的小屋。

“他是吃钉子吃死的呀。”宋婆和黄泥街人说,“人一老,就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怪癖来。起先我还不知道,只听到他抱怨屙屎屙不出,痛,马桶也不能坐了,就屙在倒水的池子里。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他把一枚锈钉子往口里送,我夺过来扔掉了,一看他的大便里尖尖戳戳的全是钉子,真恶心呀。”她咳起来,弯下腰,说胸口疼。

“人活得不耐烦了,就生出许多事来。”齐二狗说,“我有一个亲戚,活来活去活得不耐烦了,就每天坐在茅屋顶上,向过路的人吐唾沫。后来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法师!”

然而大家还不满足,又去问宋婆男人。男人正蹲在一个大衣柜里面,用一些破布蒙着头在发抖。(自从老汉死了之后,他忽然害了恐惧狂,一发作就大喊大叫,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听见人进来,他就在柜子里面生气地说:“同志们,你们对于这种迫害有什么感想?这不是一个致人于死地的圈套吗?关于那两块石头的事,我要向上面汇报!”他威胁地将柜门擂得砰砰直响。

后来黄泥街的人们对于宋老汉的死得出结论,一致地说:“他是想成仙,爬到屋顶去升天,摔下来摔死的。这老东西真痴心妄想。”

也有个别人说是雨水泡死的。

那天中午,雨停了一会儿,天仍是那么黑压压的,好像天垂到了屋顶上。齐婆躺在床上想:“雨停了,反而又睡不着了,会不会打雷?”外面果然打雷了,把天花板缝里的蟑螂都震落下来,掉在帐顶上,她记起夜里的一个梦:一个雷落在“清水塘”里,立刻浮起几百只死猫,天上闪着红光,塘边那几棵枯树蓝幽幽的,像在冒烟……翻了一个身,老是听见老鼠把墙角啃得嘎吱嘎吱响。昨天,整天她男人都在嚷嚷,说这雨要落到十二月份去,决不会停了,边嚷边冷笑。齐婆看出来他希望这雨老落下去,目的是把后面房里那堵墙泡垮,每次只要一落雨,他就用大皮靴猛踢后面房里那堵墙,大声嚷嚷:“怎么还不垮!”如果有谁提出异议,他就赌咒发誓,说这墙一定会在夜里垮掉,压死一个人。又说他已经把墙跟刨松了,只等打雷就大功告成。现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从大柜的镜子里看见他扬着刀,扮出各种各样的砍杀姿势。

“喂!”她起身问。

“割耳朵去。”他做了一个鬼脸,又扬起手里雪亮的刀。

“谣言不可信。”她迟疑地说。

“夜里有只鸡钻到了床底下,”他将刀锋在她眼前亮了一亮,“我没开灯,一刀就剁去了鸡脖子。”

“谣言……”她又说,忽然瞟了一下男人腰间的刀,头发立刻像刺一样竖起来。“杀人啦!”她疯跑出去,边跑边喊,“同志们,谨防谣言的恶毒中伤呀!”

黄泥街人像老鼠一样从黑洞洞的小屋里钻出来了。

一见面就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一偏脑袋,一伸舌头,细声说:“嗐,看见了?割耳朵!”

“割得好!好汉子!”

“老郁说这事要报告委员会。”

“哪里还有委员会呀,卖擦牙灰的老头都被人打死,扔在河边了,果然割干净了?”

“还用说,干干净净。”

“呸!什么干干净净,还留了半边,说是要等下次来割的。”

“我家墙角长黑蘑菇了,都是这雨落多了,沤出来的。”

“不知耳朵割了还能不能长出来?那一年曹子金切菜切掉了大拇指,第二天早上就长出来了。”

有人提议去杨三癫子家看,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涌到杨三癫子家里去。

那门上锁了一把大锁,八十岁的老妪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揉着烂红眼,挥一挥手说:“他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呀?早就化掉了。早上回来就说会有人来看,倒不如自己化掉,干干净净。我掀开被单一看,哪里有人呀,只剩一摊血水,被单上还抓了一些血指印。化起来恐怕是很痛的。”她摊开手,然后就装模作样地抹起眼角来,眼角一挤,眼里就充满黄色的眼屎,像挤了眼药膏一样。

“这就化掉了?一点也不留下?真可惜呀。”众人也装模作样地说,然而还赖着不走,想要看出个究竟。

忽然有一天,刘眯子在大热天里戴起了棉帽,还把护耳扣得严严的。

整个黄泥街的男人都戴起棉帽了。

流言在黄泥街泛滥。

街上来了一个瞎老头,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找什么东西。有人看见他藏着一个破瓦罐,里面装满了耳朵,血从罐子的边缘流了下来。

“王子光案件搅得人心惶惶!”老郁戴着棉帽当街演说道,“我认为关键在对委员会的态度上。近来有种流言,说委员会是个虚假的机构。我将引用大量的事实来驳斥这种卑鄙的污蔑。我奉命告诉大家:城里委员会正在正常进行工作,任何人都不能对委员会的作用产生怀疑,丧失信心,以至于自暴自弃……”他讲得汗流浃背,耳朵在棉帽里肿起老高。

有一天,人们传说区长到黄泥街解决流言问题来了,于是都挤在朱干事家门口,把门擂得咚咚直响。

“你们打算干什么?”朱干事伸出头来。

“区长在里面没有?”

“我们想见一见他,想得实在熬不住了。”

“嘘!”朱干事竖起一根指头,“区长伤风了,正在柜子里裹着呢。你们可以见一见他,不过要悄悄地、一个一个地进来。”他说完就拖了一个人进去,反手把门闩上。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都一个劲地敲呀,挤呀,把门都差点弄破了。

“请你从这条缝里瞧!”朱干事指着柜子上的一条缝对他说,“他也许快睡着了。我老是闹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平时就总这么操劳。好啦,别不知足,老盯在那里,你出去,再叫一个人进来。”

“区长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朱干事对第二个人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停地闹伤风,闹了一个星期了。我只好把他用厚棉絮裹紧,锁在柜里。听说这一向外面的流言很猖狂?喂,你别贴得那么近好不好?会把区长弄醒的。行啦,应该知足……”

那一天区长在柜里接见了所有的人。

后来齐婆男人不再做鼠夹子了,每天一早就蹲着磨那把刀。

“有人要来割你的耳朵了,你没听到流言?”齐婆幸灾乐祸地说,将一团干脚泥在掌心搓成球,扔到嘴里,喳喳地嚼得响,“昨天有人看见,杨三癫子又长出了两只小耳朵。现在人人都在议论说,割了耳朵不要紧,只要在雨里浸一浸就又长出来了。”

男人低了头在磨刀,不时用手试试刀锋。

“你总是吐些痰在墙角,这屋里的蚊子都是从你的痰里面长出来的。”她将口里的泥唾到男人宽阔的背上。

男人动了一下身子,齐婆吓一跳,往门旁跳去。

“近来你总是出大汗,臭得不得了。”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定有哪一天没提防,一下子就暴死了。张灭资不是一下子就暴死了吗?宋老头也暴死了,还不是出多了汗,又叫雨一泡……”

“我的肠子边上长出了一团绿东西,”男人指着肚脐边上的肚皮说,“看,这不是。一根肠子已经烂了一个小洞,这边上还有些绿斑点。刘保法师上个月说我死不了,会要老活着,我一想到这点就高兴得直打哆嗦。昨天夜里那只鸡钻来,我就有种预感。我实在看也没看,一刀就剁去了它的脖子。当时它还扑腾了几下呢。”

男人扔了刀到后面去了。

传来烂菜叶那种恶臭。

黄泥街的男人们仍旧戴着棉帽,因为那个收耳朵的老头子总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叫人不放心。都讲这种日子怎么过呀,天天戴着棉帽热得直发昏,所有人的耳朵都肿起老高了。

老郁说城里会派调查组来,男人们才稍稍宽了心,盼望调查出制造流言的坏人,搞个水落石出。日子就在盼望中打发掉了。

隔了一阵子人们就说起:

“调查组快来了呢。”

“黄泥街的问题上面心中有数。”

“不久就要大快人心了。”

但调查组不知遇到什么阻力,总也没来。

过了好久,才听得茅厕边上齐家的齐二狗说起,流言全是他一个人放出的。不过,他是根据上面的一种特殊授意行事的。流言中提到的杨××并不是杨三癫子,却是好几年前就中风死了的捡破烂的杨老头。至于耳朵,齐婆男人割的并不是人的耳朵,只不过是两只狗耳罢了,也是上面指示要他割的,还得了二十元赏钱。

割耳朵的事总算没有了,齐二狗这家伙干吗不早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