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十
按照女售货员开列的清单,余清泉百分之百完成了采购任务。他没有预先告诉云先碧,出其不意把好几个大塑料口袋摆在她面前了。想着她该是多么欢喜,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提袋来一样一样看。不料云先碧一下背转身去,不屑于理睬他。
怎么一回事?老军人一时没有醒悟到自己犯了错误。
他奉献那份丰厚的礼物给云先碧的时候,意念中闪现出了多年前他把一段阴丹士林布赠送给房东女儿的情景。那一段布料,他装在一个挎包里,不交给警卫员,自己背着,想回去先就拿给大妹。他从省城返回县里,一连几天忙于传达布置开展反霸斗争的事,抽不出时间去牛背。大妹有些稳不住神了,她对爹妈说,她想进城赶一个场。哪里是赶场,明明是要去望望大军余同志。虽然田里活路很忙,爹妈没有阻拦她,只说要早去早回。大妹在街上买了些杂用东西,便来到了县政府门口。门卫问她找哪个,她说不找哪个,放下背篓,倚在一棵树上,吃着葵花子等候着。从正午直到傍晚,才看见余清泉和好多大军同志一起走出来。那些军人多是认得大妹的,说笑几句,迅速离去了,为工作队长和这姑娘留出了方便。余清泉把随身带着的挎包递过去说:
“大妹!这是给你的。”
大妹低下头嬉笑着,并不伸手去接。待军人展开了那段泛着娇蓝光泽的阴丹士林布,姑娘一下掳过去,一面蒙在胸前比量着,一面悄声说:
“哪个稀奇你这些,冤枉花许多钱。”……
老军人心神恍惚间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是谁,竟不自觉地顺口说:
“大妹!这是给你的。”
已经有过几次,余清泉同云先碧讲话,错称呼了她大妹。她倒也不大在意,只是笑笑,显然对大军余同志是完全能够理解,能够体谅的。余清泉从来没有对这女人讲起过自己的妻子,倒是她多次叹息着对他说:
“只可怜你们大妹,没有能挨到现在这样的好时候。”
今天不比往日,余清泉郑重其事赠送结婚礼物给她,竟又喊着别人的名字,让她感到委屈,让她受不了。
这多年来,云先碧很少听到有谁喊过她的名字。有些人总是以那种倒阴不阳的戏弄的语调喊她“皇帝娘子”,她却不能不答应着。余清泉一向很注意,从没有这样喊过一声,又觉得不好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女社员直呼姓名,怎么称呼她呢?在周老师的教导下,牛背的学生娃儿看见云先碧总是很有礼貌地问候道:“云娘娘好!”余清泉便顺遂了小学生们,也喊她云娘娘。“云娘娘该休息了,明天一早你又要上坡。”“云娘娘!我今天去分区开会,不要等我吃饭了。”
起初,云先碧从老军人对她的这种借用来的称呼中,领略到免除了拘束而又保持了庄重的,近乎一位父辈对她的亲近和爱怜。到后来,老军人虽是同样喊她“云娘娘”,其内涵似乎开始有了某种变异,某种升华。在表面听来并无任何异常的语音声调之间,云先碧捕捉到了一个男人通常向他所瞩目的一个女性发出的信息。信号是如此微弱,却也是如此清晰,决无差误。云先碧常常在等待着一个北方人的沉稳持重的男低音唤她一声“云娘娘!”
没有过了好大一会儿,云先碧早忘记她的全部委屈,喜眉笑眼去找周老师来,和她一起欣赏大军余同志的礼品。这些东西不是从县城,甚至也不是从省城,而是从北京买来的,只讲这一点,就已经够云先碧称心满意的了。
先抖开了一床洋红腈纶床罩,鲜艳光亮,织出的花卉图案也颇为奇巧美观。床罩这物件该怎样用法呢?周老师不能不给云先碧以必要的指导,说有了床罩,就不必照老样子把两床棉被叠起好高了。床扫干净,盖被平平铺开,把床罩蒙起,看上去又堂皇,又挡着灰尘。床罩七尺宽,左右两边搭下去,正好遮住了床下鞋子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指教她说,等新家具抬来,需要用心设计一番,房里布置要看着顺眼,又须讲究合理。床靠墙摆要不得了,起码离开墙壁二尺,两个床头柜一边摆一个。这样,上床下床各走一边,哪个也不碍哪个的事。
云先碧连连点头,颇有收益,这些确实是她不曾考虑到的。
四件女衬衫,颜色和款式各不相同,却一样素雅大方,连同那些透明的菱形塑料纽扣儿,也是云先碧喜爱不过的。她试穿了一下,简直像是量着她身体做的。她很惊奇,余清泉并没有向她问明了身码尺寸,怎么会买得这样合身呢?
然后展览出了印花头巾、拉毛围巾、半高靿丝袜、半高跟布鞋、有背带的人造革包包、带弹簧的折叠伞、梳子、镜子、洗发膏、珍珠霜,一应俱全。又取出一叠后钩式乳罩,下半边衬了一层柔软的腈纶棉,装饰了精致的花边儿。这种已为全世界不知多少妇女使用了不知多少年代的极为普通的妇女用品,让云先碧好稀奇。她哪里晓得这是照着女售货员开列的单子买的,埋怨说:
“亏他想得出,还买了城里人用的这种东西,冤枉花许多钱。我一天到晚上坡下坡,几时用得着?”
“哪个讲的,倒反是我们牛背的妇女,才当真用得着的哩!”周老师论证说,“做活路挑挑子,两个奶膀一颠一颠的不安逸,兜紧一点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做活路戴着不习惯,赶场天戴戴也好,不是弄虚作假,女人嘛,胸要高起去一点,看着紧绷绷的才像一回事唦!”
“要把手背转去,在脊背后把这个小钩钩挂起,好困难哟!”
“你看!”周老师做着示范,“这有什么难,要不到几次就熟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