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十二

“余伯伯好!云娘娘好!”

牛背一群学生娃儿打猪草去,遇上余部长和云先碧参加体育场落成典礼回来,大老远向他们问好,行了少先队礼。

“余伯伯!你几时又来讲挺进大别山的故事哩?”一个娃儿问。

“上回你讲到刘伯承挥军渡淮河了。”又一个娃儿提示说。

“周老师要我星期六来。”余伯伯回答说。

水轮泵站开始试水,渠沟里漏下来的水淹没了低洼处的一段路。云先碧准备蹚水过去,把裤管卷过了膝头。看到女人裸露出被阳光晒得黑红黑红的像男人一样隆起了肌肉的两条腿,余清泉又不免想起了大妹。大妹的腿也是这样黑红黑红,粗粗剌剌的,如同生有鳞甲一般。……

牛背地方出了“皇帝”的那年,在许多人害“空壳壳病”倒下去之后,大妹终于也起不了床了。两条腿肿得老粗老粗,明光发亮,只要一破皮,流出浮水,人就不行了。她不得不发了加急电报给丈夫。

那时候,凡有人在外面工作的人家,常常收到用保价信寄来的全国通用粮票。余清泉当着后勤部长,要讨换通用粮票不是太简单了吗?他严格执行规定,不干这种事,只是过一段时间就把自己节省下的粮票买几斤点心寄给大妹。寄出几次,大妹总来信说没有收到。他去查问,邮局工作人员不等他把话讲完,就答复照保价赔钱给他。他气得说不出话,难道谁有这样的特殊爱好,喜欢买了食物交给邮局,然后照价收回人民币吗?我们的邮电,尽管科学技术上并不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服务精神上一直是受到舆论称道的。有的信件书写不明,根本无法投递,还是投递到了。失散几十年的亲人,根本无法寻找,邮递员只凭着一副热心肠,于毫无头绪中追寻着一点什么线索,终于使他们得以骨肉团聚。然而也不必讳言,在那些年,食品邮件投递不到的情况不算少的。如果有人把这些记录下来,认为这是我们邮电事业史上色彩暗淡的一页,那就未免小题大做了。就职业道德而论,这当然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不过那时候人们倒也并非看作是不可宽恕的。

终于有一次大妹收到了一个木匣,钉得原封原样的,撬开来看,点心只剩了一半。周老师要代大妹去查问,要求邮电所照包裹单赔足了斤两。大妹说:

“算啰!找去了不过空吼一场。这不晓得是救了哪个急,不是万不得已,想他也下不了这个手的。亏得他还留了一半给我,全拿去不就拿去了。”

点心虽只剩了几块,总算来得正是时候。可是大妹竟一块也没有舍得吃,连散落的碎渣渣也打包好了,吊在房梁上垂下的一根麻索索上,好让老鼠够不到。大妹收到了回电,知道丈夫已经请了假动身来看她了,她不能不把点心留着,不然她的大军同志来了,拿得出什么给他吃呢?待余清泉赶来,解下那包点心看,早已梆硬梆硬,不说是吃,斧头怕也难得劈开。

把妻子接来部队,并不曾入院,养息了一段,浮肿消失,也就没事了。

余清泉心里总是很不安,算来自己家属在部队住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还不见她提起要回去的话。他翻弄着墙上的挂历说:

“照节气上讲,就快要点包谷了哩!”

又说:“春节过了,火车汽车不会像前段时间那么挤了。”

大妹只做没有听见,总不作声。

丈夫不能不严正起来,说到了农村整风整社运动。去年大季小季都放了卫星,产量写在红绸子上吹吹打打报上去了。上面如数下达了征购任务,却兑不了现,收不上粮食来。于是顺理成章,接下来便是整风整社,反瞒产,反私分,捉鬼拿粮。有通知规定,农村社队任何人不得借故外出,保证百分之百参加运动,坚持生产。

“你怕是要尽快回去,这次运动要求严格得很。再说,现在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牛背多你这一个‘女全劳’(妇女全劳力),很抵事的哩!”余清泉也意识到,这个话够多么生硬,多么无力,他改用了抚慰的语气说,“你先回去,有问题给我来信。我想,一样拿工分,人家过得去,我们也过得去。凭你一个‘女全劳’……”

“‘女全劳’,‘女全劳’!除掉这个,你还有没有别的话好讲?”妻子反抗了。

吹过熄灯号多时了,大妹听到丈夫还在长吁短叹,她终于说:

“老余!你不消焦心得这样,看坐下了病根。明天你买车票,送我回去就是。”

余清泉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妻这样说,反倒像是缺少精神准备,一时不知怎么好。大妹面冲墙壁,没有一点声息,仿佛睡熟了。丈夫知道她在哭泣,黑暗中扯起枕巾为妻擦抹眼泪,被她挡开了。妻子平静下来说:

“讲一句你不爱听的话,我还不如那些没得了老公的好。牛背有几个死了男人的,都赶早找上了门的来,双方乐意,也不在乎公社办不办登记,就算是两夫妇了。家里有了男劳力,有了抢工分的人,她们松活多了,挑拣着合适的活路才出工。我哩,可就比不得人家了,随便哪样活路,都少不了我。多挣两分少挣两分事小,我总想着你一道一道嘱咐过我的话,我做不到样样走在前面,至少生产上不能落后,不能让别人说我娇贵,说我找了大军,苦不得了。我没有话讲,哪个喊我要嫁给你的哩!电影上看见,人家一男一女在大街上手牵着手走。两个不在一处,见天要往邮筒里丢一封信,信里不是夹一片树叶儿,就是装两颗红豆豆。这些我倒也不稀奇的,只要你心里当真有我这个人,我也就知足了。你革命革得醉洋洋的,只怕早不认得给你烧红糖荷包蛋的大妹了。你能已忘记了我是你的婆娘,忘记了我是一个女人,忘不掉我是一个‘女全劳’。实在说,我硬是要归到男劳力那边才对头。你去问,全大队有几个女人使得牛、打得田,只有我一个。黑更半夜,轰隆隆打雷落雨了,斗笠顾不得戴,蓑衣来不及披,扛起犁头,吆着牛就往田里跑。正赶上来红了,顺着腿往下流。一连好多天,哗哗啦啦泡在水里,又冰得人过后几个月来不了,肚子疼得不开交。卷起裤脚看,两条腿哪还像是腿哟!”

余清泉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语。他伸过手,轻轻抚摩着妻子仍有些浮肿的腿,从膝头以下,便是粗粗剌剌的,如同生有鳞甲一般。……

“医生不是说,这几天你最好不要沾水吗?!”余清泉不让云先碧蹚水过去。

“不碍的,几步就过去了。”

“不行,不行!等你肚子疼起来,又在地上打滚。”

医生虽照例叮嘱云先碧,闹妇科病,尽可能少沾冷水,他知道病人是不可能遵行的。现在,为了满足大军余同志执拗的要求,云先碧不能不考虑医生的话了。山谷间独有这一条小路,绕行太远,怎么过去呢?

一个小女孩提议:“余伯伯!你们渡淮河,女同志不是由男同志背起过去的吗?你背云娘娘过去就是了。”

“唔!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余伯伯连连摆手。

“那阵能行,这阵为什么就不行了哩?”女孩儿问。

“那阵归那阵,现在归现在。”余清泉并没有回答为什么不行。

“云娘娘!你骑马过去好了。”一个男娃娃慷慨地说。

他随即把两手搭在另一个男娃娃肩上,矮身下去,两个人组成了一匹没有尾巴的“马”。云先碧很受感动,连声向两位红领巾道谢。她没有上“马”,她怎么好忍心骑上孩子那瘦小无力的脊背呢?

大家搬石头来,在水里垒起了等距离的一排石墩墩。老军人先试探走了一趟,没问题,才让云先碧过去。女人背了背篓,又不善于保持平衡,加之石头活动得厉害,一踏上去便东倒西歪,险些掉下水去。她笑着,叫着,两腿发软,不敢再迈步。小学生们齐声吼叫起来,为云娘娘鼓气。她横了心,索性跳跃着,一步一个石墩墩,快速通过了。

云娘娘许久收拢不住的咯咯咯咯的笑声,孩子们欢乐的鼓掌声,在山谷间回响着。